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涼寺不是一個乘涼的地方,也不是一個尋常的寺院,而是一個傳說鎮壓著一千多隻惡鬼的法寺。哪裏的惡鬼呢?涼國的唄。
清涼寺名字中的“清”,乃是“清除”之意,“涼”就指的涼國,是黎國的前身。
之前說過了,七十多年前,涼國丞相發動兵變,掌控了涼國軍政大權,之後迅速對其相鄰的榮國發動大戰。雖在戰爭前期收獲頗豐,但很快因為榮國的反攻而功敗垂成。榮國皇子韓王殿下手段狠辣,見識卓絕,命令門閥鬥爭嚴重的涼國人獻上一千顆將軍的人頭。於是,無論曾經是敵是友,那一夜之後,幾乎所有的門閥大族互相都成了敵人,他們世世代代都忘不了當時人們互相砍殺時嗜血的眼睛。
死亡人數何止一千!
也正因為這個,涼國一蹶不振,很快滅亡,之後動蕩征伐了七十年,淒慘不可言說。
而榮國人是如何處理這些浸染著溫熱的血氣的頭顱的呢?
答案隻有兩個字:鎮壓。
韓王殿下命人修建了一個寺廟,名曰清涼寺。將一千多個涼國人的頭顱埋在下麵,修築了一個祭祀高台,請各地高僧齊聚清涼寺,念佛經超度亡靈。
據說有一段時間,清涼寺周圍總會發生命案,住在寺廟周圍的人們,戾氣比其他地方的人要重許多。人們都說,那是寺廟裏的惡靈作祟。像這樣的惡靈,不鎮壓個百八十年,是不可能消散的。
所以雖然朝代輪轉,街道也整修過好些次,但這座寺廟還是一直靜靜地佇立在那裏,一呆就是七十多年——比瑨國存在的時間還要長。
宋明臻自然知道這件事,隻是她起初並不在意。反正她謀求的是整個瑨國,前朝的恩怨,她可以忽略。
但是現在司如意提起了這段往事,且像笑話一樣嘲諷她,嘲諷她的母國,她怎麼還能一笑置之呢?宋明臻會讓司如意的玩火行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這個代價會晚一點出現,可是越晚,利息也就越大。
宋明臻環視了周圍街道上的所有建築,回頭問司如意:“清涼寺在哪兒?離這裏很近嗎?”
被孤野堵得動彈不得的司如意起了一身冷汗,她不住地看著孤野手上殘存的血珠,哆嗦著說:“在這個街口向西走,穿過一條街道就能看見。”
宋明臻對著昏暗的街道口望了望,對孤野說:“你先守在這兒,我去去就回。”
“陪著!”孤野說。
宋明臻笑道:“不用你陪。這麼大的動靜,司鉞作為主持京城防衛的最高統帥,很快就會過來,若是咱們都不在,落下話柄豈不麻煩。清涼寺我本就好奇,既然慧昭公主提醒了,倒是個參觀的好機會。”
孤野從不違背宋明臻的命令,雖然心裏存了些許的擔心,但還是放任她獨自去了。
清涼寺不像宋明臻想象的那樣容易尋找,因為它過於逼仄狹小了。說是個寺院,也不過是個柴門緊閉、匾額歪斜的破敗的小院子。敲敲門,無人應門。推門進去,尋不到寶相莊嚴的佛陀和菩薩,更尋不到什麼神仙、真人,隻在門口隨意地擺放了兩個青麵獠牙的羅漢,經曆了七十多年的風霜雨雪,早已色彩斑駁,瞧不清麵貌了。
這裏和年節的氣氛格格不入。在這裏,就算有幸窺測到天上煙花的光芒,也隻是火星的尾稍、噴薄的餘音。它似乎已經被整個世界遺忘,丟棄在朝代的更迭中,丟棄在榮耀的血汙裏。
不一樣,與料想中的太不一樣了。
宋明臻隨意地走著,借著幽微的破燈籠發出的火光。直到她快要到達寺廟的最深處的時候,才有個毛頭小和尚察覺她的存在。
應該是很多年沒有見過陌生人了,小和尚竟吃了一大驚。他慌張地跑過來,欠了個禮,說:“姑娘可是走錯了地方?這裏是一家寺院,但是不供神佛,隻鎮惡鬼。”
“我知道,”宋明臻說,“我就是來看惡鬼的。”
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打扮貴氣,談吐穩重,怎麼會大晚上來“看惡鬼”?不害怕嗎?這正常嗎?
宋明臻明白這個睜大了眼睛的小和尚在想什麼,她說:“我是黎國玉鏡公主宋明臻。”
“咳咳咳咳……”
恰在這時,小和尚的身後,傳來一陣蒼老渾濁的咳嗽聲。聲音很重,你幾乎以為,聲音的主人快要嘔血而亡了。
小和尚忙雙手合十,說:“這邊是僧人的禪房,公主請留步。我師父最近身體不好,若是有什麼話,請讓我代為轉達。”
“你師父?”
“是釋罪大師。”
哦,一個稱不上故人的故人,一個故土之人。
宋明臻靜靜地聽了一會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對小和尚說:“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我有什麼話會跟他說呢?不過我猜他有事求於我。這樣吧,你就對他說,要想落葉歸根,將那一把老骨頭埋在自家墳上,就給我辦成一件事。”
小和尚弓起身子恭敬地等待宋明臻吩咐。
宋明臻說:“臘月二十九晚上,宮中舉辦宴會,宴請各位有爵位的官員,我也在受邀之列。我要讓清涼寺擺在明麵上,戳到所有人的心口上!”
“那我們……”
“怎麼做還要我教你們嗎?”宋明臻沉聲問。
小和尚再不敢搭腔,低著頭,恭送宋明臻緩緩離開清涼寺。
耽誤了這麼久,司鉞果然已經到了。不過在宋明臻沒有來之前,司鉞辦事十分不順利。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大塊頭孤野一句話都不說,不管誰向他問詢,不管問什麼內容。
不止不說話,孤野也不允許司鉞和他手下任何人查驗屍體,因為宋明臻離開之前,沒有留下任何關於如何處理屍體的話。她不說,孤野就不會做。
司如意見到司鉞,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撲在他戰馬的馬腿上一個勁兒地哭。跟在他身邊的女將軍馮煌從沒見過如此不顧形象的哭鬧,頗為她感到丟臉,幹脆轉過臉去不看她。
宋明臻千呼萬喚始出來,不緊不徐地走到了司鉞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