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宿國公府,正堂。
天光未亮,堂內卻比深夜的亂葬崗還要陰冷。
府中下人連呼吸都小心翼翼,遠遠地躬著身子,噤若寒蟬。
宿國公世子沈仲,一身錦袍褶皺不堪,雙目赤紅如血,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獅子,來回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要將腳下的青石板踩碎。
主位上,須發皆白的老國公沈巍閉目端坐,手中盤著兩顆核桃,一言不發。
但那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沈煉踏入正堂的那一刻,沈仲猛地停住腳步,一雙噴火的眼睛死死鎖定了這個逆子。
“你還知道回來?”
一聲暴喝,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沈仲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沈煉麵前,積攢了一夜的怒火、羞恥和絕望,在此刻盡數化作了揚起的手掌。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回蕩在死寂的正堂。
沈煉的臉被打得偏向一旁,一道鮮紅的指印迅速浮現,嘴角沁出一絲血跡。
他沒有閃躲,甚至連眼皮都沒多眨一下,硬生生受了這一巴掌。
“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沈仲氣得渾身發抖,一擊之後怒火更盛,抬腳就要踹過去,“我今天就清理門戶,免得你把我們沈家的臉都丟盡!”
沈煉緩緩轉過頭,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憤怒,沒有委屈,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狀若瘋魔的父親。
這種眼神,比任何頂撞都更讓沈仲抓狂。
“來人!上家法!給我往死裏打!”
就在家丁們聞聲顫巍巍地要去取棍棒時,主位上的老國公沈巍終於睜開了眼睛。
“住手。”
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仲的動作僵住,回頭看著自己的父親,聲音裏帶著哭腔:“爹!你還護著他?祖宗的基業......祖宗的基業都讓他給敗光了啊!”
沈巍沒有理會兒子,渾濁卻銳利的目光落在沈煉那張平靜得可怕的臉上,一字一頓地問:“你還有什麼話說?”
沈煉抬手,用拇指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跡,動作不急不緩。
他沒有解釋,沒有辯解,更沒有求饒,隻是平靜地對旁邊的下人吩咐道:“取筆墨紙硯來。”
滿場皆是一愣。
沈仲更是氣得差點笑出聲:“怎麼,輸光了家產,還想寫封遺書不成?”
沈煉置若罔聞。
很快,筆墨紙硯被戰戰兢兢地送了上來。
在父親暴怒和爺爺驚愕的注視下,沈煉走到案前,提筆蘸墨,龍飛鳳舞地寫下了幾行字。
他將寫好的紙張遞給一旁的老管家,聲音清晰地開始下達指令:
“第一,立刻動用府中所有能用的人手,去京城各大酒樓、茶肆、瓦舍,不計成本地給我散播一個消息。”
頓了頓,他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就說,戶部侍郎李家新得的那塊城郊百頃良田,乃是百年難遇的‘龍抬頭’風水寶地,得此地者,家中必出宰執。”
管家聽得目瞪口呆,沈仲更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瘋了?”他衝上來一把搶過那張紙,“我們家的地被他搶了,你還要花錢去給他臉上貼金?說他家要出宰相?你是嫌我們沈家死得不夠快嗎!”
沈煉看都沒看他一眼,繼續對管家下令:“第二,去找城西最擅長偽造文書的張麻子,讓他連夜仿製一批前朝的地契,內容嘛,就是緊鄰那塊寶地周圍的幾片荒山。”
“第三,”他伸出三根手指,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聯絡平日裏跟我一起鬼混的那幾個破落戶,給足他們銀子。讓他們明天一早,就去李府門前堵著,裝作誠心求購那塊地的樣子。記住,姿態要做足,價格可以往高了喊,喊得越高越好,但就是不能成交。”
三條指令下完,整個正堂落針可聞。
老管家拿著那張紙,手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不知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沈仲看完紙上的內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沈煉的鼻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隻憋出幾個字:“瘋了......你真是徹底瘋了!”
老國公沈巍也緊鎖眉頭,他活了一輩子,見過無數陰謀陽謀,卻也完全無法理解孫子這番荒誕至極的操作。
這哪裏是計謀,分明是自尋死路,還要幫著仇人把墳墓修得更氣派些。
看著滿堂無法理解的家人,沈煉輕輕歎了口氣,第一次用他那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邏輯,為這些古人“啟蒙”。
“父親,爺爺。”
他走到兩人麵前,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困惑又憤怒的臉。
“那塊地,在我們手裏的時候,是什麼?”他自問自答,“是祖產,是情懷,是太祖爺的恩賜。它代表的是過去,是榮耀,是一份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沉沒成本’。”
“沉沒......成本?”老國公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彙。
“沒錯。”沈煉點頭,“但在李承手裏,它就變了。它不再是祖產,不再是情懷,它隻是一件剛剛到手的‘商品’。”
“商品?”
“一件可以被交易,可以被估價,可以用來牟取暴利的商品!”沈煉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去把商品硬搶回來,那是蠢貨才幹的事。我們要做的,是幫他‘炒作’。”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我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李承手上拿著一件絕世珍寶。我要讓所有人都眼紅,都嫉妒,都想從他手裏分一杯羹。我要把這件商品的價格,炒到一個它遠不該有的高度。”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冰冷的寒光,像閻王爺在勾畫生死簿。
“當所有人都認為它價值連城的時候,就是它變得一文不值的前兆。”
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像一道天雷,劈在沈仲和老國公的腦海裏,讓他們徹底陷入了茫然和呆滯。
他們聽不懂,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們能感覺到,孫子(兒子)說的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讓他們毛骨悚然的寒意。
留下這番讓兩人完全無法消化的話,沈煉將指令塞到已經呆住的管家手裏,淡淡地附上一句:“按我說的做,一個字都不要改。”
隨後,他不顧身後家人複雜的目光,徑直轉身,回房休息去了。
仿佛攪動了滿城風雨,布下驚天殺局的,根本不是他。
與此同時,李府。
燈火通明,歌舞升平。
戶部侍郎李牧之的兒子李承,正被一群狐朋狗友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大肆慶祝著今日的輝煌勝利。
“李少真是神威蓋世,談笑間就讓宿國公府百年基業灰飛煙滅!”
“以後這京城第一少的名頭,非李少莫屬了!”
李承喝得滿臉通紅,得意忘形地大笑道:“那沈煉就是個廢物點心!跟我鬥,他還嫩了點!”
主座上,戶部侍郎李牧之捋著胡須,臉上帶著微笑,嘴上卻訓斥道:“承兒,行事不可如此張揚,免得落人口實。”
話雖如此,他眼中的得意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兵不血刃地拿下宿國公府的祖產,這不僅是潑天的財富,更是對他政敵的一次沉重打擊。
酒過三巡,一名下人匆匆來報:“老爺,少爺,外麵......外麵起了些傳言。”
“什麼傳言?”李承不耐煩地問。
“都說......都說咱們家新得的那塊地,是‘龍抬頭’的絕世風水寶地,能出宰相呢!”
話音一落,滿堂賓客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哄笑。
“哈哈哈哈!笑死人了!這肯定是沈煉那廢物輸不起,散布的笑話!”
“沒錯,想用這種法子惡心咱們?太幼稚了!”
李承也覺得這是天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
唯有李牧之,撚著胡須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揮手讓下人退去,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陷入了沉思。
宰執之位......
這個鉤子,雖然看似可笑,卻精準地咬在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欲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