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曉雅和趙誌剛淩晨四點就到了八家子市場,進了一車特別好的橘子。黃澄澄的果子在路燈底下泛著光,孫曉雅十分小心地給它們蓋了兩層棉被。
“這橘子真好,這回肯定好賣。”孫曉雅哈著白氣說,眼裏帶著光。
趙誌剛沒吭聲,低頭蹬三輪,把唯一的一雙棉手套給了曉雅,自己卻雙手凍得通紅。
第二天,倆人剛走到市場門口,就聽見裏頭亂哄哄的。有人喊:“停電了!冷庫斷電了!”
大家撒丫子往冷庫跑。孫曉雅心裏一沉,拔腿就往自家租的那個小隔間衝,趙誌剛也趕緊跟上。
冷庫大門開著,裏麵黑漆漆的。管理員在原地打轉:“變壓器燒了!修著呢!”
孫曉雅打手電一照,自己咬牙買的半車橘子,已經掛了一層白霜。她伸手一摸,頓時心涼透了,橘子凍得硬邦邦的,像冰塊。
“完了......”她腿一軟坐在地上,手指插進一個凍爛的橘子,冰碴子和爛果肉一起流出來,“全完了......”
趙誌剛氣得一腳踹在貨架上,凍硬的橘子劈裏啪啦往下掉:“這什麼破變壓器!我去找他們賠!”
管理員在門口哼了一聲:“賠?合同上寫清清楚楚,天災人禍不賠!你找誰賠?”
“完了,真完了。”孫曉雅坐在泥水裏,棉褲濕透了也不覺得冷。這些橘子是他們借了錢買的,就指望過年賣個好價。
趙誌剛又踹了一腳橘筐,筐子沒動,他自己腳趾頭疼得鑽心。這比當年他在廠裏被機器壓了手還疼,那時候廠裏起碼還能給報銷,工友還來看他,現在呢?隻有債主天天催賬。
王琳趕來的時候,孫曉雅還蹲在角落對著那堆爛橘子發愣。王琳沒說話,隻是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像多年前在紡織廠當姑娘時那樣,大家沒事就坐在一起暢想著未來。
“曉雅,”王琳開口,“先別難過了,我聽我表姐說五愛街那邊缺毛衣,浙江那邊能找廠子自己做版,肯定好賣,就是得親自跑一趟。聽說南方機會多,不少東北人都往那兒去。”
趙誌剛聽見就火了:“你一個女的跑那麼遠幹啥?你知道浙江在哪嗎?被騙了咋整?佳妮誰管?南方人精得很,專騙咱東北人。”
孫曉雅慢慢抬起頭,眼神變得特別硬。她突然抓起一個爛橘子,狠狠砸在趙誌剛腳邊,爛果肉濺了他一鞋。
“我不去,咱娘仨吃啥?你去要飯?嫁你我真是倒血黴了!”她聲音不高,但像冰碴子似的紮人,“佳妮補課費欠倆月了,你真當老師免費不要錢啊?”
趙誌剛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鐵青。他張張嘴,啥也沒說出來,轉身一腳踢開爛筐走了。他背駝得像個老頭,早沒了當年廠裏技術能手的樣。
那晚家裏悶得喘不過氣。佳妮自己熱了剩飯,安靜寫作業,時不時偷看爸媽。她不大,但已經會看大人臉色了。
孫曉雅拿出鐵盒子,一枚一枚數零錢。全家的錢就剩七十三塊二。盒子底下壓著趙誌剛當年的獎狀,都發黃了。
“要是浙江得多錢啊?”她突然問。
趙誌剛悶聲說:“火車票就得一百多,到了那兒吃住都要錢,沒五百下不來。都快趕上我過去一個月工資。”
五百塊,對他們來說像座山。
半天,趙誌剛突然站起來:“我想想辦法。”嗓子啞得厲害。
孫曉雅一宿沒睡。第二天清早,趙誌剛回來了,眼睛通紅,掏出五百塊錢,皺巴巴的。孫曉雅看見他手腕上那道白印,他那塊上海牌手表沒了。那是他當上技術能手時廠裏獎的,戴了十幾年,再難也沒舍得賣。
“哪來的錢?”孫曉雅一驚。
“你別管,不是偷的搶的。”趙誌剛硬邦邦地說,“買票去吧。”轉身時,孫曉雅看見他眼角有淚。
去浙江前一晚,孫曉雅把佳妮摟得特別緊:“媽出去幾個月,掙錢了就回。你聽話,好好學習。”
佳妮似懂非懂地點頭:“媽,南方有荔枝嗎?書上說可甜了。”
“有,媽給你帶。”孫曉雅鼻子一酸,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想過南方,卻沒想過是這樣去。
趙誌剛送她去火車站,一路沒話。站台上全是南下打工的人,都麵黃肌瘦的。快上車時,他塞過來幾個煮雞蛋:“路上吃。”雞蛋還熱著,看樣子是他一早煮的。
綠皮火車轟隆隆離開沈陽站,孫曉雅看著窗外丈夫越來越小的身影,心裏突然慌得很。站台模糊了,隻剩東北灰蒙蒙的天和遠處工廠破煙囪。她不知道,這一走,他倆的命就徹底轉了彎;也不知道,南方等她的事,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火車經過工廠區,孫曉雅看見好多廠房都廢了,就像他們的日子,曾經風光,現在也都隻剩破爛一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