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一早,文顯明便親自來接季安年去戲園。
阿德是司機,季安年上車時,文顯明坐在後排閉目養神,聽到聲音,睜開眼睛對她笑笑。
季安年坐好叫了一聲:“顯明哥。”
阿德見車門關上,便把車朝戲園開去。文顯明問:“小年,你昨天來我們學校……可遇上了譚嘯林?”
“我過去時候,學校前門被施粥的給堵了,譚嘯林把我帶到學校門口的。”季安年道,“怎麼?”
“沒什麼,”文顯明安撫朝向季安年一笑,“我是後來才知道他的施粥鋪把路堵上了……若是早知道,就出去接你了。”
汽車在天蟾舞台門前停下,文顯明扶季安年下車。這一套動作他做的熟練,季安年也便順勢挽著他進了門。文顯明訂的位子在二樓,季安年上去後剛落了座,尼姑扮相的色空便登了場,拖遝婉轉的聲音響起:“昔日有個目蓮僧,救母親臨地獄門。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千有餘零……”
文斐和陳默先到,文顯明去找陳默說話。季安年見文斐對她眨眼,不由明白這曲子定是她點的,瞪了她一眼,自去取了桌上的茶水。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了頭發……”
男人唱旦,總要比女人還多出那麼幾分妖嬈,蘭花指一翹,美目傳情,顧盼生輝。
季安年對文斐笑罵道:“這是不是你的主意?點什麼不好,偏偏點這個來取笑我。”
文斐按住季安年的手笑道:“別鬧,這隻是開了頭,後麵便要動‘思凡’之心了。”
“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裏多牽掛……”
文顯明與陳默原是在一旁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下的,此時送了一盒描金烏漆的四色糖盒來,在季安年身邊坐下問道:“對這戲子演的可還滿意?”
“我哪裏懂戲呢,不過是瞎聽聽罷了。”季安年從文顯明帶來的糖盒中拈起一顆蜜棗吃了,“這戲對我的吸引力,還不如你昨日說的紫砂多。”
“越是不懂戲的人,覺得戲好,這戲便是真的好。”文顯明笑道,變戲法似的變出兩個小盒子,一個遞給季安年,另一個遞了文斐。“打開瞧瞧。”
紫砂小巧精致,刨麵光滑,適合拿在手上把玩,上麵圖案大概畫的是洛神,甄宓仙袂飄飄,曹子建一表人才。文斐偏過頭來笑道:“哥哥果然是偏心的。”
文斐手上的紫砂畫的是西施範蠡乘舟,季安年把兩個壺放在手上比著,笑道:“要偏心也是偏你,西施,那可是古時的四大美人之一。”
“西施怎麼,哪裏比得上宓妃最後成了洛神?”文斐道。
兩位美人下場都未必好,季安年笑道:“我這邊正想著‘思凡’,你們卻又把我往天上去推!”
文顯明笑止了兩人道:“一個小玩意,能被你們說上這麼久,剛那戲子唱了什麼,你們可聽清了?”
“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芙蓉軟褥。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盤黃絛,身穿直綴?見人家夫妻們,一對對著錦穿羅,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
正巧戲子在唱這段,文斐和季安年聽著不由得雙雙有點臉紅。這時陳默湊過來,手上拿著一個繪有項羽垓下的紫砂:“這壺倒是別致。”
文斐看著壺道:“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氣蓋世,是個英雄。”
“從今去把鐘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少年哥哥……”台上的聲音傳來,季安年想再聽得明白些,被剛才陳默與文斐說話打斷了,再欲聽戲,已換成了一出《霸王別姬》。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恨隻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隻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季安年指著樓下笑道:“這戲倒也應景。”
視線剛轉至樓下,卻見譚嘯林與嶽先生進門,季安年唇角的笑意凝滯了。
文斐沒有注意到譚嘯林進了戲園,評價道:“這虞姬演的倒是有幾分味道。”
“你倒是會聽,”文顯明道,“演虞姬的這個可是梅老板,梨園最新評出的四大名旦之首,在全國的虞姬裏麵也是數一數二的。”
季安年見他們在討論戲目,便從座位起身,對大家說自己剛才吃蜜餞吃的把手臟了,要去洗洗。她在戲園的洗手池裏衝了一把臉,出來時看到譚嘯林在走廊上站著,許是碰巧,許是在等她。季安年叫了一聲:“譚先生。”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譚嘯林正跟戲台哼著調子,眼睛卻瞧著季安年道:“項羽不是英雄,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季安年把兩手背到身後去,右手在左手手背擰了一把道:“虞姬才叫傻,為一個男人尋死覓活,不值當的。”
楚漢之爭到了最後,西楚霸王項羽兵敗垓下,四麵楚歌,愛妾虞姬不願做其負累,舞劍一曲自刎而死。
“安年小姐這麼說,”譚嘯林笑了,“嘯林會認為安年小姐是個冷性情的人。”
季安年笑道:“我本也是個冷性情的人。”
“安年小姐倒是讓嘯林不知該如何接話了。”同是穿西裝,今日的譚嘯林斂了初見季安年時的輕薄,言談舉止間也有幾分上等人的模樣。他對她說話客氣,季安年也不好對他說些不客氣的話,知道他的資料後更不願與他在這走廊上有太多糾纏,便又笑道:“譚先生慢慢聽戲,我先回去了。”
譚嘯林看著季安年,側身讓出路來:“安年小姐玩得開心些。”
季安年還沒邁出步子,便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水味,玫瑰花香,倒不刺鼻,隻見一個穿繡花的白色旗袍的女人走了過來,叫了一聲:“三哥。”
聚會上,季安年見過這個女人幾次,認得她是鄭亞經。昨日才見到她妹妹,忍不住仔細將二人比較了下,這姐妹倆確實是珍珠和魚目的區別。鄭亞經的眉毛細且彎,用眉筆仔細描過,刷一層胭脂,紅色嘴唇光彩照人。她在商海打拚多年,與無數男人打過交道,深諳什麼時候該氣場全開,什麼時候該在舉手投足間展示自己的嫵媚。
譚嘯林“恩”了一聲,鄭亞經轉過頭來看季安年:“季小姐也在?”
“鄭老板。”季安年道。
鄭亞經笑著頷首,露出脖頸的曲線,旗袍一舉一動都有女人的線條美。她露出一邊的酒窩,甜甜地看向譚嘯林:“聽說三哥的‘一八一號’開張大吉,妹妹一直沒時間去捧場,在此先給三哥賠不是了。”
“鄭老板你是個大忙人,連來這天蟾舞台都是陪客人一起,能記起我譚嘯林的‘一八一號’,倒也是我的榮幸了。”譚嘯林意味深長的向樓上望了一眼。
季安年無意識的隨譚嘯林朝樓上一望,卻見樓上的簾子給人拉上了。天蟾舞台一共三層,文顯明他們來的時候便被告知三樓已被人包下。文顯明不是公子哥脾性特別大的人,也願意與人方便,便將大家安排在二樓。
“這三樓包間的人也是奇怪,來這裏是為了看戲,怎麼要把簾子給拉上?這身段不看,便是減了一半的樂趣,真是可惜了這天蟾舞台上的名角。”季安年故意道,譚嘯林向季安年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季小姐說笑了,這人啊,有各種各樣的,不看戲子隻聽戲的也不是沒有,像我就討厭舞台上那些尋死覓活什麼的,眼不見為淨。”鄭亞經麵不改色的給了季安年一個軟釘子,轉頭對譚嘯林笑道。“妹妹再忙也比不上三哥,三哥之前走走沙子、開開條子、搬搬石頭這類占用時間的事情就挺多,現在又加上‘一八一號’,竟也可以偷閑來聽聽戲。”
“鄭老板都來得,我怎麼來不得?”譚嘯林沒了寒暄的意思,對鄭亞經道。“老二在樓下和顧竹軒談生意,你下去打個招呼。”
“三哥這是趕妹妹走呐,”鄭亞經一邊的酒窩深深,“妹妹也是長幾分眼色的,三哥和季小姐慢慢聊。”
鄭亞經腳踩高跟鞋款款離開。台下的虞姬拔劍自刎,項王悔不當初。
“譚先生你忙,我也要回去了。”季安年道。
“季小姐慢走。”譚嘯林並不挽留,在季安年走之後,重新看向樓上,臉上笑意不明。他看向台下,似乎唱起了貴妃醉酒。
再回到文顯明他們身邊時,季安年已是興致怏怏。文顯明方才瞧見了她與譚嘯林說話,隻當譚嘯林又說了什麼她不愛聽的,也不好勸她,隻遞給她一杯六安瓜片。季安年接過茶碗,一口飲盡,再聽接下來的那些唱詞,眼眶竟微微的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