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兵荒馬亂過後的風,總裹著鐵鏽與血腥氣。幽州城外的野草剛漫過去年的白骨,又被新的馬蹄踏碎,柳玉娘便是在這樣的風裏落了地。
母親斷氣時,簷角的銅鈴正被朔風扯得哀響,父親劉山人用一把斷匕割斷臍帶,將她裹進那件打了七八個補丁的舊棉袍裏——那原是他行醫時穿的,如今下擺還沾著陳年的藥漬與血痕。
乳母是想也不敢想的。柳山人背著繈褓裏的女嬰,踏遍了幽州城的裏巷。
誰家有產婦,誰家添了嬰孩,他便上門去,背著那隻磨得發亮的藥箱,替人瞧頭疼腦熱,治跌打損傷。診金一分不要,隻求舀半碗米湯,或是勻一塊米糕。
有那心善的農婦,會把剛擠的羊奶熱了遞過來,他便蹲在灶門前,用小勺一點點喂進女兒嘴裏,看著她咂嘴的模樣,眼角的皺紋裏才浮起些微暖意。
更多時候,換來的隻是殘羹冷炙,有時是餿了的粥水,有時是啃剩的麥餅,他都先揣在懷裏焐熱了,再小心翼翼喂給她。
玉娘記事時,嘴裏總帶著股淡淡的藥味。
父親的藥箱像個百寶囊,有時摸出的是曬幹的蒲公英,有時是纏成束的艾草,偶爾也會有幾塊硬糖——那是替大戶人家的小姐治好了咳嗽,對方賞的。
她不知道什麼叫禮儀,隻曉得見了人要笑,笑了或許能討到吃食;不知道什麼叫廉恥,隻知道天寒地凍時,縮在父親懷裏蹭暖,比什麼都要緊。
父親從不教她讀書寫字,隻教她辨認野菜:這是馬齒莧,能吃;那是蒼耳子,有毒。
他說:“活著,比啥都強。”她便把這話刻在心裏,像田埂上的狗尾草,野火燒不盡似的,拚命往土裏鑽。
六歲那年,幽州又起了兵戈。叛軍的旗幟插在城頭的那日,火光映紅了半個夜空。劉山人背著藥箱,一手牽著玉娘,隨著逃難的人流往南走。
老家的二畝薄田早被亂兵占了,農具燒的燒、搶的搶,隻剩下斷壁殘垣。他聽說魏州暫得太平,便揣著最後幾個銅板,帶著女兒踏上了漫漫長路。
路是用腳丈量的。玉娘的小鞋磨穿了底,父親便將自己的布鞋脫下來給她套上,光著腳踩在碎石路上,血珠滲出來,很快又被塵土掩蓋。
白日裏,日頭毒得能曬脫皮,他們便躲在道旁的槐樹下歇腳。
槐樹的葉子黃了大半,落得滿地都是,踩上去沙沙響。父親用破碗舀路邊溝裏的水,水是渾的,帶著股土腥味,他便在樹下等半晌,看著泥沙沉澱了,才敢給玉娘喝。
玉娘渴極了,捧著碗一飲而盡,卻覺得喉嚨裏澀得慌。
夜裏,就蜷在廢棄的土地廟裏。土地爺的泥像缺了條胳膊,臉上被人劃了道口子,看著有些嚇人。
父親把藥箱墊在她身下,那箱子雖不大,卻能隔開地上的寒氣。他自己則背靠著門板,擋著穿堂的風。門板上有個洞,風從洞裏灌進來,嗚嗚地響,像有人在哭。
有次她半夜凍醒,聽見父親在哼一支曲子,調子古怪又蒼涼,像風吹過空穀的聲音。她問是什麼,父親說:“是你娘生前愛唱的,說唱了能心安。”可她聽著,隻覺得那歌聲裏全是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