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笑這一夜十足做了君子中的君子,非但沒有碰戚筱鳳,還熬到後半夜等她睡著了又將她抱回床上,獨自一人出去練了半夜的劍。
清晨,唐立從沈府另一側的客房趕過來看到這一幕,不由暗想:也不知三公子順不順利……
戚筱鳳因是後半夜才堪堪睡著,她迷迷糊糊做了好多夢,可奇怪的是,怎麼每個夢裏都有馮笑?
戚筱鳳直睡到巳時二刻才起來,待她她洗漱停當走出來,見馮笑正坐在外間的圈椅上等她,她有些尷尬的說了句:“我……我好了,走吧。”
馮笑沒說什麼,和她一同走去正廳。一路上沈府的丫鬟下人偶爾瞄著他們偷笑,他邊走邊對她說:“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候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睡的。”她突然頓了頓,擰著眉毛怒視馮笑,“我睡著以後,你、你沒對我怎樣吧?”
“你睡得像頭豬,對你怎樣了你也不知道。”
戚筱鳳聽言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但覺得不解恨又用力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
馮笑哈哈笑了起來:“不好,我可遇上悍婦了。”
“呸!”戚筱鳳提起裙裾氣鼓鼓地衝進了正廳。
沈老爺已在正廳等候多時,見戚筱鳳進門忙招呼她坐下,馮笑跟著也坐在一旁,沈老爺看著他們笑容可掬地說:“哎呀,到底是老了,還是你們年輕人血氣方剛。”
戚筱鳳“唰”地一下紅了臉,她斜眼看了看馮笑,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腳。馮笑轉過頭望向她,不氣不惱,隻是笑。
沈仲賢拉著他們又攀談了多時,強留他們直至用了晚飯才肯讓二人離開。
春季日頭漸長,他們準備出門時天還沒完全黑。
戚筱鳳一人走在前頭,馮笑無奈地快步走過去:“你怎麼了。”
“沒怎麼,我好的很!”
“傻瓜。”馮笑的折扇敲敲她的額頭,戚筱鳳短歎一聲,看著他竟生不起氣來,暮色中他笑得溫暖,微像風吹過蘆葦蕩。
她轉身跨過沈府高高的門檻,回頭對他說:“馮笑,我們走吧。”
“好。”
她邁著輕快的步子剛走出幾步路,身後的馮笑突然叫了她一聲:“戚筱鳳!”
未及反應,馮笑一把拉住她後領猛地往身邊拽。
他神情警覺,牢牢把戚筱鳳護在身後,兩眼如雄鷹般直盯沈府外沿街巷的轉角處。
“他們追過來了?”她扒著馮笑堅實的手臂戰戰兢兢看向他正看著的位置,但卻一無所獲。
馮笑劍眉微擰,手中的折扇已蓄勢待發,他厲聲說道:“別躲了,出來吧!”
他話音剛落,牆角就發出一陣輕微的窸窣響動,馮笑揚手飛扇,“叮”地一聲鐵扇骨刺入牆麵,震的磚瓦塵土落了一地。
此時,隻聽“撲通”一下,拐角處跌跌撞撞摔出一個瘦高的身影,馮笑走過去,黑暗中那人抬頭正碰上了他的目光。
“是你!”“是你!”二人異口同聲說道。
馮笑瞬間明白為何沈小姐和她房中的畫看來都如此眼熟,揚州街頭賣畫的書生,他執意不願出售的木箱裏裝的原來全是沈家小姐的畫像,而她暖閣正中的那副畫也是出自他的手筆。
一盞茶過後,馮笑、戚筱鳳還有賣畫書生謝子硯正坐在麗泉酒樓的包間內,窗外就是瘦西湖,臨水而建,雅致非常。
三人圍坐在桌旁,謝子硯麵前俱是酒樓最好的菜色,但他隻是別過臉去看著外頭平靜的湖水一言不發。
馮笑的耐心快被消磨殆盡,他皺眉,扇骨敲敲桌沿說道:“別硬撐了,快吃吧。”
謝子硯喉結微動咽了口口水,嘴上卻依然強硬的說道:“哼,嗟來之食。”
馮笑見他這麼說心裏有了對策,他問:“今天除了我,還有人買你的畫麼?”
“沒有。”
“你用我買畫的錢還了債,身邊可還有錢?”
“沒有。”
馮笑一哂:“有意思,難道真要餓死了才算數?”
謝子硯沉默了,他的確饑腸轆轆,連日的冷饅頭使他瘦的像跟竹竿,但他執拗的性子絕不允許他接受這頓施舍來的盛宴。
馮笑買畫時就領教過他可笑的“窮人骨氣”,他也不相逼,扇子輕搖,傲然笑道:“這頓飯可不是白請的,我要你替我辦兩件事。”
謝子硯終於正過臉直視他:“什麼事?”
馮笑用折扇一指桌子,笑道:“吃完再告訴你。”
“不是什麼……”
“放心,不是什麼作奸犯科的勾當,此事不違天理、不違道義。”馮笑心知他要問什麼,立即搶話說道。
謝子硯猶豫了一下,戚筱鳳忙拿起他麵前的筷子往他手裏遞,俏皮地說道:“快吃快吃,不用給他省錢。”
他看看嘴角微揚的馮笑,又看看親和友善的戚筱鳳,終是握住了筷子。
連續多日的食不果腹並未令他狼吞虎咽,他慢條斯理的填飽了自己的肚子,舉手投足間頗具涵養,也不在乎對麵坐著兩個幾乎陌生的外人。
最後謝子硯靜靜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看向馮笑:“多謝款待,馮公子請說吧。”
馮笑點點頭,愈發欣賞他的性情。
“我不拐彎抹角,一共兩件事,第一去沈府取樣東西。”
“等等。”謝子硯打斷他說,“我不可能進得了沈府……”
馮笑朗聲笑道:“正因為你進不去我才要你去的。”
“此話怎講?”
“你和沈小姐交情不一般吧?或者說……更親密一些。”
謝子硯突然站起身,他警惕地問:“你都知道了?”
“不,正相反,我什麼都不知道。”馮笑兩眼微微眯起,笑容裏帶著一絲狡詐。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我想讓你說。”他悠閑地扇著扇子,鳳眼打量著模樣落魄的謝子硯,“你和沈小姐,是不是……”
“是。”謝子硯是個實在人,馮笑既已說到這一步他便決定不再隱瞞,於是坦然答道,“我與素瀾兩情相悅,但我自幼貧寒,唯一拿得出手的隻有幾筆畫而已。我為了娶她也為了自己的誌向,努力了五年終能進入畫院,當我躊躇滿誌想向沈家提親時才得知沈老爺已將她許配給官宦子弟。”
“怎麼會這樣,那沈小姐有和她爹說過你們的事麼?”戚筱鳳把椅子往他旁邊挪了挪。
“說了。”謝子硯譏諷般的笑了起來,“沈老爺嫌我出身寒微,配不上她。”
戚筱鳳黛眉一橫,頗為不悅:“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商人,憑什麼嫌你出身不好?”
馮笑露出了一抹輕蔑的笑意:“是商人,更是個俗人吧。”
謝子硯輕歎了一聲:“素瀾性情剛烈,越不讓她做的事卻偏要做,她拒絕嫁給別人,而我也多次前往沈府提親,但沈老爺依舊不允,與官宦人家的婚約已定,怎麼也改不了了……”
馮笑聽到此處立即猜到了此中原委:“沈小姐不是得了怪病吧。”
“她……”謝子硯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她與我約定了一起遠走高飛,奈何沈老爺早已派人暗中監視,她被捉回沈府不算,沈老爺還報官汙蔑我強搶民女,一路鬧到我供職的畫院,最終畫院將我革職,把我從京城遣回了揚州。”
“豈有此理!這沈老爺原來是這樣的人,我要去找他!”戚筱鳳一拍桌子憤然站起,馮笑拉住她責道:“別鬧,你聽他說下去。”
謝子硯苦笑著搖頭:“還有什麼好說的,揚州所有人都知道我一個窮小子考入了畫院算是光宗耀祖,如今我被逐出去,又灰溜溜的回到揚州,還有誰願意買我的畫?”
“我願意,我把你的畫都買了!”
謝子硯幹笑兩聲:“戚小姐的好意謝某心領了。”
“那你為何不離開揚州?”
“留在揚州我最多吃不飽飯,可離開揚州我也許永遠都見不到她了……”
戚筱鳳還想替他出謀劃策,馮笑卻衝她搖搖頭,示意她別再多說,他則繼續發問道:“沈小姐知道此事必然不依吧?”
“不錯,她誓死反抗以性命要挾沈老爺,趁人不備服毒自盡了,但索性被救下,命雖沒丟,卻成了如今這樣。說到底我隻是個懦夫,如果我也態度強硬,或許……或許就不會這樣……”謝子硯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兩手埋在掌心,肩膀開始不住地微微抖動。
戚筱鳳很想安慰他,可萬般話語卻如鯁在喉。謝子硯,“子硯”,纏綿病榻的沈小姐始終在念著他的名字。
馮笑沉默著,等待謝子硯收拾好情緒,他看著窗外粼粼的瘦西湖,唯獨沒有了賞景的心情。
不多時,見謝子硯再次坐正麵色如常,馮笑又開口道:“我會讓人帶你安然無恙地出入沈府,你隻消替我取來沈小姐房中的一丸藥即可。放心,這藥於她和你都無用,於我有大用處。”
“我要怎麼信你?”
“我以汴州馮氏的名望作擔保。”
謝子硯考慮了片刻,當即答應:“好,那第二件事呢?”
馮笑頓了頓,低眉笑了起來:“第二件事要等做完第一件事再告訴你。”
當晚,謝子硯就在唐立的協助下潛入沈府,病榻上令他魂牽夢繞的人隻是緊緊閉著眼,縱有百般相思也無法說出一個字。
人世間的情愛往往大抵如此,兩情相悅本是難事,又要門當戶對談何容易,無病無災、無風無浪,縱然跨越千山萬水來到對方身邊也不一定能廝守到老。
謝子硯跪坐在沈素瀾身旁,像在講一個動人的故事,把自己滿腔深情娓娓道來……
殘月灑落一地銀白清輝,冷如寒霜。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當謝子硯將僅剩的一顆藥交到馮笑手中時已過了亥時,馮笑什麼都沒問,他想,或許沈仲賢將謝子硯仿的扇麵厚愛珍藏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戚筱鳳此時已經困倦,不由自主地靠著馮笑的肩頭睡著了,等她迷迷糊糊醒來,一抬眼看到近在咫尺的馮笑。
揚州明月落入他的眼底,他正平靜的遠眺窗外,似在思索又似神傷。戚筱鳳沒有動彈,還是靠著他,有些心安。
她小聲問道:“你叫他做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馮笑回頭,看她醒了便笑著說:“我讓他給你畫張相。”
“給我?為什麼?”她烏溜溜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
“萬一你悔婚了,我好歹可以留個念想。”馮笑眯著鳳眼說笑道。
戚筱鳳白了他一眼,轉而問道:“謝子硯走了?”
“剛走。”
戚筱鳳一聽立馬站起來追了出去,馮笑不知她要做什麼迅速跟上了。
她跑到麗泉酒樓下,揚州的華燈還未謝幕,謝子硯仿佛一縷幽魂走過與他格格不入繁華的長街,戚筱鳳看著謝子硯落寞離去的背影無奈歎息,馮笑也默然看他走遠,感慨萬千。
“你讓他去拿藥,是想讓他再見見沈小姐吧。”
“我也算成人之美,取藥反倒是其次了。”馮笑說著想到謝子硯躲在沈府門外的樣子,不免憶起自己過去爬戚府牆頭的時候。
戚筱鳳抬眼看看他,當她越了解馮笑就越覺得他與小時候比好像什麼都沒變。
“馮笑,你有時候挺壞的,但有時候又很好。”她認真地說道。
“不,我一直很好,尤其對你。”他說著,笑得有些張狂。
戚筱鳳沒理他,撇撇嘴微紅著臉默然不語。
他們沒有再回酒樓,隻是並肩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路上來往的行人不過零星幾個。
戚筱鳳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她踹過路邊的一粒小石子,突然語氣沉沉地說:“我覺得沈老爺不像我爹。”
“怎麼?”
“他其實沒那麼愛自己的女兒,如果真把她視若珍寶,那為什麼不讓她選擇自己愛的人呢?”
“那你爹呢,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要把你嫁給我?”馮笑與她四目相對,說得略顯嚴肅,不見平日的玩世不恭。
她別過臉去刻意避開他:“我又沒有喜歡的人。”
“奇了,難道不是我?”馮笑轉瞬間又開始逗她,周圍琳琅的店鋪火樹銀花,澄亮的光映照在他的笑靨上,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一句急於求答的詢問。
“才不是……”戚筱鳳嘟噥著,馮笑湊上前又問:“現在不是,以後呢?”
“你好煩。”戚筱鳳側過身去埋怨了一句。
他笑了笑,看戚筱鳳額前的碎發被風吹的有些亂糟糟,下意識地伸手替她夾到耳後。戚筱鳳慌亂地躲開,他卻不動聲色,手抵著下巴若有所思:“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幸運?”
“至少,我們不用像謝子硯和沈素瀾一樣曆經波折還興許陰陽兩隔,你康健無憂,我功成名就,這麼一想似乎還挺順的。”
戚筱鳳抬眼看看馮笑,又低眉不語。
這次,她沒有反駁,也沒有鬧脾氣。馮笑望向漫漫前路伸手握住她小小的手掌,她沒有掙脫,而是輕輕柔柔地回握著,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