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簽署一份新的威士忌代理銷售合同耗費了比預計多得多的時間,淩墨飛此刻疾馳在趕回博剋堂的路上。外麵正下著雨,在黃燈閃爍的最後一秒鐘,他加大油門衝過最後一個路口。現在是六點差十分,他痛恨所有的遲到,包括他自己,他認為遲到就是遲到,不分任何理由。
停好車急匆匆衝進博剋堂,一眼瞥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坐在牆角,心頭閃過一絲內疚。他再次盯著手表確認了三秒鐘,麵容頓時舒展開來。轉身跨出門外,在腳墊上跺了跺腳上的雨水,重新進店,坦然地朝韓東亮走去。
“你沒遲到,是我來早了。”韓東亮很了解這個搭檔對於準時與否的強迫症,用一個很誇張的動作推了推早已擺在桌上的酒瓶。淩墨飛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什麼酒,斜眼看著他。
潘宇用一隻托盤把他倆的晚餐端過來,青椒土豆絲,小炒肉,茄子醡,白菜豆腐湯,這是博剋堂的工作餐。負責做飯的小紅是淩墨飛手把手教會的,調教了將近一年才終於徹底不放味精。潘宇看見桌上那瓶酒,又去端來一碟炸腰果,一盤牛肉幹,是從袋裝食品裏倒出來的。還拿來了兩隻威士忌酒杯。
“雖然我知道你總是剝削我的智慧,但恐怕不需要每次開一隻新酒吧。”淩墨飛脫下被雨水打濕的夾克遞給潘宇。
“哈哈,這酒是你店裏的。你不是說最近經營慘淡麼,就算幫幫你的生意唄。”韓東亮伸手擰亮桌上的台燈燈光,這個角落平日裏就昏暗,下雨時簡直一片黑。
韓東亮撕開瓶口的鉛封,朝每個杯子倒了2盎司,比了比,把稍微多一點那杯推到淩墨飛麵前,自己端起來呷了一口。
“你不是要我從電話記錄查起?結果蠻神秘的,”他清了清嗓子,提高聲調,“一個位高權重的老總,近半年來聯係密切的人少得讓我懷疑人生。電話往來密切的隻有三個人——老婆王妍君,財務總監徐亞傑,一個叫朱一靜的空姐。”
見淩墨飛隻顧低頭擺弄手中的雪茄和雪茄剪,他敲了敲桌子,“喂,你在聽不?”
“老婆、財務總監、空姐。”淩墨飛頭也沒抬,把精心修剪好的蒙特牌雪茄拿在手上,拿起打火機準備點火
韓東亮呷口酒,調整了一下坐姿,“在這三個聯絡密切的人當中,還死了一個。”
“誰?”
“徐亞傑!”
淩墨飛左眉的傷疤跳了幾跳,朝前傾過身子,“財務總監?他什麼時候死的?”
“一個月前,在王妍君給我下單之前。”韓東亮對終於勾起淩墨飛的興趣感到很滿意,又喝了一口酒,“在會議室開著會突然心梗,送到醫院已經死亡。”
“有報警嗎?”
“沒有,診斷結果是心肌梗塞,屬於正常疾病死亡,遺體三天後就火化了。”
博剋堂此刻沒有客人,潘宇把音樂聲調大了一些,是淩墨飛喜歡的魯賓斯坦鋼琴協奏曲。雄渾而起的旋律在四周牆壁上來回折射,在對痛苦的拒絕和對遙遠未來的讚美聲中,它隨著曆盡苦難之後即將臨近的勝利而更加嘹亮。
這是他從美國帶回來的碟片,在茶室裏播放魯賓斯坦,昆明市恐怕他是唯一的。這位俄國大鋼琴家在名滿天下之際,突然隱退,苦修十年後重登舞台,那氣魄真是闊氣無比。淩墨飛經常想,自己夠不上這種瑰意琦行,卻不屑於各種真假海歸的粉墨登場,或某些自詡“文化人”的搔首弄姿。口口聲聲不要名不要利的多半是無能的弱者,要脫盡名利心,唯一的辦法就是先讓自己有名有利,然後棄之如塵土。
鋼琴或者威士忌的作用,腦子裏忽然閃現出昨夜的夢境。明媚陽光下的冰川,擺滿大型電子設備的教堂內部,熙熙攘攘的中東街頭,他不斷在殺人,卻又像觀眾般任由那個殺手所向披靡……淩墨飛覺得自己一直在等待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帶著某種身處現實的細枝末節,如救世主一般出現在他麵前。唯如此,方能瓦解他所有的幻覺,否定他對於自我的一切推測,讓他有可能獲救。
“喂,想啥呢?”韓東亮敲敲桌子。
“心肌梗塞,”淩墨飛咳嗽了一聲,“你做過調查沒有?”
“詢問了家屬和幾個同事,說他身體一直挺好,體檢報告也沒有病史。因為是在上班期間發病死亡,單位給了一筆數目不小的賠償金。”
淩墨飛一口喝幹杯中的酒,拿過酒瓶又倒了兩盎司,“我去調查徐亞傑的健康狀況、身體狀況、疾病史,你去找目擊者詢問他發病時有些什麼表現,當時周圍是什麼情形。”
韓東亮眼裏泛出光芒,“你認為……這是殺手所為?王妍軍擔心她老公也會被心梗?”
淩墨飛又抿了一口酒,微微眯縫起眼睛,享受酒精與胃部的相互摩挲和撫慰。恰在這時,音樂停了,他問道:
“這個王妍君在哪裏上班?”
“以前在銀行工作,五年前辦了提前退休手續,在家閑著。”
“我要見見她。”
“她再三強調說除了我,誰都不見,好像很忌憚這事被人知道的樣子。”
“你明天下午約她到這裏來聊一次,就坐那張台,我坐在這裏旁聽,她看不見我。”
博剋堂的裝修,淩墨飛頗花了些心思,兼顧生意,愛好,以及私人事務調查。
一樓,用防腐防曬防白蟻的北歐赤鬆,在店門外鋪設起一座巨大的露台,四把太陽傘下各擺放一張樟子鬆小桌。昆明四季如春,從年頭到年尾都有客人喜歡坐在露台上喝茶或飲酒。大門處矗一扇桃木雕花格子門玄關,客人進入室內,一眼看見的三米長梨木茶台,是龍頭街老家具市場淘來的。兩麵臨窗的位置分別擺放三張小的櫸木茶桌,可以喝茶也可以喝酒。這個無論從哪個視角都不易覺察的隱秘角落,擺放了一張窄窄的舊式桃木茶幾,和一張可以把人埋進去的鬆軟圈椅,靜靜掩在一蓬肥碩散尾葵的背後。這是淩墨飛最私密的窩子,坐在這裏既可以將店內情景一覽無餘,又不被人看見。
二樓,設有四個不同風格的獨立包間,可以喝茶、品酒、商談、聞香,隔音效果極佳,關上門互不打擾。
三樓,是他精心打造的一個微型會所,從落地窗可將月牙潭的湖麵一覽無餘,是博剋堂生意的延展部分,適合承辦二十人左右的私密聚會、品鑒活動或小型發布會。因為臨湖而座,裝修設計既有格調又有怡然閑情,加上隔音處理非常好,這個獨立會所小有名氣,每個周末都會被提前預訂掉。
在三樓看不到湖麵的一側,以軟裝和立體綠化牆布置出幾個舒適隱秘的小卡座,適合情侶或三兩好友私聚。拐角處藏著他的小小辦公室,裏麵就一張桌子一台電腦。
韓東亮起身繞了一圈,從那張緊靠牆的茶台絕對看不見他倆這個隱秘角落,點點頭,“我明天約她過來。”
他走出門鑽進車裏,簡短地按了一聲喇叭,順著湖邊疾馳而去。
淩墨飛凝神遠望,漆黑的湖麵看不見在下雨,但街燈下,雨絲正像台燈罩四周閃亮的流蘇一樣在垂落。
明天,王妍君會說些什麼秘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