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火車就這樣顛了一夜，曉雅沒怎麼睡踏實。天蒙蒙亮時，到了個大站，停車時間久。曉雅跟著人流下去，春寒的風一吹，冷得她直哆嗦，這才覺出南方的冷跟東北到底不一樣。東北是幹冷，刮在臉上像刀子，但裹嚴實了還能扛；這趟車往北走，越走天越亮，氣色卻越幹，風吹過來，是另一種硬邦邦的冷，但沒那股子往骨頭縫裏鑽的濕氣。

她抱著那個舊布包，裏麵是工錢和車票，還有在濮院買的幾個麵包，這就是路上的幹糧。車窗外的景致，從平坦的田疇慢慢變成些起伏的土坡，光禿禿的，看著就荒涼。曉雅心裏亂，一會兒想佳妮哭的模樣，一會兒又想趙誌剛信裏沒說出口的難處，還有王姐那五天假和預支的工錢。這錢拿在手裏，燙得慌。

又換了一趟車，晃晃悠悠，總算在第二天下午，看到了沈陽城邊上那熟悉的、灰撲撲的天和低矮的樓房。曉雅沒舍得坐公交，頂著風往佳妮的學校走，街上騎自行車的人多了，叮鈴鈴的鈴聲，帶著股東北人特有的大嗓門，聽著竟有些親切。可細看，不少廠區的大門關著，牆上貼著白紙黑字的通知，街上溜達的、蹲在馬路牙子上抽煙的男人也多了，個個臉上都沒什麼笑模樣。曉雅心裏沉甸甸的。

走到學校正好趕上放學，一群孩子湧出來。曉雅踮著腳找，一眼就看見佳妮背著個大書包，一個人落在最後邊，低著頭，慢慢蹭著走。小臉比年前她走的時候更尖了，穿著件半舊的紅棉襖，袖口有點短。

“佳妮！”曉雅喊了一聲，嗓子有點啞。

佳妮猛地抬頭，看見是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兩顆小星星，喊著“媽！”就炮彈一樣衝過來，一頭紮進她懷裏，兩隻小手緊緊箍住她的腰。

“媽，你可回來了！我想死你了！”佳妮把臉埋在她衣服裏，聲音悶悶的，帶著哭腔。

曉雅的眼淚差點就沒忍住，她摸著女兒細細的辮子，硬是把酸楚壓下去：“傻孩子，媽這不回來了嗎？走，回家。”

母女倆牽著手往家走。那所謂的家，是廠裏早些年分的筒子樓的一間，走廊裏堆滿各家雜物，黑乎乎的。推開門，一股子清鍋冷灶的味道。屋裏比外麵還冷，爐子沒生火。趙誌剛還沒回來。

佳妮興奮地嘰嘰喳喳，說老師表揚她哪次聽寫得了優，又說同學誰買了新文具盒。曉雅聽著，心裏卻想著信裏說的“成績掉得厲害”和“蒙被子哭”。她沒戳破，忙著挽起袖子生爐子，又拿出路上省下的一個麵包給佳妮先墊墊。

天擦黑的時候，趙誌剛回來了。看見曉雅在屋裏，他愣了一下，臉上有點不自然，扯出個笑：“回來了？咋不提前說聲，我去接你。”

“接啥，就這幾步道。”曉雅看著他，人瘦了些，胡子拉碴的，穿著件油漬麻花的舊棉襖，眼神躲閃。

晚上，吃了頓簡單的麵條，佳妮睡熟了。兩口子坐在屋裏，一時沒話。爐火映著牆上的影子，一跳一跳的。

“信上......沒說全。”趙誌剛先開了口，聲音低沉，“活兒不好找。臨時扛大包，人家也嫌我年紀大了，不如小年輕能熬。倉庫那事，黃了。”

“嗯。”曉雅應了一聲。

“家裏......錢還夠。”趙誌剛又說，底氣不足。

曉雅沒接這話茬，從布包裏拿出那卷錢，放在桌上：“王姐預支的。扣掉零件錢，剩這些。我請了五天假，後天就得走。”

趙誌剛看著那錢，沒動，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你......你在那邊咋樣？錢夠花不？別光顧著家裏。”

“我挺好，管吃管住。”曉雅說得輕描淡寫，“王姐......老板，還行。”

夫妻倆一時沒話說了。分離這幾個月，好像隔了一層什麼，都知道對方不容易，可那點辛苦，又都憋在心裏，說不出口。

“明天，我去找找王琳。”曉雅說，“看看有啥信兒沒有。”

第二天一早，曉雅安頓好佳妮，就去了王琳家。王琳開門看見曉雅又驚又喜：“曉雅？你回來了？咋不早說啊呢! 我正好今天要去五愛街看攤，你跟我一起去啊？咱倆嘮嘮！”

聽到五愛街，曉雅心裏動了一下。她跟趙誌剛說了聲去找王琳，就坐公交車去了五愛街。

市場裏人擠人，喧鬧聲撲麵而來，各種布料、服裝的味道混在一起。曉雅好不容易在個角落找到王琳的攤子，賣些針織手套、襪子之類的小東西。

“我也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王琳一把拉住她，上下打量，“但是你咋瘦這麼多啊！南方那地方咋樣？受罪不？”

曉雅苦笑一下：“還行，就是幹活唄。”她看著王琳忙活著招呼零星的客人，問：“你這攤子還行？”

“湊合活唄！”王琳快人快語，“比在廠裏強點，自由。就是操心，壓貨了愁死。”她湊近曉雅，壓低聲音：“你咋樣？在濮院那邊？我表姐說那邊羊毛衫確實好賣，就是現在做的人多了，利潤薄了。”

曉雅點點頭：“嗯，廠子裏活兒是不少。”她沒細說自己的難處，轉而問：“你這兩天見著佳妮沒？她老師說她學習掉得厲害，我問她，她也不說。”

王琳歎了口氣：“我碰著過兩回，孩子看著是沒啥精神。你說你們倆這麼鬧著，最受影響的還是孩子。”她頓了頓，又說：“誌剛哥......好像前陣子跟人合夥倒騰點啥，賠了點兒，心情也不好吧。估計也沒咋顧上孩子。”

曉雅心裏一沉。怪不得趙誌剛吞吞吐吐。家裏這點老底，經不起這麼折騰。

“要我說，曉雅，”王琳看著她說，“你在外邊也不是啥長久事兒。孩子大了，需要媽。你看我這攤子，雖然發不了大財，但糊口還行。現在市場裏也有租個攤子賣個衣服的，你要是能從那南邊弄點新鮮樣子過來，說不定比給人打工強。”

曉雅沒吭聲，看著市場裏來來往往的人。王琳的話，讓她心裏有點活泛，但一想到濮院那邊沒日沒夜練出來的手藝，還有欠著王姐的錢，剛冒頭的那點念頭又壓了下去。王姐那邊，雖然嚴苛，但好歹是條能見到錢的路子，雖然掙的是辛苦錢。自己單幹？本錢從哪裏來？賠了咋整？

她在王琳攤上幫了會兒忙，下午就回去了。到家時，佳妮已經放學，正坐在桌前，對著作業本發呆。

曉雅走過去，坐在女兒旁邊：“妮兒，跟媽說實話，到底咋了？”

佳妮憋了半天，哇一聲哭了：“爸......爸前陣子跟人打架，臉上都青了......他說是因為沒給人家工錢......班裏同學都說......他們都說我是沒媽管的孩子......”

曉雅的心像被針紮了一樣，抱著女兒，眼淚也止不住地流。她明白了，佳妮不是學習跟不上，是這個家要散了，孩子心裏怕。

晚上，曉雅跟趙誌剛攤牌了。趙誌剛這才說了實話，之前跟人去要賬，起了衝突，差點被打，活兒也黃了。他抱著頭，蹲在地上：“曉雅，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孩子......我就是個廢物......”

看著這個曾經也是廠裏技術能手的男人，如今這副模樣，曉雅心裏又恨又憐。她知道，罵他也沒用，這年頭，大家都難。

“別說了。”曉雅打斷他，“我明天就得回去。這錢你拿著，”她把剩下的錢大部分塞給趙誌剛，“先把欠的債還上點。佳妮的事，你別急，我昨兒找老師也說了不少好話，讓人家老師多幫忙照顧照顧，你......找個穩當點的活兒，看攤守夜都行，別再瞎折騰了。”

趙誌剛捏著小雅給他的錢，沒抬頭。

回家的時間過得飛快。曉雅臨走前又去學校找了佳妮的老師，又好好聊了一次，又給佳妮買了件新毛衣。又把家裏好好收拾了一遍。

第四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曉雅就要去趕車了。佳妮抱著她不撒手，哭得稀裏嘩啦。趙誌剛送她到車站，嘴唇動了動，最後隻說了一句：“路上小心，別太省。”

曉雅點點頭，轉身上了回濮院的長途火車。火車開動，看著丈夫和女兒的身影越來越小，她靠在車窗上，眼淚無聲地流。家裏這一堆事，像塊大石頭壓在心裏。王琳的話，像顆種子，悄悄發了芽。可眼下，她還得回到那個陰冷的南方小鎮，回到那台機器旁邊。

回去的路，感覺比來的時候更漫長，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