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行了，讓他們來吧，我答應看了。”

二十七歲的明桂那天對她母親章玉鳳說了一句話，完全是批準的口氣。

明桂從來都是這樣對家裏人說話，也許是做婦聯主任的原因，她這麼說話說慣了。鄉裏的人們都知道，別看明桂長那樣子，她是李書記的心肝兒，誰讓她是李書記的獨生女，李書記現在家裏的事也都是明桂來管，比如花錢，花多少？怎麼花？買什麼？大件，小件，都要明桂來決定，連章玉鳳打麻將輸了錢也要向明桂要錢。二十七歲的明桂把家裏的事管得井井有條，但就是找不到個好對象把自己給嫁出去。這一回，明桂終於放出話了，要相親了。這消息一傳出，鄉政府裏的許多年輕人心裏都怪怪的。他們都明白討明桂做媳婦意味著什麼。但明桂確確實實是太醜陋了，個子太矮，好像是上到小學六年級她就不再長，要說長也隻是往橫了發展。那張臉也是，比一般姑娘家的寬幾倍，但要是銀盤大臉就好了，在暗處看還有某種要放出光來的感覺，但明桂是黑皮膚，黑不溜秋。走路又是一挺一挺，“踢托、踢托、踢托、踢托”很滑稽很雄赳赳的樣子。

不但是李書記家的親戚，幾乎是鄉裏的所有人，人們都明白，明桂的親事是李書記肚子裏最大的心病，李書記就隻這麼一個閨女。在這次明桂答應相親之前，鄉政府辦的劉健康幾乎試試探探把鄉政府歲數差不多的年輕人都挨個兒問過。第一個被劉健康帶到李書記家裏去相親的是團委小陳，小陳以前給副鄉長開車，眼睛小，嘴呢，有那麼一點點包天，笑起來相當滑稽。就這麼個人，李書記的瘦幹女人章玉鳳一下子就看準了，又是倒水又是拿煙，章玉鳳什麼時候給別人端過茶送過煙？她是心裏急，想趕快給明桂找個婆家。她用試探的口氣對明桂說小陳這個人左看右看都還不錯，又有工作又有手藝！這是做母親的話，明桂自己呢，卻不肯多看小陳一眼。第二個給劉健康帶到李書記家的是學校教員季老師，季老師人黑黑的，倒結實，為人又十分有心計，又總愛在區小報上發些小文章，是鄉裏的小才子。就這個季老師，居然又被章玉鳳一下子看準。章玉鳳笑著試試探探問明桂：

“男人要的就是才幹，有筆杆子就是有前途，你看咋樣？”

明桂坐在那裏不說話，繼續包她的粽子，手上的勁用得很大。

“你到底要哪樣？”

做母親的端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問明桂。

“我還能要哪樣！打你的牌去吧！”

明桂突然間兩眼裏都是怨氣，無邊無際的怨氣。

章玉鳳一下子愣在那裏，但她不敢再多說什麼。

明桂在心裏一直都在埋怨自己母親，埋怨她母親怎麼會把自己生這個樣子。做婦聯主任的明桂，平時總是和和氣氣地做別人的工作，因為像她那樣長相的人，隻好用和氣來給人留下好印象，用和氣來彌補自己長相上的不足。在她的心裏，因為有她當書記的父親在那裏做底，她的男人應該是既漂亮又有個頭。明桂現在像是有些病態了，自己越是這樣，卻越是想要找一個好女婿。劉健康給她帶來的人簡直是離她心目中的形象太遙遠。那天，明桂生氣了，她不包了，把粽子索性擲到一邊。等到她母親章玉鳳打過電話，要鄉食堂的那兩個胖女人過來幫著包的時候，明桂卻先厲聲喊住了她們，要她們把她包好的粽子一一拆了重包。

鄉食堂的那兩個胖女人愣了愣，互相看看，她們從來都沒見過婦聯主任明桂發這樣大的火。

那是端午節前的事，街道上到處彌漫著艾草苦澀的清香，而明桂的心裏卻隻有苦澀。

現在，明桂終於答應要相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