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靜舒踏雪而至。
沈昭棠還未來得及反應。
內務府新派來的侍女卻已先一步倒上茶。
沈昭棠屏退左右,抬眼看向她。
“你不該來。”她聲線艱澀。
阮靜舒摩挲著茶杯。“娘娘是不歡迎我。”
“在閨中,我曾聽聞過娘娘盛名。那時,娘娘在京辦女學堂,為無數女子提供讀書識字的機會。那時,我也去看過。”
阮靜舒聲線倏地黯然。
“隻是,父親不會允許一個世家大族的嫡女自降身份。”
“我以為,像娘娘這樣的奇女子,會在廣闊天地間自由翱翔一生,沒想到再見,會是在內宮這一方小小天地中。”
茶盞騰騰熱氣,將女人本就漂亮的眉眼染得愈發生動。
看著阮靜舒年輕的麵龐,沈昭棠仿佛看見當年的自己。
當時的她,耽於情愛,全心全意撲在蕭珩身上。
以為蕭珩會是這個世界的例外。
時過境遷,她才知自己所求是鏡花水月。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素聞娘娘不善詩書,卻不想竟是謠傳。”阮靜舒放下茶盞,抿了一口糕點。
見她放下茶盞,沈昭棠心下略鬆了一口氣。
“臣妾有一事想請教娘娘,一個人若是犯下大錯,該如何?”
阮靜舒鴉睫低垂,叫人看不清眸中情緒。
沈昭棠思忖。“迷途知返,盡力彌補。”
“若是,這個錯彌補不了呢…”
阮靜舒抬眼,眼圈已經盈滿淚水。
沈昭棠喉頭一哽。
“娘娘宮裏的茶,好香。”阮靜舒聲線微顫,端茶將飲。
還沒入口,便被沈昭棠打翻。
滾燙的茶水撒了兩人滿手,卻無一人反應。
“這茶裏…”
沈昭棠剛要開口解釋,卻見阮靜舒臉色霎時一白,捂著小腹跌倒在地。
“你怎麼了!”
沈昭棠驚慌將人抱進懷中,掌心卻倏地感到一片溽熱。
她抬手,一片殷紅刺進眼瞳。
怎麼會!
她明明沒有喝那杯茶!為什麼還會這樣!
“你別怕,你別怕,我帶你去找太醫!孩子一定會保住的!”
沈昭棠當即就要將人打橫抱起,可重傷未愈的身體早就沒了力氣。
她想衝出門去找人幫忙,手卻被阮靜舒牢牢拽住。
“沒用的,陛下容不下這個孩子。即便姐姐打翻了那杯茶,陛下也早有萬全之策。”
阮靜舒衝她搖頭,額頭冷汗涔涔。
沈昭棠視線落在那塊被咬了半口的糕點上,如墜冰窟。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不過是阮家培養的一顆棋子,父親也好,陛下也好,都不曾對我有過一份真心。”
“我也遲早知道會有這天。”
“姐姐不要自責,這原本就是我欠你的。”
“敏慧太子的事,是我父親…”
“對不起。”
劇痛中,阮靜舒抬手擦去沈昭棠眼角淚水。
入宮時,她對皇帝有過短暫的真心,可她知道,帝王少情愛。
她眼睜睜看著父親身邊的寵妾換了一個又一個,眼睜睜看著蕭珩對沈昭棠惡語相向,眼睜睜看著沈昭棠為蕭珩一次又一次忍氣吞聲,她又怎會不知蕭珩對自己的好不過是鏡花水月。
縱然沈昭棠不忍,可那碟有毒的糕點也早就被人放在了座位上。
這就是男人。
這就是帝王。
其實,她也曾期待過這個孩子降生,期待他和太子一樣聰穎機慧,和沈昭棠一樣心懷大義。
可她又怕,怕沈昭棠恨她,恨她這個孩子。
但現在,她解脫了。
看著沈昭棠通紅的眼圈,阮靜舒倏地感到慶幸。
幸好,她不怨自己。
坤寧宮的侍女七手八腳將阮靜舒抬走。
臨走前。
沈昭棠隱約聽見醫女說。
嫻妃流產了。
看著雪地蜿蜒的血跡,沈昭棠耳中一片嗡鳴。
她在殿中,跪了很久。
心如死灰。
她的睿兒沒能留住。
連,嫻妃,也沒能護住。
絕望之際,一雙雲紋錦靴停在麵前。
沈昭棠被蕭珩擁入懷中,男人結實的胸膛透出有力的心跳。
她聽見男人低沉又溫暖的聲線。“阿棠,別怕,你做得很好。”
一股惡寒湧上心頭。
沈昭棠猛地將人推開。
“那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滾!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蕭珩麵色一沉,一時竟不知她是為了蕭睿,還是為了嫻妃腹中之子。
剛要開口。
門外陡然傳來內官急切的稟報。“陛下,阮太尉聞聽嫻妃娘娘流產,正在乾元殿求見。”
蕭珩猶豫片刻。
“阿棠,我處理完這個老東西就來陪你。”
看著男人拂袖離去的背影。
沈昭棠木然轉身,倒下燭台燈油。
“娘娘!您要做什麼!”春桃見狀,攔住沈昭棠。
沈昭棠盯著春桃。“春桃,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奴婢跟著娘娘,已近十五年了。”
沈昭棠深吸一口氣。
“宮中險惡,我不願再在這宮裏蹉跎一生。所以,你願意跟我走嗎?”
春桃紅了眼圈。“願意。”
做奴才的,從來都隻有被人踐踏的命。
是沈昭棠讓她知道,自己是個人。
也是有血有肉、可以受人尊重的人。
所以,沈昭棠去哪裏。
她就去哪裏。
沈昭棠握住她的手,扔下燭火。
燭火接觸到燈油的瞬間,火舌蔓延。
火光瞬間吞沒整個宮殿。
兩人正要離開,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衝進火海。
沈昭棠眉心一蹙。
嫻妃阮靜舒!
女人跌跌撞撞朝她走來,原本蒼白的臉色被火熏得發紅。
華服被火焰燒得襤褸,連鬢邊發絲都被燎得焦黑。
看見沈昭棠完好的瞬間,她重重鬆了一口氣。
“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火,你不要命了!”
“姐姐,我求你帶我走。”
“我不要在這裏,我不要在宮裏。”
“你帶我走好不好?”
“去哪裏都行,生也好,死也好,我都和姐姐一起。”
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宮中嫻妃。
而是一個渴求自由的少女。
沈昭棠心下一動,扶起阮靜舒。
方才走到地道口,身後卻被人一拽。
沈昭棠回頭,就見吳光凶神惡煞,正把阮靜舒死死往回拖。
眼見火勢越來越大。
春桃拔下沈昭棠的金簪,撲上前將吳光死死纏住。
“娘娘,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個都走不了。舍奴婢一個不怕的,您就帶著嫻妃娘娘,往宮外去,走得越遠越好。”
沈昭棠目眥欲裂。
想衝過去,卻見房梁轟然倒塌。
重重砸在少女身上。
火光中,沈昭棠看見春桃唇瓣翕動。
她說的是。
“走。”
沒再猶豫,沈昭棠帶著阮靜舒離開。
蕭珩,祝你不得善終。
與此同時,乾元殿,蕭珩剛處理完阮太尉。
就聽得宮人來報。
“陛下!昭雪殿,走水了!”
蕭珩心頭一跳,猛地衝出去。
一路狂奔至昭雪殿。
卻隻見到塌成廢墟的宮殿。
“阿棠!阿棠!”
蕭珩在人群中呼喚,卻始終不見人影。
良久,內官顫聲回答。
“陛、陛下,皇後娘娘,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