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姐那句“你敢不敢單獨負責”,像根釘子,把孫曉雅死死釘在那兒,整個車間的人都看著。空氣好像不流動了,隻有舊吊扇在那兒嗡嗡響,窗外偶爾有摩托車開過去的聲音。曉雅覺得有兩道很紮人的目光從阿珍阿麗那邊射過來,帶著吃驚和不爽。她咽了口口水,喉嚨發幹,手指頭不自覺地搓著衣角,這是她從東北帶過來的習慣,一緊張就這樣,好像指頭上還有以前在廠裏數錢時那種潮乎乎的感覺。但下一秒,她抬頭對上王姐那雙藏著期待的眼睛,深吸一口氣,把腰板挺直了,說:“我敢。”
王姐臉上沒啥表情,隻輕輕點了一下頭,把一厚摞訂單資料和客戶給的樣品布料扔到工作台上。“要求全在這裏麵。三天時間,從看懂要求、出圖紙到打出合格的初版,你一個人搞定。如果用料超了預算,或者東西客戶不滿意,”她停了一下,眼睛掃了一圈車間,“虧的錢從你工資裏扣,扣不完,你就給我白幹活,直到還清。”這話與其說是說給曉雅聽的,不如是說給所有人立的規矩,冷冰冰的,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可是,她轉身要走的時候,手指很快地在布料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點了一下,那兒有個用差不多顏色的線繡的一個小字母“B”。這動作快得像錯覺,隻有死死盯著王姐的曉雅看見了。
曉雅馬上懂了,這是王姐偷偷給的提示。客戶明麵上要的是A版型,但這個“B”可能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或者有別的特殊要求。王姐幫忙幫得這麼隱蔽,又這麼險,把指點藏在考驗底下,好像是在說:路我可以指給你,但坑還得你自己爬。
麻煩馬上就來了。客戶要的是一種複雜的雙麵提花布,對紗線的鬆緊、針腳怎麼配合要求特別高。曉雅一頭紮進圖紙和機器裏,反複算、反複調。另外兩個女孩,阿珍和阿麗,顯然看不慣她這個“外地人”,尤其是她們瞧不上的“東北人”接這麼重要的活兒。她們先是“不小心”弄亂曉雅分好的彩色紗線,又在她調機器的時候,故意在旁邊用方言大聲說“有些人沒那個本事還要拖累全廠”,想攪亂她的心思。曉雅隻當沒聽見,默默把紗線重新分好,把重要的參數用隻有自己才懂的符號記在小本子上。這是在東北廠裏養成的習慣,怕手藝被人輕易學去。
真正的使壞發生在第二天半夜。曉雅順著“B”的提示,終於發現客戶其實是想要在很薄的底布上做出凸起來的花紋,這得改平常的走針順序和換線的節奏。她剛摸出點門道,離開一會兒去喝口水,回來就發現她剛調好的機器被人按回了初始狀態,所有數據都沒了。車間裏隻有阿珍在遠處低著頭縫邊,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曉雅站在冰冷的機器前麵,火氣一下子衝到頭。她幾乎能肯定是阿珍幹的。這一刻,她不是沒想過衝過去吵一架,但東北那種直來直去的脾氣,被來南方這幾個陣子學會的忍勁壓了下去。她想起王姐“不準打聽別人的版、不準私下接活”的規矩,也想起自己剛來時被人說“粗手粗腳”。吵架隻會浪費時間,正好坐實了“東北人衝動壞事”的偏見。她咬緊牙,沒吭聲,靠著記憶和小本上的符號,慢慢把參數重新輸進去。那個晚上,車間裏隻有機器低沉的嗡嗡聲和她像釘在那兒的身影。失敗,重來,再失敗,再調整。手指上的舊傷被針柄又磨破了,血珠滲出來染紅了紗線,她隻是簡單貼了塊膠布,繼續幹。
第三天一大早,王姐像往常一樣來得特別早。她看見曉雅臉煞白但眼睛發亮地站在機器前,腳邊是一小堆試壞了的廢布頭。她沒問做得怎麼樣,直接走到曉雅旁邊,扔給她一個舊鋁飯盒,裏麵是熱乎乎的菜肉大餛飩。“吃。別死在我這兒。”語氣還是那麼硬,但這舉動有種江湖式的關心。她看著曉雅大口吃著,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以前在廣東大廠,帶出過十幾個徒弟。最讓我得意那個,偷了我所有花樣設計,帶著客戶自己出去開了廠。”
曉雅嚼餛飩的速度慢了下來。王姐眼睛看著窗外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聲音平平的,但帶著深深的累和一絲沒被時間磨平的痛:“那時候我才明白,手藝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教人手藝,也得防著人心。”所以她數錢時才有那股子市井的江湖氣,那是她保護自己勞動最直接的辦法;所以她定下那麼嚴的規矩,對學徒,尤其是外地人,看得特別緊;所以她把技術上的指點藏在這種冷酷的考驗下麵。她可能也想有人能繼承手藝,但更怕再被背後捅一刀。這個細節讓王姐這個人一下子複雜了起來,她的嚴厲和一絲不苟不是天生的,是受過傷後長出來的硬殼。
最後一天下午,客戶派人來驗貨。來的是個穿著講究、表情很嚴肅的中年男人。阿珍和阿麗抱著胳膊站在不遠的地方,等著看笑話。王姐坐在辦公室裏,沒出來,好像這事跟她沒關係。
曉雅把打出來的初版樣衣平平地鋪在驗貨台上。中年男人拿起放大鏡,仔細看每一個地方:花紋對得齊不齊,線腳勻不勻,背麵幹淨不幹淨......他特別留意那個暗號“B”指的特殊立體花紋區域。看了好久,他繃著的臉總算有了一點笑模樣:“不錯。尤其是這個立體效果,處理得很巧,跟我們想的一樣,甚至更好。王師傅手下真是有能人。”
一直繃緊神經的曉雅,聽到這話,腿一軟,趕緊用手撐住台子。王姐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來,臉上還是淡淡的,隻對客戶點了點頭:“應該的。”但當她目光掃過曉雅時,眼睛最裏麵飛快地閃過一點很難察覺的讚許和放鬆。
客戶走了以後,車間裏靜得奇怪。王姐走到曉雅麵前,掏出一把零錢,利索地數出五十塊錢獎金,和當月工資一起拍在曉雅手裏:“這是獎金。下個月起,你工資漲到三百五。”她停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隻讓曉雅一個人聽到,“那台進口機器,以後主要歸你管。”
曉雅抓著那疊有點潮乎乎的錢,手指頭不自覺地蘸了下口水,熟練地數了數,心裏什麼滋味都有。她贏了這一仗,得到了認可和機會。但她也很清楚地看到,王姐身後,阿珍和阿麗的臉色變得特別難看,眼神裏不再是看不起,變成了嫉妒和怨恨。
王姐轉身叫雜工去搬新來的紗線,她數錢時那種有點俗氣的習慣動作,和她檢查紗線質量時那種特別較真的專業勁兒,放在一起很別扭,但又同時存在。這暗示著她複雜的過去:她可能是從底層爬上來的,靠著過硬的技術和一股狠勁混出來,但身上還留著草莽的痕跡。她把對技術的純粹追求藏在冷酷的規矩和試探下麵,心裏可能藏著不想說的苦楚和孤單。
曉雅知道,自己隻是在這片精密又冷漠的工廠叢林裏,暫時喘了口氣。真想站穩腳跟,還早著呢。而王姐那張冷臉後麵,到底還藏著什麼故事,她才剛剛看到一條縫。南北的差異、技術的傳授、人心的好壞,在這間小小的打版店裏,攪和成一幅更複雜的畫,等著下一次展開。
那天晚上,曉雅給趙誌剛寫了第二封信,這次她留下了詳細地址。她在信最後寫:“這裏能學到真本事,但南方的水,好像比我想的要深。”然後她拿出這個月攢下的一點錢,又一次不自覺地舔濕手指頭,仔細數了兩遍,把信紙折好,塞到了枕頭底下。
閣樓窗外,濮院的晚上還是燈火通明,摩托車呼呼地跑,但這個南方小鎮在曉雅眼裏,不再隻是充滿希望的地方了,它的每一道紋理裏都纏著機會、偏見、高超的技術,還有藏在精密機器下麵、沒人清楚的暗流。她的戰鬥,才剛開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