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張薄薄的族帖,被親信的手托著,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賈琅接過,指尖觸碰到那硬質的宣紙,上麵用館閣體書寫的墨字,一筆一劃都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轉身,回到內室。
秦可卿已經換下了一身嫁衣,穿著一身素淨的月白常服,正親自指揮著下人收拾殘局。見到賈琅進來,她立刻迎了上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族帖上,剛剛才安定下來的臉色,又一次變得煞白。
“夫君......是宗祠......”她的聲音裏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宗祠。
那是賈氏一族的根,是懸在每一個子孫頭頂上的最高法理。別說他一個嫡孫,就算是賈珍,在宗祠族老麵前,也得恭恭敬敬地垂首聽訓。
“嗯。”賈琅隨手將族帖放在桌上,神色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意料之中。”
他拉著秦可卿冰冷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親自為她倒了一杯熱茶。
“別怕。”
他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魔力,瞬間撫平了秦可卿心中的驚濤駭浪。她捧著溫熱的茶杯,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中的恐懼,竟真的被驅散了大半。
“跟我說說宗祠裏的情況。”賈琅問道,“為首的那個,叫賈代儒?”
秦可卿定了定神,點了點頭,開始詳細地介紹起來:“賈代儒老太爺是族中輩分最高的長輩,為人最是方正古板,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平日裏最重孝道規矩,當年族裏有個子弟因寵妾滅妻,被他親自動用家法,打斷了一條腿。”
她頓了頓,憂心忡忡地補充道:“其餘幾位族老,大多唯他馬首是瞻。夫君此番行事......在他們眼中,已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了。”
賈琅靜靜地聽著,【權謀人心】的詞條在他腦海中緩緩轉動,將秦可卿描述中的信息,解析成一條條清晰的脈絡。
方正?古板?
不。
這隻是表象。這種人最在乎的,不是規矩本身,而是規矩所維護的東西——家族的顏麵,以及他身為規矩守護者的權威。
隻要不觸動這兩樣,甚至能反過來鞏固這兩樣,那所謂的規矩,便不是鐵板一塊。
賈琅心中,已然有了定計。
次日,辰時。
賈氏宗祠。
祠堂內,香煙繚繞,數十排黑漆牌位在昏暗的光線下靜靜矗立,無聲地注視著堂下的子孫。空氣裏彌漫著陳年木料與線香混合的沉悶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以須發皆白的賈代儒為首,五位族老端坐於堂上太師椅中,個個麵沉如水。
賈琅孤身一人,身著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玄色素服,緩步踏入。他沒有佩戴任何飾物,手中隻捧著一個紫檀木的盒子。
他走到堂前,將木盒置於地上,隨即對著堂上牌位與眾位族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孽障!你還知道這裏是賈氏的宗祠!”
賈琅剛剛直起身,賈代儒那蒼老卻中氣十足的嗬斥聲,便如驚雷般炸響。
“囚禁生父,罔顧人倫!你可知罪?”
“知罪”二字,回蕩在空曠的祠堂內,帶著不容辯駁的威壓。
賈琅不卑不亢,緩緩抬起頭,迎上賈代儒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回族老,孫兒不知所犯何罪。”
“放肆!”另一位族老猛地一拍扶手,“你將你父親打成重傷,鎖於地窖,此事闔府皆知!這難道還不是罪嗎?我賈家詩書傳家,怎會出了你這等忤逆不孝之徒!”
麵對疾風驟雨般的詰問,賈琅的臉上,沒有半分慌亂。
他隻是平靜地說道:“各位族老息怒。孫兒並未囚父,隻是遵從醫囑,將一個......得了瘋病的病人,好生看護起來罷了。”
說著,他俯身打開地上的木盒,從中取出了一份卷軸,雙手呈上。
“這是昨日,榮府二老爺特地從太醫院請來的張禦醫,為家父診病後,親筆所書的診病文書。上麵,還加蓋了太醫院的印鑒。請各位族老過目。”
此言一出,堂上幾位族老的嗬斥聲,頓時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戛然而止。
太醫院?
印鑒?
這代表的,是皇家的權威。
一名族人上前接過文書,呈給賈代儒。老者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字跡清晰,診斷明確,最後那方鮮紅的官印,更是刺得他老眼生疼。
“這......”賈代儒一時語塞,堂上的氣氛瞬間變得無比尷尬。
賈琅卻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他上前一步,臉上浮現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悲痛與沉重。
“各位族老隻知孫兒將父親看護起來,卻不知,若不如此,我寧國府、乃至整個賈氏一族,將要麵臨何等的奇恥大辱!”
他聲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
“家父瘋病發作,六親不認,竟......竟在新婚之夜,意圖對新婦行不軌之事!此事若傳揚出去,我賈家的百年清譽,將毀於一旦!到時候,我們這些人出門,該如何麵對世人的指點與嘲笑?我賈家的女兒,又該如何嫁人?”
這番話,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位族老的心上。
他們瞬間從高高在上的審判者,變成了這場潛在醜聞的共同受害者。
賈代儒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想反駁,卻發現賈琅說的每一個字,都戳在了他最在乎的“家族顏麵”上。
就在眾人心神激蕩之際,賈琅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
他再次打開木盒,從中取出一枚沉甸甸、象征著寧國府一等將軍爵位的黃金印信,雙手捧起,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祠堂的供桌之上。
“孫兒年輕識淺,能力淺薄,實在無力支撐這偌大的門戶,更無法收拾這等爛攤子。”
“今日,孫兒便將這爵位印信交還宗祠。懇請各位族老,另擇賢能,接管寧國府上下事務。孫兒......甘願退位讓賢。”
這一招以退為進,徹底將所有的難題,都拋給了堂上那幾位老人。
接管寧國府?
誰敢接?誰能接?
一個爛攤子,一個瘋了的國公爺,一屁股還不清的爛賬,還有一個剛剛用血腥手段鎮壓了滿府奴仆的煞星......
賈代儒看著那枚金燦燦的印信,隻覺得無比燙手。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終,所有的威嚴與憤怒,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充滿了無力感的歎息。
“唉......罷了。”
他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疲憊地揮了揮手。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賈琅,你父親既已瘋癲,這寧國府,便......便暫由你代管吧。此事,到此為止,切不可再外傳了。”
這番話,等同於默認了賈琅的說辭,承認了賈珍的“瘋癲”,更重要的是,以宗祠的名義,確認了他新主人的地位。
賈琅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是一片沉痛。他對著堂上深深一揖。
“孫兒......遵命。”
當賈琅走出那扇沉重的宗祠大門,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驅散了滿身的陰冷。
他剛剛站定,一名榮國府的小廝便急匆匆地從街角跑了過來,在他麵前站定,恭敬地行了個禮。
“琅大爺安。”
小廝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
“我們府上的寶二爺聽聞寧府出了變故,心中掛念,特意差小的來問,想親自過來探望琅大爺和......可卿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