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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曲舊夢曲
沈魚藻

第二曲 舊夢1913

我在1913等你。

時間:1904年

情人節,季然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他忘了買玫瑰花送我。

我其實是個特別矯情特別注重儀式的人,季然的無心之失讓我耿耿於懷,長達一星期時間對他愛答不理,直到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捅了馬蜂窩,前來求和。

“哎呀,其實市麵上賣的玫瑰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玫瑰,不過是切花月季。連你用的玫瑰精油都是從大馬士革玫瑰裏提取的,那種玫瑰實際是突厥薔薇科,較真起來也不算真正的玫瑰,真正的玫瑰叫做Rosa rugosa。”

“所以呢?”我斜眼看他,“這樣你就能夠理直氣壯地為忘記情人節而開脫了?”

他無奈,舉手投降:“拜托,隻是公司最近在做玫瑰精油項目。還有,我沒有要開脫哦,隻是想說,我下星期要去印度玫瑰園談生意,那裏的玫瑰是正宗的Rosa rugosa,作為忘記情人節的補償,我申請了帶家屬,你要不要跟我去?”

在飛機上他拿出一瓶玫瑰精油給我看:“這就是我們公司打算做的新項目,從Rosa rugosa裏提取的精油,而不是大馬士革玫瑰精油,市場部提議用正宗玫瑰作為賣點。這種精油屬於一位印度商人,這次我去是跟她談在中國的代理權。”

我接過精油,倒一滴在手背上,濃鬱的玫瑰花香立時彌散開來。

使勁嗅一下,忍不住誇獎:“真是有前途的精油。”

擰緊蓋子拿在手中把玩,精油的顏色也賞心悅目,突然間我摸到點凸起,把瓶子調轉過來,果不其然在瓶底發現了幾個字。

這來自印度的精油,瓶底竟然印著幾個中國字:我在1913等你。

我的職業敏感立刻被觸發,“印度商人,中國文字,象征愛情的玫瑰,1913年”,這些字眼串起來,我立刻在腦海中腦補了一個世紀跨國戀的故事。

可是我沒有想到,那位“印度商人”,竟然是個中國人。

一個正宗的中國人,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盡管她穿著豔麗的粉紅色紗麗,但那種婉約是中國女人之外的外國人所不會有的,一種好像來自很久之前的舊式的婉約。

季然雙手合十向她問好:“南小姐。”

那位南小姐對我們溫柔地一笑。

南小姐家有一個占地頗廣的玫瑰園,種的全是Rosa rugosa,他們家的玫瑰精油也是從中提取,整個傅家彌漫著一股玫瑰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我們漫步在玫瑰園中,我被這大片的玫瑰驚豔到,隻顧貪婪地看,季然卻不忘職責,與南小姐商談合同。

南小姐的性格和她的笑容一樣溫柔:“我隻有一個要求,瓶子上必須印‘我在1913等你’那句話。”

聽到這句話我立刻被從玫瑰鄉裏拽回現實:“南小姐,這句話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她淡淡一笑:“吃飯的時候再說吧。”

午餐是極清淡的一桌素菜,南小姐雙手合十致歉:“抱歉,今天是我曾外祖母的十周年忌日。”

曾外祖母?我在心裏算了算,嚇,這位曾外祖母如果還活著,豈不是已經一百二十多歲,推算一下,她應該是出生在19世紀末的人。

19世紀末出生……我精神一震,唐突開口:“南小姐,那句我在1913等你,是否和您的曾外祖母有關?”

季然悄悄推了我一下,南小姐卻沒有惱:“是的,茹小姐,聽說你是個小說家,今天午餐清淡,不如我講個故事給你們佐餐吧。”

距離玫瑰園最近的城市是齋普爾,一百年前,南小姐的曾外祖母傅蘭君和她的情人南公子重逢,以及和未來的丈夫顧靈毓初遇就是在這裏。

情人南公子……南小姐也姓南,我在心裏打了個突,忍不住悄悄瞥了南小姐一眼。

傅蘭君的父親在中國南北之交的某城鎮做官,傅家與一位英國公使交好,傅蘭君認那位公使夫人為幹媽,後來那位公使調任印度。傅蘭君這次來印度,就是受幹媽的邀請來做客。

那時候,齋普爾有個花名,叫做玫瑰之城。

我忍不住插嘴打斷她:“抱歉,我們的飛機是到齋普爾的,我們逛過齋普爾了,沒見到玫瑰啊,為什麼要叫玫瑰之城?”

南小姐淡淡一笑:“真巧合,1904年傅蘭君遇到南公子和顧靈毓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句。”

傅蘭君覺得好失望,幹媽的信裏描述齋普爾,說齋普爾號稱玫瑰之城,但是她轉遍了這城市也沒有見到大片的玫瑰,心裏頓時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你現在站的地方,曾經有過一個巨大的玫瑰園,後來王室衰敗玫瑰園也就荒蕪了。”

傅蘭君轉過身,兩個年輕人站在她的身後,說話的那個眉目間盡是玩世不恭的戲謔之意,而站在他旁邊的年輕人看上去則穩重多了,他們一個像寶石一個像美玉,寶石是顧靈毓,美玉是南公子。

傅蘭君的祖父是一個玉石收藏家,傅家有許許多多的美玉,傅蘭君從小就喜歡玉的光澤和觸感。

更何況,這是一塊失而複得的美玉。

傅蘭君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南公子。

傅蘭君出身於家教森嚴的清末中國官宦之家,從小少見外人,尤其是異性,但南公子是個例外,南公子的父親與傅老爺曾是同僚,在南公子的父親去世之前,每逢年過節,南公子都會隨父母來傅家。

傅蘭君偷看《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的時候,心裏想的都是這位美玉一般的南公子。

後來南公子父親去世,家道中落,傅蘭君再沒見過南公子,隻知道他出國留學了。

再見竟然是在印度。

不知他是否還記得自己,傅蘭君看向南公子,那少年公子正對著她微微笑,十七歲的傅蘭君臉紅了紅,忍不住低下了頭。

再見到南公子與顧靈毓是在幹媽家裏。

幹爹幹媽在中國待了很多年,染上了中國人的一些愛好,在印度的家裏他們也養著鳥,畫眉鳥。傅蘭君坐在回廊裏靠著欄杆逗鳥,她心裏在想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於人都走到身後了還沒察覺。

直到一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

傅蘭君嚇了一跳,回過頭,一雙笑眯眯的眼睛正看著自己:“又見麵了,傅小姐。”

是顧靈毓,他穿了一身剪裁妥帖的白色西裝,年少英俊的紈絝模樣,可惜傅蘭君不稀罕,不知道為什麼,第一眼看到顧靈毓她就覺得討厭,她站起身來想走,卻被顧靈毓閃身攔住:“來者是客,傅小姐不要怠慢客人啊。”

他看了一眼籠中鳥:“是畫眉?”

他又轉過頭看著傅蘭君笑:“畫眉畫眉,夫妻閨中趣味。小姐看畫眉,一定是心裏有人了。”

他怎麼那麼輕佻?傅蘭君皺眉,這是1904年,大清朝還在,天朝重禮儀,哪個有身份有教養的世家公子會這樣孟浪?

傅蘭君上過女學,性格裏頗有點潑辣,她在要不要扇顧靈毓一耳光之間躊躇,然後,南公子出現了,他跟在幹爹的身邊走進後院,見到傅蘭君和顧靈毓的對峙場麵,愣了一愣。

幹爹打破僵局,給三個年輕人互相介紹,傅蘭君這才知道原來大家是同鄉,顧家是家鄉富賈,顧家和南家都與幹爹有舊交,所以特來拜訪。

“沒想到傅小姐原來也在這裏。”南公子微笑。

傅蘭君有點心旌蕩漾,顧靈毓卻又開口了:“是啊,誰知道那個嘟囔齋普爾為什麼沒有玫瑰的小丫頭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傅家女公子。”

他說話怎麼就能做到句句招人討厭?

幹爹客氣地詢問了兩個小輩的課業情況,南公子留學英國學植物,如今學成歸國。而顧靈毓則棄文從武,他在保定參謀速成學堂讀書,今年五月剛剛畢業。南公子回國恰逢顧靈毓畢業,於是相約取道印度旅行。

難怪顧靈毓讓人覺得哪哪兒都礙眼,原來他是個學武的匹夫,一個丘八,傅蘭君想。

少女時代的傅蘭君有點矯情的傲氣,隻愛花前月下,不愛刀槍劍戟。

送客的時候,趁南公子和幹爹不注意,傅蘭君惡狠狠地瞪了顧靈毓一眼,顧靈毓訕訕地摸摸鼻尖,沒有說話。

第二天早上,傅蘭君收到一束花,是玫瑰,沾著晨露,嬌豔動人。

第三天早上,那束花再次如約而至,換了個顏色,生嫩嫩的,仿佛一碰即碎。

第三天早上,天還沒亮,傅蘭君帶著丫鬟偷偷出了府,她把從花束上摘下的花店名牌給車夫看,車夫載著她七拐八拐,最終在送花的時間到來之前趕到了那家花店。

不出意料又萬分驚喜的,傅蘭君看到了南公子。

南公子蹲在花店門口修剪花枝,他穿了一件白襯衫,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神情專注,鼻尖的一滴汗仿佛花葉上的露珠,傅蘭君站在遠遠的地方靜靜地看了他半晌,沒有打擾他,然後原路返回了幹爹家。

花送到第五天就沒有了,吃飯的時候傅蘭君裝作不經意地問幹爹:“那個南公子和顧公子是不是回國了?”

幹爹回答是,果然如此,傅蘭君在心裏想。

1905年,去印度之前的傅蘭君心裏一片白茫茫,年幼時南公子無意間埋下的種子在印度破土而出,回國時她的心裏已經盛開了一叢顫巍巍的玫瑰。

她在自己的小院裏種了一叢玫瑰,每天趴在走廊欄杆上盯著玫瑰,一盯就是大半天。親戚家的女眷來串門,聽到傅母提起這事,笑著說:“該給小姐說門親事了。”

傅家在當地頗有名望,很快就有人上門來提親了。

提親的人是當地世家出身,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可惜不姓南。

是顧靈毓。

父母親對這樁親事很滿意,顧靈毓家境殷實,兩家門當戶對,他又是武備學堂出身,回鄉後很自然地入了新軍做軍官,可謂前途無量。

其實傅家父母也早盯上了顧家公子,沒想到顧家也有意,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可惜當事人傅蘭君卻並不覺得好,她打心眼裏討厭那個輕佻的顧靈毓。

如果來提親的是南公子就好了,為什麼不是南公子呢?

傅蘭君找到了南公子家,在一個天剛亮的清晨,就像她在印度花店遇到南公子的那次一樣,南公子蹲在門口修剪花枝,神情專注,英俊迷人——如果旁邊沒有一個正在為他擦拭汗珠神態親昵的姑娘的話,那畫麵會更和諧。

南公子注意到了傅蘭君,他直起腰來,麵帶微笑看著傅蘭君:“傅小姐有事?”

傅蘭君眼睛直盯著那個為南公子擦汗的女人,南公子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妻。”

傅蘭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走出南家巷子坐上黃包車的,她想質問南公子,你有了未婚妻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但是她什麼都沒問出口,她隻是對南公子說:“聽說你這裏有玫瑰,我是來買花的。”

她的手裏握著一支玫瑰,是南公子剛從枝頭剪下來親手遞給她的,攥得太緊花刺紮進了手,鑽心的疼,傅蘭君終於忍不住坐在黃包車裏哭出聲來。

她哭得好專心,嚇到了黃包車夫,車夫飛跑起來想要盡快到達目的地擺脫這個棘手的活兒。跑得太快,轉彎的時候到底出了事,傅蘭君隻感覺到一下猛烈的撞擊,黃包車翻倒,傅蘭君腦袋重重磕在地上,昏迷前她視線裏最後看到的,是眼前這幢大宅正門上的匾額——顧宅。

傅蘭君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自己床邊的顧靈毓。

顧靈毓正握著傅蘭君的一隻手,專心致誌地用針和小鑷子為她拔去手指和掌心裏的花刺,床頭擱著一隻小盤子,裏麵放著一堆酒精棉球,顧靈毓挑去一根刺,再用棉球擦一擦為傷口消毒,棉球過處一陣涼絲絲,顧靈毓微微低頭側臉,陽光從窗子裏照進來打在他的臉上,他有舒展如鴉翅的劍眉,鼻梁挺拔。

在家裏,顧靈毓穿了一身長衫,溫文儒雅,假如你事先沒有聽說過他,根本不會看出來他是一個武夫,你隻會覺得他是個翩翩世家公子——當然,他也不能開口。

看到傅蘭君醒,他笑嘻嘻地說:“傅小姐真心急過門啊,自己坐著黃包車就飛奔進我家了。”

傅蘭君氣得肝兒疼說不出話來,顧靈毓放下她的手,給她掖掖被子:“放心,我顧家肯定會用八抬大轎十裏吹打迎你進門的。”

傅蘭君一口鬱結的肝氣好半天才舒下去,她問:“我的花呢?”

顧靈毓臉上的笑容淡下去:“你摔倒的時候扔了出去,我一腳踩扁了。”

怒火上頭,傅蘭君霍地坐起來,一個巴掌招呼過去,被顧靈毓攥住手腕,顧靈毓擰眉看著她:“這就是傅家的家教?”

傅蘭君冷笑:“我家的家教就是這麼差,顧公子還是另覓佳人吧,別讓我辱沒了你家門風。”

顧靈毓噗地笑了:“我不。你養過鷹嗎?聽說過熬鷹嗎?我就喜歡把凶巴巴的鷹訓練成聽話的小鸚哥。”

他是軍人,骨子裏有一點蠻橫的征服欲和破壞欲,他站起身來:“進了我家的門,也就不要再惦記著別人送的花了,你要乖。”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心裏有人!傅蘭君衝著他的背影喊:“我不喜歡你,你知道的。”

顧靈毓轉過頭,臉上帶著勝券在握的笑容:“有什麼大不了?大多數夫妻成親前都沒有見過麵,我的父母也是,可是他們現在多恩愛,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愛上我的,就像他們一樣。”

定親兩個月後,在舊曆八月的一天,傅蘭君嫁給了顧靈毓。

南公子沒有來參加婚禮,婚禮前兩個星期,他和未婚妻東渡去了日本,他托人送來了結婚賀禮,一對小小的金玫瑰,傅蘭君的是襟花,顧靈毓的是袖扣。

南小姐把傅蘭君的日記拿給了我。

一百年前的日記,紙張脆薄泛黃,翻頁都要小心翼翼,我從頭看起,這本日記從傅蘭君十幾歲開始寫起,斷斷續續的,翻到快淩晨才到印度遊記。

關於印度的日記有七八篇,她在裏麵寫印度的好與壞,抱怨顧靈毓,描述自己收到的玫瑰花有多美,她還為那幾支玫瑰畫了素描。

再往下,空白了兩個多月,到成親前的一個月日記又續上,每一篇的內容都差不多,怕、怨、恨,怕婚後生活不如意,怨南公子招惹她後離去,恨顧靈毓為什麼像個強盜。

關於婚禮當晚的記述,隻有得意洋洋的一句話:我抓花了他的臉,他氣得要死,沒敢打我。

此後好幾個月又是空白,我猜想,左不過互相難為打打鬧鬧,少年夫妻嘛,又都是富貴出身,一個驕矜的大小姐,一個霸道的大少爺,如果傅蘭君的心裏沒有南公子,或許她和顧靈毓會日久生情也說不定。

可惜她的心裏早有一個人,所以在一百年後,身雖已死,卻仍舊在尋找那個心裏的人。

我繼續翻日記,空白了幾個月後,日記又密集起來,內容多是在記婚後生活,傅蘭君在日記裏得意洋洋講自己如何捉弄顧靈毓,同顧靈毓作對,顧靈毓是怎樣氣得橫眉怒目但無可奈何。

暮春四月是顧靈毓的生日,傅蘭君捉弄顧靈毓,親自下廚做了一碗長壽麵,當然,裏麵是加料的。

晚上回到小兩口的房裏,傅蘭君把麵端出來,顧靈毓的眼睛閃爍了下,他雙手交握許願:“希望我家刁蠻的小嬌妻能快點懂事,看在一年來我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份兒上,早早良心發現,別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鳴恩愛到老。”

說完這段話他拿起筷子,傅蘭君心虛了,她抓住顧靈毓的手腕:“你還是別吃了。”

顧靈毓笑吟吟地看著她:“你下藥啦?”

一年來對於她的惡作劇他早已經熟稔,傅蘭君艱難地點點頭,顧靈毓輕輕推開她的手:“是砒霜嗎?”

傅蘭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根麵塞進嘴裏:“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麵,還喝光了所有湯,最後一抹嘴:“廚藝有待加強。”

當然,吃了那碗加料的長壽麵,除了婚假之外從沒有請過假的顧靈毓第一次無故請了兩天假。

到此處日記又斷了,後麵連續十幾頁都是各種用鋼筆素描的玫瑰。我打著哈欠,心想這位傅蘭君小姐還真是任性又沒有長性,難以想象她會思念一個人長達一百年。

終於又翻到文字記錄,時間是丙午年10月,也就是1906年,那篇日記隻有一句話——我必須救他。

他是誰?

我飛快地往後翻,後麵卻又是大片連綿的玫瑰素描,一直翻到最後,在最後一頁看到一句沒有日期的話。

那句話是:它真奇怪,最初你恨它,後來你習慣它,再後來,你離不開它。

它又是什麼?我心中疑竇叢生。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我知道了他是誰,是南公子。

五、

南公子是在1906年初回到家鄉的,他獨身一人,他說他的未婚妻在日本因病去世了。

回國後南公子沒有再從事植物相關的工作,他加入了新軍,成為了顧靈毓手下的一名新軍士兵。

我唏噓不已,初見顧靈毓,傅蘭君嫌棄他是個丘八行伍出身,現在她的心上人也成了個丘八,不知道她心裏是個什麼滋味。

我問南小姐:“傅小姐為什麼要救南公子,南公子犯了什麼軍規嗎?還是顧靈毓借機整治他?”

情敵落入自己手下,借機公報私仇也沒有什麼不可能,南小姐卻搖搖頭:“他的罪名重多了。”

南公子的罪名是,亂黨。

1904年南公子攜未婚妻去了日本,次年他在日本加入了同盟會,回國後他入新軍也不過是為了向同僚們傳授思想,他很快被盯上了。

捉拿他的計劃悄無聲息地製定,而被委任負責這項行動的人,正是顧靈毓。

傅蘭君無意間聽到了顧靈毓和親信的對話,她驚得幾欲腿軟,稍微回過神來後,她偷偷溜出了家門,跑到南公子家通知他已經事發,讓他趕緊逃命去。

但是她沒有想到,顧靈毓的動作那麼快。

官兵破門而入,傅蘭君與南公子無處躲藏,被現場緝拿。

誰也沒有想到會在亂黨的家裏看到顧夫人,一時間所有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顧靈毓最先反應過來,他一個箭步走過去,清脆響亮的耳光抽在傅蘭君臉上:“你果然還與他有私情!”

顧靈毓使一個眼色,士兵們擁上去綁住南公子,顧靈毓揪著傅蘭君的衣服把她拖到了車上。

第二天整個軍營裏都傳遍了,抓亂黨的現場看到了顧夫人,原來顧夫人和亂黨有染,亂黨給顧靈毓戴了綠帽子,這下這個亂黨是非死不可了。

如大家議論的那樣,半個月後,南公子在夜裏被處以死刑。

而傅蘭君,她被顧靈毓帶回家軟禁了起來。

南公子死後,城裏開始傳,顧夫人瘋了,情人慘死,且是死於自己丈夫手中,如果不是抓捕現場看到了她,或許顧靈毓不會非要置南公子死地,都是顧夫人不守婦道,逼急了顧靈毓,害死了南公子,心理壓力太大,顧夫人瘋了。

“是真的嗎?”我問南小姐。

南小姐點點頭:“可以說是真的吧,總之,顧靈毓對外說傅蘭君瘋了,傅蘭君也搬出了原本的房間,住到了顧府西廂的別院裏,她在那裏一住就是六年,一直到顧家毀了,才出來。”

我恍然大悟,那句“最初你恨它,後來你習慣它,再後來,你離不開它”的它,說的就是這個別院吧,大好的青春年華,在這個冷清的院子裏荒蕪。

可是傅蘭君的父親在當地做官,會放任女婿這樣冷待女兒?南小姐歎氣:“第二年春天起了一場亂,傅老爺因為瀆職被撤了職,沒過多久就去世了,傅蘭君從那時候開始就無依無靠了。”

六、

瘋了的傅蘭君住在顧家的別院裏,她在別院裏種了很多玫瑰,玫瑰瘋長,讓人害怕,除了貼身伺候她的丫鬟,沒有人敢進去。

瘋了的傅蘭君很安靜,她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種玫瑰,畫玫瑰,在日記上畫滿了玫瑰,這一畫就是六年。

玫瑰畫到第二年末的時候,丫鬟帶來消息,顧靈毓要重娶了。

他沒有休掉傅蘭君,但顧家全家上下都已經當她死了,一個不守婦道讓顧家蒙羞的女人,有什麼說話的餘地,何況她還是個瘋子。

傅蘭君想起了很久前,在顧家,她對顧靈毓說:“顧公子還是另覓佳人吧,別讓我辱沒了你家門風。”

竟然一語成讖,如果當時顧靈毓聽了她的話該有多好,傅蘭君趴在窗子上,呆呆地看著滿院子的玫瑰。

六年,傅蘭君沒有出別院,她也沒有見過顧家的新夫人。六年裏這個世界天翻地覆,從丫鬟的話裏她得知,大清朝完了,新政府建立起來了。

新政府,這個新政府就是南公子生前效命的新政府,傅蘭君問丫鬟:“那姑爺呢?”

顧靈毓殺過新政府的功臣,這個新政府會對他不利嗎?丫鬟瞟了她一眼:“姑爺現在在新政府做事,還升了官呢。”

她補充一句:“我知道您恨少爺,但是現在咱們家老爺沒了,姑爺要是出了事您又靠誰去?”

所有人都認為傅蘭君恨顧靈毓,傅蘭君沒有說話。

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再次見到顧靈毓。

那天夜裏是毛月亮,丫鬟請假回家了,傅蘭君獨自一個人坐在窗邊看玫瑰看月亮,八角門裏突然踱進來一個人影。

新政府了,顧靈毓剪掉了辮子穿著西裝,不甚明朗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年輕一如當年在印度初見時的模樣。

距離初見,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

傅蘭君看著顧靈毓,沒有說話,顧靈毓看著傅蘭君,也沒有說話。

沉默地對視了很久,傅蘭君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她走到八角門邊,伸出手去撫摸顧靈毓的臉,從他的眉骨撫摸到鼻梁,像撫摸一件至真至愛的寶貝。

那天晚上顧靈毓沒有離開別院。

南小姐為我們斟茶,玫瑰香氣撲鼻:“後來,傅蘭君就生下了我的外公。”

我長舒一口氣,原來南小姐確實是顧靈毓的後人,我誤會了。

但是……她生下了顧靈毓的孩子,卻讓後代姓南,我在心裏不由對這苦命的官家小姐有了點微詞,南小姐繼續說下去:“這個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抱走了,一直到會喊媽媽,都沒有和傅蘭君相處過。”

我擰起眉毛:“為什麼?”

南小姐的臉上露出遺憾的神色:“因為那天晚上,傅蘭君說了兩個字,嘉木。”

嘉木,南嘉木,南公子的名字就是嘉木。

她到底愛的還是南公子。顧靈毓從她這裏得到的僅有的溫柔以待,全是因為,瘋了的她把他錯認成了南公子。

七、

孩子重新回到傅蘭君的身邊是在1913年。

1913年的一天晚上,顧靈毓突然出現在別院,他問傅蘭君:“你想不想見南嘉木?”

傅蘭君呆呆地看著他,他自嘲地笑一笑:“以前我說,我相信有一天你肯定會愛上我,現在才知道,世間事十有八九強求不得,十年了,我想通了。”

他舒展開手心,一枚金玫瑰襟花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上,他拿起襟花,傾身別在傅蘭君的衣襟上:“去吧,南嘉木還沒有死,你去找他吧。”

他的呼吸打在傅蘭君的喉間,暖暖的,讓傅蘭君如鯁在喉。

他帶傅蘭君出了顧家,沒有坐汽車,而是叫了一輛黃包車,兩個人擠在一輛黃包車上,車向著碼頭跑去,一路上跌跌蕩蕩搖搖晃晃,傅蘭君沒有說話,顧靈毓靜靜交代著事情:“南嘉木在船上等你,這是英國的護照,多事之秋,你們能走多遠走多遠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碼頭到了,顧靈毓沒有下車,他坐在黃包車上,看著傅蘭君一步步走向船。

傅蘭君停下腳步回過頭,顧靈毓還在望著她,他揮了揮手:“走吧。”

傅蘭君走上了船,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顧靈毓。

關於顧靈毓的消息,戛然而止於1913年,隻知道,顧靈毓那年7月送走了傅蘭君,遣散了家仆,安頓了親人,然後他獨身去了南方,那年的8月南方因為打仗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沒有一個叫顧靈毓的?不知道。

傅蘭君在船上見到了南嘉木,他果真沒有死,他帶著傅蘭君去了英國——還有傅蘭君和顧靈毓的兒子。

在英國,把傅蘭君母子安頓好後,在一個清晨他靜悄悄地消失了,他留給了傅蘭君一個盒子,裏麵的東西包括一本數額頗巨的國外銀行存折。

傅蘭君猜想,他應該也是回了國,像他們這種人,越是多事之秋,越不會獨善其身。

和顧靈毓一樣,南嘉木從此也失去了消息。

傅蘭君活到2004年去世,期間她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這個世界天翻地覆的變化,她再也沒有得知過南嘉木與顧靈毓的消息,後來她離開英國搬到了印度,在齋普爾附近買了大片土地,種千傾玫瑰,等一個人。

到死也沒有等到,於是讓後人幫她等,玫瑰做成精油,精油瓶底寫我在1913等你,傅家的精油出口到中國,原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找人。

我摩挲著那瓶子底上的幾個漢字,歎息:“其實顧靈毓不算是個壞人,他有他的職責,要怪也隻能怪他們生在那個年代。但是愛情這回事就實在是強求不得,顧靈毓偏要強求,也是有錯。”

南小姐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是不是理解錯了?”

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傻子,仿佛在問,你真的是寫小說的?你的觀察力那麼低真的是寫小說的?

她指指瓶底:“1913,是傅蘭君和顧靈毓永別的日子,傅蘭君等的,是顧靈毓。”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可是你姓南……”

南小姐無言以對,半天才回答我:“我姓南,是因為我的父親姓南,但是我的父親和傅蘭君沒有血緣關係,他隻是傅家的女婿。”

“還有。”她補充,“顧靈毓的身份,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八、

顧靈毓與南嘉木,其實是誌同道合者。

南嘉木從日本歸國後,顧靈毓是第一個被他說動影響的人,後來抓南嘉木,顧靈毓是迫不得已也是將計就計,南嘉木已是保不住,於是他們商定,由顧靈毓抓捕南嘉木,這樣還可以留下顧靈毓這步棋,讓這步棋往楚河漢界更進一步。

南嘉木沒有死成,也是顧靈毓做的手腳,為了演足這出戲,顧靈毓委屈了傅蘭君六年,連傅蘭君也被瞞在鼓裏。一直到1913年,國家再次多事,顧靈毓決意去南方,這一去生死未卜,他於是遣散仆從安置好家人,然後獨自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一句話也沒有對傅蘭君解釋過。後來在船上,南嘉木告訴了傅蘭君這六年背後的隱情。

他還告訴傅蘭君:“在印度,顧靈毓每天早晨都去花店買玫瑰讓人送到你那裏,其實他對你是一見鐘情。”

傅蘭君如受雷擊:“不對,有一天早晨我去了花店,見到的是你……”

南嘉木苦笑:“那天是顧靈毓身體不舒服,所以我受他之托去幫他選花。”

天意如此,讓世事陰差陽錯,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天意如刀。

回去的飛機上,我問季然:“你說,傅蘭君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愛上顧靈毓的?”

季然反問我:“你有沒有聽說過漸悟與頓悟?”

想不到他除了研究玫瑰還研究佛理,我想了一想,還是不能解,他笑著說:“你們女生就是這個樣子,太過感性,於是往往身在迷局而不自知,就像你聽故事的時候一直傾向於傅蘭君愛的是南嘉木,傅蘭君也是這樣想,其實原因不過是,先入為主。南嘉木是傅蘭君先遇到的那個人,你和傅蘭君都是亂了腦子,心在漸悟,腦子卻要讓人當頭棒喝才能頓悟本心。”

他想了想,舉個簡單的例子:“南嘉木是傅蘭君小時候看到的一道彩虹,遠在天邊,顧靈毓是圍在傅蘭君身上的一條圍巾,切近溫暖。”

我由衷歎服:“你不如來寫小說?”

季然拍我後腦勺一下:“瞎扯什麼,走吧。”

下了飛機,我還在想,傅蘭君頓悟的那一刹那是在什麼時候?

或許是在那個英國的清晨吧……

初見時,傅蘭君嫌棄顧靈毓油嘴滑舌,但她不知道,顧靈毓其實是最訥於言辭的人,他從未對她解釋過一句,他的心思隱晦婉轉的像那晚的毛月亮。是在英國的某一天晚上,傅蘭君才突然發現,自己衣襟上那枚金玫瑰的襟花,並不是當初南嘉木送給自己的結婚賀禮。

和那枚賀禮很相似,卻在極其細微處有差別,這枚襟花,是顧靈毓重新打造的。

他重新打造了一枚襟花,以南嘉木的名義別在傅蘭君的衣襟上,讓這枚襟花長伴她一生,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到,顧靈毓這樣隱秘隱晦地陪在她的身旁。

舊夢·新語:

《舊夢1913》原名為《我在1913等你》,靈感起源是一部電影。

非常神奇,不是什麼愛情片,而是一部,犯罪、勵誌、文藝片,大名鼎鼎的《肖申克的救贖》。

電影裏有一句台詞,描寫監獄的高牆——剛開始,你痛恨它,後來,你習慣了它,最終你會發現自己依賴它,這就叫做體製化。

特別有趣,像在描述斯德哥爾摩症。我覺得這用來作為一段擰巴愛情的核心思想也很有意思,所以就開始想一個關於被愛人囚禁的女孩的故事。

沒多久,我又因為一檔綜藝節目,知道了印度一個叫“齋普爾”的城市,這個城市有一座風宮,風宮有一麵牆,牆上開了很多窗戶,是為了方便宮裏的女人們看外麵的世界而又不被外麵的人看到。

這也是一種囚禁,一種當時世俗道德對女性的囚禁,但開的這一扇扇窗,似乎又透出一線“抬高一寸槍口”的人性溫柔。

我於是想,何不在那個被愛人囚禁女孩的故事裏加一點隱衷?於是有了這篇《我在1913等你》,後來又擴寫成了長篇小說《舊夢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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