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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月黑白之月
聞冰輪

第六章

最近半年,因為空中管製,天牛機場不斷有航班延誤甚至航班取消的事情發生。

淩墨飛到機場時間尚早,他給了12:00昆明飛上海這趟航班足夠多的延誤心理準備,到出發廳二樓吃了碗味千拉麵,慢騰騰進安檢。沒多久,廣播裏喊這班飛機的旅客登機了。

把隨身小提包放進行李艙,在自己靠窗的位置坐穩,係好安全帶,翻開書看了不到五頁,飛機居然準時起飛了,這讓他覺得既奇怪又慶幸。心念一動,莫非預示著此行會很順利?

這趟航班是提供午餐的,但國內航班的餐他曆來不吃。那些提前五六個小時做好的米飯、蔬菜和肉食,經過飛機上的烘箱加熱,本來粗糙的烹調滋味又增添了類似隔夜剩飯一樣的味道,讓他挑剔的味蕾無法下咽。飛機上的速溶咖啡也是他無法接納的,隻要了一杯果汁,然後繼續翻開他的書,把自己裝進不算舒適但非常充實的三小時飛行裏。

抵達上海虹橋機場是15:05分,和預告時間分毫不差。飛機還在跑道上滑行著,淩墨飛合上書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默默想:好兆頭。

他告訴出租車司機把送他到陝西南路30號,“您去馬勒別墅?”司機心領神會衝他一笑,表情裏忽然有了一絲恭敬與討好。多年來中國各地都盛傳上海人勢利眼,還伴隨許多有鼻子有眼兒的故事。其實淩墨飛覺得勢利眼並沒有什麼不好,就像挑剔沒什麼不好一樣。一個有實力有底氣的人從來不會計較勢利眼,甚至還希望有人勢利眼。

他放棄了一下飛機就給若蘭打電話的念頭,決定去到酒店再說。文字是泄露人性的密電碼,透過文字可以了解到一個人。微信上那些簡短的話語,機智的應答,恰到好處的調情,讓他對徐亞傑的這位聊天對象有了某種特別的認知。她時而含蓄內斂,時而風情萬種,時而一本正經,時而頑皮嬉戲。談論時政,聊電影電視,評美食美酒,偶爾淺淡地調下情,卻並不是那種輕浮的調情。徐亞傑一直在表白、追求、示愛,她若無其事顧左右言他,既不拒絕,也不接受,既沒斷絕他的念想,又讓他無計可施;既給足他麵子,又令他無可奈何,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這個若蘭太懂男人了,他不想貿然造訪這樣一個有城府的女人,更不想被她在電話上拒絕,他必須用一個她無法拒絕的方式去見她。

每次來上海,他都住馬勒別墅,這座建於三十年代的挪威城堡讓他第一次來入住時,便產生出一種依賴式的執著。他喜歡斯堪的那維亞的鄉村建築情調,喜歡有浮雕裝飾的凸窗,喜歡彩色玻璃的穹頂,喜歡陽光照射下呈現斑斕色彩的室內格調。馬勒別墅的下午茶是他最最鐘情的,每次坐在全柚木裝飾的咖啡廳裏,喝著苦味恰好的現磨咖啡,凝視別墅背後那塊茵茵的大草坪,他就覺得自己隻差一點點就可以恢複某段被刻意抹殺的記憶。也許他和馬勒別墅的主人有著對船的共同迷戀,進入迷宮一般的建築內部,他就覺得到了一艘豪華遊輪上,牆上的木雕畫麵全是船隊的海上情景,地板也拚出海草、海帶的圖案,而通道上的圓窗就像船上的船舷。

報上名字之後,前台很快找到了他的預訂。一位溫文爾雅的服務生要過來帶路,淩墨飛擺擺手拒絕,這裏他太熟悉了。

穿過兩邊牆板都雕著精致圖案的走廊,就到了最具馬勒藝術氣質的樓梯間。他不想坐電梯,拂木雕裝飾的欄杆盤亙而上。全木結構的樓梯上鋪著羊毛繡花地毯,以十字形方式連接各層疊加交錯的平台,初來乍到者往往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幾層。

沿著掛滿黑白家族照片的樓道來到位於2F頂端的房間,淩墨飛站在門口稍稍躑躅了幾秒鐘,回憶以前是否住過這間房。交叉網格柚木拚花地板,半拱形方窗,床頭有一幅莫奈的《日出》。他立刻想起來在這個房間他住過,並且不止一次,但那是很多年前了。

臥室與洗手間之間是個精巧的小廳,有衣櫃,吧台,躺式沙發和一個小茶幾。他把襯衫掛進衣櫥,燒上水,進洗手間洗了把臉出來,從吧櫃取出一包烏龍泡上,很愜意地把自己安頓在鬆軟的沙發躺椅上。

釅香的凍頂烏龍拂過胃部時,心裏已經有了明確的想法,他用房間座機撥通了若蘭的電話,很多人看見外地手機號碼不願意接聽。

“喂?”聲音聽上去極有教養,舒服又悅耳。

“你好夏女士,”韓東亮已查到她的真名叫夏若蘭,淩墨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有別於保險推銷員或理財產品代理商,“我叫淩墨飛,是徐亞傑先生的朋友,他有東西托我交給你。”

對方沉吟片刻,“請問……您現在在哪裏?”

“我剛從昆明飛過來,現在馬勒別墅。噢,我住在馬勒別墅。”他故意加上這句強調。

“我晚一點過來取吧,如果您不出去的話。”她說話字正腔圓發音標準,聽起來不像上海人。

“我給你送過來吧,如果你現在方便的話。”現在才下午五點半鐘,距離晚上還有很久,淩墨飛不喜歡守株待兔的感覺。

又是幾秒鐘的沉吟,淩墨飛很耐心地等待那個好聽的聲音重新開口,“您到東平路來吧,我請您吃晚餐。”

看來她真不是上海人,很少有上海人主動請一個陌生人吃飯。他從來不會讓女人請客,“我請你吧,告訴我到東平路哪家餐廳。”

他感覺對方輕輕笑了笑,“東平路蘭石私家廚房,就在衡山路邊上,如果找不到您給我打電話。”

蘭石私家廚房?蘭石私家廚房!這個名字在腦海裏快速地旋轉再旋轉,這個巧合太神奇了,太有意思了!徐亞傑在微信上說一到蘭石就想起她,大千世界各種各樣的機緣巧合真是不可思議。夏若蘭為何請我在蘭石吃飯呢?因為我提到了徐亞傑?莫非蘭石是他倆之間牽連的一個紐帶?

一邊思忖著,淩墨飛一邊用最快的速度穿上外套,套上皮鞋,將自己像個皮球似彈到大廳,彈到馬勒別墅大門外,最後彈到出租車上。

東平路是位於衡山路旁邊的一條僻靜小路,從民國時期繁茂至今的高大梧桐樹,將蔥蘢婆娑的影子透射在道路兩旁。街道幹淨而空曠,沒有公交車,行人很少,與張揚外露的衡山路形成鮮明反差。這是舊上海的花園別墅街,短短百十米距離集中了許多名人豪宅:蔣介石愛廬,席德懿私宅,宋子文別墅……它們已如西風殘照,卻無法掩飾其血統的高貴,毫不張揚卻又雅致安逸地孑立在那裏,讓整條街彌漫了沉鬱的貴族氣質。

很輕鬆就找到了蘭石,這是一幢麵積不大的兩層樓小洋房,典型英倫風格造型,折線形屋簷,屋麵坡度較陡,南立麵底層有個券廊,卷廊上是個大平台,平台上有幾桌客人正坐著喝咖啡,紅色的外牆在夕陽照耀下熠熠生輝。走到近處,石牆上有個方形銅門牌,上寫“蘭石私家廚房”。

這個地方既私密又大氣,既充滿格調又淡雅親切,夏若蘭真會挑地方!淩墨飛準備打電話問她在哪個座位,一位穿黑色西裝麵目俊朗的小夥子迎上前來,“請問是淩先生嗎?夏總在二樓3號包房等您。”

淩墨飛跟隨他朝裏麵走去,夏總?莫非……

他邊上樓邊用眼角餘光打量這座淡雅怡靜的私人餐廳,感應到某種似曾相識。一些熟悉的裝修符號劃過視線,一些熟悉的元素躍入心間,正想仔細再看,小夥子已推開一扇柚木門,躬身說:“夏總,客人到了。”

一個年輕女人從座位上款款站起身來,淩墨飛倒吸一口涼氣,心跳驟然加速,一層細汗從脊背冒出來,腦袋膨脹得有三倍大,血液在周身瘋狂地奔流。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他用力深呼吸,暗暗握緊拳頭,五秒鐘之後讓表情恢複了自然。

“是淩先生吧?”女人悅耳但陌生的聲音把一切全都帶回來了,狠狠地回來了。他有點兒忘記自己有多麼需要珍妮了,淩墨飛徹底清醒過來,在心中譴責自己的失態。

“正是在下,冒昧打擾還望見諒!”淩墨飛跨前幾步,輕輕握了握她伸出來的手。

她穿一件非對稱斜拉式毛衣,鮮亮的洋紅色將美麗的臉蛋襯托得白皙透亮。大波浪披肩卷發隨意垂著,下身是黑色闊腿麻質擺褲,貴氣的線條襯托著優雅的身段,矜持地站在那裏,恰到好處地掌控著周圍的一切。

太像了!實在太像了!世間怎會有一個同珍妮如此相像的人存在?

因為是珍妮,他在內心原諒了自己剛才的瞬間失態。

“來了就是客,何談打擾。今日時間匆忙,隨便吃幾樣小店的家常菜吧。”夏若蘭對立在門口的小夥子吩咐:“叫他們上菜。”

一抹短暫的詫異後,心裏的某個疑問砰然落地,他知道她的身份了。

淩墨飛端起服務員剛沏上的茶喝了一口,將全部的意外連同茶水一道咽了下去。茶水進入口腔流過咽喉的一瞬,他楞了一下:華釅深靈,清醇爽口,苦澀味恰到好處剛剛轉化為甘甜香韻,與昆明蘭石那款普洱茶的滋味,何其相似乃爾!

菜很快上來了,五個熱菜兩個燉盅,骨瓷暗花薄胎餐盤,精致玲瓏地將轉盤擺滿。

“別客氣,請慢用。”夏若蘭做了個優雅的手勢,這種優雅似乎並不屬於這個年代,如今大家閨秀範兒已屬疇昔榮光,她身上的古典美是時下幾乎絕跡的。

“原盅真味燉參湯,十三香小龍蝦配培根蛋黃醬,南瓜花生乳牛腩,壓煲紅湯鳳爪,蟹粉豆腐,雙椒百合溜蝦球。”淩墨飛慢慢轉動轉盤,挨個報出菜名。

夏若蘭的兩道細眉高高挑起,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望著他,“你在樓下看過我們的菜譜?說得一字不差。”

“豈止是看過,”淩墨飛眼前浮現起象牙東巴紙菜譜上滿卷流暢的楷書,它們應該出自眼前這個女人之手,“我還親自吃過,在昆明。”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見夏若蘭毫無反應,又繼續道:“你們家的菜的確與其他地方風格迥異,用材講究,調料清淡,烹飪精細,是我喜歡的味道。”

夏若蘭輕盈地笑了,褪去了先前的矜持冷傲,“你最喜歡哪道菜呢?”

“當然是蘭石秘品牛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本地穀飼,油花成分不多,纖維感讓它的口感比鬆阪牛肉更為舒適,還混合了白蘭地和粗製岩鹽的香味,味道非常豐富。”

笑容燦爛起來,這樣的笑讓她精致的五官生動起來。淩墨飛此刻覺得她不再像珍妮了。二人有極高的五官相似度,都是大家閨秀範兒,都美麗得無可挑剔。但珍妮是古典的,她是時尚的,珍妮是內斂的,她是綻放的。這麼比較著的時候,不知怎的心裏就對這個女人有某種說不明白的因緣存在了。

“如果你明天不走的話,我請你品嘗蘭石秘品牛排。”

“咦?你們不是要提前三周預訂嗎?”

“上海的消費人群比昆明多,我們每天都有預備,提前一天預訂即可。”

淩墨飛拍了一下巴掌,“太榮幸了!我馬上改簽機票!”忽覺得此行即便無功而返,能再嘗嘗蘭石秘品牛排也值了。他埋頭把參湯喝完,把燉盅遞給站立一旁的服務員。

“我請你喝瓶酒吧。”夏若蘭對服務員低語幾句,不一會兒服務員用托盤端著一瓶酒、一隻醒酒器和兩隻紅酒杯進來。

Loupiac?淩墨飛一驚,忍不住伸手拿過酒瓶仔細端詳。果然是Loupiac,它的廣度深度都是不可方物的,尤不可思議的是它的尾調。他在一位法國朋友家喝過之後就無法忘記,五年前從美國回到昆明後曾找遍酒廊酒吧,一直沒找到這一款。

“謝謝夏女士,為你的蘭石,也為我最愛的Loupiac。”淩墨飛將酒杯舉到眼前,“深沉的色澤,淡淡的醬油香,花香和甘草味芳香濃鬱,沁人心脾。”

“最迷人處是它的酒體密度獨樹一幟。我們每年派專人去國外酒莊,從釀酒工藝到樣酒品鑒,從人到物, 進行認真考量。”

“很少有餐廳老板如你這般深入了解葡萄酒的品性,昆明幾乎見不到莊主私釀酒。”

“蘭石私藏紅酒是有口碑的,由此也就有了責任。了解酒莊風土很重要,我們選出來的每一款酒都需要有內涵,酒莊要麼是獨步一方,要麼是故事豐富,所選酒款必須具備高級風味。”

淩墨飛低聲接一句,“蘭石藏酒的首要目標是讓人欲罷不能,喝完還想再喝。”

夏若蘭微笑點頭。

那瓶Loupiac幾乎是他一個人喝,自己謊稱徐亞傑有東西轉交,夏若蘭才答應碰麵。酒都喝快完了,她自始至終沒問這個事,也沒提起過徐亞傑!這個女人的矜持篤定最終將導致自己無功而返,他不希望這樣的事情成為現實。

他試著從紅酒杯底找出辦法,卻發現不在那兒。

他一口喝幹杯中最後的酒,“我的真實身份是一名城市探秘者,”這句話就這樣衝口而出,仿佛他覺得沒有掩飾自己身份的必要,而對它的暴露也不以為忤。

沉默。

這句話沒如預想那樣引起她的驚訝,甚至都沒有改變她的表情。骰子已經擲出,無法更改,看不到骰子的點數,不曉得是會拿到七點還是出局。但無論如何,此刻的模式已經確立,不可能改變了。

“城市探秘者也不是我的職業,我隻是在這個行業裏,占有一個臨時但高端的位置。我賴以生存的職業是開茶館,地點在昆明市月牙潭湖畔,歡迎你去坐坐。”

她把眼睛轉向他,裏麵的複雜表情仿佛有千言萬語,無法言傳。

“我覺得人隻有一生是很寒傖的,我的奢望是能二生三生同時進行,做城市探秘者就是來滿足我這種欲望的。準確說,我是一個沒有執照的私家偵探……”

“沒有執照的才是最有知名度的吧?”

“知名度來自誤解,或者說,誤解度與知名度成正比。準確說,我既有專業的技巧,也有業餘的熱情。”看見她嫣然一笑,淩墨飛緊接上一句,“我正在幫一個有執照的調查所調查徐亞傑的死因。”

“調查?他……不是死於心梗已經火化了?”嗓音裏沒有感情,甚至連最簡單的悲憫也沒有。

他設想過夏若蘭的種種反應,但恰恰不應該是此刻這種反應。

“其實徐亞傑沒有東西托我轉交你,我也從來不認識他。”

夏若蘭靜靜看著他,並沒有插話的意思,好像說的是別人家的事兒。

“我對他的突然死亡有猜疑,但是給他做死亡診斷的黃醫生請公休假出國看兒子去了。我們在電話裏長聊過兩次,他給了我兩個信息:第一,徐亞傑生前的身體功能非常好,體質健壯,沒有心臟病史;第二,他有重要的檢驗信息要當麵與我交流。這更加證實了我的猜疑。”

她一動不動地聽著,沒有插一句話,眼裏表現出的關注,像是在把他所講的每個詞都拿起來,再小自翼翼地存放到別處,卻沒有把自己的意圖暴露給他。

淩墨飛覺得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誰了,甚至在他和韓東亮第一次去蘭石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我不是來找你調查取證,也不是要你提供什麼材料證據,隻是……想跟你聊聊,交換一些想法,印證一些東西。”

屋子裏出現一陣尷尬的沉默,這不是淩墨飛想要的。為了打破這尷尬,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再回來時服務員已經把碗碟收拾走,給他們每人麵前倒好了一杯茶。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華釅醇厚,深不可測,低頭仔細嗅了嗅,“老猛海茶廠的茶,口感真是其他茶廠永遠無法媲美的。”

夏若蘭不易覺察地點了點頭,“你很懂茶,能一口喝出是老猛海茶。這是1990年的老茶頭,茶底、工藝、儲藏、發酵都堪稱一流。”

“老茶頭?”他故意讓表情顯得很懵懂,此刻需要示弱。

“在發酵過程中,一堆茶的中間會升溫,然後茶葉通過自身含有的酶發酵,慢慢變成熟茶。在這個過程中,每過一段時間就要人工把這堆茶翻幾翻,以免裏麵溫度太高把茶給燜焦。發酵過程中經過反複不斷地翻,茶葉會分泌出一些果膠來。因為果膠是比較粘稠的,所以有些茶葉就粘在一起變成一團一團的疙瘩。等茶葉發酵完畢後,工人會把這些一團一團的茶葉疙瘩揀出來,用手把它解開,然後放回到茶葉堆裏。而有的實在粘的太牢了,如果要解開的話會將茶葉弄碎,隻好另外放成一堆,變成了"疙瘩茶",也叫‘老茶頭’”。

找到突破口了!這次尷尬唐突的會麵可以變成他一直想偽裝的東西:閑聊。

“我明白了,老茶頭就是普洱茶在渥堆發酵時結塊的茶!相對條索狀茶,老茶頭內含物更加豐富,茶湯更濃厚,更加耐泡,對吧?”

“嗯,的確。但泡到最後也仍然有大部分茶頭不會散開,還是粘稠在一起,最佳方法是煮了喝。”

“有道理!《紅樓夢》裏哪天什麼人吃多了,就有人勸‘該燜些普洱茶喝’,那時候人家就知道普洱茶功效了。”

“古人的品位遠高於吾輩。”

“唉!一部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豔史……年月既久,現代人已經忘了浪漫主義是一場人事。”

“餐後喝老茶頭既可解酒又可解油膩,對睡眠也不會有影響。”

“喝什麼茶都不影響我睡眠,喝三杯咖啡也照樣倒頭就睡。平日裏我偏愛生茶,尤其老班章。”

“老班章苦味重,性剛烈,茶氣濃鬱香氣下沉,是典型男性化氣質的茶。”

“按照你的理論,剛才那瓶Loupiac也屬男性氣質。在法國喝過後我一直懷念它的味道,可惜昆明找不到。”

“我酒窖裏還有幾件,下次來再請你喝。”

“奢侈啊,居然有幾件!下次我帶兩瓶拉圖爾來請你品鑒,那款酒是波爾多波亞克名牌紅酒中口碑最好的。對啦,聽說徐亞傑對紅酒也頗有研究?”

夏若蘭輕輕呷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她伸在桌邊的手在燈光下顯得晶瑩剔透。這是一隻年輕女人的手,手指纖細、修長,此時,非常的放鬆和柔軟。

“徐亞傑的死,我覺得非常蹊蹺。我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明明看到了某些事物,卻因為種種合理性視而不見。但是它們會黏著你,深深鑽進你心底,不斷來煩你。也或許我是靈媒,又或許就是有什麼感覺上不對勁,或許不論我把整件事想得有多合理,有個什麼就是不搭調。原先合理化的事情,在大太陽底下曬了幾小時,其中的不對勁就逐漸顯露了。”淩墨飛不管不顧地打開了話匣子,他必須這樣才能有所收獲。

“徐亞傑……他其實不懂酒,因為他的上司喜歡紅酒,他就跟著附庸風雅一下。”

這句話讓淩墨飛有些詫異,腦海裏迅速閃過她與徐亞傑的微信聊天內容,之前的某種感覺似乎正在得到證實。

“我想糾正一下,也許是因為你懂紅酒,他想跟著附庸風雅一下。”他說完哈哈大笑,夏若蘭也跟著笑了,先前僵硬枯澀的氣氛消失了大半。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他是你的忠實崇拜者,也是忠實追隨者。”

“他每次來上海出差都要到蘭石來吃飯,後來,去別的城市出差也要繞道飛來蘭石吃飯。再後來,為了想吃蘭石的美食而專門飛來上海。”

“是為了想見你而專門來上海。”

夏若蘭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好像他倆正在聊的是別人家的事兒,“每次來當然都是借出差之名,他吃飯喝酒住宿都可以回去報銷。混到他這個層麵,日常開支基本上不需要花自己的錢,中國式官員特權。”

氣氛越來越像聊天了,淩墨飛不想浪費時機。“假如……我是說假如,徐亞傑是非正常死亡,你覺得會是因為什麼原因?他有仇家嗎?”

夏若蘭沉吟了幾秒鐘,緩緩道:“徐亞傑平庸,隨和,善良,愛好廣泛但不求甚解。他沒有野心,很聽領導的話,腳勤手快會來事兒,很討上級歡心。”她的神情既專注又淡然,像在回憶一個很久以前的人,對那人的一切都需要努力追憶才想得起來。

淩墨飛覺得她不是在故作平靜,能在她這樣一個女人的生命裏留下刻痕的,不會是徐亞傑這樣的男人。

“你們認識時間不長?”

“不到兩年,我餐廳開業時認識的。”

“蘭石才開張兩年?”

夏若蘭點點頭,“準備時間用了一年。”

“你真是做餐飲的行家裏手,短短一年就做得如此高端。”

“歲月打磨一個人的心智,年份考量一瓶酒的品質,隻有聰明人才懂得吃的藝術。餐廳隻需讓顧客把吃帶來的快樂作為給自己和朋友的獎賞,就成功了。”

“徐亞傑帶他的上司來這裏吃過嗎?”

夏若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淩墨飛,裏麵的複雜表情仿佛有千言萬語無法說破。空氣裏出現幾秒鐘的沉默,淩墨飛不知道這樣的沉默意味著什麼,然後就聽見夏若蘭輕輕歎了口氣,“他來上海都是瞞著他上司的。但是,他把昆明蘭石推薦給了上司,為此頗得上司歡心。”

“他跟你聊起過他上司嗎?是個怎麼樣的人。”

夏若蘭低頭看著茶杯,語氣優雅而緩慢,“信念堅定,為民服務,勤政務實,敢於擔當,清正廉潔。”

淩墨飛被她的幽默逗得哈哈大笑,“那真是標準的五好幹部啦,沒想到我黨還真有這樣的好幹部存活著呀。如此說來這位上司很喜歡蘭石了,聽說他是個喜歡滿世界找美食的吃貨,為此還被他的政敵以生活作風奢華攻擊過。蘭石的哪道菜最得他歡心?”

“蘭石秘品牛排,煮蝦腦,每次必點。”

“煮蝦腦?”淩墨飛想起曾在蘭石菜單上見過這個名字,猜測著究竟是道什麼菜。

“這是陳因夢先生《食經》裏的一道小菜。剪下蝦頭,用刀背拍至扁碎,以布包之,用力將蝦汁絞出,加冬筍和火腿片生炒,加鹽、酒、胡椒少許,煮滾即成。吃時雖不見蝦腦,食之卻立刻腦補出鮮濃的蝦腦味。”

“哇哇,回昆明定要去蘭石嘗一嘗。”

“何必等回去,明日就可請你品嘗。”

“甚好甚好!”淩墨飛興奮地搓搓手,話鋒一轉,“徐亞傑跟他這位上司關係很好嗎?”

“財務總監跟老大的關係怎麼可以不好……徐亞傑崇拜他,無條件服從他,老大去出差喜歡帶上他,身兼跟班、侍從、保鏢、錢袋諸職,去年還一起出國考察了一大圈。”

“根據我搭檔的調查報告,徐亞傑出手既大方又豪闊,想必他老大更有過之無不及。”淩墨飛想起王妍君身上那些首飾和名表,下意識看了一眼夏若蘭的手腕,這一看讓他大吃一驚:格拉蘇蒂陀飛輪!他對這款手表有著難以言說的敏感,因為這是珍妮最喜歡的牌子。

夏若蘭輕緩說道:“在中國,出手豪闊與否,同收入並不成正比,而是同錢財得來的難易程度成正比。”

“徐亞傑這一死,白淳痛失心腹大將,難怪他老婆說他幾乎不出去吃飯了。”

夏若蘭臉上表情有些變化,“你們認識?”

“噢……不認識,是我的搭檔和他老婆認識。”

房間裏出現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淩墨飛低頭看表,已經快十一點,不好意思地笑笑,“實在抱歉,今天唐突登門就耽擱你那麼晚,明天的晚餐讓我來請客作為賠罪。”

夏若蘭淺淺一笑,“明天下午五點半。”

淩墨飛走出門又折返身,“這是我的名片,其實就是張寫著電話、微信號、郵箱的紙片兒。能不能冒昧加個你的微信?”

兩人互加完微信,淩墨飛走出蘭石。東平街已是夜色闌珊,夏若蘭說讓司機送他回酒店,淩墨飛堅持自己打車走。

其實他想步行回去,今晚的信息量實在太大,需要捋一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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