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車站一出來,風夾著雪沫子直往領口裏鑽。趙誌剛拉著佳妮的手不自主的緊了緊,那小手冰涼,卻使勁勾著他的食指。孩子不老實,專挑路邊沒被人踩過的雪坑跳,棉鞋噗嗤噗嗤地響。
“爸,”佳妮突然抬起頭,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媽啥前回來?”
趙誌剛覺得嗓子眼兒像被啥東西堵住了,他咧咧嘴,硬擠出一個笑:“很快啊。等南方那邊的荔枝熟了,你媽就拎著滿滿一大筐回來,讓你吃個夠。”
佳妮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小聲說:“俺們老師......昨天又問補課費了。”
趙誌剛伸手胡嚕了一下閨女紮著揪揪的腦袋頂:“放心,爸記著呢。今兒晚上,指定把補課錢給你拿回來。”
到了校門口,他看著那瘦瘦小小的身影背著個大書包,消失在紅磚教學樓裏,心裏頭一下子空落落的,像被這東北風刮過一樣,又冷又空。
勞務市場擠在鐵西區一個早沒了的舊廠棚底下,可人卻比廠子當年最紅火的時候還多。一眼望過去,全是灰撲撲的棉襖,擠成一堆一堆的。大夥兒嘴裏哈出的白氣,混在一塊,沉甸甸地浮在半空。趙誌剛縮著脖子剛擠進去,就被那股焦躁的歎氣聲和問詢聲給淹沒了。
“一天三十五!扛大包!有誰幹?”一個工頭模樣的漢子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人群“轟”一下,像餓急了的狼看見了肉,猛地就圍了上去。趙誌剛被裹在裏頭,身不由己地往前挪,根本擠不到前頭。
“操!這比咱廠裏當年搶房子還邪乎!”旁邊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罵罵咧咧。
趙誌剛一扭頭,居然是老韓!以前一個車間的。他媳婦春梅也在旁邊站著。老韓看見他,苦笑一下:“誌剛,你也來了?聽說......曉雅去南邊了?”他嗓門還是那麼大,震得旁邊樹杈上的雪都往下掉,“咱廠子散攤子以後,就數你們兩口子膽兒大!”
春梅用胳膊肘使勁懟了老韓一下,低聲罵:“就你聲大!顯著你了?還嫌剛子心裏不堵得慌?”
三個人蹲到一處能擋風的破鍋爐後頭,分了根煙抽。老韓狠狠吸了一口:“曉雅是去浙江那塊?濮院?嘿!我有個表弟,去年就去那兒倒騰毛衣了,說那地方,滿大街聽的都像東北話,比沈陽還沈陽!”他忽然咧嘴樂了,“那小子原先還吹,說南方老娘們說話軟乎,結果一去才發現,好家夥,批發市場裏嚷嚷‘嘎哈呢’的,全是咱這幫人!”
趙誌剛勉強笑了笑。春梅在一邊歎口氣:“其實俺們倆也琢磨了,開春暖和點,也往南邊走走。聽說南邊的廠子挑人,嫌咱東北人年紀大,又嫌女的拖家帶口不方便。”她用腳踢了踢凍得硬邦邦的雪塊,“誌剛,你說,當年咱戴著大紅花,當先進生產者那會兒,能想到有今天,得蹲在這冰天雪地裏,為了一天十塊八塊的零活搶破頭嗎?”
正說著,遠處又是一陣騷動。人群再次像炸了窩的魚,呼啦啦湧向門口,接著又罵咧咧地散開,原來那工頭隻要二十個人。
老韓朝地上啐了一口:“瞅見沒?比早市上搶便宜秋菜還瘋!”他忽然湊近趙誌剛,壓低聲音:“不過誌剛,我聽說濮院那邊,女工挺搶手,曉雅肯定沒問題。就是......你自個兒得多留個心眼,聽說那邊有些南方小老板,心眼子活泛,專會糊弄咱這邊過去的......”
趙誌剛拳頭猛地攥緊了,指甲掐得手心生疼,過了一會兒,又慢慢鬆開了。雪下得更密了,他看著老韓和春梅佝僂著背,又擠進那群灰棉襖裏,心裏不是滋味。想起廠子還在的時候,機器轟隆隆響,老韓修機床是一把好手,春梅是廠裏文藝隊的台柱子,現在呢,也都為了每天這十塊八塊搶破頭。
以此同時,孫曉雅坐的那趟綠皮火車,正“哐當哐當”地壓過華北平原。車廂裏擠得呀,真跟沙丁魚罐頭沒兩樣。人身上的味兒、煙味兒、汗酸味兒,再加上不知道誰帶的臭鹹魚味,全混在一塊兒,悶得人腦仁疼。
對麵坐著一個大媽,抱著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一邊嗑瓜子一邊上下打量她:“大妹子,瞅你一個人,這是奔哪兒去啊?”
孫曉雅把懷裏那個舊布包抱緊了些:“浙江,濮院。”
大媽一拍大腿:“哎媽呀!巧了!我也去浙江!投奔我閨女去!咱東北現在是沒法待了,廠子黃的黃,倒的倒,毛都不剩了。”大媽自來熟,抓了把瓜子就往曉雅手裏塞,“大妹子聽口音你是沈陽的吧?哈!我鞍山的!咱算半個老鄉!”
對麵幾個男的在那摔撲克牌,吵吵把火的。“我操!你又偷牌!”“偷個屁!下崗那會兒要是能偷著個工作,老子早偷了!”一幫人哄笑起來,那笑聲裏頭,聽著都帶著點兒心酸。
一個戴著舊棉帽子的老爺們高聲說:“聽說南邊兒熱得要命,冬天都不用穿棉褲!咱這身厚行頭,去了興許還能賣倆錢兒!”有人接話:“賣?你可拉倒吧!南邊人精得跟猴兒似的,看你穿棉褲,還以為是北極跑來的熊瞎子呢!”
孫曉雅聽著,忍不住也笑了笑。大媽湊過來,壓低聲音:“別瞅這幫爺們嘴上沒個把門的,其實心裏頭都苦。我家那口子,去年沒的......廠子不行之後,他就沒咋笑過。臨走前還跟我說呢,‘秀芹啊,咱這輩子,算白活嘍’。”大媽把手裏的瓜子殼扔在地上,“我說,至少咱也見過好時候不是?那年廠慶,市長還來給咱剪彩呢!”
天剛剛擦黑的時候,車廂裏更擠了。曉雅花了五毛錢,買了碗熱水,就著從家帶的幹糧啃下去。她舍不得買盒飯,身上那五百塊錢,是她全部身家,她得靠著這錢去浙江掙命呢。
不一會天就徹底黑透了,曉雅彎下腰,鑽到了硬座底下。她拿出兩張提前準備好的舊報紙,鋪了鋪。這是她昨晚上車後發現的“好地方”,勉強算是個“臥鋪”吧。雖然一股腳臭味兒和灰塵味,但好歹能把腿伸直。周圍座位底下,也躺了不少人,有逃票的,有沒座位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擠在這點兒可憐的空隙裏。
睡到半夜,突然一陣亂哄哄。“查票了!查票的來了!”曉雅看見好多人慌裏慌張地往廁所鑽,還有的拚命想爬進行李架。查票員打著手電筒,一路吼著過來,光柱掃過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曉雅把手裏那張車票攥得緊緊的,汗都快浸濕了,那是趙誌剛用手表給她換來的票。
天蒙蒙亮的時候,曉雅想從座位底下鑽出來,活動活動早就麻了的胳膊腿。她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腳,想找個能下腳的地方,可試了半天,根本找不到一點縫隙。車廂的地板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連個插腳的空檔都沒有。
她一下子泄了氣,縮了回來。她就被這麼困在這個小小的座位底下了,前後左右都是人,動彈不得,就像......就像被啥東西按在了這兒,下一步往哪兒走,全是未知數。
火車可不管這些,照樣“轟隆隆”、“哐當哐當”地往南跑,拉著這一車從東北出來的人,拉著他們那點兒指望和說不清的迷茫,朝著那個傳說中暖和、能掙著錢的南方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