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時,夜色深沉。
一頂不起眼的青呢小轎,避開了所有耳目,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宿國公府的後門。
戶部尚書何彰像個逃犯一樣,用頭巾裹著臉,從轎中鑽出。
不過短短一日,這位朝廷一品大員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眼窩深陷,麵如金紙,連走路的步子都虛浮無力。
他幾乎是在哀求,希望沈煉能收回成命。
“沈公子!老夫......老夫快頂不住了!”何彰一見到沈煉,就再也繃不住那點可憐的官威,聲音裏帶著哭腔,“禦史台的彈劾奏章,已經堆滿了陛下的禦案!同僚們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滿京城......滿京城都在笑話我戶部是瘋人院!”
“再這樣下去,不等陛下發落,老夫就要被全城的唾沫星子給淹死了!”
他情緒激動,幾乎要跪下。
書房內,燭火通明。
沈煉正悠閑地用蓋碗撇著新茶的浮沫,仿佛外界那場足以將戶部掀翻的滔天風暴,不過是窗外的一縷微風。
他將一杯熱氣氤氳的茶,輕輕推到何彰麵前。
“何大人,坐。”
何彰哪裏坐得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沈煉卻不急不躁,端起自己的茶杯,輕抿一口,這才抬起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平靜地看著他。
“何大人,你覺得滿城的嘲笑是壞事?”
何彰一愣。
隻聽沈煉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不,這是最好的‘廣告’,而且一文錢都沒花。”
“廣告?”何彰茫然地重複著這個陌生的詞彙。
“現在,整個大炎王朝,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誰還不知道我們戶部手上有個能賺十倍利潤的好東西?”
沈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冰冷的數據,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個成功的‘項目’,在初期,必須要有足夠的‘爭議性’和‘知名度’。恭喜你,何大人,在你的傾情演繹下,我們這兩個目標,都已經完美達成了。”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何彰的天靈蓋上。
他看著沈煉那張平靜到可怕的臉,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與敬畏。
他眼中的滅頂之災,在對方看來,竟是計劃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這個年輕人......是魔鬼!
沈煉放下茶杯,從桌案上拿起兩份早已寫好的密信,遞給了他。
“這是給你的兩道新指令。”
何彰顫抖著手接過。
“第一,”沈煉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立刻啟用你在戶部最信得過、也最不起眼的親信,讓他連夜出發,快馬加鞭趕往揚州。”
他將其中一份名單遞過去。
“這是名單。叮囑他,到了揚州,隻能按照名單上的人,秘密拜訪。絕不能接觸名單之外的任何一個大鹽商,尤其是那個總會長,錢四海。”
“第二,”沈煉的目光變得玩味起來,“去接觸京城一個叫‘趙德勝’的皇商。”
他詳細地描述道:“此人有錢,但出身商賈,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擠進權貴圈子,可惜一直求告無門。你去找他,對他如此這般......”
沈煉湊近,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了幾句。
何彰聽完,徹底呆住了。
他本以為沈煉會教他如何向朝野辯解,如何向陛下反擊,卻沒想到是如此釜底抽薪、離經叛道的一招。
他從最初的驚恐,到中途的困惑,最後變成一種毛骨悚然的明悟。
他意識到,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計謀,而是一個正在緩緩轉動的、能碾碎一切的巨大齒輪。
他再也沒有了任何反抗之心,隻剩下聽命行事的本能。
次日上午,金鑾殿。
早朝的氣氛異常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瞟向戶部尚書何彰。
禦史台的幾位言官更是摩拳擦掌,準備在朝會上對他發起總攻,將這個“禍國殃民”的瘋子徹底扳倒。
就在皇帝即將升座,大戰一觸即發之際,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一名太監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聲音尖利地稟報道:“陛下!大事!戶部......戶部門口出大事了!”
滿朝文武皆是一愣。
戶部門口。
早已被看熱鬧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
就在所有人等著看戶部笑話的時候,一陣“劈裏啪啦”的算盤聲和銅鑼聲由遠及近。
隻見京城有名的皇商趙德勝,身穿一身嶄新的絳紅色綢袍,滿麵紅光,帶著幾十個家丁,抬著一口沉甸甸的大箱子,敲鑼打鼓地來到了戶部衙門前。
“開門!開門!本東家要買‘皇綱鹽引’!”
趙德勝扯著嗓子高喊,生怕別人聽不見:“為國分憂,為聖上分憂,乃我大炎商賈之本分!區區一萬兩白銀,能為朝廷盡一份心力,乃趙某三生之幸!”
“嘩!”
人群炸了。
所有嘲笑者都傻眼了。
在無數震驚、錯愕、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戶部的大門緩緩打開。
趙德勝指揮家丁將那口大箱子抬了進去,當著所有人的麵,開箱驗銀。
雪花花的銀錠,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交易完成。
趙德勝雙手捧著那張編號為“壹”的鹽引憑證,像是捧著傳國玉璽,激動得熱淚盈眶,視若珍寶。
這戲劇性的一幕,讓準備在朝堂上發難的禦史言官們,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這是什麼情況?
難道那荒唐的鹽引,還真有人買?
風向,從這一刻起,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當天中午,京城最負盛名的觀瀾樓,被趙德勝一擲千金,整個包了下來。
京城但凡有點頭臉的商人,都收到了他的請柬。
宴席之上,趙德勝來者不拒,喝得是滿臉通紅,酒酣耳熱之際,他拉著幾個相熟的商賈,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兄弟們,不是哥哥我吹牛!這‘皇綱鹽引’,背後可是天大的機緣!”
“你們以為那漠北商路是假的?告訴你們,那是宮裏那位......那位大人物親自謀劃的!一旦打通,利潤何止十倍?我這不過是提前得了消息,才好不容易搶占了先機!”
他說話時,眼神瞟向皇宮的方向,一臉的諱莫如深。
在座的都是人精,瞬間就腦補出了一場驚天大戲。
一夜之間,京城的輿論,從“戶部瘋了”,悄然變成了“這裏麵難道真有我們不知道的潑天富貴?”
曾經的笑話,開始蒙上了一層神秘而誘人的麵紗。
京城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八百裏加急送到了千裏之外的揚州。
瘦西湖畔,總商會會長錢四海的私宅“聽雨軒”內,氣氛正輕鬆愜意。
錢四海與幾位江南頂級的鹽商,正一邊品著新下的龍井,一邊嘲笑著戶部的異想天開。
“那何彰真是老糊塗了,想出這麼個異想天開的法子,簡直是把我們江南商人都當成了傻子!”
“哈哈,錢會長說的是!我們就看他這場猴戲,能唱到幾時!”
就在此時,一名管家神色慌張地匆匆來報。
“會長,各位老爺,京城......京城戶部的密使到了揚州!”
錢四海不屑地嗤笑一聲:“來了又如何?晾著他便是,讓他知道知道,這江南是誰的地盤!”
管家咽了口唾沫,聲音都在發顫:“可......可那密使,根本沒來拜見您和各位老爺!他......他繞過了我們所有人,正在城中,秘密拜訪那些平日裏咱們根本瞧不上的二流商人!”
“啪嗒。”
錢四海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端著茶杯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滿室的歡聲笑語,瞬間化為死寂。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錢四海那張陰晴不定的臉上,他撫摸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凝重與困惑。
“繞開我等,去見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他喃喃自語,聲音裏充滿了被冒犯的怒意,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不安。
“朝廷這是......想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