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he Bookmaking Habits of Select Species
朱寧雁 譯
2012年首次發表於《光速》(Lightspeed)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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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在書寫自己的書。
人們沒有完全統計過宇宙中的智慧生物,不僅僅因為“智慧生物”的標準曆來沒有定論,而且還由於每時每刻都有文明興起和衰落,就像宇宙間星生星滅一樣。
時間吞噬一切。
然而,每一種智慧生物都有獨特的傳遞智慧的方式——將思想呈現出來、妥善保存,就像是構築一道防護堤,來對抗不可阻擋的時間浪潮。
所有智慧生物都在製作書籍。
阿拉遜人
有人說,文字就是可見的語言。但是我們知道,這種看法不盡全麵。
阿拉遜人擅長音樂,它們用又尖又硬的鼻子在易於留痕的物體表麵劃動來書寫,比如一塊塗有薄蠟或是硬黏土的金屬板(富有的阿拉遜人有時會在鼻尖戴一個貴重金屬打造的筆尖)。在創作時,阿拉遜人說出自己的所思所想,鼻尖則會隨之上下振動,在書頁表麵勾畫出凹槽。
要閱讀這樣寫就的書,阿拉遜人就得把鼻子放在書上的凹槽裏,順著槽溝走一道。阿拉遜人纖細的鼻子顫動著,與書本凹槽的波形形成共振,這個聲音信號經由頭顱裏的一個空腔得以放大。通過這個方式,作者的聲音得以再現。
阿拉遜人覺得自己的書寫方式勝過了其他所有種族。較之由字母、音節或圖形符號寫成的書籍,阿拉遜人的書不僅記錄下了文字,還記錄了作者的語調、嗓音、抑揚變化、重音、聲調和說話節奏。它既是樂譜,又是錄音。書上的一篇演講能讓讀者親身聆聽一場演說,一篇挽歌能令讀者感受其中的哀慟,一個故事能完全再現講述者當時的激動之情。對於阿拉遜人來說,閱讀實實在在地意味著聆聽過去的聲音。
但是,領略阿拉遜人書籍的美妙不免會有代價,因為它們的這種閱讀方式需要和書籍柔韌的表麵接觸,每次閱讀下來,書本多少會有磨損,部分原始信息會受到不可修複的損耗。而用其他更耐用的材料製作書籍,則會有個不可避免的缺陷——不能完全捕捉作者的聲音細節,於是這些材質就不被采用了。
為了保住它們的文化遺產,阿拉遜人不得不把它們最珍貴的書籍鎖在戒備森嚴的圖書館裏,隻有少數人能獲準進入。因此,人們很少能讀到阿拉遜書籍中最重要和最優美的作品,隻能借助一些抄書員勉力記錄下來的注解版本,而抄書員也隻在特殊場合聽別人朗讀過原本。
那些最具影響力的作品有成千上萬種注解版本流傳於世,反過來,它們又通過這些新版本被世人解讀和傳播。阿拉遜學者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爭論哪個版本更具權威性,同時依據眾多不完美的版本,推想原始版本的聲音,即那本沒有讀者的完美書籍。
柯咗利人
柯咗利人並不認為思考和書寫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它們是機器種族。至於它們是否是之前另一種(更古老的)生物創造的,抑或它們機器軀殼下的靈魂是否曾經屬於有機體,又或它們是否是從無生命物質自行進化成這模樣的,人們尚不得而知。
柯咗利人的身體是銅製的,形狀像一個沙漏。它們所在的星球夾在三顆星體之間,運行軌道相當複雜;在巨大的潮汐作用下,它的金屬內核被翻攪、熔化,以間歇噴泉和岩漿湖的形式向地表釋放熱量。柯咗利人一天喝數次水,它們將水吸入身體底部的空間,然後定時將自己浸入岩漿湖,緩慢地使這些水沸騰,變成蒸汽。蒸汽經過一扇調節閥門——沙漏中間的最狹窄處——進入身體上部空間,給那裏的各種齒輪和杠杆提供動力,柯咗利人的身體就依靠這種形式運轉。
在身體循環的最後階段,水蒸氣冷卻並在機體上部空間的內壁上凝結成水珠。這些水滴沿著蝕刻在內部的凹槽流下,彙集成一道水流,繼而流經一塊多孔的、富含碳酸鹽礦物質的石頭,最後被排出體外。
這塊石頭是柯咗利人孕育思想的所在。這個石頭大腦上麵密布著錯綜複雜的孔道,數量成千上萬,甚至以百萬計;它們形成了一個迷宮,將這股水流分成無數條並行的涓涓細流——每條水流分別代表一個簡單的量值,它們滴落、汩汩流動、相互盤繞,最後彙成一處,形成意識之流,最終產生思想。
時間久了,水流經石頭的方式會發生變化。先前的孔道會老化、消失,或者因堵塞而不再通暢——於是,一些記憶就被遺忘了。新的孔道出現,將之前分隔開的水流聯結起來—— 一種頓悟由此產生,然後這股水流到了石頭新生的邊界,在那裏沉積下新的礦物質,形成初具雛形、纖弱微小的鐘乳石,它們就是新鮮出爐的思想。
當柯咗利人用鍛爐製造下一代時,最後一道程序是將自己的石頭大腦的一小片送給孩子,裏麵有上一代長年積累的智慧和現成的思想,足以幫助這個孩子開始自己的人生。當一個孩子閱曆日深後,在上一代贈予的腦核周圍,孩子自己的石頭也會逐漸發育,變得日益複雜精密,直至最後,祂又能把自己的大腦的一部分送給自己的孩子。
因此,柯咗利人自身就是一本書。每個人的石頭大腦裏都有曆代先祖積累的智慧——那是曆經數百萬年時間的銷蝕,留存下來的最堅不可摧的思想。每一個大腦都發育自一顆有上千年底蘊的種子,而且每一個思想都留下了可供閱讀瀏覽的記號。
宇宙中有一些更暴虐的種族,例如赫斯珀羅人,一度熱衷於攫取並收集柯咗利人的石頭大腦。這些石頭仍然陳列在赫斯珀羅人的博物館和圖書館裏,它們隻被標注為“古書”。對大多數參觀者來說,它們已經沒有多大意義。
由於這些征服者能將思想和書寫分割開來,它們得以書寫了一部漂白過的曆史,刪去了那些會讓後人不寒而栗的想法。
但是,這些石頭大腦仍然留在玻璃櫥窗裏,等待著有水流經那些幹涸的孔道,這樣它們就能再次被閱讀、獲得重生。
赫斯珀羅人
赫斯珀羅人曾經用連串的書寫符號代表它們話語的發音,但是現在它們不再書寫了。
赫斯珀羅人對待寫作的態度一直很複雜。它們那些偉大的哲學家不信任書本。它們認為:一本書明明不是活生生的思維,卻偏要冒充;書本充斥說教的言辭,愛做道德評判,描述所謂的曆史事實,或是講述一些刺激的故事,諸如此類。但是,它不能像真人那樣接受質詢、沒法應對批評家,也不能為自己辯論、自圓其說。
隻有當赫斯珀羅人不相信變化莫測的記憶時,它們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寫下自己的想法。與書寫相比,它們更青睞短暫的演講、雄辯和爭論。
赫斯珀羅人曾經是一個凶殘暴虐的族群。它們熱衷於辯論,更沉迷戰爭帶來的榮光。它們的哲學家以推動進步的名義為它們的軍事征服和屠殺正名:要實現古往今來傳承下來的圖書中的理念,戰爭是唯一的手段;戰爭也能確保這些想法的真實性,並讓它們得到改善,為未來服務。能帶來勝利的理念才值得保留下來。
當它們最終發現大腦儲存和製圖的奧秘時,赫斯珀羅人終止了書寫行為。
偉大的國王、將軍和哲學家瀕死之際,人們會從它們衰敗的身體裏取出思維。大腦裏每一個帶電離子、每一個飛逝而過的電子和每一個奇異而迷人的誇克,它們的運動軌跡都會被捕獲、投射在晶狀矩陣中。這些大人物的思維在與身軀分離的瞬間,就被永遠凍結下來。
這時候,製圖工作就開始了。一群製圖大師在無數學徒的協助下,小心翼翼、一絲不苟,逐一追蹤無數條細微的意識支流、印象溪澗、直覺山泉。它們與人們的思緒起伏交織在一起,最終混合融化為思想的潮汐,而恰恰就是這些認識漲落成就了它們發源者的偉大。
一旦製圖工作結束,它們就開始計算,標出追蹤到的路徑的延伸軌跡,這樣就可以模擬出下一個思想。繪製偉人的思想軌跡,令它們凍結的思維延伸至廣袤未知的疆域,這項工作耗盡了最聰慧的赫斯珀羅學者的精力。為此,它們奉獻了人生中最好的年華;而當它們逝去的時候,它們自己的思想也會被製成圖表,無限地向未來延伸。
如此一來,赫斯珀羅人中最了不起的人物的思維就不會消亡。要與這些人物對話,隻需從思想地圖上找到對應的答案。因此,赫斯珀羅人不再需要以傳統方式製成的書籍——那不過是些死去的符號罷了——因為先人的智慧一直都在它們身邊,仍在思考,仍在指引,仍在探索。
由於赫斯珀羅人將越來越多的時間和精力用於模擬先人的思維,它們變得不再好鬥,這讓鄰近的種族大大鬆了一口氣。據說一些書籍有教化的功能,這也許是真的。
塔爾-托克人
塔爾-托克人閱讀的書籍並非自己寫的。
它們是以能量形式存在的生物,散布在宇宙群星之間,是一片閃爍、縹緲的場電位,就像飄忽不定的緞帶一樣。當其他宇宙生物的星際飛船經過的時候,這些飛船僅僅能感受到一點點引力。
塔爾-托克人聲稱,宇宙中所有東西都可以被閱讀。每一顆恒星都是一篇鮮活的文章,其中熾熱氣體形成的巨大對流講述著史詩傳奇,恒星黑子是標點符號,冕環是修辭,耀斑則是在冰冷寂靜的深空中回蕩的重點篇章。每一顆行星都有一首詩,或是以裸露的岩核寫就的節奏,荒涼、嶙峋、斷斷續續;或是以巨大的氣流旋渦寫就的旋律,熱情奔放、回蕩纏綿、剛柔並濟。此外,有些行星之上還有生命,它們構造精密,如同鑲有珠寶的鐘表,內置著大量自我指涉的文學裝置,在宇宙中回響、再回響,綿綿無絕期。
但是,塔爾-托克人認為,黑洞周圍的事件視界1才出產最好的書籍。當塔爾-托克人厭倦了在浩如煙海的宇宙圖書館瀏覽書籍,它就會朝一個黑洞飄移。當它加速朝不可返回之點行進時,伽馬射線流和X射線流會揭露越來越多的終極奧秘,這是其他所有書籍做不到的。黑洞視界之書的內容會愈來愈複雜精妙,而當它深深折服於這本書的博大精深時,它會突然意識到,時間已漸漸放緩、最終靜止;而它自己正朝著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中心墜去。它有永恒的時間來把這書讀下去。
最終,一本書淩駕在了時間之上。
當然,從來沒有塔爾-托克人能從這樣的旅程返回,所以很多人隻當它們閱讀黑洞之舉純屬編造,不以為然。確實,許多人認為塔爾-托克人不過是文盲加騙子,它們故弄玄虛,以掩蓋自己的無知。
但是,還是有人不斷尋找塔爾-托克人來充當自然之書的詮釋者——塔爾-托克人聲稱我們周圍盡是自然之書。而它們的解讀眾說紛紜,自相矛盾,這也招致了對書的內容和作者身份的無休止的爭論,尤其是對後者的爭論。
卡魯伊人
與塔爾-托克人宏觀大氣的閱讀形式不同,卡魯伊人是微觀的閱讀者和寫作者。
卡魯伊人身量很小,每一個個體不會超過這句話末尾的句號大小。它們外出遊走,就是跟別的種族要一些書籍,那些書籍已喪失意義,作者的後輩再不能閱讀了。
由於卡魯伊人體型不起眼,很少有族群會把它們視作威脅,因此它們能毫不費力地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舉個例子,應卡魯伊人的請求,地球人給了它們刻有“線性文字A”2的泥板和花瓶,成捆的被喚作“奇普”3的打結繩子,還有一堆各種各樣的古代磁盤和方塊——人們已不知如何破譯它們。還有赫斯珀羅人,當它們結束四處征伐後,給了卡魯伊人一些遠古的石頭,那是它們從柯咗利人那裏劫掠而來的,它們相信那是後者製作的書籍。甚至還有離群索居的尤托人——它們用香味和香氣寫作,也給了卡魯伊人一些年代久遠到已經聞不出氣味的書籍。
卡魯伊人並不費神去破解書籍的秘密,它們隻把這些已喪失意義的書籍當成空地,在上麵建設它們精致複雜、風格怪異的城市。
泥板和花瓶上雕刻的線條成了大街,兩邊的牆上密密麻麻排滿了蜂巢一樣的房間,巧妙地布置在已有的框架之內,充滿不規則的美感。結繩上的纖維被絲絲縷縷分解開來,重編成細小的繩子、打上結,直到每一個原先的繩結都變成了由成千上萬細小繩結構成的拜占庭式複雜結構。一個細小的繩結可能是某個剛入行的卡魯伊商販的貨攤,或是新成立的小家庭的蝸居之所。磁盤則被用作娛樂場所,那些大膽的年輕人白天猛衝著穿過磁盤表麵,感受磁力的推推拉拉,並以此為樂。夜晚,沿磁力線而動的小小光源照亮了場地,死去已久的數據照耀著成千上萬的年輕人翩翩起舞,它們追逐愛情,尋求交流。
可是,要說卡魯伊人根本不去解讀那些書籍也不確切。贈書給卡魯伊人的那些種族來此參觀時,這裏的新建築總會讓它們產生一種熟悉感。
舉個例子,當地球代表團被安排參觀建在記事用的繩結上的大市場時,它們發現——用顯微鏡觀察——那裏熙熙攘攘,生意繁忙,人們低聲討論著數量、賬目、價格和貨幣,聲音不絕於耳。有一位地球代表為之深深震撼,因為那些繩結是祂的先祖親手編織出來的。雖然祂看不懂這些“結繩文字”,但是祂知道這是用來記錄賬目和數字、統計稅收和總賬的。
或者以柯咗利人為例。它們發現卡魯伊人將一個柯咗利人失落的石頭大腦改造成了研究基地:那些小小的空間和孔道曾經流淌過形成思維的古老水流,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個實驗室、圖書館、教室和大講堂,新的思想活躍其間。柯咗利人代表團曾造訪此地,試圖複原它們祖先的思想,但是臨走時它們深信,這才是祖先大腦的最佳歸宿。
卡魯伊人似乎能在不知不覺中收到過去的回聲,仿佛它們在久被遺忘的古老書籍上建造城市時,碰巧撞到了書中意義的精華——不管時光如何消逝,這些意義都不會消失。
它們不知不覺地閱讀了這些書籍。
裝滿感知的容器在冰冷、虛無的宇宙中發光,就像黑魆魆的茫茫大海中的水泡。它們翻滾、飄移,時而聚攏,時而破碎,浮浮沉沉之際漂向未知的海麵,在身後留下了盤旋的、發著磷光的痕跡,形狀各異,就像人們的簽名一樣獨特。
人人都在書寫自己的書。
1 黑洞最外層的邊界,任何光線都不可能從事件視界內部逃脫。
2 古代克裏特島上使用的文字,至今未被破解。
3 古代印加人結繩記事,不同的繩結有不同的意義,至今未被完全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