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巴圖被押下祭壇,這場幾乎顛覆部落的鬧劇終於塵埃落定。
綽羅斯環視全場,聲音雖然虛弱,卻仍滿是威嚴。
“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都散了吧。”
他轉向阿茹娜,語氣緩和下來。
“阿茹娜,隨我回王帳,有些事要跟你交代。”
說完,他便在大薩滿的攙扶下,轉身準備走下祭壇。
人群開始緩緩散去,孟山和劉大等人激動地朝陳銳這邊擠,想說些什麼,卻被酋長親衛不動聲色地隔開。
陳銳正準備跟著人群退下,一隻手卻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阿茹娜。
“你,跟我來。”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隻牢牢鎖定著陳銳,帶著一股堅定。
陳銳一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已經走下幾級台階的酋長背影,壓低聲音。
“我去不合適吧?那是你們的家事。”
“我說你來,你就來。”阿茹娜不容置喙,手上力道又加重幾分。
這邊的動靜不大,但足夠讓附近還沒走遠的長老們聽見。
他們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紛紛停下腳步,用複雜的眼光看向這邊。
一個漢奴,竟要參與酋長的家事?
綽羅斯的腳步也停住了。
他緩緩回頭,祭壇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幾個剛剛領了罰的長老,連呼吸都放輕了。
所有人都看著老酋長,等著他嗬斥女兒的荒唐之舉。
綽羅斯緩緩轉過身,他凹陷的眼窩看不出情緒,目光從女兒臉上移到她身後陳銳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隨你。”
他竟然吐出兩個字後就轉回頭,繼續向王帳走去。
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像一塊巨石砸進水裏。
那幾個長老的臉都綠了。
這就差公開表態了。
那個漢奴的地位,從今天起,就不一樣了。
陳銳心中念頭飛轉,被阿茹娜半拉半拽地跟在酋長身後,走向那頂象征著部落最高權力的王帳。
......
王帳內,火盆燒得通紅,跳動的火光將巨大的影子投在四周的獸皮帳壁上。
陳銳跟在阿茹娜身後,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踏入這個部落的權力核心。
上次他來的匆忙,無暇注意帳內裝飾。
一張巨大矮桌,幾張鋪著狼皮的坐墩,角落裏掛放著兵器鎧甲。
簡單,粗獷,處處透著力量。
綽羅斯在鋪著整張白狼皮的臥榻上坐下,身體的疲憊讓他長長呼出一口氣。
阿茹娜立刻上前,拿起一張薄毛毯,動作輕柔地為他蓋在腿上。
“父親,您身體還沒好,不該在外麵站那麼久......”
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後怕。
綽羅斯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女兒手背。
“傻丫頭,阿父還死不了。”
這溫情的一幕,讓陳銳感覺自己有些多餘。
他很識趣地側過頭,假裝研究起一把長弓,給這對剛經曆生死的父女留出空間。
“父親,您到底是什麼時候醒的?”
阿茹娜終於問出了憋在心裏最久的問題。
這個問題,也是陳銳最想知道的。
綽羅斯並未避諱,緩緩開口。
“巴圖派人軟禁你的第二天。”
阿茹娜猛地睜大眼睛,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陳銳的心也沉了一下。
三天前?
這三天,他利用身體裏那個神秘的“麵板”,每隔一小時就遠程“監控”一下酋長。
沒看出過蘇醒痕跡。
他竟然在演戲?
而且還把自己這個開了掛的都給騙過去了?
陳銳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的土著,產生了忌憚。
這不是個普通領袖。
“是大薩滿最先發現我醒了。”
“但我讓他繼續對外宣稱我油盡燈枯。甚至,我讓他去麻痹巴圖,告訴他,我必死無疑,熬不過祭天大典。”
陳銳心裏發冷。
好家夥,合著大薩滿也是個影帝。
這兩個人一唱一和,把所有人都蒙在鼓裏。
巴圖他們輸得真不冤。
“那您為什麼不直接現身?”
陳銳終於忍不住開口,“以您的威望,隻要醒過來,出現在眾人麵前,巴圖的一切陰謀都會不攻自破。根本用不著這麼麻煩。”
綽羅斯看向他,眼中閃過讚許。
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
他冷笑一聲,“因為我要的,不是破他的陰謀。”
“而是坐實他的罪!”
“巴圖要反,這是事實。但你以為,僅憑這個,我就能徹底扳倒他?”
綽羅斯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苦笑。
“陳銳,你來部落時日尚短,不懂我們蒼狼部落的規矩。”
“酋長是頭狼不假,但部落的重大決策----比如開戰、遷徙、立嗣、審判----都必須召開長老大會,由12長老和我共同商議決定。”
陳銳靜靜聽著,將這些關鍵信息牢牢記在心裏。
老酋長似乎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很有耐心地解釋起來。
“部落內部,主要分為兩大派係。白狼家族,也就是我所在的蘇氏。黑狼家族,阿史那氏,是部落第二大家族,勢力龐大,現在由巴圖統領。”
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下來。
“巴圖的父親,是我的結拜兄弟,也是部落的戰爭英雄,二十年前為了掩護我,戰死在了東胡人的刀下。這份天大的人情和榮譽,都落在了巴圖身上。”
“所以,即便巴圖人品不行,野心勃勃,但他在長老會中,依然有很多人支持。特別是我一直沒有兒子,很多搖擺不定的長老,暗中都投靠了他,覺得他繼位是遲早的事。”
陳銳心中飛速盤算。
原來是“二元政治”結構。
綽羅斯氏是執政黨,阿史那氏是在野黨魁首,還有一群牆頭草。
巴圖不僅有實力,還有“烈士之後”的政治資本和法理依據。
這盤棋,比自己想的複雜得多。
“所以,你現在懂了?”老酋長看著他,“我就算醒了,當眾揭穿他,長老會能怎麼判?最多就是罰他幾百頭牛羊,不痛不癢。處死一族之長,還是戰爭英雄的獨子?不可能通過。就連他那個千夫長的官職,在沒有和我動刀之前,我都很難剝奪。”
陳銳後背有些發涼。
他終於明白了老酋長的困境。
猶豫片刻,他還是提醒酋長。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綽羅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
“你說得對。我病了這麼久,巴圖的尾巴早就翹到天上去了。這一次,我就裝死,讓他自己把野心都暴露出來,讓所有長老都看清楚,他為了酋長的位置,能幹出多麼喪心病狂的事。”
“隻有這樣,我才能名正言順地削弱他,拔掉他的爪牙。”
“也隻有這樣,我才能讓阿茹娜,順理成章地成為繼承人!”
聽到這裏,一直沉默的阿茹娜,手掌不自覺地攥緊。
自己這三天的擔驚受怕,被軟禁,都是父親布下的狩獵陷阱。
一塊用來引誘獵物的誘餌。
可她不恨。
她隻覺得心疼。
心疼自己的父親,為了給她鋪平前路,竟然要在病榻上,算計到這種地步。
就在這時,綽羅斯忽然抬起手,示意談話暫停。
他轉向阿茹娜,語氣溫和卻不容改變。
“你先出去。”
“我和陳銳,單獨談談。”
阿茹娜愣住了。
她看看一臉平靜的父親,又看看同樣有些意外的陳銳。
最終,她還是點點頭,什麼也沒問,起身走出了王帳。
厚重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光線和聲音。
剛才那一點父女溫情蕩然無存,氣氛重新變得凝重。
帳篷裏,隻剩下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劈啪聲,和兩個男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