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不要妄想!”季安年被他摟住,整個人被他的身影壓著,一氣之下重重踩在他的腳上。因著自己仍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她不好太過激動,隻能是繼續虛虛笑著。“你睜大眼睛好好瞧瞧周,今天來的男人裏,有多少是比你年輕的,有多少是比你英俊的,有多少是比你學問好的,有多少比你教養高的,有多少是比你有錢的,有多少是比你有權的……你連他們都比不過,還怎麼妄想去做季先生的女婿?”
“他們沒法得到你,是因為他們不是我。”被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腳的譚嘯林沒有呼痛,反倒成功被季安年的話激到了,眉宇微皺中拿話回了她。這時音樂停了,譚嘯林走在季安年身側為她清出一條路來,護她下了舞池。“季小姐方才的話,倒是成功的把我惹生氣了。那我便如季小姐所願,先讓季小姐眼前清淨一陣子,好多掛念掛念我。”
季安年恨他口舌間占盡便宜,恰逢服務生推著蛋糕進門,她不再理會譚嘯林,走上台前去接了刀子準備切蛋糕。
生日蛋糕對當今的上海富貴人家算不上稀罕景,紅寶石、凱司令等店鋪皆有零售,但在季安年的生日蛋糕被推上來時許多來賓還是結結實實被震撼了一下。他們第一次見蛋糕還可以被摞起來,遑論蛋糕師傅把裱著花的奶油蛋糕摞了整整六層。季安年象征性拿刀子在蛋糕上比劃了兩下,笑著讓侍者推下去分好端給諸位來賓。見她身邊沒了譚嘯林,一些名門公子便又上來搭訕,邀請季安年上場跳舞。季安年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大家,忍不住在人群裏找著譚嘯林的身影,果真沒有再見到他。
和大家一起吃了蛋糕,又盡興地跳了半夜的舞,季安年的生日宴至淩晨才宣告結束。與季先生商談的那些人還沒有散去的意思,季安年打發了向她直獻殷勤的幾個少爺,自己先行回了房間。小桃為她放了洗澡水,季安年在浴缸裏泡了泡,換了睡衣坐在梳妝鏡前:“今天花園裏怎麼讓陌生人進來了?”
“我不知道……前麵宴會太忙,福媽叫我幫忙端蛋糕,”小桃垂著腦袋嘀咕了一句,“吾勿曉得伊怎麼在埃麵。”
小桃是管家老宋的女兒,自小和季安年一起長大,季安年對她說不出什麼重話,隻道:“沒事了,你下去吧。”
季先生喜歡家裏東西成雙入對,兩個主人、兩個司機、兩個門童、兩個負責季公館餐飲的廚師、兩個負責雜務的老媽子和兩個專門負責接待客人的小大姐。今天為了宴會順利舉辦,特意向相熟的飯店借來了服務生。這麼多人,居然擋不住一個譚嘯林?
他說的不錯,他成功引起了她的主意,不管她對他的印象是好是壞,他讓自己記住了他。
你當我為什麼要叫你思凡?你在我眼裏,像那戲曲裏不安分的小尼姑,覺得凡間有千好萬好。當然,思凡思凡,思慕思凡,我這是在向季小姐表達思慕之情。
至於他說的小尼姑……她雖然也是十六歲,但她絕不會讓人打她,罵她,說她,笑她,欺她。她不稀罕他這個人,自然也不稀罕他所表露出來的愛慕。
通常之下人們在主動進行自我介紹時候,如果隻提了名字,大概率就是兩種可能:一種是其人名滿天下,隻說名字大家便對這個人的來曆身份心知肚明;另一種是這個人根本沒有什麼能夠拿得出手的身份前綴,隻好說一個名字讓人猜去。譚嘯林明顯是屬於後者,他口音並非上海本地,言行舉止顯示著他並沒有一個講究的家世教養,連給文斐行的吻手禮都不倫不類。
她對譚嘯林的了解,隻有一個她之前聞所未聞的名字,和他自負之下滿懷欲望的野心。季安年明白自己不會看上譚嘯林那樣的人,可她從法國回來在交際場玩過幾年之後,又會選擇誰?那些名門公子,長相尚可,家世尚可,談吐尚可,卻也隻是尚可而已。她的父親地位在那裏,無論是誰,一旦和她結下姻緣,就算勉強稱得上門當戶對,多多少少也都會是有一點的高攀的意味在裏麵的。
多少百姓想都不敢想象的山珍海味,寂寂無聞地被擺在長桌上任人挑選;多少名滿天下的奇珍異寶,成了管家手上賬簿多出的一筆記錄;多少在社會上名聲赫赫的公子哥,在生日宴上大獻殷勤隻為搏她一笑。
季安年看向鏡中,如果沒有譚嘯林這段差池,她會覺得今日宴會非常成功,畢竟這盛況全上海不會再有第二場。這是季先生作為父親對她的寵,更是季家在上海灘的實力在上海灘的麵子。譚嘯林不是唯一一個說她身上缺煙火氣的人。她喜歡思凡這兩個字,隻有高高在上的神仙,才有資格說自己有思凡之心。
換了一身睡衣的季先生抬手在季安年半開的房門上麵敲了三聲,站在門前溫柔問道:“怎麼又發起呆來了?”
“還說呢,”季安年回過神來,朝他撒嬌。“原本為我辦的生日會,你卻一直被那些人煩著,除了陪我跳了一曲之外,一晚上都沒來得及和我好好說說話。”
“我這不是過來了?”季先生在季安年床沿坐下隔她近了些,身上帶了蜂花檀香皂的味道,顯然是洗漱過才來的。“等你從法國回來……”
等你從法國回來……哦,自己的女兒要去法國了!像是突然醒悟似的,看著季安年仰起的小臉,季先生一下子不知道應該再說一些什麼。季安年將要離家,他們父女兩個相依為命這麼久,說願意放她走是假的,可他不敢留她,怕耽擱了她的學業,更怕這一留,他更離不開她。
見季安年在望著他,季先生隻得微笑著補充道:“等你從法國回來,我天天陪你。”
季安年嘴一努,心中十二分的難受,隻默默把頭別向一側。
季先生起身,站到她身前:“怎麼,哭了?”
季安年心裏本來就不好受,聽季先生又這麼說著,索性把身子一偏,,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抱著他哽咽起來。
季先生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雖說女大不中留,總還是想再留你兩年,又要操心你的終身大事……”
季安年不答話,隻一個勁地把季先生抱緊。
“今天和你跳舞的那個人,是青幫的譚嘯林。”季先生說道。
季安年從季先生懷中抬頭“啊”了一聲。她雖沒聽過譚嘯林的名字,卻知道青幫。或者說,在上海灘生活的人,誰提起青幫,不帶上幾分反感?地痞流氓,逼良為娼,橫行霸道,聽說還做販賣鴉片煙的買賣。季安年知道父親不願與他們牽扯太多,又曉得父親似乎是誤會了,不由得悶悶說道:“爸爸,我知道分寸。”
“你是爸爸從小寵著養大的,爸爸希望自己未來的女婿也可以把你放在心尖上,真心待你……”季先生斟酌著措辭。看到季安年和譚嘯林出現在舞池的時候,他同周遭的賓客一樣驚訝。漂白之路有多艱辛他比誰都懂。青幫裏麵三教九流,他實在不願女兒再卷入那些是是非非中。他明白季安年不認識譚嘯林是誰,他了解的女兒不會看上譚嘯林這樣的大老粗,可是他不容許一丁點對季安年有所傷害的可能性存在。
季安年垂下頭去:“爸爸,我也是不喜歡打打殺殺的。”
季先生歎了口氣,女兒大了,有些話也不好說得太開,隻好道:“還有一個周就要走了,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準備東西。”
“恩,”季安年頭仍低著,小聲道,“爸爸晚安。”
季先生低頭在季安年的額頭親了一下:“小年晚安。”
待季先生走後,季安年終於抑製不住,伏在床上大哭起來。
走出臥室門的季先生其實並未離開,他坐在季安年小客廳的沙發上,聽到季安年的哭泣聲,他的心一下揪緊,像是掛在牆上的西洋鐘,隨著發條一跳一跳、一跳一跳。窗外的月格外的亮,柔和的白,映出的光卻是涼的。星星分散在四方暗暗淡淡,半截煙灰從他的指尖落下,一星微紅湮滅在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