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
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
下樓時,聽到謝之遙和江雪正在客廳說話,似乎是在討論婚禮的細節。
江雪看到我,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笑吟吟地開口:“螢螢醒啦?正好,我和之遙在選婚紗呢。對了,我們的婚禮,你來給我當伴娘吧?之遙養了你這麼多年,你也該出份力,盡盡‘孝心’了,對不對?”
她特意加重了“孝心”兩個字,眼神裏的惡意和嘲諷幾乎要溢出來。仿佛不是在邀請我做伴娘,而是在給我貼上“拖油瓶”、“寄生蟲”的標簽,赤裸裸地審判著我的不堪。
我停下腳步,沒有看她,也沒有看謝之遙,隻是盯著空氣中某個虛無的點,點了點頭,聲音平板無波:“好。”
出乎意料,謝之遙的臉色反而瞬間陰沉了下去,比剛才更加難看,周身都散發著低氣壓。
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卻沒有說話。
幾天後,按照約定,我陪他們去頂級婚紗店試婚紗。
江雪試穿了一件價值不菲的定製款,蕾絲與珍珠點綴,奢華無比。她站在巨大的試衣鏡前,左右欣賞,笑容甜蜜。
“之遙,好看嗎?”
“嗯,很美。”謝之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趁江雪再次進入試衣間調整時,謝之遙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到走廊角落。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生疼。
他低頭逼視著我,眼底翻滾著我看不懂的墨色,聲音壓抑而緊繃:“池照螢,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最喜歡我嗎?嗯?現在怎麼就這麼爽快地答應給別人做伴娘?你就這麼......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把我推出去?你就這麼下賤嗎?!”
他的質問來得莫名其妙,甚至帶著一種瘋狂的控訴。
我茫然地看著他,完全無法理解他這突如其來的怒火。明明羞辱我的是他,逼我走的是他,現在我來“盡孝心”了,生氣的還是他?
他到底想怎麼樣?
“不是你希望我這樣嗎?”我聽見自己幹巴巴的聲音回答,“我照做了,不好嗎?”
謝之遙被我的話噎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
就在這時,江雪的聲音傳來:“之遙?螢螢?你們在哪?幫我看看後麵拉鏈怎麼樣。”
我掙開他的手,沉默地走向試衣間。
江雪背對著我,光滑的背脊裸露著,拉鏈隻拉了一半。她透過鏡子看著我,眼神裏帶著一絲命令的意味。
我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指尖剛碰到拉鏈的金屬頭——
突然!身後不知被誰猛地撞了一下!也可能是絆了一下!我完全沒防備,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驚叫著向前撲倒!
“啊!”
砰!
一聲悶響,我重重地摔倒在地,額頭磕在冰冷的試衣凳邊緣,眼前一陣發黑,耳朵裏瞬間灌滿了尖銳的嗡鳴聲!
“天哪!螢螢!你怎麼樣了?!”江雪發出誇張的驚呼,手忙腳亂地蹲下身想來扶我,表情驚慌又無辜,“怎麼辦啊!之遙!妹妹不會生氣吧?我隻是想讓妹妹幫我拉拉鏈而已......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的話聽起來充滿了關切,但扶我的動作卻笨拙而敷衍,甚至有意無意地壓到了我的胳膊。
我的右耳嗡嗡作響,聽力變得模糊不清,那種熟悉的、令人恐慌的閉塞感再次襲來。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右耳,想要確認助聽器是否還在正常工作——那是小時候一次意外導致聽力受損後,父母花重金為我配的。
然而,我摸到的不是小巧的助聽器,而是一隻冰涼堅硬的、鑲滿水鑽的高跟鞋底!
江雪“慌亂”之中,竟然一腳踩在了我摔落時掉出的助聽器上!並且,絲毫沒有挪開的意思!
啪嗒!
細微卻清晰的碎裂聲,透過骨骼傳導,清晰地響在我的腦顱裏!
我的助聽器!
我猛地抬頭,看向江雪。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快意和惡毒,雖然臉上依舊掛著淚珠,一副嚇壞了的樣子。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像是才反應過來,猛地抬起腳。
可是已經晚了。那枚精密小巧的設備,已經在她鞋底碎裂成了幾塊。
謝之遙快步走了過來,臉色難看地看著這一幕,眉頭緊鎖。他看了看我蒼白的臉,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助聽器,最後目光落在淚眼婆娑的江雪身上,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沒事,意外而已。先起來,回家再說。”
語氣裏的不耐和息事寧人,像一把冰錐,徹底鑿穿了我最後的心防。
江雪卻仿佛抓住了什麼把柄,挽住謝之遙的胳膊,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個聞聲過來的店員聽到:“之遙,我聽說......聽說咱們螢螢小時候好像就有抑鬱症,還在看心理醫生,是不是真的呀?她剛才摔倒......不會受刺激吧?我好擔心啊......”
她的話音剛落,周圍那些原本帶著同情和關切的目光,瞬間變了味。竊竊私語聲低低響起,好奇、探究、憐憫,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和恐懼,像針一樣紮在我身上。
“抑鬱症?”
“心理醫生?”
“看不出來啊......”
“怪不得感覺有點怪怪的......”
我仿佛被瞬間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扔在聚光燈下,接受著所有人無聲的審判。手心裏瞬間沁滿了冰冷的汗水。
右耳的聽力在持續下降,世界變得嘈雜而模糊。
我隻能隱約聽到那些議論,看到那些異樣的目光。
掙紮著爬起來,我推開試圖扶我的人,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婚紗店。
我必須立刻去醫院!
趕到醫院,急診醫生檢查後,臉色嚴肅:“右耳聽力急劇下降,外力撞擊和情緒劇烈波動都可能是誘因。助聽器也壞了?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再晚來一會兒,情況可能更麻煩!”
我坐在診療室裏,聽著醫生的話,心灰意冷。
“算了,”我聽見自己麻木的聲音說,“不治了。”
治也治不好。
就像我對謝之遙的癡心妄想。
就像我這糟糕透頂的人生。
永遠都治不好了。
醫生愣了一下,還想再勸,我已經站起身,拿著診斷報告,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坐在醫院冰冷的長凳上,我機械地拿出手機。
朋友圈裏,江雪剛剛更新了狀態。一張照片,她捧著一杯某知名品牌的奶茶,笑得一臉幸福。配文:「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謝謝之遙哥哥,總是這麼貼心~(愛心)」
而我的手裏,緊緊攥著的,是一張冰冷的、寫著“右耳感音神經性聽力損傷(突發性)”的診斷報告。
窗外的秋風呼嘯著卷過,枯黃的樹葉打著旋兒墜落。
真冷啊。
不知道是天氣冷,還是心冷。
回到老洋房,裏麵燈火通明,卻照不亮我心中的黑暗。
謝之遙竟然在家,坐在客廳看文件。聽到我進門,他頭也沒抬,語氣不耐:“又野到這麼晚才回來?廚房有夜宵,自己去吃。”
我的右耳聽力尚未恢複,他的話聽不真切,隻覺得嗡嗡一片。
我停下腳步,茫然地看向他,下意識地問:“什麼?”
他等了幾秒,沒聽到我的回應,終於抬起頭,看到我失神的樣子,眉頭皺得更緊:“我問你吃不吃夜宵!耳朵聾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頓住了。
他猛地放下文件,站起身,快步走到我麵前,仔細地盯著我的臉,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而嚴肅。他試探性地,放緩了語速,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池照螢......你......聽不見我說話?”
從他的瞳孔裏,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蒼白麻木的臉,也窺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恐慌?
聽不見了?
嗬。
我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掰開他死死攥著我胳膊的手指。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僵硬得像鐵鉗。
“哥,”我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你不是一直嫌我給你丟人嗎?我走了,對你,對謝家,對江雪,都好。”
“從此以後,我們兩清了。”
我以為我會哭,會歇斯底裏,但奇怪的是,內心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眼淚和情緒都在昨夜流幹了。
謝之遙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瞳孔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碎裂。他張了張嘴,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嘶啞:“池照螢!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沒有我的允許,你敢跑?信不信我......”
“打斷我的腿?”我替他說完,甚至極輕地笑了一下,“隨你吧。但就算爬,我也會爬出這裏。”
說完,我不再看他臉上那種近乎猙獰的恐慌,轉身,一步一步,異常堅定地走上了樓。
開始收拾東西。其實沒什麼可帶的,屬於我的東西少得可憐。大部分奢侈品和珠寶,都是謝之遙買的,帶著他的標簽和施舍的意味,我一樣都不想帶走。
最後,我隻裝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放了幾件自己的舊衣服,必要的證件,還有那張冰冷的診斷報告。
蘇琪的電話來得及時,她已經幫我訂好了最快飛往芝加哥的機票。
“我在機場等你,寶貝兒,新的開始正在向我們招手!”她活力滿滿的聲音,像一道光,穿透了我周遭厚重的陰霾。
下樓時,謝之遙還僵立在原地,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地看著我,仿佛一尊瞬間失去靈魂的雕塑。江雪站在他身邊,挽著他的手臂,臉上帶著勝利者般的擔憂。
我沒有停頓,拉著行李箱,徑直走向大門。
手機瘋狂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著“謝之遙”的名字。我直接按了關機鍵。
世界,徹底清靜了。
5
綠皮火車晃晃悠悠地駛離了京城站。窗外熟悉的高樓大廈逐漸被廣闊的田野取代。我靠著車窗,看著外麵飛速倒退的風景,心中沒有想象中的痛徹心扉,反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空茫。
蘇琪坐在我對麵,喋喋不休地講著芝加哥的風土人情,講著她給我聯係好的心理學導師,講著那邊自由開放的學術氛圍。
我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後,飛機降落在芝加哥奧黑爾國際機場。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呼吸到第一口帶著涼意的空氣時,我才恍惚地意識到——我真的離開了。
離開了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京城,離開了謝之遙的掌控,離開了那令人窒息的愛與恨。
芝加哥的秋天,似乎比京城來得更早,風裏帶著蕭瑟的味道。蘇琪是個閑不住的,安頓好住處後,立刻拉著我到處逛。
她甚至還在密歇根湖邊的沙灘上,認識了一個熱情開朗的金發碧眼帥哥,兩人相談甚歡。
我看著她在陽光下燦爛的笑容,感受著湖邊帶著水汽的風,久違的、一絲微弱的暖意,似乎正艱難地試圖穿透我冰封的心殼。
我開始在芝加哥大學辦理入學手續,重新撿起被我荒廢多年的心理學。捧著厚重的專業書籍,聽著課堂上教授深入的講解,我才感覺自己一點點活了過來,找到了除了“謝之遙的累贅”之外,屬於“池照螢”本身的價值。
日子忙碌而充實。雖然右耳的聽力時好時壞,需要定期複查,情緒也時有反複,但至少,呼吸不再那麼困難了。
那天下午,我剛從圖書館出來,天空毫無預兆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我沒帶傘,正準備冒雨衝去不遠處的公交站,頭頂突然一暗。
一把黑色的雨傘,穩穩地罩在了我的上方,隔絕了冰冷的雨絲。
我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
傘下,是謝之遙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胡茬,向來一絲不苟的西裝也顯得有些褶皺。他就那樣站在異國的雨裏,眼神複雜地看著我,裏麵有疲憊,有慍怒,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執拗。
“玩夠了嗎?”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鬧脾氣也要有個限度。池照螢,跟我回去。”
心臟還是不受控製地緊縮了一下。我看著他,看著他被雨水打濕的肩頭,看著他手裏那把明顯向我傾斜的傘。
曾幾何時,我多麼渴望這樣一把傾斜的傘。上學時,每逢下雨,他總會等在校門口,把傘大半都傾向我這邊。我那時傻傻地相信,愛就是一把傾斜的傘。
後來,他連傘都不願意再為我撐了,隻會罵我矯情。
時過境遷,同樣一把傾斜的傘,卻再也遮不住我心底的荒蕪。
我緩緩搖了搖頭,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謝之遙,你還有什麼事?”
他似乎被我的平靜激怒了,語氣變得強硬:“我給你重新買了最好的助聽器,定製的最新款!你的耳朵......不能再拖了。別任性,跟我回京城!這裏有什麼好?人生地不熟,誰照顧你?”
又是這樣。永遠高高在上,永遠覺得我在任性,永遠用他自以為是的“為你好”來綁架我。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無比可笑。
“因為江雪,鬧點脾氣?”他見我不說話,語氣軟了一些,卻依舊帶著令人窒息的控製欲,“她是你未來嫂子,你就不能大度點?一幅畫而已,給她看看又能怎麼樣?碎了就碎了,我賠你十幅!至於鬧到離家出走?”
一幅畫而已。
輕飄飄的五個字,再次將我所有的痛苦和掙紮碾得粉碎。
那幅《夜玫瑰》,是我整個青春孤注一擲的愛戀,是我所有無法言說的卑微和絕望。在他眼裏,卻隻是一幅可以隨意估價、隨意賠償、隨意丟棄的“畫而已”。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愛了整整十年、卻對我如此殘忍的男人,心底最後一絲波瀾也歸於死寂。
“哥,”我清晰地叫他,隔開了我們之間最後那點可憐的親昵,“以前是我不懂事,不該癡心妄想,不該喜歡你,給你造成了困擾。現在我懂了,也放下了。”
“你放心吧,以後我不會再糾纏你,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惹你厭煩。”
“你也,別再來找我了。”
我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堅定。然後,伸出手,一點一點,用力掰開他握著傘柄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涼,卻在微微顫抖。
雨點重新打在我的臉上,冰冷刺骨。
謝之遙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瞳孔裏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恐慌的神色。他猛地想要再次抓住我的手,卻被我更快地避開。
“池照螢!”他低吼,聲音裏帶著一絲破碎的絕望,“包辦婚姻有什麼好的?!我根本就不喜歡那個!”
昏黃的路燈透過雨幕照在他狼狽的臉上,曾經在我眼中清風霽月的男人,此刻看起來竟有幾分可憐。
包辦婚姻?
我恍惚了一下,差點忘了。
是啊,我們之間,還有一層可笑又可悲的娃娃親關係。那是我們父母早年的玩笑約定,卻像一道無形的枷鎖,鎖了我這麼多年。
我曾天真地以為他不在意,甚至暗自竊喜。原來,他如此厭惡,厭惡到不惜用最傷人的方式來推開我。
“哥,”我最後看了他一眼,聲音輕得像要散在風裏,“祝你幸福。”
說完,我毅然轉身,衝進了冰冷的雨幕裏,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