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桂讓鄉辦公室的劉健康要來了車,是一輛黃殼子北京吉普。
明桂的母親章玉鳳在隔壁屋子問了一聲明桂:
“打行李做什麼?是不是又要去學習?”
“沒事,沒什麼事。”
明桂說水開了,你們那邊要不要開水?
“學習也不用打行李呀?現在無論到什麼地方學習都會安排住處。”
章玉鳳又說,手在出牌,耳朵卻在明桂這邊。
明桂不再說話,一下一下做著自己手裏的事。這幾天,明桂心情不好,一直繃著臉,和家裏任何人都不說話,家裏人也不敢問三問四。明桂的母親章玉鳳更是怕惹明桂,惹明桂生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但章玉鳳有章玉鳳的樂趣,那就是找幾個人在另一間屋裏打麻將。她現在的任務就是打麻將,她的活力現在都表現在打麻將上,如果不打麻將,她就總是這裏難受那裏也難受,一上麻將桌各種難受就都不見了。章玉鳳心裏知道明桂是遇見事了,是什麼事呢?她心裏也亂,該出的牌她沒出,不該出的牌她倒打出去。章玉鳳就這麼一個閨女,也是怪自己年輕的時候要強,在婦女突擊組當組長,在政治上要表現一下,怕早早要孩子,最終吃避孕藥搞出了毛病,把明桂生成那樣子,這話可不可信?反正連大夫都這樣說。
明桂顯得十分鎮定,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打了兩個大包,她沒忘把那方芬芳的小手帕放在包裏。她要劉健康把包搬上車,隨後她也上了車,但當吉普車離開家門口的時候,她心裏忽然一酸,腦子也一下子變清亮了。她明白自己其實就是出嫁。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她問自己,居然要這樣慌慌張張離開家?既沒有吹打,又沒有伴娘,這一切都是為了於國棟。這就是愛情嗎?明桂在心裏問自己。活這麼大,明桂才知道愛情其實是最折磨人的東西。
“於國棟!”
上了車,明桂在心裏喊了一聲,兩眼紅紅地望著車外。
車開動了,車窗外的梧桐樹一閃一閃退到後邊去了。明桂已經打定了主意,她明白什麼是先下手為強,她清楚於國棟的家庭,她明白自己應該怎樣一下子把於國棟死死攥在手心裏。明桂兩眼望著車外,一路沒話。
於國棟的家就在礦區那邊,一條大壕溝的東邊,壕溝裏長滿了雜樹。明桂去過兩次,那兩次於國棟的家裏都沒有人,甚至於她還和於國棟在於國棟的家裏提心吊膽地做了一把愛。那天於國棟的家人都興衝衝進城抓彩票,結果什麼也沒抓到,隻抓到一些毛巾梳子肥皂盒什麼的,很晚才掃興而歸。於國棟的家離鄉這邊並不遠,轉幾個彎就到了。
於國棟的老娘正坐在院門口和人說話,院門口的那株枸杞結滿了鮮亮的果子。天上是大朵大朵的黑雲,像要掉下來,卻又輕輕鬆鬆飄開去。
於國棟的老娘和那幾個老女人都忽然停了說話,那輛黃殼子吉普,吱的一聲停在了於家的門口,一個女的,怎麼會那麼矮,頭又那麼大,簡直是怪物!這個怪物從車上下來了,走路一蹦一蹦,“踢托,踢托”,這活怪物後邊跟著一個人,扛著兩大卷行李。因為是站在自己的家門口,於老娘以為是河南老家來人了。
“這會是誰呢?”
於老娘忙站起身。
“你們家來客人啦。”
於老娘的鄰居說。
“這會是誰呢?”
於老娘又小聲說。
鄉政府辦公室的劉健康,肩上扛著行李,手裏還提著一卷,正不知往什麼地方放。於老娘走了過去,並且馬上吃了一驚,因為她耳朵邊清清楚楚聽見這個身高矮得出奇的姑娘張嘴就朝她喊了一聲娘。明桂早已經在相片上認識了自己的婆婆,自然不會認錯走過來的這個老女人就是於國棟的娘。明桂讓自己把戲做得好好的,所以就喊娘了,這一手果然厲害。於老娘差點沒暈倒。這會是誰呢?於老娘在心裏想,卻想不出明桂會是什麼人?於老娘一下子想到了於國棟的父親身上,這更讓她糊塗,老東西在外邊怎麼會有個姑娘?雖說過去在村子裏有幾個相好的,如果有了私生子,但再怎麼也不會張嘴就朝自己喊娘。於國棟的父母不是平山這邊的人,老家是在河南那邊。於國棟的舅舅,從小離家當兵,後來做了官,在市裏當了局長。於國棟一家就把家搬到這邊來。於國棟的父親叫了一個極其傳統的名字:於鵬舉。他早先也是村委會領導,但他現在已經不是了,他現在在煤礦上管秤房,所有煤車都得從他的眼皮子下邊過。但於鵬舉舉手投足還是一個農民,講義氣,重老鄉情義,不管自己年輕時候什麼樣,他對子女的要求是做人就要做個好人。好人的標準是什麼?一是要講實話,二是要孝敬爹娘,三是不能騙人,四是不能亂搞女人。這種家庭紀律表麵上看上去鋼鐵一般堅硬,代代相傳入骨入髓。但實際上,於家的孩子已經離他的要求越來越遠。於國棟在外邊搞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家裏卻不知道,做這種風流事,沒人會和家裏人商量。
於國棟家的院子裏種了不少向日葵,明桂“踢托,踢托”已經進了院子,一蹦一蹦走到向日葵的下邊。明桂很興奮,這就是於國棟的家。隻要住進這個家勝利了,就能把齊新麗那個騷貨徹底打垮。
“你找誰?”
於老娘跟在後邊,問明桂,試探性的,看著明桂。
明桂先沒回答於國棟母親的話,而是回轉身,“踢托、踢托”,吩咐劉健康他們先走,這就顯出了她和別的女人的不同,是女幹部的作風,婦聯主任的行事。於老娘要想弄明白明桂的身份並不難,為難的是明桂,但她既然已經開口叫過一聲娘,別的就無所謂了。她畢竟是婦聯主任,工作多年再加上和各種女人打交道讓她養成了處事不慌。劉健康他們一走,明桂就“踢托、踢托”過去把院門關上了,把於國棟家的鄰居,那些好奇而多嘴的老女人統統都給關在了門外。明桂的舉動,如同在自己家一樣,這種感覺從哪兒來的呢?這讓她自己都覺著奇怪,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於老娘跟在明桂的身後,不知道家裏將要發生什麼事了,這讓她又是急又是好奇,但她馬上就明白了,眼前這個一蹦一蹦的怪物一定是和兒子於國棟有關係。
明桂害著羞,但臉上還能沉得住,她已經豁出去了。
“咱家裏還有誰?”
明桂問於國棟的母親,聲音有幾分僵硬,堵了一下,馬上順出來,臉卻紅了。
於老娘簡直是著了魔了,她告訴明桂家裏隻有她一個人:
“別的人都出去了。”
“好。”
明桂隻說了一個字,她放心了。
於老娘跟在明桂後邊,也進了家。
明桂要於老娘在一進門的舊沙發上坐下來,那種舊沙發,扶手是木頭,坐墊和靠背卻是栽絨,但坐墊和靠背裏邊的彈簧都已經壞了,人一坐上去,就好像立馬小了一個號。於老娘坐下來了,望著明桂,眼睛裏密密麻麻都是問號。明桂也坐了下來,這對她很重要,隻有坐下來,她就可以掩飾一下自己個子矮的缺陷。明桂坐下來,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昨天晚上想好的是:要跪下,一定要下跪。但她臨時變了,一是婦聯主任的身份讓她做不出來,二是家裏現在隻有她和於國棟母親兩個人,要真是跪下來,給誰看?演戲是要給人看的,再說下跪這種事現在畢竟已經很少出現了,隻有唱戲的時候才會看到台上的人下跪。
“我肚子裏有了。”
明桂開了口,她的一隻手在肚子上,兩隻眼睛卻在於老娘臉上。
於老娘一下子張大了嘴,卻不再合住,看著明桂,屋子開始旋轉。
“我肚子裏有了。”
明桂又說了一句,並且,用手慢慢撫了一下肚子,她要自己平靜下來。她對於國棟母親說肚子裏的孩子,不是別人的,是於國棟的骨肉,所以她從今往後就要住在這個家裏了,所以說她今後就是於家的兒媳婦了。明桂其實沒有過多的激動,有的隻是一些害羞,話一說出來,該害羞也不害羞了。
“你說你有了?”
於老娘小聲說,看著明桂那顆肚。
“有了。”
明桂回答道,語氣裏像是有幾分自豪。
“你說,是我們國棟的?”
於老娘的聲音在顫抖。
“是於國棟的!”
明桂簡直是在下判決。
“國棟的?”
於老娘臉上的肌肉便開始跳動,半邊的臉,活潑起來,眼皮也跟著活潑起來,嘴唇後來也跟上活潑起來。她太激動了,就要激動出病了,這事來得太突然了,讓她不能接受。明桂給嚇了一跳,被於老娘突突亂跳的臉。她忙反身倒了一杯水,要於老娘馬上喝下去。於老娘已經蒙頭轉向,又像是中了魔法,把那杯水喝了。喝了水,於老娘的臉跳得更快,半邊的臉,突突突突,突突突突跳得如火如荼,於老娘隻好用手把自己的半邊臉握住,但怎麼捂得住,臉又不是什麼物件。明桂明白這樣下去可能要出事了,但她還是十分鎮定。
明桂從於國棟家出去,左右看看,在於家鄰居們的注視下,一蹦一蹦,“踢托、踢托”,去了街邊。街邊有兩個台球案子,有一夥年輕人在打台球,這會他們都不打了,停了杆,睜大了眼,看著明桂,他們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蹦出來這麼個怪物,都被明桂的樣子鎮住了,隨後他們都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出租車,出租車。”
明桂根本就不會把這些年輕人放在眼裏,她在街邊把一輛出租車攔了下來,講好價錢,她讓司機把車倒過來,倒到於家門口,然後把於老娘弄上了車。
在車上,於國棟的母親完完全全中了魔,握著半邊臉,嘴往一邊抽,眼睛卻一直跟著明桂轉,明桂的臉轉到什麼地方,她的眼睛就跟到什麼地方。有那麼一陣子,於老娘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是中了魔?這個怪物怎麼就一下子成了自己的兒媳婦?於國棟的母親掐了一把自己,明白這絕對不是夢。
明桂在醫院,把於國棟的母親安頓好了,連尿盆子都放在該放的地方,才到走廊給於國棟打了電話。在電話裏,明桂很鎮靜地告訴於國棟他媽病了,告訴他醫院這邊都已經安頓好了。明桂告訴電話那頭的於國棟,自己已經把行李搬過去了,從今起就要住到於家了,因為她不能把肚子裏的孩子生在別處。明桂的口氣很鎮定,她還告訴於國棟:
“我把肚子裏的事已經對咱媽說了。”
“你!”
電話那邊,於國棟立馬像是被什麼噎了一下。
“咱媽。”
明桂又說了一句“咱媽”,肯定而有力,不容反駁,不容置疑,理直氣壯,而且還有某種優越感。
電話那邊,已經靜得一點點聲音都沒有。隻“咱媽”這兩個字,已經把於國棟愣愣地定在了電話那邊。於國棟手裏拿著電話,一動不動,渾身上下的神經都好像一下子死掉,他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麼事?更想不到明桂會這樣,會這樣有主意,會這樣利落,於國棟呆呆地站在那裏。
“我把肚子裏的事對咱媽說了。”
明桂又在電話裏把這話重複了一遍。
電話那頭,還是沒有一點點於國棟的聲音,隻有電話的忙音,遙遠而又清晰,像從宇宙間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