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醜八怪,你醒了,你沒事吧?”
傅聽夏眨了一下眼,才看清旁邊的少女,她很年輕,有一張清秀裏透著青春嫵媚的臉龐,但此刻頭發淩亂得像個雞窩,上麵還沾滿了麥秸的碎片,模樣看起來實在是慘不忍睹。
這到底是誰,傅聽夏有些想不起來。
那少女見傅聽夏不回話隻是直勾勾地看著她,高傲地抬起下巴道:“醜八怪,我不是你能肖想的,拜托你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要不然發生什麼,那都是你自找的。”
說著,她看了一下四周,又壓低聲音:“如果你敢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別怪我不客氣。”
“鈴子,鈴子!你又死哪去了?!”遠處傳來了大嗓門的喊聲,少女一下子就從地上跳了起來,奔了兩步又轉過頭做了個凶惡的表情:“我說的話別忘了,我可是真的為你好!”
傅聽夏想了半天才依稀想起,自己少年的時候村子裏的確有這麼一個叫鈴子的女孩子,不過他想不起來自己跟她有什麼交集,似乎後來也沒聽說過這個人的什麼消息。
他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麥秸,事實上他被親生父親認回去之後,又聽到過村子裏哪個人的消息呢?
傅聽夏走了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這件事情似乎不是發生在他被父親認回去之前,而是已經被父親認回去了,卻受不住京城裏那些人的恥笑跟淩辱,因此又逃回了村子。
他想到這裏,立即像發了瘋似的往家跑,他一直跑到一座簡陋的屋子裏,屋子裏除了一張土炕,便是一張粗笨的桌子,桌上整整齊齊放著兩大排的書。
傅聽夏卻沒有看它們,而是跑到了牆壁上掛著的那麵坑坑窪窪的鏡子前,他閉著眼睛,正是因為這次自己逃回來,繼父才會把自己領去做什麼整容手術,最後導致了他徹底毀容。
隔了好一會兒,傅聽夏才猛然睜開雙眼,鏡子裏他的左額至大半個左眼都被一塊紅色色斑覆蓋著,很是詭異醜陋,但傅聽夏看見了卻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看來繼父還沒來得及帶自己去做那個真正毀了他容的手術。
“哥哥回來了!”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小不點大的女孩子。
宋大力,宋聽荷,他同母異父的兩個弟妹,前世裏他因為憎恨繼父因此對這兩個弟妹的感情也很一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死的時候,他們都在做什麼,大力幹了些什麼,聽荷有沒有嫁個喜歡她的男人。
傅聽夏竭力壓抑住眼中的淚意,轉身抓起炕上的包,急急忙忙從裏麵摸出一顆皺巴巴的糖,然後俯下身遞給躲在宋大力身後的宋聽荷。
宋聽荷看見他臉上的色斑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向後縮了一下,可是那張亮晶晶的紙包著的糖吸引力又實在太大,她有些垂涎地看著它,以至於把自己短短的小手指塞進了自己的嘴巴。
“拿著,哥哥……給你帶的。”
宋聽荷有些吃驚地睜著圓圓的眼睛:“哥哥帶給我的?”
盡管她還很小,但也意識到她的大哥不是很喜歡他們,傅聽夏點了點頭,宋大力笑道:“快點拿吧,大哥說給你的就是給你的!你的口水都快流到胸脯了。”
宋聽荷急了,大聲嚷嚷著還嘴:“二哥才流口水,還打呼嚕!”
傅聽夏微笑道:“是的,我能證明聽荷說的是對的。”
宋聽荷得到了傅聽夏的支持,既得意又很害羞,瞄著那顆糖,快速地接了過來捏在手裏,她捏著糖又偷偷瞄了眼還彎著腰看她的傅聽夏,發現他眼圈紅紅的,不由問道:“大哥眼睛摔了嗎?”
“嗯?”
宋聽荷認真道:“我昨天腿摔了一下,就是紅紅的,爸爸說隻要吹吹就好了。”
說完她就湊近傅聽夏,踮起腳對著他的眼睛很輕柔地吹了吹,如同暖風似的氣息從傅聽夏的臉上輕輕劃過,傅聽夏伸出一隻手放在宋聽荷的童花頭上:“果然好很多了,看來我們的聽荷將來也能當醫生呢。”
宋大力不屑地道:“她那麼笨,怎麼可能當醫生?”
宋聽荷聽二哥嫌棄她笨,委屈地嘟起了嘴,傅聽夏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聽荷可以給大哥當護士。”
“我給大哥當護士。”宋聽荷挺起小胸脯反駁自己的二哥,她不明白什麼是護士,但也知道傅聽夏是站在自己的一邊。
宋大力將宋聽荷一拎,瞧不起地道:“大哥可是要當骨科大夫的,你這細胳膊細腿能給骨科大夫當護士嗎?”
宋聽荷的夢想還沒抱多久就飛了,又一臉委屈地看著傅聽夏。
傅聽夏笑了,接過宋聽荷把她抱著放在炕上道:“不怕,大哥不當骨科大夫,大哥以後會當……嗯,就當一名心臟外科大夫好了。”
宋大力有些不解,當名骨科大夫不一直是大哥的夙願嗎?
“大、大哥,你怎麼不當骨科大夫了?”
傅聽夏低頭將書包裏的書都抽出來,在書桌上整齊地擺放好,微笑道:“哦……我聽說心外更難一點。”
宋大力癟著嘴:“大哥,你說話真是讓人受傷。”
傅聽夏轉過頭去,笑著用手指彈了一下宋大力的前額:“好好讀書,二弟!”
宋聽荷這個時候已經偷偷將糖放到了嘴裏,聽到這裏開心地咧嘴,露出了裏麵咖啡色的小牙:“二哥是個大笨蛋!”
“你這個偷糖吃的小老鼠!”宋大力佯裝了個鬼臉撲過去,宋聽荷連聲尖叫,三人笑成一團。
門外傳來了叫聲:“大力,聽夏,都在家吧!”
屋內的笑聲戛然而止,傅聽夏與宋大力對視了一眼,兩人走出屋子,門外站了個中年的男子,背著手打量著院子裏的柴禾堆,他的後麵是個戴眼鏡的消瘦年輕人,臉上滿是倨傲。
“大伯!建民堂哥。”傅聽夏喊了一聲。
如果是放在過去,他根本不願意理睬這個便宜大伯,更加不願意理會宋建民這個便宜堂哥。
這個大伯欺詐了他們全家好多年,有什麼好用的、好吃的從來都不放過,甚至連母親生病的時候用來滋補的雞湯都會被他們端走。
而這個宋建民更是在幾年之後會跟他上一個醫科大學,當傅家那些人的走狗,害得自己無處容身。
傅聽夏總是在想,沒有宋建民全家,也許他的母親就不會那麼早地抑鬱而終。
隻要想到這個,傅聽夏就覺得胸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燒,他抬起頭,臉上露出微笑又重複了一遍:“大伯,建民堂哥,有什麼事嗎?”
宋慶國大概沒想到一向孤僻不愛說話的傅聽夏今天會這麼客氣,咳嗽了一下道:“哦,建民今年高考,他自覺考得不錯,你奶奶想先辦一桌家宴,咱們自家人提前慶祝慶祝!明天晚上過來吃飯,提前跟你爹說一聲,免得他跑礦上去老晚才回來。”
什麼考得不錯,傅聽夏的心裏冷笑了一聲,宋建民重考了整整五年才不知道走了什麼運而跟他一起考進了京都醫科大學,這當中為了他的高考費,奶奶不知道多少次鬧上門來,甚至不讓自己的母親去醫院看病。
隻是大伯一家一向吝嗇成性,怎麼會突然轉性來請他們吃飯?傅聽夏嘴裏應付道:“好的,我們到時會去的。”
宋建民一臉鄙視地道:“那天鄉長也會來,我爸爸是存心給你介紹的,收拾收拾別太丟人。”
鄉長的娘就住在他們的村,因此鄉長隔三岔五會回來,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宋建民特別看得上眼,據說是當女婿培養的,這才是宋建民能在縣高中占了五年高考名額的緣故,也是宋慶國父子最以為了不得的依仗。
宋慶國指了指院裏的柴禾:“大力,給你嬸娘送點柴禾過去,做飯不夠燒。”
“你家不是有氣嗎?”宋大力不滿地道。
“你知道燒一桌飯要用多少氣,一罐氣又要多少錢,年紀輕輕的,張口就來,你爹,你老師怎麼教育你的?我要好好地跟他們談一談,大力你最近是有一點問題。”
宋大力聽得頭皮發麻,連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馬上就送過去行了吧!”
大伯這才滿意地帶著早就一臉不耐煩的宋建民離開。
宋聽荷拉著傅聽夏的手委屈地道:“大哥,我們幹嗎要給他們柴禾,柴禾是二哥劈的,把手都劈破了。我們去告訴爸爸吧?”
宋大力沒好氣地道:“告訴爸爸也是會讓我們送過去的,隻會送得更多!”
傅聽夏看著宋建民父子遠去的背影努力回憶著,他可不相信宋建民父子真會有這麼好心,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那天請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宋大力氣呼呼地背了兩捆柴跟宋聽荷送柴去了,傅聽夏坐在書桌前,捧著本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到底是什麼?
他心裏琢磨著,突然一茶缸的水放到了他的桌邊,傅聽夏抬頭,見一個憨厚敦實的男人正在拿毛巾擦臉,白色的圓領汗衫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長得跟宋大力有幾分相像,正是他的繼父。
有多少年,他沒有見過繼父了,二十年?十五年?也許準確地說,應該是他十年前看著這個男人從自己樓下拎著一籃子東西腳步蹣跚地離開。
傅聽夏曾經很恨自己的繼父,恨他的愚笨,恨他的粗魯,如果不是這樣的一個男人,自己的母親不會那麼早就死,自己也不會落得如此的下場。
可是當他拒絕見麵之後,他站在樓上的窗戶前,看著繼父傴僂著背慢慢地走向遠方,他又莫名其妙有一種想要追上去抱住繼父痛哭的衝動念頭,也許繼父已經竭盡了全力,隻是以他的能力,不足以扭轉悲劇的命運吧。
繼父不行,但是現在……他可以。
“你回來了?”
“啊!天氣熱,要多喝點水。”繼父局促地道。
“嗯。”傅聽夏拿過水杯聽話地將水一口氣都喝光,水有點甜,像是放了些糖,其實這種時候放鹽更合適,不過傅聽夏笑著道,“喝了水,果然人好受多了。”
繼父聽了立刻露出了笑容,幹燥的臉上擠出了滿麵的菊紋:“那就多喝一點,多喝一點。”
他說著搶過杯子,又去倒糖水,這樣連喝了兩大茶缸糖水的傅聽夏不禁麵露苦色地看著繼父又遞過來的茶缸。
傅聽夏看著茶缸,突然愣住了,對了,母親留給自己那套古色古香的杯子是什麼時候不見的?仔細回想起來,這次回來他應該就會帶走所有的東西,可是他回到了京城並沒有見到那兩隻杯子。
繼父絕對不會動母親留給他的東西,這麼想起來……
他放下茶杯,從床底下拉出箱子,這是一隻棕色牛皮的箱子,看上去就非常古樸也很古典,絕不像一般村民家裏能擁有的。
傅聽夏打開箱子,箱子的角落裏塞著用白布包著的杯子,他展開來一看,是兩隻成對的上寬下窄的三羊開泰嘉靖青花仰鐘杯,圖紋色澤淺淡清麗,極為精致優美,放在手裏大小也剛合適。
“這茶杯你媽以前偶爾會拿出來喝茶,說是你外公留給他的。我還說這麼小隻杯子,喝酒都不暢快。”繼父說笑了幾句,複又歎了口氣。
傅聽夏沒研究過古董,可是在原家待久了也知道這麼一對嘉靖青花仰鐘杯在十餘年後是要賣到上百萬的。
是了,宋建民在那次請宴之後似乎直接跟著鄉長的車子回了縣裏,之後回來就有所不同,大伯甚至還故作大方地借了幾百塊給繼父讓自己做手術,繼父當時感恩戴德地謝了他很久。
傅聽夏心裏冷笑,原來原因是在這裏,他慢慢將杯子重新包裹了起來。
“大哥!”宋大力跟宋聽荷送完了柴禾回來,宋聽荷就一蹦一跳地進來找傅聽夏。
繼父看見宋聽荷跟傅聽夏這麼親熱,也略有些傻眼,小荷一向有點怕自己的繼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
傅聽夏接過撲上來的宋聽荷對繼父說道:“答應了帶她出去玩。”
他這麼一說,繼父就立即釋然了,小孩子嘛,隻要稍微示好一下就會跟人親熱的,不過這次繼子回來好像真的變得有些不同了。
“不要打攪大哥看書,快出去吧。你們擠在屋裏,你大哥熱都熱死了。”繼父往外攆自己的一對兒女。
傅聽夏微彎下腰小聲道:“等下,我偷偷帶你出去玩。”
說完他對著宋聽荷擠了下眼,宋聽荷這才高興地跑了出去。
傅聽夏站起身正好聽見繼父在訓斥宋大力:“你為著幾根柴禾就跟你大伯頂嘴,爹平時怎麼教你的?”
“知道,對大伯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要比對待親爹還要孝順!”
繼父掄起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在宋大力的後腦勺拍了一下,那聲音聽得傅聽夏的牙都酸:“光學得嘴尖舌滑,你把你大伯得罪了,你大哥的事情怎麼辦,沒眼力的東西!”
他的話說完,才發現傅聽夏跟宋聽荷就站在門邊,他咳嗽了一下:“我去做飯,你,你們都該幹嗎幹嗎去!”
宋大力朝著他背影吐了下舌頭,對傅聽夏說:“我真不知道爸爸怎麼就那麼相信那全家都不是人的東西。”
傅聽夏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吃飯的時候,照例是所有的人碗裏隻是拌了辣子跟幾根菜葉子的寬麵條,隻有傅聽夏的碗裏還有幾塊醃肉。
傅聽夏夾起一塊醃肉放在宋聽荷的碗裏,繼父立刻沉聲道:“小荷,把肉還給你大哥。”
宋聽荷盡管對著那塊肥肉直咽唾沫,但還是乖乖地夾起醃肉放回傅聽夏的碗裏。
“我最近腸胃受了點涼,所以要清兩天腸胃。”傅聽夏笑著將碗裏的肉又分給了宋聽荷跟宋大力。
“你不舒服?”繼父連忙問。
“沒什麼事,隻要清兩天腸胃就好了。”傅聽夏安慰道,“我看醫書上是這麼寫的。”
他們倆這麼一對答,宋大力已經把肉都塞進了嘴裏,看著父親轉頭看來的眼光,他一邊嚼著肥肉一邊連忙道:“大、大哥自己說的,他要清腸胃的嘛。”
宋大力這麼一開口,嘴裏的油直往外冒,繼父搖著頭瞪視道:“你不能像你大哥那樣吃飯,你最少也不要被你妹妹比下去吧。”
宋聽荷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享受著肉片,聽見父親的話就吃得更秀氣了,宋大力無奈地道:“唉,真是,全家就屬我最沒地位了。”
傅聽夏剛好在碗裏又翻到一片肉,聽到這話就將那塊肉又夾到宋大力的碗中,果然宋大力如獲至寶,立刻把地位的事情給忘光了。
吃完了飯,宋大力跟宋聽荷兩人負責洗碗,傅聽夏坐在書桌邊看書。
繼父則走到櫃子邊打開一個餅幹盒,拿出裏麵的帕子,打開係好的結,露出裏麵的一疊大大小小的紙幣,然後從口袋裏掏出錢又添了進去,放好之後,又數了一遍,最後將每個紙幣的折角都抹平,才細致地將布帕重新包好,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傅聽夏從書頁上抬頭看著繼父,他一直是這樣吧,小心翼翼地攢著每分錢為了給自己動手術,最後那個結果他其實也是很難受的吧,傅聽夏覺得眼裏有熱意湧出。
此刻繼父轉過身來,傅聽夏連忙低下頭,怕繼父看出他的異樣,可繼父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地走出去,而是開口道:“聽夏,我知道……你們都對大伯不滿,可是你如果不想回京城,那麼在這裏重新獲得學籍,進縣一中都要靠你大伯,你大伯好歹是個小學校長,他有關係。”
傅聽夏沒有抬頭,隻是溫順地道:“好的,我不得罪他。”
“我今天在煤礦上打聽到了有一個養豬場賣豬糞,我已經跟煤礦上的司機說好了,明天幫我拉上一車,我都埋蘋果園裏去,明年一定能有個好收成,你放心吧,一定能供得起你讀醫科大學。”
傅聽夏抬起了頭,看著繼父響亮地“嗯”了一聲。
“真的?那不會像今年那樣,投了二百四十塊錢,收二百七十塊錢,辛苦一年才掙三十塊,還要被縣稅務局拉去補稅吧。”宋大力甩著手上的水珠進來插嘴道。
繼父做了個要揍他的動作:“你這嘴巴沒門的混小子!明天跟我去抄豬糞去。”
“我也去!”傅聽夏說道,然後看著那兩雙瞪得老大很相似的牛眼笑道,“我在家裏再待下去就要悶壞了,想出去散散心。”
隔日全家天不亮就起床了,村裏沒有車道,他們要走出很遠在國道上等司機。
傅聽夏的身材屬於修長型,四肢手腳都細長,十六歲的傅聽夏又正當躥個子的時候,因此之前留在家裏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京城裏的衣服又不合適,他翻了一會兒衣服,把校運動褲套在了身上,上麵穿了件短T裇,然後想了想,又戴上了眼鏡跟帽子,這才走出了房間。
繼父的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兩個夾鹹菜的白饅頭外加一個白煮蛋,可能是因為怕傅聽夏像昨日那樣把醃肉分給宋大力跟宋聽荷,這次繼父破天荒破例給每人都煮了一個白煮蛋。
全家就這樣邊咬著饅頭邊說笑著朝著村外走去,站在國道上沒等多久,傅聽夏便看見滾滾的煙塵裏一輛綠漆卡車朝著他們開來,遠遠地刹車放了一個響亮的尾氣聲。
煤礦司機老王一跳下車就在宋大力的肩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笑道:“大力小子,好久不見,又壯了,一看將來跟你爹一樣就是個地裏的好把式,一點也沒虧了你的名字。”
宋大力不樂意地道:“我才不要像我爹,我寧可跟你王叔來開放屁車。”
繼父瞪了一眼他:“怎麼說話呢?”
宋大力指了指旁邊的大哥與妹妹道:“說實話啊,你聽聽,聽夏,聽荷……多好聽!”然後又指了指自己:“大力,一聽就是沒文化的人取的好不好。”
繼父上去扯著他的耳朵:“你有文化,你倒是少考兩門不及格啊!”
在場的人除了宋大力慘叫,其他的人都笑得彎了腰,傅聽夏更是笑得眼裏都流了淚,他在原家不是不能笑,而是那個背景怎麼能放聲大笑呢?他都快忘了痛快地笑是什麼滋味了。
笑夠了,老王才注意到傅聽夏,問:“這個是……”
繼父笑道:“我的繼子,將來要當醫生的那個。”
老王吃驚地“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都收斂了幾分:“聽說過很多次,但第一回見啊。”
“王叔叔。”傅聽夏喊了一聲。
“很有禮貌,果然是不太一樣哦。”傅聽夏上車的時候,聽見老王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跟繼父道,他的心裏長吐了一口氣。
“小荷,唱支歌來聽。”老王開動了車子笑道。
宋聽荷清脆地應了一聲,亮起嫩嫩的童音唱道:“妹妹在村頭,哥哥在村尾,日日相聞不相見,想的喲……”
繼父轉過頭瞪視著宋大力,伸手照他腦袋就是一下,宋大力捂著腦袋嚷道:“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啊,我又不會唱歌!!”
一時間車廂裏的笑聲又傳出老遠。
車子在黃泥山路上顛簸了好一段時間,總算找到了那家豬廠。
繼父看見那牆角堆成山的豬糞,眼睛都放出了亮光,一名看門的中年男人走過來道:“是來拖豬糞的吧?”
“是!”繼父連忙回答。
“五十塊錢一車,你有人裝吧?”
“有、有。”繼父指了指身後的宋大力道,“我跟我兒子。”
“兩個人裝一卡車那可有點辛苦哦。”
傅聽夏說道:“還有我,我也裝。”
中年男人抬起頭,繼父笑道:“這個是我繼子,將來會當醫生的。”
傅聽夏臉微紅地道:“還沒有考上呐!不能說一定是醫生。”
繼父大聲道:“怎麼會不是呢?你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還有你爸爸都是醫生,你將來當然也是醫生!”
傅聽夏臉更紅了,隻好低頭佯裝找鏟子,繼父這是說什麼呢,怕別人不知道他替人白養兒子啊。
中年男人倒是笑了:“好,看在醫生的份上,算你四十五塊錢,隨便裝,隻要你卡車能裝得上。”
繼父驚喜不已,連聲喊著老王把擋板裝起來。
“這個糞可真夠肥的,回頭摻著這些肥把咱們地裏改改土,明年一定豐收。”繼父喜道。
“嗯。”傅聽夏點頭笑道。
宋大力則看著大頭蒼蠅亂飛的糞堆捏了捏鼻子,搖了搖頭。
三人裝一卡車的豬糞,還要抓緊時間不能誤了老王拉煤,等快裝完的時候,傅聽夏隻覺得自己的掌心如同火燒一般,悄悄翻開一瞧掌心裏麵滿是血泡。
他剛想收起手卻聽宋聽荷叫道:“大哥的手破了!”
傅聽夏慌忙衝著她“噓”,繼父已經丟下手中的鏟子走過來,不管傅聽夏說“沒事沒事”,硬是拉過他的手,看著上麵的血泡,忙將脖子上的汗巾解下來撣去浮土包在傅聽夏的手上,埋怨道:“都說了不要你幹了嘛,你這手是要當醫生使的,這些粗活就隻適合大力那個笨小子!”
宋大力撐在鏟子上委屈地嚷道:“爹,你已經毀了我的名字,你還要毀我名聲,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繼父息事寧人地安慰道:“親生的才這麼說,你這不是隨我嗎?”
他又回頭關照傅聽夏:“你現在手什麼也不要碰,等我回去給你挑泡,這大夏天的傷口不容易好,要是發炎了就不好了……”
傅聽夏看著繼父道:“好的……爸爸。”
繼父的嘮嘮叨叨突然戛然而止,低頭定定地看著傅聽夏的手,隔了半天才鼻子“嗡嗡”地道:“你先回車上坐著吧。”然後就掉頭急匆匆地去鏟糞了。
傅聽夏坐在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明明是臭烘烘的養豬廠,他卻莫名地好像聞到清新的青草味。
回到家裏,繼父催著他們洗澡,水來不及燒,隻能輪流洗,第一桶水當然是給傅聽夏,洗下來的水給宋聽荷,然後才輪到宋大力,最後是繼父自己。
“讓聽荷先洗吧。”傅聽夏道。
繼父揮了揮手:“今天你大伯要給你引見鄉長,不洗幹淨一點怎麼成?再說你還有傷!”他轉頭喊道:“大力,大力,幫你哥洗澡,小心他手上的泡。”
宋大力應了一聲,傅聽夏隻好抱著衣服進去。
洗完了澡,他看著院子裏忙成一團的繼父跟弟妹,悄悄地走出了大門。
他一直走到一排嶄新的青瓦磚房前,走進了院子,聽著廚房那邊的鍋碗瓢盆碰撞聲,裏麵除了嬸娘的聲音,好像還有幾個幫忙的鄰居,看來嬸娘在這桌家宴上還真是下了功夫。
傅聽夏走到左邊的平屋窗下,看著裏麵的燈光,輕輕拍了一下窗子。
“誰啊?”
“建民堂哥,我爸讓我來的。”
窗子打開了,宋建民隔著窗戶上下打量著傅聽夏:“什麼事?”
傅聽夏從口袋裏摸出一隻布帕遞了過去:“你不是考上大學了嘛,我爸讓我給你送份子錢過來。”
宋建民眼裏透著狐疑:“你爸……不是還想問我家借錢給你動整容手術的嗎?”
“哦,我爸說過兩年我不是也要高考嘛,想讓你給輔導輔導,再說了做手術也不差這點錢。”
“還是二叔有眼光!告訴你縣裏麵想讓我給輔導一下的人不知有多少,連縣長的兒子我都還沒答應!”宋建民神氣活現地看了一眼傅聽夏,又看了一眼那鼓起來的布帕,伸手接了過去,“就當辛苦費了,記住了我可是看二叔的麵子,要是平時就你那傲慢的樣子,我連睬都不會睬你。”
傅聽夏靠在窗邊微笑道:“哦,辛苦費。”
“建民,建民,快過來,鄉長來了。”接著便是嬸娘一迭聲地親熱話,“哦喲,鄉長,咱們自家人,吃個飯你還提什麼水果!”
宋建民連忙把那布帕塞到口袋裏,湊到傅聽夏跟前壓低了聲音道:“既然是給我的辛苦費,你要是在我媽那裏說,回頭可別怪我不給你輔導。”
“知道了。”傅聽夏微笑道,“我誰也……不告訴。”
宋建民拍了拍傅聽夏的肩,走兩步後又看他:“仔細看,你好像也沒那麼難看,將來去了這紅斑,說不定也能抵得上我一二分。”
傅聽夏露齒一笑:“謝了。”
“我要陪鄉長說話,你還是稍微晚點進來,在鄉長那裏說錯話可不是鬧著玩的。”宋建民說完就昂首挺胸進正屋去了。
隔了一會兒,繼父帶著宋大力跟宋聽荷進了門,宋聽荷一看見傅聽夏就高興地道:“大哥在這兒呢。”
傅聽夏朝她招了招手,宋聽荷就高高興興地朝著傅聽夏跑過去了。
嬸娘走出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們,態度不冷不熱:“先去東屋看下娘吧,娘這一年到頭犯腰骨疼,連我們也跟著招罪。”
繼父局促不安地道:“麻煩嫂子了。”
傅聽夏冷冷地看了一眼嬸娘,低頭附在宋聽荷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然後才帶著她跟在父親的後麵走進了東屋。
奶奶盤著腿坐在炕上,見他們進來冷冷地給了個白眼,然後將頭側過一邊。
傅聽夏幾個人早已經習慣了,他們每次見奶奶,都好像他們剛犯了一樁很嚴重的錯誤似的。
“媽。”繼父笑道,“您最近身體還好吧?”
“怎麼能好啊……”奶奶陰陽怪氣地道,“建民馬上就要去上大學了,你大哥發愁他的學費,愁得頭發都白了,我這個老不死的又要吃人家的,又要花人家的錢看病,怎麼能好?”
繼父滿麵慚愧:“聽夏他媽走得早,否則我該把媽接到我們家去的。”
奶奶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歎氣道:“我知道你心裏老是埋怨我偏心,可是你想一想,將來你能靠誰啊?靠大力,還是聽荷這個丫頭片子?”她說著冷冷地看了一眼傅聽夏:“你不要把錢扔大河裏。有這多的錢,幫幫你大哥,你大哥是個校長,就比你吃得開,將來建民也比大力有關係。你以後有了大事還是得靠他們兩個!這樣吧,也不要多,你準備個一千塊錢明天給你大哥。”
繼父滿麵為難地低聲道:“一千塊錢我實在是拿不出……”
奶奶的臉色沉了下去:“怎麼這點錢你也舍不得,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你哥發愁?”
傅聽夏笑了一聲:“大伯會不會愁得早了一點?”
奶奶陰沉著臉道:“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等正式錄取通知書下來再發愁也來得及。”
這回奶奶聽懂了,抬起手指著傅聽夏:“你、你這個兔崽子,你敢咒你建民哥考不上!”她說著扒下自己腳上的棉鞋朝著傅聽夏就砸了過來,傅聽夏微微側了側頭輕輕巧巧地躲過了她的鞋子。
奶奶見沒砸著傅聽夏,立即捧著胸“哎喲”,傅聽夏不以為意,倒是把繼父嚇得不輕:“媽,媽,你消消氣,你千萬不要把自己氣著。”
“我早就跟你說過,那個破鞋不能娶,不能娶,你看看,我們全家把他辛辛苦苦拉扯大,他一點也沒念好,反而過來咒我們,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真不愧是破鞋生出來的!”
傅聽夏插在褲袋裏的手都握成了拳,突然聽宋大力說道:“奶奶,你夠了吧,我跟聽荷也是你嘴巴裏那破鞋生的。我們不想沾大伯家一點光,我爸爸不想靠大伯,我將來也不想靠建民哥。對於我們來說,大伯一家不是什麼靠山,而是敲詐犯!勒著我們脖子的敲詐犯!讓我們活不下去的敲詐犯!好想一刀砍了的敲詐犯!奶奶,你再幫著大伯敲詐我們,我遲早有一天會殺了他全家!”
他這話一出口,外麵隻聽見“撲通”一聲,像是誰摔了一跤,而奶奶則直接橫倒在炕上。
傅聽夏知道外麵肯定是嬸娘在偷聽,他也顧不得去管她,而是連忙上前拉開驚慌失措的繼父,在奶奶的鼻端試了試,輕皺了一下眉頭,又翻開她眼皮看了一下,看見那收縮的瞳孔,他心裏失笑了一下,轉頭對繼父道:“沒事,把奶奶納鞋底的針找出來。”
“要針做什麼?”
“哦,老人的腦袋通著腳板,隻要狠紮兩下就能清醒了!”
宋聽荷連忙拿過針線簍子踮起腳遞上來:“大哥,奶奶的針線簍子。”
奶奶的眼皮子跳了幾下,傅聽夏含笑著拿起針:“哦,好,這根針夠粗!”還沒等他抬手,就隻聽奶奶“哦喲”一聲,全身抖了抖好似回了魂,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你爹呢?我剛才還看見你爹的。”
繼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奶奶已經拍著炕號啕:“你這個死鬼,為什麼不帶我走啊,你讓我跟二子說,他現在能聽我的嗎?現在我這個老不死的招人嫌啊!”
“媽,媽你讓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繼父急得滿頭大汗。
宋大力轉身氣呼呼地走了出去,傅聽夏則悠悠地道:“奶奶,鄉長現在在正屋跟建民哥說話呢,你要是聲音太大,他還以為大伯家沒有孝順好奶奶呢。”
奶奶的哭聲戛然而止,用發紅的眼睛仇視地看著傅聽夏,嘴裏念著不成形的話,好似在詛咒,傅聽夏則轉身淡然走出了屋。
屋外宋大力站在那裏,握著拳一臉怨恨地看著大伯家的正屋,傅聽夏走過去把手放在他肩上。
“大哥,我剛才本來是想說來嚇奶奶的,可是現在感覺好像是真心話一樣!”
“傻瓜,要報複把自己卷進去那就劃不來,你不用砍他全家。”傅聽夏看著宋大力轉過來的臉微笑道,“大哥有其他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