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極道老爹

第一章

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將凝聚在空氣中的熱浪推向一個新的高潮，天地間彌漫著一層橘紅色的光影，隨著熱氣的蒸騰嫋娜飄搖。望月龍介喘著粗重的氣息走下自己的中型貨車，釋放情緒般將車門重重關上，隨著年紀的增長，仿佛原本健碩的肌肉都異變般地向脂肪轉化。

家門沒有鎖，望月龍介將殘留著機油的手掌在背心上隨意抹了兩下，跛著腳走進淩亂的住宅。他脫下臟兮兮的背心，紋滿後背的那條青龍有些褪色，看上去也和望月龍介一樣被歲月和生活消磨得暗淡無光，即使它永遠都保持著那副窮兵黷武般張牙舞爪的架勢。

望月龍介走到浴室門前，猶豫一下，轉身走回客廳，決定還是先喝上一罐冰鎮啤酒，然後再衝洗掉工作一天的疲勞和汙垢。可當真的喝著啤酒深陷沙發中後，那種慵懶的感覺很難讓身體再次運作起來，沁人的涼爽由內而外散發出來，望月龍介在碳酸的作用下舒服地打了個嗝。

電視上正在報道新聞，畫麵裏是兩個身穿作業服裝的工作人員正在破敗的環境中測量忙碌，背景裏解說他們此時在福島縣境內，正在檢測地下水因核泄漏而導致的汙染問題。那些帶有專業性用語的報道從望月龍介的左耳飄入，原封不動從右耳飄出。他原本以為一切都過去了，沒想到那場災難的餘毒還在肆意橫行——因為核電站在地震引起的海嘯中爆炸了。

兩年前，福島大震災發生的那天，望月龍介開著車帶著妻子行駛在公路上，妻子還開心地跟隨音箱裏的音樂哼唱老歌，望月龍介清楚記得是恰克與飛鳥的歌。突然間地麵像遭遇了一擊自下而上的重擊，望月龍介感覺車子飛上了半空，還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也許並沒有過雷聲，隻是他當時產生的幻聽——天地被徹底顛倒了位置，一切都仿佛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拋入虛幻的夢中。

望月龍介感覺左手已經永遠離自己而去的兩根手指在隱隱作痛，連忙將冰涼的啤酒罐移交到左手掌中來陣痛，幸好失去的隻是小拇指和無名指，反正平時它們的作用也不大，他還在島津組做頭目輔佐的時期，這兩根手指就經常會受到威脅。

夢魘般的災難除了奪去他兩根手指，還賜給他一道長長的傷疤，從額頭貫穿左眼延伸到唇邊，也導致他的左眼再也無法睜開，還有右腿，走路變得跛腳……這些是無法磨滅的傷痕，當時他承受的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遠勝於此，不過都無法與妻子的死亡相提並論。

正處於叛逆期的女兒望月亞莉莎，似乎不認為是災難奪走了母親的生命，而是她的父親，於是固執地離開家開始獨自生活。那時被摧殘到一蹶不振的望月龍介也就任由她去了，反正亞莉莎已經年滿十六歲。

於是除了生命外，他幾乎失去了一切，酗酒度日的生活就此拉開帷幕。

兩年的時間轉瞬即逝，望月龍介輕歎一聲，抓起手機，撥通了女兒的電話，沒有等待很長時間，亞莉莎便接聽了電話，但信號似乎不太好，斷斷續續並且伴隨雜音。

“你在哪裏？我怎麼聽不太清你說話？”望月龍介將電話換到另一隻耳旁，好像這樣通話效果就能有所改善。

“我在去拜祭母親的路上，”亞莉莎平靜地回答父親，“不是龍源寺的墓地，是她去世的那條路上，你應該還記得吧？”

望月龍介感覺喉嚨裏被堵住了什麼東西，沉默片刻才失落地說：“我當然記得，可是那裏現在情況很糟糕，你不應該……”

“我今年高中畢業，”亞莉莎打斷父親的勸告，情緒產生了一絲波動，“所以我現在要去，暑假過後，我就要去東京念大學了。”

“東京……你怎麼……”望月龍介不知該如何組織措辭，他忽然感覺自己真的在變得蒼老，自己居然不知道女兒是今年還是明年高中畢業，他甚至產生了流淚的衝動，“為什麼選那麼遠的地方念書？我們這邊又不是沒有大學……還有專科學校，你有很多選擇。”

“既然你都說了，我有很多選擇，那我為什麼不能選擇去東京念書呢？你想讓我永遠都留在這個鄉下麼？”亞莉莎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

望月龍介擎著電話失語良久，最後終於艱難地說：“我應該尊重你的選擇，注意安全，記住我永遠……”

亞莉莎掛斷了電話，“永遠”後麵的“愛你”兩字似乎被吞噬進中斷通話後忙音的深淵中。

也許她真的是想去見見大世麵，望月龍介這樣勸慰自己，在這個生活了半輩子的窮鄉僻壤裏，連黑社會都充滿陳腐的土裏土氣，雖然他已經不繼續混跡極道（日本對從事黑社會的稱呼）。

房間中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望月龍介終於從沙發中緩慢地站了起來，在浴室中將自己衝洗幹淨，換上一身整潔的衣服。他決定也前往改變他生活的那個地方去，和女兒一起在那裏拜祭妻子應該會顯得更正式莊重一些，也借這個機會和女兒好好交流一次，即使她不太願意和自己多說話。畢竟望月龍介感覺自己和女兒還能相處的時間不多了，這個暑假她有很多事情要忙，年輕人的世界需要消耗她大量的時間。

而且他剛才腦子很亂，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女兒對待自己的態度上，忽略了一個問題，亞莉莎不會開車，肯定有人帶她一起去，那是個什麼人，他忘記了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