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開陝北後,高良的心一直在顛簸起伏著,整個人像懸在了半 空,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淩亂,最後將淩亂的記憶一同疊在心裏, 沉澱在心底。走出北京西站,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的人流使他的內 心有一些恐慌。這裏沒有山峁沒有牛羊,沒有扛著鏤頭的老鄉,他 一陣莫名地失落。公交車上的高靖遠在旁邊提醒他說, 高良,你看, 天安門!高良本來看著,聽他這麼說,反倒收回了目光,裝作睡著 的樣子。
從陝北到北京,一路上父子倆沒說幾句話,高良始終一副我不 招惹你、你也別煩我的表情。麵對兒子的冷漠,高靖遠也很無奈, 總歸是覺得虧欠了這個孩子,他跟自己生分也是情有可原,他並不 著急。
高靖遠幾年前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孩子,在陝北,杜梨樹 村,在他曾經“鬧紅”的地方。那時高良十歲, 媽媽蘭花剛剛去世。 高靖遠得到消息曾經去接過他一回,可惜沒接著,他不認他,麵都 沒跟他見。這次是第二次, 高良已經十六歲了,雖然還是不肯認他, 但比上次懂事多了,再加上他的師父師妹再三苦勸,他這才答應跟 著高靖遠來北京生活。人是來了心還在陝北呢,高靖遠知道著急不得,
對他也就極盡容忍。
高靖遠家在北京一個小四合院裏,父子倆踏進院子,正是一天 的早飯時間,高靖遠的現任妻子吳夢湘和他們的一對兒女喝著豆汁。 看到父子倆進來,吳夢湘很輕蔑地掃視了一眼,立刻起身拿起公文 包要出門。她用她的行動表明了她的態度,她要向獨斷專行的高靖 遠宣戰,她不歡迎高良,不願意當後媽,高良來她就走。吳夢湘這 樣的態度,還是因為這個半路撿回來的孩子。高靖遠到底沒忍住, 聲音跟著吳夢湘的背影追了出去說,夢湘,高良第一天來,你起碼 有個大人的樣子吧。高靖遠不說還好,一說吳夢湘的態度更尖銳, 我跟你們有關係嗎?吳夢湘自己把自己撇了出去,也對,一屋子姓 高的人,她吳夢湘算啥呀?高靖遠執意要把高良帶回來,她吳夢湘 阻止得了嗎?吳夢湘幹脆做出破罐子破摔的樣子,隻能先把自己撇 出去。說完這句話走出家門時,迎麵吹來的微風卻讓她突然有了種 凜冽的寒意,她無法忍受一個,毫無血緣和情感的人在她跟前整天 晃悠。高良的存在,就是對她曾以為完美婚姻的一記耳光,她更無 法接受自己的生活被重新洗牌,絕不接受!這麼想,她覺得在這個 問題的認識上,她要保持一種高傲的姿態,那是高靖遠無法企及的 仰視狀態。
高良看著吳夢湘氣衝衝離去的背影,無力地冷笑了一聲。還在 沒進門之前,高良就在心裏設想過見到這個吳阿姨的情形,吳阿姨 如果在麵子上跟他客氣,興許他還真不知道怎麼辦,可對方沒客氣, 高良反倒安心了。高良的蔑視和吳夢湘的高傲,在這個清晨一起撲 向高靖遠,高靖遠南征北戰,對於這種小情緒,壓根沒有放在眼裏。 他依然熱情招呼著孩子們一起吃飯。
高靖遠自己忙著去給他和高良張羅早飯,高良看著高媛,嬌小 而水靈,就像這清晨的小露珠一樣。高良說,叫哥!高媛脆生生地 叫了他一聲“哥哥”,高良笑了笑從兜裏掏出一顆紅棗塞給她。小 丫頭衝著他甜甜地笑了笑,這一笑,頓時把高良的心化開了。旁邊
的高坡主動叫了聲哥,嘴裏還咬著半個包子,含含糊糊。高良以前 跟著師父學說書,明白什麼樣的聲音帶著感情,什麼樣的聲音不帶 著感情,高媛的聲音帶著,高坡沒有。高坡伸手過來要禮物時高良 給了他一隻螳螂。當然,高良給高坡螳螂並沒有惡意,那是他真心 想送給高坡的禮物,這隻螳螂通體翠綠,身形碩大。高坡的手伸得 早不耐煩了,可怎麼也沒想到會是螳螂。他一下子大叫起來,整個 人躲到了桌子下。一個大男孩子,居然害怕螳螂?高良內心更有些 失望,還沒說話,就聽見高坡尖著嗓子跟他老子高靖遠叫喊,爸, 他怎麼這麼惡心?怎麼會玩這個?高靖遠在廚房裏探出頭看了一眼, 笑了笑沒理。
高良蹲下來,看著鑽在桌子下麵的高坡,盯著這個被嚇壞的高 坡,瞥了他一眼,用濃重的陝北話說,送你,你還不領情?這時高 靖遠走出來,端著稀飯說,行了,先吃飯吧。在高靖遠的心裏,大 清早肚子餓得咕咕叫,這點事,壓根不是事。高良並不知道, 之前, 為了讓他能順利進入這個家,高靖遠與吳夢湘、高坡高媛進行了幾 年艱苦的鬥爭。他並不知道,他的到來,已經將高靖遠看似美滿的 家庭秩序徹底打亂了。在高靖遠看來,高良回來,他的人生算是圓 滿了。大兒子回來填補了他情感的缺憾,帶給他的是一份慰藉和滿足, 更重要的是讓他有機會彌補對前妻蘭花的愧疚。高良的感受完全不 同,他和這個家沒有任何聯係,在他的意識裏這個家於他空洞得很、 疏離得很,他打定主意要應用好“遊擊戰術”,打不贏就跑!曾經 內心深處對父愛的渴望,現如今卻如同冬天光禿禿的枝椏,存在著 卻又毫無意義。
高良不願意認這個父親,是因為高靖遠對母親蘭花的背叛。中 央紅軍離開陝北後,高靖遠跟著解放軍南征北戰,蘭花生下了高良, 高良三四歲的時候,蘭花病重,一日不如一日。高良記得打從記事 起蘭花就一直在寫信,每一封都寄往北京高板凳收,每幾天,信就 會被退回來,蓋著“查無此人”的郵戳。於是“查無此人”成了高
良一生最害怕的四個字。郵遞員勸她先找到人再寄信,她這才在石 頭隊長的陪同下,開始在民政局查起。這一路費了不少周折,最後, 蘭花還是在縣民政局查到高板凳,高板凳的檔案很簡單,寥寥幾句 的簡曆是這樣寫的:高靖遠,男,1915 年生,曾用名高板凳、高延 河……高板凳是曾用名,難怪找不到,蘭花和石頭這才知道,原來 高板凳的大名叫高靖遠,什麼時候改的名,她無從知曉。
當初,高板凳扛著一把攔羊鏟子“鬧紅”,打倒了地主,打下 了縣城,後來被趕到了老梢林,又回到了縣城……高板凳在整個縣 城名字響當當,當地有句信天遊唱道:“想吃羊雜碎,就跟高板凳, 上橫山走南路,陝北一片紅。”高板凳開始“鬧紅”的時候,蘭花 救過他的命,高板凳沒賣良心,中央紅軍到延安後,高板凳就找到 蘭花,兩個很快就結婚了,婚後,蘭花一直沒懷上孩子,內心非常 自責。中央紅軍要走了,蘭花突然死活鬧著要離婚,高板凳不離, 她就以死相逼,逼到高板凳負氣跟她離了,負氣跟大部隊走了,她 這才發現自己懷孕了……蘭花說,她和高板凳離婚,那是為了讓他 安心去解放全中國。
師父韓司令說起高板凳,豎著大拇指,一臉的崇敬,說高板凳 可能行了,高板凳是真漢子!真男人!真英雄!可再怎麼英雄,在 高良的心裏隻認一件事:高板凳變驢了!高良把高板凳拋下他們娘 兒倆稱作變驢了。高良的話一出口蘭花的巴掌就扇過來了,速度快 得像閃電。這一巴掌下去,她立刻又後悔了,捧著著兒子的臉心疼 地問,疼不疼?高良不吭聲,倔強地站著,蘭花的心裏就更不是滋味, 她知道兒子護著她,怨恨高板凳,可大人的事小孩子哪裏懂得。蘭 花沒法給兒子解釋,隻能跟他說,不管咋樣,高板凳永遠都是你大, 他活著你得認他,他死了你得鏟一把黃土把他埋在好漢峁,他是大 英雄哩,你是革命者的後代!
高良對他大的感情一直很模糊,他從沒見過高靖遠,生產隊裏 其他孩子的父親都是實實在在的,唯獨他的父親隻有一個冷冰冰的
名字,還偏偏又是英雄,他對高靖遠的感情充滿矛盾。生產隊的人 都說高板凳重新找了一個婆姨,他看到母親蘭花的表情也同樣複雜 而充滿矛盾。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蘭花麵容更憔悴,沒走幾步暈 倒在了路邊。石頭幹大說是餓的!石頭幹大是杜梨樹村的生產隊長, 這次陪蘭花母子出來找高板凳,主要是想把生產隊的糧食問題解決 了。這兩年生產隊年成不好,大家都在餓肚子。鄰村生產隊有個人 在縣裏當官,經常能吃到救濟糧,全村人都跟著沾了光。高板凳在 北京,如果能找到他,杜梨樹村十年都不會愁吃愁穿!石頭和蘭花 從民政局出來,一個眉眼裏全是興奮,一個眉眼裏全是哀傷。高良 能看出來,高板凳確實重新找了婆姨了。母子倆坐在路邊,高良突 然說,我打死也不認這個大!蘭花一急吐了血,這兩年她的身體越 來越差,怕嚇著高良,壓住氣說自己沒事兒。高良一直記得那天他 和蘭花坐在路邊抱頭痛哭的情形,蘭花說,你大高板凳找到了,回 頭讓石頭幹大拍封電報,讓他來接你。高良說,媽,我都曉得了, 高板凳都不認你了,你還盼他幹啥呀?咱回家吧,再也不找了,我 哪兒也不去,我就跟著你。高良是鐵了心了,蘭花聽著高良的話, 突然地放聲哭了起來,這一哭頓時把高良也惹哭了。母子倆就那麼 坐在路邊哭得旁若無人,天昏地暗,哭得石頭也跟著毫無緣由地抹淚。
石頭用能買一頭驢的錢給高靖遠發了封電報,一頭驢錢的電報 那得寫多少字?蘭花母子的生活,他自己當上生產隊長,最主要的 是杜梨樹村吃不飽肚子……高靖遠在北京當大官,說清楚了高靖遠 就會把白花花的大米白麵帶回來。這封電報寄托著杜梨樹村所有社 員的希望。石頭說,長話短說不了,驢是生產隊的財產,驢是為生 產隊獻身的,它能永垂不朽!
高靖遠安頓高良先休息一下,然後送高坡高媛上學去了。高良 休息不下來,腦子裏想的是,此時師父師兄和師妹像打仗一樣吃完飯, 然後走幾十裏路去說書,去文化下鄉。院子裏空落落的,他抬腳走 了出去,迎麵就是一堵堵的牆,堵路又堵心,而且難辨南北,似乎
所有的牆和所有的胡同、巷子都是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形狀。高靖 遠臨出門時叮嚀他別出去,容易迷路。高良一路出了院子在胡同裏 七拐八拐站到了街道口,這條路中途折了幾折他沒記住,反正路線 不是他定的,而是一隻漂亮的鴿子,鴿子從頭頂飛過,他就這麼跟 著鴿子走到了街口。鴿子在對麵的屋簷口停了下來,灰藍色的羽毛 油光鋥亮,一看就是精心侍弄過,個頭不算大,但精神健碩,也不 知道是哪家養的,就那麼在屋簷口踱著步咕咕叫著。高良藏在一棵 梧桐樹後,咽了一口口水,彈弓的皮筋拉滿了,準頭就瞄在鴿子的 小腦袋上。他早注意到了,這隻鴿子有點笨,在簷口踱了兩步就收 起翅膀站住了,挺著胸,悠閑得很,還有點驕傲,像極了吳夢湘的 一舉一動。高良的手也就在這時鬆開了皮筋,石子挾著勁風,速度 快得跟子彈一樣,鴿子輕縮了一下 ,“啪”地一聲,幹淨利落,毫不 拖泥帶水,鴿子從屋簷口落下來掉在了地上。高良風一般衝向他的“戰 利品”,就在這時,四五個少年突然一起撲上來,摁腿的摁腿,摁 手的摁手,摁身子的摁身子,嘴裏還直嚷嚷,看你往哪兒跑!可抓 住特務了!高良沒明白怎麼回事,被摁了個結實,那隻鴿子就在高 良的眼前一晃,被另外一個少年搶了去。就這個點兒,高良發起了 反擊,他把所有的憤怒集中在了一條胳膊上,舉著這條胳膊往上一扛, 摁著他的少年們就被他掀翻了。高良站起來的同時手上順勢撿了塊 板磚,這幾年他跟著師父沒挨過餓,身段和力氣都比以前壯了很多, 雖然被四五個少年圍著,但有了塊板磚,他也沒把這幾個孩子放在 眼裏,一個孩子衝上來,高良一板磚就給拍趴下了。一個少年喊, 鐵軍,這孫子力氣太蠻了,製不住!高良注意到喊話的是個黑高個, 還沒聽明白喊的什麼,背上突然挨了一鐵棍。高良一轉身,看清楚 打他的正是搶他鴿子的那少年。那個人掄了他一鐵棍,已退到了兩 個孩子的中間,手裏的鐵棍還在另一隻手上有節奏地拍著,似笑非笑, 一臉的挑釁。高良提著板磚徑自走了過去,他能看出來,拿鐵棍的 就是這群孩子的頭兒,擒賊先擒王。孩子頭兒看他走來也做好了準
備——鐵棍對板磚。孩子頭兒很有自信,甚至故意像握棒球杆一樣 握著鐵棍,在空中揮了兩下,這一動作好像高良走過去就會被他立 刻打飛出去。圍觀的幾個孩子也沒歇著,他們緊盯著高良的舉動, 隨時做好一湧而上的準備。
高良走到那孩子頭跟前,對方的鐵棍子同時揮了下來,高良抬 起手臂擋住了,這麼一擋高良心裏有底了,他看到孩子頭兒眼裏閃 過一絲驚慌,霍然想起書裏說的銀樣鑞槍頭!不等孩子頭兒反應, 高良一腳踹過去,把孩子頭兒踹趴在了地上,緊跟著他舉著板磚撲 了過去。就在這時, 他突然聽到高靖遠大喊“高良”,不由頓了頓, 高靖遠快速丟了自行車衝過來一把先抓住了板磚。孩子頭兒還壓在 高良身下,高靖遠一手抓住板磚一手使勁把高良往起拉,高良倔強 地用腳狠狠地踩了兩下那孩子,還是不肯罷休。周圍的孩子早已嚇 傻了,一個個杵在那兒。高靖遠使勁搶下板磚,剛一鬆手高良又撲 向了孩子頭兒,高靖遠顧不得多想,緊緊摁住高良,高靖遠看了看 周圍的那些孩子,這些孩子他都認識,一條胡同裏看著長大的,多 多少少都掛了彩兒。高靖遠衝著他們大吼,你們怎麼回事,怎麼欺 負他?高靖遠這麼一問孩子們委屈了,不服氣地說,你問他自己。 黑高個少年說,他用彈弓打死了我們好多鴿子!孩子頭兒也補充了 一句,高叔,這些可是和平鴿!那孩子頭兒從地上爬起來,解釋說, 國家的和平鴿最近老是有人偷,越來越少,他們就自發成立了鴿子 護衛隊,專門保護鴿子。他們想了一個辦法,在這兒一直潛伏,守 株待兔,沒有想到抓住了高良這個“特務”。事情清楚了,高靖遠 趕緊說,你們可能搞錯了,他才來北京第一天。那黑孩子說,我們 都看見了,就是他用彈弓打的!高良說,這鴿子是我打的!鴿子是 天上飛的,憑什麼不能打?而且,天上飛的,怎麼能證明就是你們 的鴿子?高良問完,孩子頭兒嘴角往上一翹,笑得有點傲氣,隨即 把鴿子舉到高良眼前說,小子,看到沒有,它爪子上有鐵環,這就 是證明。高良一看,鴿子的腳上確實套著一個小環,這是鴿子的身
份證,小環上有鴿子的信息、編號。高良看著鴿子的腳環無話可說, 祖國的和平鴿在他的心裏蕩起了極大的漣漪,這讓他很懊惱。高靖 遠看著高良的樣子有些於心不忍,抬手攀住高良的肩膀,對孩子頭 兒說,行了,鐵軍,不就是一隻鴿子嗎?他也不知道是和平鴿,就說, 怎麼辦吧?高靖遠這麼說等於是把主動權交給孩子們,孩子頭兒叫 肖鐵軍,和黑孩子陳維亞都住在東胡同陳家院子裏,兩個人一個住 前院一個住後院,成天上下一路,平時見到高靖遠也是高叔長高叔短。 肖鐵軍聽到高靖遠認輸了,臉上頓時漾起了一抹子詭媚的笑,他看 了看手上的鴿子說,高叔,打死國家的和平鴿就是破壞國際和平, 這罪名可大了。肖鐵軍這一帽子扣得高靖遠也無話可說。高靖遠心 裏明白,這事雖說不上多大的罪名,對高良卻不是好事。高靖遠不 想和肖鐵軍磨嘴皮子,又說,老子打了一輩子仗,還不知道什麼是 國際和平?你小子別給我兜嘴皮子,要什麼,趕緊說!高靖遠這麼說, 肖鐵軍樂了,他現在基本可以肯定,眼前這個高出他們半個頭的家夥, 跟高靖遠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不然高靖遠也不會答應得這麼爽快。 肖鐵軍說,高叔,您上次答應過的,讓我瞧一眼您的馬三刀……說 起這把馬三刀,高靖遠反應過來了,肖鐵軍這小子這是故意給他上 套呢。肖鐵軍應該也是從高坡嘴裏聽說了這把刀,上次想看,高靖 遠找了個托詞說以後有機會給他看,沒想到這小子一直惦念著,高 靖遠在心裏罵了句“臭小子”,也不知道到底是罵誰,但托詞是沒 法再找了。馬三刀原名 M3 格鬥刀,是美國 1943 至 1944 年間生產 的一種應戰武器。據說當時隻生產了 260 萬把,美軍也隻有精英部 隊才配發。高靖遠的馬三刀那是他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的戰利品,一 直珍藏著。這不僅是他血戰沙場的見證,更是他一輩子的榮耀和豐碑, 可以說於他有著無比深遠的意義。
高靖遠把刀交給高良,高良又把刀遞給肖鐵軍,肖鐵軍的眼睛 都直了,這把刀從皮套子到刀身,無處不透著精致。高良在看到刀 的一刹那也驚訝無比,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刀。看肖
鐵軍一副恨不得把刀吞進肚子裏的樣子,高良不耐煩地問,看好了 沒有?高良要收回刀,肖鐵軍沒動,肖鐵軍的眼睛一直盯在刀上, 翻來覆去地說,真不錯!你知道嗎?這刀削鐵如泥,比鬼子刀都利 索,還攜帶方便。肖鐵軍已經得知,眼前這個比陳維亞還黑的鄉巴佬, 就是高靖遠的大兒子。高靖遠特意把刀拿給高良,再由高良轉交給他, 說明高靖遠對高良的看重。高靖遠又重複說了一遍,這是我兒子高 良,以後你小子客氣點!肖鐵軍當即就客氣了說,原來是高大公子 啊,難怪準頭那麼好,這要是鬼子的轟炸機,那還不一下子給射下 來。高良要拿回刀,肖鐵軍沒動,肖鐵軍給高良普及完馬三刀的特 別之處後,眼睛仍然盯在刀上,神情卻比剛才更坦然。肖鐵軍說, 哎, 高叔,這和平鴿的事如果報告上去,高良得送公安局吧?高良一驚 詫,整個人僵住了,沒想到這事能驚動公安局。高良突然警惕起來, 滿眼裏都是無措。肖鐵軍的行為無異於耍無賴,高靖遠很不喜歡, 這要是放在平時,他肯定虎起臉訓一頓,但眼下顧及高良,他不能 讓這事一直發展下去。高靖遠說,你要什麼, 一次性說完。高靖遠 不含糊,肖鐵軍也不囉嗦,馬上說,借我三天玩玩,三天後我給您 還回來,咋樣?肖鐵軍說完,高良想反對,但高靖遠立刻說,行, 拿去吧。高靖遠答應得幹脆利索,在場的孩子都吃了一驚,肖鐵軍 得意極了,生怕高靖遠反悔,丟下鴿子一溜煙跑了。
一隻鴿子就這麼換走了馬三刀,高良心有不甘,要去追肖鐵軍, 被高靖遠拉住了說,說好借,跑不了。高靖遠越這麼說,高良心裏 越覺得不是那麼回事,肖鐵軍剛才看刀的貪婪樣子,他能主動還回 來?高良能看出馬三刀對高靖遠的非凡意義,他看到高靖遠拿刀時 的情景。高靖遠從一隻盒子裏輕輕拿出馬三刀,刀上包著紅布,高 靖遠緩緩展開紅布,看著刀,很神聖很肅穆。那一刻他就知道這把 刀對高靖遠很重要了,況且盒子裏還放著幾枚勳章,能和勳章放在 一起的自然是和勳章一樣珍貴。高良心裏頓時覺得被什麼東西堵住 了,說不出的悵惱。肖鐵軍丟下鴿子的時候說,高叔,這隻鴿子你
燉著喝湯。能燉著喝湯幹嘛還拿來威脅人?如果不是高靖遠拉住他, 依著他的脾氣,他豁出命也得把刀奪回來!
處理完鴿子的事情,高靖遠扶著自行車對高良說,我帶你去我 的單位看看,保準你喜歡。高靖遠其實是擔心高良一個人在家寂寞, 礙於馬三刀的緣故,高良磨磨蹭蹭上了車,他並不知道,高靖遠載 著他心裏別提有多高興。高靖遠不僅想帶他去單位看看,還想把他 介紹給自己的老首長。老首長叫黃戴恩,退休後住進了幹休所,老 首長知道高靖遠想接高良回來也沒少幫他出主意,甚至還提出如果 吳夢湘不願意高良回家,可以讓高良陪著他,由他來調教。老首長 與高靖遠的革命情誼,遠非上下級這麼簡單,他們一起經曆過革命 歲月,經曆過血與火的考驗。過去,高靖遠做過黃戴恩的警衛員, 現在,高靖遠成了幹休所所長,依然是老首長的勤務員。
黃戴恩正一個人坐在幹休所的樹蔭下琢磨殘棋,老頭緊皺著眉 頭舉著一個棋子搖擺不定,正琢磨著,遠遠看到高靖遠帶著一個孩 子進了大院子,瞅了半天,看清楚了,笑著說,高良,你可來了, 你爸為了你可費了不少周折啊。黃戴恩這麼一說,高良也笑了,他 走過去,隨手拿起棋盤上的馬跳了斜角,黃戴恩低頭一看,殘棋活了, 頓時喜得不得了,指著高良說,好好好,這下子活了。黃戴恩讓高 靖遠自己忙去,把高良留下來陪他玩。老頭子第一眼看到高良就喜歡, 高良也覺得老首長親近,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話語裏帶著一股子陝 北味,這味道,就像吃了油糕,沾了滿身的油膩,洗不掉。爺孫倆 在樹蔭下擺開了陣式。高良告訴黃爺爺, 自己的棋是長工爺爺教的, 長工爺爺也是老紅軍,已經去世了。
高良覺得自己和黃爺爺很像,哪裏像呢,他說不上來。這讓高 良想起高靖遠第一次來接他的時候,高靖遠帶著才五歲的高坡來杜 梨樹村,高良不願意見他,更不願意跟他走。趁著石頭隊長到處找他, 他躲了出去,遠遠地看了高靖遠一眼,跑了。那時,蘭花已經去世了, 高良整天跟著長工爺爺放羊,長工爺爺待他就像親孫子一樣。高靖
遠來了,所有人都巴不得把他送走,唯有長工爺爺由著他,說不想 去就不去。長工爺爺把自己的口糧省給他,還教給他做人的道理。
高良生日沒人記得,以前蘭花每年生日都給他炸油糕。陝北人 對孩子過生日吃油糕戲稱狗上房梁,狗要是上了房梁,那就是長了 翅膀,預示長大,寄寓美好的未來。蘭花走了高良的生日也沒人想著, 高良便把石頭家的大鍋拿出來,支在學校的操場煮了一鍋大燴菜, 把村裏的孩子都叫了來。所謂的大燴菜,就是把天上飛的、地上爬的, 如雀啊蛇啊鼠啊蛙啊都拾掇了放在一起煮。高良聽人說過,這些都 能吃,隻要洗幹淨了。高良想讓村裏的娃娃在他生日這天都能吃個飽, 可娃娃們剛端起碗,老師帶著石頭和社員們趕來了。石頭要打高良, 長工爺爺攔住了。長工爺爺讓大家聽聽高良咋說。高良說,餓麼! 生產隊的娃娃們都餓,所以,他想在生日這天讓大家吃個飽肚子! 高良的話讓大人們羞愧難當:哪家不是金寶蛋蛋一樣的娃,可大人 們卻沒法讓娃娃們吃個飽。老長工爺爺拉著高良回家,要親自給他 過個熱熱鬧鬧的生日。那天晚上,長工爺爺給他炸了油糕,還給他 唱了一首信天遊《三十裏明沙二十裏水》,村裏幾家也偷偷給他們 送來了吃的,唱著唱著,長工爺爺就走了,走得很安詳,好像是跟 著他的信天遊去了天上。
長工爺爺走後,高良遇到了自己的師父,纏著師父半年多才正 式拜了師,有了師兄師妹,然後跟著他們學會了彈三弦,學會了說書。 最後跟著他們送文化下鄉,走村串戶,終於吃飽了肚子。農村的文 化生活匱乏得很,聽書是村裏人勞累一天後最愜意的休閑,隻要聽 到說書的人來,生產隊的社員大都早早地吃了飯,提著小板凳聚到 院子裏,院子裏太擠,年輕人和孩子們便會把位置讓給老人和家裏 的長輩,自己爬上院周圍的樹上、牆上,聽一段書一天的勞累就不 知不覺散去了。
高良跟著師父學了幾個月說書,逐漸地有了模樣。他腦子活, 記東西快,學了幾段短書就上了陣,很快和師妹孫改改搭檔有了名氣。
那些年,高良和師妹走到哪兒都受人歡迎,都有紮堆的聽眾,大家 都說他們是金童玉女,說的是鴛鴦書。如果不是高靖遠突然出現, 他和師妹應該會一直說下去,也許還會到廣播上去說。廣播已經開 始在各鄉鎮普及了,高良覺得總有一天,他們的說書也能像評書一樣, 在廣播上一直說下去。
高靖遠第一次來接高良,高良跑了,石頭發來的那封電報,高 靖遠一個月後才接到,倒不是郵局失誤,而是吳夢湘收到電報後, 她憤怒地跟他鬧了一個月。蘭花從民政局回來就一直在給高良箍窯 洞,高良讓她別盼著高靖遠,她也不盼了。她白天挖窯洞,晚上縫 縫補補,每掏一鏤頭土、行一行針都伴著不住聲的咳嗽。高良哀求 母親說,媽,我還小呢,不是有住的地方嗎?可蘭花想在自己的有 生之年給兒子留下一個踏踏實實的窩、一堆過冬禦寒的衣裳。蘭花 的窯洞挖到一半突然發生了坍塌,等大家把她刨出來,她已是奄奄 一息,她叫來石頭,把高良托付給生產隊說,石頭,高板凳救過你 的命啊,你得把良子交給高板凳。高板凳就算死了,高良也是烈士 的遺孤,革命烈士的遺孤!高良邊哭邊喊,媽,你別死,你好好活著, 我養活你,我侍候你,你別死啊……所有的人都哭了,可憐這對恓 惶的母子,雨就在這時下了起來,越下越大,社員們為蘭花擋住了 頭上的雨,蘭花緊緊拉著高良的手,看著高良,最後留給了兒子一 句話,要活著,堅持著,別低頭,總會成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