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雁門關的雪,十年未停。
我跪在父親靈前接下虎符時,
北境的風正卷著沙礫抽打窗欞。
“鎮北侯府,不能斷在女人手裏。”
老管家捧著染血的帥印,
指縫間還沾著邊關送來的戰報。
我將那半塊拚合的虎符塞進懷裏,
玄鐵的寒意透過甲胄滲進心口,
像那年馴獸場門縫裏漏出的火光。
初到雁門時,軍中的老兵總愛斜著眼看我。
“女娃娃家還是回京城繡花吧。”
騎兵營的校尉把頭盔往地上一摔,
鐵蹄子碾過我腳邊的雪。
我沒說話,隻解下腰間軟劍擲過去,
劍鋒擦著他咽喉釘進帳柱。
“三日後,校場比箭。”我轉身時披風掃過他僵住的臉,
“輸者,提頭來見。”
那夜我在帳中擦劍,月光透過破洞照在劍身上,
映出張被硝煙熏黑的臉。秦嶽挑簾進來時,
手裏的金瘡藥瓶叮當作響。
“將軍,南境來的商隊過雁門了。”
她往火盆裏添了塊炭,
“聽說領頭的姓蕭,出手闊綽得很。”
我的劍突然卡在鞘裏。
商隊的旗號是朵墨色蓮花,在漫天風雪裏招搖過市。
我站在城樓往下看,青布馬車碾過積雪,
車簾被風掀起的瞬間,我看見隻握著韁繩的手,
指節突出,虎口處有道淺疤,像被什麼銳器劃過。
車轍印歪歪扭扭,在雪地上拖出條醜陋的痕。
“那人腿不利索,”秦嶽嚼著麥餅含糊道,
“聽說早年在火場傷了骨頭,陰雨天疼得直打滾。”
她突然撞了撞我胳膊,“將軍,你看他像不像......”
“不像。”我轉身時披風帶起的雪沫落進眼裏,澀得發疼。
三年後我在陣前斬了蠻族首領,首級懸在城門上時,
南境的綢緞商正往敵營送糧草。
我帶人抄了那商隊的貨,
賬本上“蕭記”兩個字寫得鐵畫銀鉤,
倒有幾分當年他寫兵書批注的筆鋒。
賬房先生抖著算盤珠子求饒:
“蕭老板說了,生意歸生意,戰場歸戰場......”
“告訴他,”我將賬本扔進火盆,
“雁門關的血,醃不透江南的綢緞。”
那夜我做了噩夢,又回到馴獸場。
蕭硯貼在門板上的手掌突然滲出血來,
順著木紋流成河,我撲過去想拉他,
卻摸到滿手燒焦的碎玉。
驚醒時帳外正下暴雨,我摸出虎符緊緊攥著,
指腹反複摩挲那道猙獰的裂縫,
直到天快亮時才發現,掌心的血已經把玄鐵染紅。
第七年,我在慶功宴上接了朝廷的封號。
內侍尖著嗓子宣讀聖旨時,我看見台下的文官們臉色發青,
他們總說武將是豺狼,卻忘了是誰守著他們的錦繡江南。
宴後秦嶽塞給我個錦盒,打開竟是半支紫竹笛,
笛身上刻著的“墨淵”二字已被摩挲得模糊。
“蕭老板托人送來的,”她低聲道,
“說將軍若還認當年的約定......”
“扔了。”我合上盒蓋時,
指節撞在銅鎖上,發出鈍響。
去年深秋,蠻族突襲糧草營,
我帶親兵追出三十裏,卻在峽穀撞見支商隊。
鏢師們舉著“蕭記”的旗子與蠻族廝殺,
為首那人站在馬車頂上,青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左腿微屈著保持平衡,
手裏的算盤珠子打得比誰的刀都快。
箭羽擦著他耳邊飛過時,
我恰好射出一箭,將蠻族首領釘在崖壁上。
他回頭望過來,峽穀的風掀起他遮臉的帷帽,
露出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疤,像條猙獰的蜈蚣。
四目相觸的瞬間,他突然笑了,笑聲被風撕得粉碎,
倒像是那年火場裏,木柴爆裂的脆響。
如今站在皇宮的白玉階上,我摸了摸腰間的虎符。
十年雁門關的風雪,終究沒能磨平那道裂痕。
就像有些人,有些事,縱是燒成灰燼,也能在某個月圓之夜,
借著風勢重新燃起來,燒得人心口發疼。
鎮北侯府的朱漆大門前,
楚桀像塊爛泥癱在石階下。
他身上那件灰袍比夜宴時更臟,頭發糾結成氈,
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餓極了的野狗盯著獵物。
我剛從軍營回來,鐵甲上的霜還沒化,
他就踉蹌著撲過來,被秦嶽一腳踹開。
“明鏡!你不能這麼對我!”
他趴在雪地裏嚎叫,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當年要不是我帶你逃出來,你早就成了火場裏的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