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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敏

引篇:紅塵誤

李煜璀璨若流星也迅忽若流星的一生,總令我想起東晉陶潛的一句詩: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豐神雋逸,心如赤子,魂係詩書,仙品一般的人物,卻被命運之掌推上亂世鬧哄哄的前台。富貴雲煙,一夢黃粱,原隻是紅塵的一段誤會啊,種種旖旎不過虛假幻象。可憐絕代才子,遂成薄命君王,終究避免不了末世覆亡的沉濁命運。

《石頭記》開篇敷演傳奇,寶玉不過是開辟鴻蒙之初,女媧煉石補天剩下的一塊頑石誤落人間,而寶黛情孽糾纏,也隻是那絳珠仙子要償還前世的眼淚。《傾城之戀》裏,一個城市的陷落隻是為了成全亂世裏兩個自私的男女一段情愛。那麼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天降李煜於滾滾紅塵,也不過隻是要了結人世一段債:情債,文字債,家國債。

我不入紅塵,誰入紅塵。

幾曾識幹戈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

垂淚對宮娥。

——李煜《破陣子》

說李後主,似乎不宜拿《破陣子》這樣金戈鐵馬的詞牌開篇。江南繁華,燕燕溫柔,鶯鶯嬌軟,南唐已是金陵王氣黯然收。而《破陣子》,卻是 “氣吞萬裏如虎”的慷慨激昂,是“沙場秋點兵”的金振玉聲,是飲馬長河,投鞭遏流,成就英雄功業的壯闊豪邁。但此刻,在背景音樂昆曲《桃花扇》蒼老的男聲裏,卻覺得再沒有比這一句“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更為妥帖的破題,可以帶我穿越千年風雨,回到五代十國飄搖的亂世,在江南暮春遍地的落紅裏,開始這一場注定百感交集的邂逅。

這首詞作於宋開寶八年(975)金陵城破之時。曆來評說李煜其人其詞,都習慣將此作為前後期分水嶺。的確,這是作為君王和階下囚的李煜冰火兩重天的人生分水嶺。從此,在北方清冷刺骨的凜冽朔風裏,沈腰清減,潘鬢消磨,江南的煙雨畫圖,故國的山川錦繡,都將隻是今生今世再也無法相見的舊夢了。在踏上囚車的此時此刻,再回頭看看這大好河山吧,那鳳閣龍樓,依然巍峨聳立入霄漢,江南煙雨中的奇花異草,仍然開的正好,不知人間愁苦為何物。這如畫江山,幾曾見識過鐵蹄踐踏?四十年來的深宮歲月,如電影蒙太奇鏡頭一樣,紛紛亂亂閃過雙眸啊,隻是這淚眼已瑩然,再也看不分明。而此時,教坊正奏響聲聲催人斷腸的離別曲。

宋代大文豪蘇軾對這最後一句頗有微詞。《東坡誌林》記載東坡議論:“後主既為樊若水所賣,舉國與人,故當慟哭於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後行,顧乃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哉!”對後主亡國之時“垂淚對宮娥”的行徑大不以為然,言下之意,淪為囚奴時難分難舍的不是江山社稷,卻是美女宮娥,這樣的君主,主次不分,不亡國才是怪事。東坡的這番議論,對後世理解李煜其人其詞,都有著極其重大的影響,幾乎是為其貼上了昏庸懦弱,胸無大誌,沉溺聲色享樂亡國之君的標簽。

但我每讀到這首詞的開篇,總覺得在刻骨的傷痛之下,竟有長風浩蕩,赫然有盛世大唐的波瀾壯闊和蕩氣回腸。在宋將虎視眈眈之下,即將踏上囚車從此亡命天涯的李煜,為什麼偏偏選擇的是《破陣子》這樣充滿殺伐之音的一個詞牌?在他的內心,念念難忘的,難道真的隻是舊日的錦衣玉食,後宮佳麗三千?依依惜別的故國山河,在他眼裏,真的隻是那溫軟繁華不再嗎?為什麼這一番黯然泣下,眼前竟隻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娥,那些在朝堂上高談闊論救國大計的文臣呢,那些自詡英雄蓋世馳騁疆場的武將呢,此刻在哪裏?

這樣的疑問,應當不止我一人吧。李煜去世多年以後,宋真宗曾經問南唐舊臣潘慎修,李煜真是一個暗懦無能之輩嗎?潘慎修答道:“若他真是無能無識之輩,又如何守國十餘年?”在王朝更迭如同走馬換燈般的五代十國亂世,在自周世宗柴榮就開始的步步緊逼的棋局中,南唐能在風雨飄搖中延續四十年的繁華,即使宋太祖大兵壓境,也還能苦苦支撐一年多時間,能說李煜僅僅隻是一個被江南的熏風花雨泡軟了骨頭的無能君主嗎?要知道,以同時代後蜀的富庶和蜀道天險,也不堪宋兵的一擊,還未短兵相接就直接丟盔棄甲,將大好河山拱手與人了呀。

還是讓我們從《破陣子》這個詞牌說起吧。

《破陣子》為唐教坊名曲。據說是時為秦王的李世民所製,演奏此曲僅舞者就要兩千人之眾,都身畫衣甲,手執旗旆。舞蹈場麵極為壯觀,震驚一時。在中國曆史上那個煌煌盛世,《秦王破陣樂》是一部真正的交響詩音樂劇,是風華絕代的歌舞大曲,聚合四方,海納百川。“擂大鼓,雜以龜茲之樂,聲震百裏,動蕩山嶽”,那樣的場麵一定讓人熱血沸騰。據說每逢此,大唐天子李世民都會離席與眾人共舞狂歡。南唐建國之初,李煜祖父列祖李昪以“唐”立國號,尊太宗三子吳王恪為祖,自認唐王室正宗子嗣,想來也是無比追念那個萬方來朝風雲際會的盛世,希望能承續大統,雄心勃勃要複興那一個激蕩人心的時代的吧。在五代十國那個禮崩樂壞的亂世,諸如黃袍加身的鬧劇時時都在發生,朝代更迭如同兒戲。照司馬光的說法是“置君猶易吏,變國若傳舍”,設立國君就像委任個小吏一樣隨意,改換國家就象換家旅店一樣輕率。中原百姓在戰火紛飛中家破人亡,朝不保夕,命如螻蟻。但江南卻有四十年免於戰火,生民得以在亂世之中休養生息。史書說南唐三代國主,都深得民眾愛戴,李煜死訊傳回江南後,南唐舉國百姓無不為之哀哭。這樣的君主,能是真的昏庸無能之輩嗎?

撇開曆史興亡更迭的規律,單從個人性格悲劇來追究南唐覆亡的這一段曆史,王國維先生有兩段流傳廣泛而影響甚巨的評語最為權威。其一為:“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短處,亦即為詞人長處。”其二為:“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越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用“赤子”來評價李煜,是王國維作為大學問家和詞人知己的神來之筆。沒有比這一個詞,更能概括李煜一生悲劇的根源所在。如果李煜靈魂有知,實在應當引王國維為知己的,這一句“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這一句“閱世淺,性情真”,多的是疼惜憐憫,多的是愛護體貼,如同父母對做下錯事的無知幼子,輕聲的嗬責,更多包含的分明是對自己疏於照看的愧疚,麵對孩子未經世事的驚嚇茫然的淚眼,那一聲責備早已是色厲內荏心疼不已。

其實,就是項羽,那樣悲歌慷慨的蓋世英雄,兵敗自刎烏江前,也免不了長歎“虞兮虞兮奈若何”,又何須責怪一個多情善感的末代君王呢。

要怪,就怪他為何偏偏生在那樣一個軟玉溫香的江南吧。

在五代十國那樣的亂世,與中原的連年兵戈生靈塗炭相比較,江南,簡直就是一塊世外桃源。偏安魚米之鄉的南唐國民風溫軟,文人薈萃,詩酒風流。上自深宮內苑,下至民間巷陌,莫不崇尚文藝。金陵、揚州的舞台歌榭,書坊畫院鱗次櫛比。開國皇帝烈祖李昪早年戎馬倥傯,登基後卻非常重視文道,崇尚佛學,對讀書人禮敬有加。元宗李璟飽讀詩書,才華橫溢,身邊更是網羅了一大批如馮延巳之流的文人騷客,常常歡宴終宵吟風弄月。《南唐近事》載元宗嗣位之初,沉溺聲色享樂,在宮中大擺宴席尋歡作樂,略無虛日。有一次乘醉命樂工楊花飛奏《水調詞》以助酒興,楊花飛就隻唱一句“南朝天子好風流”,翻來覆去唱了四遍,元宗這才有所悟。想想,連一個以音色事人的樂工都看不慣了,該是怎樣的奢靡排場?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溫柔富貴不識幹戈的江南,這樣一個崇尚風雅沉溺享樂的家庭中,公元937的農曆七月初七,民間神話傳說中那樣一個有情人天上人間會相見的喜慶佳期,南唐的第三代君主李煜降生了。這個降生於七夕的孩子起初並不叫李煜,而是名從嘉,字重光,煜這個名字,是其在即位後改的。不過為了敘述方便,以後文字裏我也就這樣稱呼他了。

降生於七夕,對李家來說,已經是喜慶吉兆,更為神奇的是,李煜還天生異相,“廣額豐頰,駢齒,一目重瞳”。這樣的麵相,據說正是大富大貴的帝王之相。周武王就是天生駢齒,而舜帝姚重華和西楚霸王項羽則生有重瞳。彼時,他的爺爺李昪雖以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身份坐鎮金陵,但也許在稱帝這件大事上尚有顧慮,而這個天賦異相的孫子的降生,無疑使他預感到了某種天命所歸的心理暗示,從而加快了從幕後走上曆史前台的步伐。

由此也可以想見,這個降生得意義非凡的孩子,自然更得到爺爺的寵愛有加。何況童年的李煜,天資聰穎,伶俐乖巧更勝乃父,七歲就能背誦曹植《燕歌行》。李昪本人自小孤苦,做了皇帝後仍然樸素節儉,但兒孫們可是金枝玉葉。尤其是李煜,奶娘乳母,丫環侍仆,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日常用度,自然是極盡奢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綺羅錦繡叢中,不知艱辛為何物。在這樣百般嗬護裏長大的李煜,不過隻是那樣一個性情溫和良善的富貴閑人,讓他拿什麼去對抗厲兵秣馬的宋太祖趙匡胤的大兵壓境呢。

我想,剛即位時的李煜,也應該和所有熱血男兒一樣,多少還是做過奮發圖強的強國夢吧?他為自己改名“煜”,取其“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的意思,想來也是希望也有所作為,讓這個如風中之燭的國家能夠在自己的手中重新光明起來。可惜國窮兵弱,朝中又無可堪倚重的棟梁。所以他曾歎息:“天下無周公仲尼,吾道不可行也。”

其實南唐也並非真的無人,隻是,在那樣的一個人人自危的亂世,多少人都是抱著幻滅的態度尋歡作樂得過且過,欲有所建樹的人又會不見容於那些充位守祿的庸常之輩,難免在傾軋當中成為了犧牲品。也許,隻有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他才終於看明白誰才是真正的忠心耿耿,所以才會有後來錯殺了潘佑、李平的悔恨。而也隻有在這樣的非常時刻才看分明,那些整日隻知道吟風弄月討好諂媚的權臣,那些好大喜功的將領是怎樣的真麵目。宋兵在采石磯搭設浮橋了,那所謂學貫古今的張洎居然還在輕描淡寫說長江天險,這樣的事絕對不可能發生。一直倚重的皇甫繼勳,居然因害怕責任追究,勾結傳誥使把一切軍情都扣留下來,根本不呈報。宋軍把一座金陵城圍的水泄不通了,他和一幹朝臣還蒙在鼓裏。直到有天登上城樓,見到的竟然遍地已是宋軍旗幟。洪州節度使朱令贇明明屯兵一十五萬在潯陽、湖口一帶,卻一直按兵不動,催了好幾次才姍姍遲來。那個早就懷了貳誌的劉澄就不必說了,早早就獻了潤州投降吳越去了。從來就是樹倒猢猻散啊,也難怪,朝代更迭如此容易,早晨穿著前朝的朝服出門,沒準晚上就穿著新朝的袍子歸家了。今日階下囚,明日坐上賓,誰會為誰守著節義忠孝。

人性本來自私,何況亂世的涼薄。學會見風使舵,才能在這樣的亂世中苟全性命,甚至遊刃有餘,活得更為滋潤些吧,能責怪誰呢。

讓我們來看看《破陣子》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首詞作——宋代詞人辛棄疾的《破陣子·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這是被定位為豪放派詞人的辛棄疾代表性詞作之一。這個胸懷報國理想,矢誌收複失地重振山河的愛國將領和詞人,一生屢遭排斥打擊,幾經沉浮,始終不為苟安的南宋小朝廷所重用,報國無門,壯誌難酬。隻能在借酒澆愁後的恍惚醉夢裏,回到刀光劍影的沙場,在嘹亮雄壯的號角聲裏,橫戈躍馬,衝鋒陷陣,笑談渴飲匈奴血。可惜,這一切都隻是夢中的幻影啊,而在淒風苦雨昏沉的睡夢裏醒來時,鏡中白發已生,英雄功業終成泡影。

一句“可憐白發生”,包含了多少難以訴說的鬱悶、焦慮、痛苦與憤怒!其實,這與李煜《破陣子》最後這一句陡然的轉折,何其相似。不同的隻是,稼軒的壯誌難酬,龍困淺灘,是因為南宋小朝廷統治集團的苟安昏庸。而李後主此時此刻感歎的是什麼呢?是終於明白,國祚難續,無力回天,是曆史氣候所致,是自身經曆所限,也是無可以倚重的國之棟梁的遺恨。此刻能垂淚相對,真心相惜,肝膽相照的,竟然隻有這後宮中不諳世事的一幹弱質女流啊。是悲哀,是痛惜,是悔恨。也是明白,是清醒,是一聲長歎,多少恨,盡付與蕭瑟秋風。

說到底,一切,都隻是因為“幾曾識幹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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