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間不足50平方米的兩居室單元房，正被一股淡淡的熏香充溢得滿滿的，一絲隱隱約約的音樂在蜜香的縫隙裏穿梭流淌著。

熏香是藍冰最最酷愛的，她喜歡讓那帶有異域氣息的香氛滲透到房間的每個角落，讓屋子裏的每一件物品都帶上這種氣息，包括她的心靈，隻有這樣她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安寧。

她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從衛生間走出來，帶著香熏氣息的空氣在屋子裏舒適地流動著，自由自在的氣氛無處不在。自從父親和繼母搬到深圳去與她那個異姓哥哥同住後，這房子就成了她的溫馨小天地，她花了整整三個月時間把它從頭至尾裝扮一新。以前常聽繼母抱怨這屋子如何擁擠，但對藍冰而言，自己擁有的是一個多麼寬綽奢侈的大空間啊！

這間小屋的裝修風格與材質搭配顯得空靈而飄渺，油畫布製作成的鏡框，卡片紙做的燈，透明拷貝紙做的窗簾，精心挑選來的幾款歐式家具……處處滲透著濃濃的精致氣息，一眼看去，一切盡在人的意料之外，又都在情理之中。在紛亂複雜的世界裏，她一直夢想著擁有一隅屬於自己的空間，不需太大，但是可以不受約束，一切如她心意和喜好來陳排列。

時鐘已經指向十二點了，她一點睡意都沒有。今天竟然意外地接到了一張賀卡，是來自北京已經四年沒有聯係的肖諾！上麵除了一行簡單的祝福之外，大大寫著：“請務必同我聯係，有要事相商！”還留了一個手機號碼。

那一行行酋勁瀟灑的筆跡讓她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四年了，一切都如同在夢裏，那樣遙遠飄渺。

從櫃子裏翻出一本厚厚的相冊，這本四年來從來沒觸碰過一下的相冊，如同她塵封已久的心，早已將所有的愛恨恩怨永遠地關閉。結了繭的心已經永遠不會融化了，今天突然翻閱，隻是突然想再看看自己昨日的影子。

大學時期的藍冰多愛照相啊！每個學期都有，照片下麵還配著小詩呢。那個或在花叢中，或坐在石凳上，或與一群同學站在圖書館門口的女孩是多麼單純啊，碎花襯衣，大方格裙，濃眉大眼，紅撲撲的臉蛋上不施脂粉，不作修飾，典型的學生妹。

經常聽男人誇讚自己天生麗質，他們若見了照片上這個既談不上漂亮也說不上嫵媚的女孩子，十有八九不敢相信會是她吧？女人的美是需要雕鑿的，就像玉石，如果不經打鑿就永遠隻是塊石頭。但這些道理她以前從來不懂，甚至在與肖諾戀愛的幾年時間裏，直至遭遇愛情變故，都始終素麵朝天不施粉黛。

美的打造是個艱辛而痛苦的過程，脫穎而出需要的是毅力、修行、內涵和豐富的閱曆。

翻到相冊中間，與肖諾的合影照片就多了起來，有長城、北海、頤和園、香山……那時候他們跑了多少風景區呀，騎自行車、坐地鐵、乘長途班車，還在假期去過峨眉山、西安、華山、廬山……他們的夢想是遊遍祖國的大好山河。

相片上的肖諾高大英俊，威武結實，每張合影都親熱地摟著藍冰。看著初戀、初吻、初夜的他，心裏流淌過一絲細微的溫情，往日的種種情節又曆曆在目。奇怪，此刻望著這個曾經深愛過，卻最終無情拋棄她的男人，心底竟然沒有一絲怨恨。甚至，還懷有一種感激。若沒有他的情變，自己如今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一塊未經雕鑿的石頭。

肖諾的闖入為隻知道讀書、學習的藍冰打開了另一片天地，她的生活變得五彩繽紛起來。時間對他們而言永遠都不夠，看日出、采紅葉、遊泳、滑冰……從小失去母愛的藍冰第一次體嘗到什麼叫愛，愛得那麼投入和忘我，畢業分配留在北京園林設計院時，她以為世界將屬於她和肖諾一輩子了。

在她依稀有一種不詳預感的時候，去醫院果然被證實是懷孕了！“我陪你上醫院做人流吧！”肖諾劈頭就是這麼不容置疑的一句。

做完手術的頭兩天他買來雞湯、排骨，到十點多鐘才離開她宿舍。第三天他把吃的送過來就匆匆忙忙走了，第四天、第五天就沒再見到他的蹤影。

兩個室友知趣地躲出去找地方住了，屋子裏隻剩藍冰一個人孤零零的。十多年來與繼母的相處令她心靈備受摧殘，而此刻心頭再度襲上的孤寂比之更覺淒涼，她預感到自己很快就要被世界拋棄了。枕頭一次又一次被淚水濕透，她聆聽著走道上每一個細小的聲音，期待著她熟悉的腳步聲，但最後仍然是絕望又絕望。

禮拜六晚上，她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到樓下的公用電話給肖諾打傳呼。

“你好點了吧？我這兩天的應酬太多……”肖諾的聲音有點小心翼翼的味道。

“你在哪兒？”

“在……‘帝苑夜總會’……陪幾個客戶。”肖諾的回答顯得有些中氣不足。“可能會拖得很晚，今天……恐怕不能到你那兒來了……”

藍冰沒再說什麼就掛了電話，她回宿舍換了件衣服，下樓叫部出租車直朝“帝苑夜總會”駛去。

大廳裏昏暗的燈光讓她有些不適應，但還是很快捕捉到了肖諾熟悉的身影。一群人中有四五個熟悉的麵孔，似乎是跟肖諾一塊玩耍的那幾個八旗子弟。肖諾緊挨著一個女孩子坐著，手搭在她肩膀上，正湊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女孩時不時笑著倒進他懷裏。

藍冰的突然出現讓肖諾嚇了一大跳，他尷尬地站起身來低聲問：“你怎麼來這裏了？”邊說邊要拉著她朝外走。

眼淚流了下來，“這就是你的客戶嗎？你天天都是在這樣應酬嗎？”

“走走走，我們到外麵去說！”肖諾有些緊張地回頭看看那個女孩，又來拉她的胳膊。

“肖諾，下一首就是我們的歌了！”那女孩突然對著肖諾叫了一聲。藍冰轉頭望去，她正用蔑視的眼光看著自己，周圍的幾個人也不懷好意地嬉笑著起哄，“肖諾，該唱《無言的結局》了！”

她的胳膊忽然被粗暴地拽住，她被強行拉到了大門口，肖諾咆哮著吼道：“你就是想來丟我的醜是不是？”

“你說，那個女的同你什麼關係？！”藍冰已經泣不成聲。

“我以後再跟你解釋，趕快回家去！別在這兒胡鬧！”

“我要你現在就解釋！你說你是不是跟她好了？”

“你別煩了好不好？趕快回家去！”肖諾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就要把她往裏麵推。

藍冰掙紮著反抗，“你是不是跟她好了？”

“是又怎麼樣！”肖諾一把推開了她，轉身進夜總會去了。

藍冰呆呆站在夜總會大門口，渾身僵硬沒有知覺。短短一句話，就這麼短短一句，等於宣布了愛情的結束。

那不堪的一幕在後來的日日夜夜始終困擾著藍冰，她就那麼不明不白地被拋棄在了北京最繁華的夜總會門口，沒有瓢潑大雨，沒有電閃雷鳴，甚至沒有路人投來同情的眼光。一切都照常運行著，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對別人來說什麼也不是。

她後悔沒再衝進夜總會去找肖諾，後悔為什麼不像電影上那樣，去給肖諾一記狠狠的耳光，哪怕是個被拋棄者，也應該扮演得轟轟烈烈。

時間一天天過去，藍冰強迫自己忘記肖諾不再去想肖諾。那段日子北京的天空很藍很高，純淨成一種空洞。她每天機械地上班、吃飯、下班、睡覺，每天木然地看朝起的雲霧，暮至的晚霞，它們似乎正在用看似溫和但實則冷酷的方式，慢慢耗盡她的一生，而她就在這命運的股掌間獨自承受著這場始料不及的人生苦役。

她不與任何人交往，甚至連父親的信都懶得回。她已經越來越習慣無聲，仿佛聲帶已經在痛苦和頹喪中萎縮。下了班，要麼在街上毫無目的地瞎逛幾個小時，要麼把自己關在宿舍裏讀書。她身上已經沒有了靈氣、沒有了激情，生活對她而言隻是一道機械的、每日毫無生機地運行著的公式，而她的一切也將在這樣的孤獨中虛無。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另一個男人陳思進入她的生活。

望著相冊上這個戴副眼鏡，溫文爾雅的男人，藍冰忽然覺得他的五官有些模糊，仿佛記憶中不曾有過這麼一個人。

這個在圖紙會審時對她一見鐘情的設計師曾經展開了多麼淩厲而感人的追求攻勢啊！她動闌尾手術時他在病床前整整守侯了五天五夜沒離開半步……當這一切令她傷痛的心靈蓄滿感動時，那感動帶著一種悲涼的幸福接受了他。

相冊上出現了三人合影，另外那個女人是她的同事加室友小湯，陳思的初中同學。與陳思戀愛過程裏小湯經常同他們一起玩耍，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她對陳思的暗戀情節，但小湯是她的好朋友，善良單純的藍冰從來沒再往深處去想。

陳思的一家對藍冰非常喜歡，經常讓陳思帶她回家吃飯，催促他們盡早定下婚期。如果說大學時與肖諾的相戀讓缺少母愛的她第一次找到了被愛的感覺的話，如今與陳思的相愛，與陳思一家人的和睦相處，則讓她真正找到了一種歸屬感。她決定在出差回來後將以前的事源源本本告訴陳思，然後確定婚期。

一想起他們之間的情變，藍冰總覺得是冥冥之中老天早有安排的。如果她不被派到唐山出差，如果在出差之前與陳思先談過，一切的一切便都不會發生。

出差回來第一眼看見陳思時，藍冰覺得他老了十歲！頭發蓬鬆著，胡子沒刮，衣服也像是好幾天沒換洗了。

“你怎麼啦？”藍冰上前拉他的手。

陳思像躲瘟疫一樣甩開了她，坐到遠遠的地方。

隱約預感到了什麼，但卻不願意去證實。“你是不是病了？”她又朝陳思走去，坐在他身邊。

陳思像觸電似地彈跳起來，坐到宿舍的另一張床上。她呆呆地怔在那裏，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在腦袋上方翻滾。

“我一直把你當作一個聖女……你為什麼要欺騙我？……”

藍冰瞬間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是小湯！一定是她！她將肖諾的事情向陳思講了。

“我是準備要告訴你的，隻是……”

“別說了！我不能容忍這樣的汙辱！我的父母也不會容忍這樣的汙點！你欺騙了我的感情……還有我父母，他們那麼喜歡你……”陳思居然捂著臉哭出了聲，身體蜷縮在角落裏抽泣抖動著，那一刻藍冰忽然有些懷疑他身高是否真有一米八。

第二次愛情就這麼被親如手足的女友斷送了。這一次藍冰很奇怪，竟然沒有痛徹肌膚的大慟，甚至還有些麻木，她知道所有常人垂手可得的幸福，今生將注定與自己無緣。

聽說陳思與小湯結了婚，後來又離了婚，但究竟是真是假她已不想去關注。她隻決定了一件事情：離開北京回家鄉天鴻市去！這座冷漠的城市給了她太多的傷痛，她要遠遠地離開這裏，清除與這有關的所有記憶，重新開始生活。

……

藍冰合上相冊，起身走到穿衣鏡前，打量著鏡子裏那個身材修長的女子，幽深不見底的大眼睛裏透著莫測的神秘，臉上掛著一絲輕易不能覺察的冷漠超脫。

看著鏡子裏的女孩，她忽然改變了先前不搭理肖諾的決定，應該見見他！讓他看看現在的、鏡子裏的這個藍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