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賽班重新選拔,示威請願的那部分家長暫時消停了,但阮克剛校長仍然坐在火山口上。
卜義仁打電話:“克剛,先謝謝你啊,上次我打過招呼的兩個學生都進了奧賽班。這次要折騰,你可別忘了這倆孩子。嗬嗬,我打這個電話是不是多餘?”
聽卜副市長這樣說,阮克剛有些惱怒。奧賽班惹出事端能說和領導打電話遞條子沒有關係嗎?通過考試重新選拔也是領導指示,然後領導又不願意糾正錯誤,既想當婊子還要立牌坊,想把做具體工作的人難死?於是他在電話上支支吾吾:“卜市長,這……”
“我相信你總會有辦法的,校長同誌。哈哈哈哈哈哈……”卜義仁一陣狂笑,然後把電話掛斷了。
阮克剛手裏握著話筒愣了半天,心想領導同誌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卜義仁的後門學生弄不走,張義仁王義仁的同樣弄不走,這種事情,要麼後門堵死一個例外都沒有,要麼又成了一鍋粥。琢磨了好一陣兒,阮克剛硬著頭皮把電話打過去:“卜市長,我還想請示您。您說的兩個學生我清楚,經過嚴格的選拔考試,他們肯定會被排除在外,您的意思是說他們必須留在奧賽班?這樣的話,我們工作不好做,差學生清理不出去,好學生也進不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你看著辦。”卜義仁冷冰冰說了四個字,“啪噠”將電話掛斷了。
阮克剛想象得來,副市長肯定十分惱怒,臉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他心裏清楚,要是將卜副市長塞進來的後門學生清理出去,就會將這位領導徹底得罪了,他是主管教育的副市長,我阮克剛今後仕途進階估計沒戲了,市一中日子肯定不好過。領導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可是,假如按照卜副市長的意思辦,暫時平息的奧賽班風波會不會又風生水起?
老鼠鑽到風箱裏,兩頭受氣。羞先人了,我這校長當的!
卜義仁之後,阮克剛還接到許多條子、電話,還有吃飯的邀請,甚至上門來給他送紅包,內容大致相同,都是想把後門學生保留在奧賽班。兩個副校長和中層管理人員也紛擾不斷。後來,他們的手機隻好集體關機,辦公室電話也不敢接了。
“怎麼辦呢,局長大人?”阮克剛方寸已亂,隻好先和程元複溝通,“摁下葫蘆浮起瓢,走後門進奧賽班的學生家長這兩天又瘋了,都是有關係有馬力的,他們一鬧騰,學校壓力大呀。卜副市長有指示,他放進來的學生不能動……”
“嗬嗬,克剛,我也不知道咋辦。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切都是預料之中的呀,市上領導往奧賽班放個把學生,最終讓咱們清理出來,你想想,領導多沒麵子?”程元複說。
“奧賽班推倒重來也是領導的指示,他們自己打自己嘴巴?”
“話可不能這麼說。奧賽班起風波,是教育係統工作沒做好,如果說有失誤,責任在你市一中。領導出麵糾正錯誤,給了原則性的指導意見,肯定是正確的,至於領導要求我們照顧個別學生,隻是個人行為,某種程度是給市一中麵子。具體怎麼辦,需要你阮校長的政治智慧。”
“程局長,你不愧是官場上的人,懂得比我多。我阮克剛恰恰缺乏‘政治智慧’,玩不轉了。要我說,奧賽班假如重新折騰,就完完全全看選拔考試的成績,一個後門都不開,不然的話,卜副市長放進去兩個,你敢說別的領導就不能放進去三個五個甚至十個八個?最後亂成一鍋粥,還不如維持現狀呢。這事情我辦不了,要麼你請示卜副市長,把我校長撤了得啦。”阮克剛說話帶了情緒。
“克剛,你不能這樣。奧賽班的事咱倆當眾給家長許諾,紅口白牙,說了就要算,選拔考試必須搞,至於卜副市長交待的事,你也要想辦法處理好。”
“我沒那麼大本事。”
“對了,克剛,今晚有個飯局。一個熟人請我,也請你,你把副校長、中層帶上五、六個,正好湊一桌,最好喝酒有些戰鬥力。你的辦公室主任水立鴻挺能喝,女人是奇兵。”程元複順便發出邀請。
“啥飯局?局長大人是不是也要繼續插手奧賽班?老程你別嚇唬我,我膽兒小。”阮校長直搖頭。
“沒那麼嚴重,我不會給你出難題。給點兒麵子,去吧。新開的‘錦繡樓’,那裏海鮮特別好。”
“煩呀,哪有心思吃飯?”
“放鬆放鬆,就好了。”
阮克剛召開市一中校務會,商量奧賽班的事怎麼操作。
方知行毫不隱瞞觀點:“家長這麼一鬧,上級領導也表態了,我認為好辦。學校盡快組織選拔考試,要搞得嚴密,杜絕徇私舞弊,然後嚴格按照成績錄取奧賽班。剩下的學生以中考成績為依據,電腦排序,均衡編班,抽簽決定班主任和任課老師,完全陽光下操作,一切矛盾都會迎刃而解。”
“方校長,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沈德良顯得憂心,“咱真能做到陽光操作,一個關係戶都不照顧?我有兩個學生,市上卡我們脖子的重要部局首長打過招呼,要給弄出來,就等著人家給咱穿小鞋吧。我想想都害怕。”
“私人關係暫且不說,能給學校辦事、能卡住學校脖子的關係,咱不能不考慮。”水立鴻說。
“還有更難辦的。”段力維接茬,“我們教務教研室具體辦理這方麵業務,據我知道,上次進入奧賽班的學生,有的是通過市上領導進來的,這些學生考試過不了關,領導那裏怎麼交代?我是小卒子,沒什麼怕的,阮校長、方校長、沈校長,你們能承受得了壓力?”
“領導已經表態了,小段你年紀輕輕頭腦咋這麼複雜?太世故也不好啊。”方知行批評段力維。
“領導到關鍵時刻當然隻講冠冕堂皇的話,可誰知道他們心裏怎麼想?咱是下級,必須用心揣摩領導的心思,領會領導真正的意圖,要不然會把事情弄糟。方校長您是老領導,道理您比我更明白。”段力維闡釋他的觀點。
“你小子!我沒你那麼複雜。”方知行搖搖頭。
“其實,小段說得有道理。”阮克剛對段力維的話倒有幾分讚許,“搞管理,幹行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完全按照條條框框去做,有時候真就錯了。上級領導的意圖是得揣摩,何況有的領導再次打招呼,要我們照顧某些學生,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完全不理這個茬,我真頂不住。”
“頂不住也要頂啊,克剛。你想想,正因為我們選拔奧賽班不公正,家長鬧起來了,影響到祁北市的和諧穩定,要是不堅決糾正錯誤,事情能平順地過去嗎?家長再鬧起來怎麼辦?咱不能煮夾生飯,到那時候,收拾局麵更難。你是校長,一定要想好,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兩跤。”
“事情的確棘手,我想充分聽取大家的意見,你們再說說吧。”阮克剛眉頭緊皺說。
“我堅持我的觀點。奧賽班隻要進去一個憑關係的,後頭肯定跟進一大堆,後門必須堵死。”方知行說。
“方校長您有點兒絕對化。”沈德良說,“我認為,為了學校的利益,象財政局、人事局、發改委的領導不能得罪,不然的話,以後我們經費、人員、收費政策都會有問題。這些爺惹不起呀。”
“是呀,還有教育局,直接管咱們,更何況校長那裏還有市上領導打招呼。完全杜絕後門根本辦不到,咱必須從實際出發。”水立鴻表態說,她真心想幫阮校長。
“照你們這麼說,關係必須照顧,後門照開不誤,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家長如果再鬧,局麵又會失控,你們難道不怕對上級、對家長、對整個社會無法交代?兩者孰輕孰重?還有個公平正義的問題,咱不能昧著良心做事!”方知行動怒,脖子上鼓起青筋。
“方老師,您甭著急。咱這不是討論問題嘛,讓大家把觀點表達得越充分越好。”阮克剛勸慰方副校長。
“我發現咱這個班子慢慢形成一種風氣,討論問題很實際,也很功利,唯獨不考慮公平正義,甚至有時候忽略了真理究竟在哪裏。這種風氣我不敢苟同。畢竟我們是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大家為人師表,學校領導更是師長的師長,假如心中沒有一杆秤,是非可以顛倒,良心、公理可以不要,我們還辦什麼學校,大家不覺得有失人格嗎?”方知行強脾氣上來說話更加直白,無所顧忌。
“方老師,言重了,言重了。咱這些人畢竟是知識分子,良知沒有泯滅,心中有道德標尺。如果說有時候違心地做事,也是出於無奈。”阮克剛苦笑笑,圓場說,“大家有什麼想法索性都說出來。小段,把你的想法——更具體的想法談一談,不要保守。”
“嘿嘿,方校長一說重話,我有點兒膽怯,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首先要說,方校長的確是正直無私、疾惡如仇的人,是最值得尊敬的長者。這幾年在方校長直接領導下幹教務教研,我時常聆聽他的教導,受益匪淺,提高很快。我說的是心裏話。”段力維滿臉誠懇,先將頂頭上司一頓恭維,然後話鋒一轉,“不過,既然阮校長讓說話,我就必須毫無保留地把觀點亮出來。校長召集校務會討論問題,作為與會者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要說錯了請各位校長批評指正。我認為,就目前所麵臨的形勢而言,學校對奧賽班進行調整勢在必行。原因很簡單,家長鬧事造成社會影響,市上主要領導出麵幹預,程局長和阮校長當著家長的麵有公開承諾,這件事怎麼能不辦呢?咱要盡快安排選拔考試,讓願意上奧賽班的學生真刀實槍競爭,這個過場必須有。”
“啥叫‘過場必須有’?小段你的意思是走個過場,把家長糊弄一下?”方知行氣哼哼地打斷段力維發言。
“方校長您聽我說。當然不是完全走過場,但也不能排除選拔考試是個過場。我認為,要通過這次考試,把原先奧賽班遺漏的好學生補充進來一部分,也把已編進奧賽班、這次考得差的學生淘汰掉一部分,這樣,家長的嘴就捂住了,我們對上級領導、對社會輿論都有所交代,大家都能有台階下。但是,我們不可能通過選拔考試將所有托關係進來的學生清理掉,那樣的話,看上去很公正,領導形象也很清白,大家不要忘記,水至清則無魚。假如走極端,想做到百分之百公平公正,我們必將陷入困境,尤其各位校長日子不好過啊!市上領導的條子、電話,校長沒法拒絕也不能拒絕,重要的部局長也不能得罪,學校假如沒有良好的外部環境,接下來會步履維艱,這是毫無疑義的。退一步說,從校長到中層管理人員,誰沒有親朋好友?誰沒有推不掉的各種關係?中國社會是人情社會,辦事情全憑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否則寸步難行。但凡有人求我們,無非是孩子上學的問題,無非是給各自的孩子爭取優質教育資源,除了這些,我們還能給人幫什麼忙啊?我們每個人誰又能保證不需要別人幫忙呢?所以說,學校領導和中層管理人員推托不掉的關係也得照顧。還有學校老師的孩子,親生骨肉在本校得不到一點點照顧,他們會寒心……”
“這也要照顧,那也要照顧,奧賽班就那麼大容量,能照顧得過來嗎?最後還不是亂成一鍋粥?”方知行無法讚同段力維的觀點。
“小段的分析不是沒有道理,我們麵對的正是這樣的現實。可是,既要照顧部分學生,又要搞公開的選拔考試,接受家長監督,具體該怎麼操作呀?”阮克剛依然憂心忡忡。
“操作空間還是有的。請校長放心,咱盡管按照原定計劃搞選拔考試,隻是不要太刻板,不要人為製造緊張,我估計最終結果一切OK。”段力維很有把握地說,“當然啦,假如能把奧賽班規模擴大一下,搞成三個班,操作起來就更方便,原來進去的不用趕走,該進來的也讓進來,皆大歡喜。”
“虧你想得出來!小段呀,你小子,聰明過頭了。”方知行直搖頭。
“奧賽班不能擴大。人數太多,弄得魚龍混雜,那還叫奧賽班嗎?”阮克剛也斷然否定段力維擴大奧賽班的提議,他最後說:“方老師具體領導,教務教研室著手組織選拔考試。其他事情在奧賽班選拔過程中我們隨時掌握火候,爭取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不再出現大的紕漏。我看,眼下隻能這樣了。”
阮克剛正要宣布散會,小會議室闖進來兩個穿警服的人。警察徑直走到段力維跟前,問:“你是段力維?”段力維有些發愣,說,“我是”。警察說:“請跟我們走一趟。有個案子需要你配合調查。”段力維說:“你們搞錯了吧?什麼案子跟我有關係?”警察說:“去就知道了。”段力維一張臉忽然變得慘白,無可奈何跟上警察走了。
在場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才是摁下葫蘆浮起瓢呢。阮克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