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赫連綽之所以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馮煌。
那天也是趕巧,馮煌領著隊伍在街上巡邏,就聽見大理寺官署裏烏拉哇啦地吵鬧。想到赫連家支持的是梁王,巡防營名義上又是燕王的地盤,所以她不方便在大理寺沒有求救的時候硬闖進去,便想著在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靜觀其變。
沒成想隻是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馮煌就遇見了一個不大想遇見的人。
沈穆是馮煌她爹馮恩的拜把兄弟,也是寨子裏的三當家。沈穆的出現,自然是為了把馮煌勸回去。
之前是派寨子裏的年輕兄弟,現在是當家人,馮煌知道,自己要是再不會去,馮恩恐怕就要親自到了。
馮煌就不明白了,馮恩那麼一個整天把兄弟情義、快意恩仇放在嘴邊的人,怎麼會在赫連綽這件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她呢?
馮煌曾一度認為馮恩和赫連家有仇,好在她自己證明不是這樣的。
可她更想不明白了。
馮煌沒有接受沈穆的好言相勸,後來兩人就在大街上過了招,最終誰也沒能說動誰。事情又是不了了之。
這時候,大理寺官署已經重歸平靜了,馮煌悻悻地離去。
次日一早,由馮煌攙扶著賞了一會兒桃花樹的赫連綽有些體力不支,被司鉞扛回了房間。
司鉞是巡防的時候聽赫連約說赫連綽早上竟咳出了血才匆匆趕過來的,若是赫連約不說,不知道赫連綽還要瞞多久。
坐在床榻上擁著被子,赫連綽說:“好好的城不巡查,總是來我這裏做什麼?你若是清閑,不如去各家府邸逛逛,看有沒有人家願意把自家女兒許配給你的。你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頭暈。”
司鉞給赫連綽倒了一杯茶,說:“誰會想不開,把女兒嫁給我?舒裕哥,以後別開這種玩笑啦。”
赫連綽接過茶碗,卻沒有馬上喝,隻是盯著司鉞看,似乎是想從他的臉上搜索一些非同尋常的信息。
司鉞:“幹……嘛?”
赫連綽將茶碗隨意放在一旁,問:“你就想一直這麼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你可是個皇子。”
“有誰真正地把我當成皇子嗎?”
“不可胡說!”赫連綽責備道。
司鉞自嘲地笑笑,坐在床邊,閉口不言。
他確實不想成親。他是最不受寵的皇子,就算將來為了政治聯姻而被迫和某位閨秀成親,也不可能是一場受世人祝福的婚姻,更何況若是有了子嗣,免不了受將來的皇帝忌憚和厭惡。何必給自己和別人找麻煩呢?
“你是不是還在想著那個孩子?”赫連綽冷不丁地問。
司鉞:“……”
赫連綽:“你這個樣子,讓我以後怎麼放心?”
他說的“以後”,自然是他離開這個塵世以後。司鉞懂,所以他低頭不說話。
赫連綽:“當年你被那個謝家門下的士兵帶走,沒能按時到達燕北,我趕緊帶兵追了過去,一直到了黎國地界,才終於找到你。你那時被歹人劫持,之後受了重傷,身子孱弱,又有心結,昏迷了好幾天。等你醒過來的時候,非要拖著這麼個身子去尋一個女娃……”
“哥,別說了……”司鉞悶聲乞求。
可赫連綽沒有接受他的乞求,繼續說:“我按照你的描述,派了好幾撥人去尋,也沒有尋到。姓楚的人家在整個黎國本不多見,十歲左右年紀的更是少之又少,最後確定都不是。我後來想啊,按照你的說法,那孩子應該出身貴族,沒準礙於身份,謊報了姓名。當時我要是再堅持一下,或許……”
“和大哥沒關係,”司鉞腦子裏有點亂,還故作平靜地說,“那樣的情況下,大哥能保住我一條命,已經十分不易了。”
這麼多年,赫連綽極少在司鉞麵前提及司鉞兒時的事情,因為赫連綽知道,司鉞的童年沒有什麼值得紀念的地方。但作為即將入土的人,赫連綽也不能免俗,總會回憶起某些事,品味一下當初是對是錯,有多少遺憾。
赫連綽搖搖頭,說:“她那麼個小女娃——你說她還帶著傷——不小心落入了那幫畜生們獵殺的‘遊戲’裏,豈不是凶多吉少?我當時明明有能力解救那些被獵殺的百姓,隻是聽說了一點你的消息,就急忙追過去,把那些無辜的百姓丟在一邊。”
“那是黎國的地界,離黎國都城很近——我在北境帶兵這麼多年,還不知道大哥的苦衷嗎?我們瑨國和黎國,一向是關係緊張的。”
這次該赫連綽無話可說了。他覺得是他思慮不周,又沒有仁善之心,可司鉞還在替他找借口。赫連綽覺得,眼前這個大男孩,還是一如既往的單純忠厚啊。
可老天爺給他安排的命運怎麼這麼糟糕呢?
司鉞不知道赫連綽在想什麼,隻是自顧自地陷入當年的事情裏。他說:“我記得當時被流放到北境的甄詩源的小兒子因為逃跑被殺了,大哥還賣了麵子,讓他做了我的替身。若不是大哥細心,我不知道還會攤上什麼麻煩。且不說黎國知道了我的身份會做出什麼反應,就是皇帝,知道我沒有按時到達北境,也會不問緣由地降罪給我。”
“他是你父皇。不會的。”
司鉞扯了扯嘴角,到底沒能扯出個笑來回應赫連綽:“隨便吧,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赫連綽知道,是司鉞在這七年多的時間裏安慰自己的話,也是唯一一劑掩蓋舊傷疤的藥。看似簡單,其實字字都堆砌著無奈。
曾經是赫連綽用師長和兄弟的身份慢慢為他衝刷這些情感,往後呢?誰會在他滿眼黑暗的時候,在他陷入泥沼不可自拔的時候,給他伸出一隻手去呢?
赫連綽咳了兩聲。
司鉞重新捧上茶碗,換了個輕鬆的語調,說:“哥,我跟你說個稀奇事。昨天我巡防的時候,正撞見大理寺的送菜車出門。你也知道,輕巧的車和分量重的車行駛在路麵上聲音不一樣。明明已經卸了菜,可那些車還是沉重的。我派了金戈小心地跟上去查看,可金戈毛手毛腳,或許露了行跡,被人甩開了。我大概摸清了這些車的去向,等晚一點親自過去查一查。”
“別去了。”
“啊?”
“裏麵都是屍體。你別引火上身。”赫連綽抿了一口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