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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生接口轉生接口
劉宇昆

轉生接口

The Reborn

胡紹晏 譯

2014年首次發表於To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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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太過清晰的記憶,遺忘是更嚴重的罪行。

我們每個人都認為這兒有個掌控自身的獨立“自我”,但那不過是大腦努力製造的假象……

——史蒂芬·平克,《白板》

我記得自己的轉生。那感覺大概就像是一條魚被放歸大海。

懸浮的審判船緩緩地從波士頓港口飄移到扇形碼頭公園上方,其圓盤形的金屬外殼與渾濁的夜空融為一體,凸起的上表麵仿佛孕婦的肚子。

飛船的體積跟下方地麵上的舊聯邦法院大樓相仿,四周飄浮著幾艘護衛艦,它們表麵閃爍的燈光有時會構成類似人臉的模樣。

我身邊的圍觀者都漸漸安靜下來。審判船每隔四年到訪一次,但依然引來大批的人群圍觀。我掃視著一張張仰望飛船的臉,人們大多毫無表情,有些則帶著敬畏。有幾個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竊笑。我對他們稍加留意,但也沒放太多心思在他們身上。畢竟已經許多年不曾發生公開襲擊事件了。

“飛碟。”那幾人中的一人說道,聲音略有些大。周圍的人們挪動腳步,試圖與他拉開距離。“該死的飛碟。”

人群在審判船正下方留出一片空地。一群托寧觀察員站在空地中間,準備迎接轉生者。但我的伴侶凱不在其中。祂1告訴我,祂最近已見證過太多次轉生。

凱曾跟我解釋說,審判船的外形設計意圖體現對本地傳統的尊重,它能喚起我們從前對外星小綠人和《外星第九號計劃》2的種種想象。

“這就好比你們的舊法院有個類似燈塔的拱頂,源自波士頓的航海傳統,象征著正義的光輝。”

托寧人通常對曆史不感興趣,但凱一直提議要盡量對本地人多加包容。

我在人群中緩緩穿行,逐漸接近那群竊竊私語的家夥。他們全都穿著又長又厚的外衣,極適合藏匿武器。

審判船如孕腹般的圓頂打開了,一束明亮的金光射向天空上方的烏雲,由此映照出的漫射反光柔和地籠罩著地麵,投下一片陰影。

審判船邊緣的一圈旋轉門也都打開了,長長的彈性繩索從門洞裏延展滑落,彎曲地懸浮於空中,仿佛一根根觸手。此刻,審判船就像一隻飄浮的水母。

每條繩索的末端都掛著一個人類,他們的身體被位於肩胛骨之間的脊椎上的托寧接口牢牢地固定住,仿佛掛在魚鉤上的魚。隨著繩索徐徐向地麵伸展,其末端的身影緩慢輕柔地舞動著四肢。

我接近了那一小群竊竊低語的人。剛才大聲說話的家夥把雙手伸進厚重的外衣裏。我推開人群,加快腳步。

“這些可憐的混蛋。”他一邊喃喃低語,一邊注視著返回家園的轉生者逐漸接近人群中央的空地。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儼然是個決定痛下殺手的狂熱仇外主義者。

轉生者即將抵達地麵。我的目標正在等待著,等待審判船的繩索從轉生者身上脫離那一刻,於是他們不可能再被拽回去,踉蹌地站立著,依然不太清楚自己是誰。

依然天真無辜。

我清楚記得這樣的時刻。

我的目標右肩稍稍一動,試圖從外衣底下抽出什麼東西。我一把推開身前的兩名女子,高喊著躍起,“別動!”

接著,轉生者腳下的地麵像火山一樣迸發,世界似乎變慢了,轉生者連同托寧觀察員一起被拋入空中,肢體胡亂搖擺,猶如斷線的木偶。當我撞到前麵那人身上時,光與熱撲麵而來,遮蔽了一切。

他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排除我的嫌疑,並為我包紮傷口。等到我被準許回家時,已經是下半夜。

由於新的宵禁政策,劍橋市的街道安靜而空曠。哈佛廣場停著一隊警車,十幾盞警燈輪流閃爍。我停下來,搖下車窗,出示證件。

麵容稚嫩的年輕警察倒吸了一口氣。“喬舒亞·雷農”這名字他也許不認識,但他能看到我的證件右上角的黑點,這說明我可以進入高度戒備的托寧人住宅區。

“真是糟糕的一天,長官,”他說道,“不過別擔心,我們已經守護好通往您家裏的道路。”

他盡量以不經意的語氣說出“您家裏”三個字,但我能聽出其中的震撼。他知道我是祂們的人,我跟祂們住在一起。

他沒有從我的車邊退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下調查進展如何?”他的目光在我全身遊走,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強烈而饑渴的好奇心。

我知道,他真正想問的是: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扭頭望向前方,搖上車窗。

片刻之後,他往後退開,我用力一踩油門,輪胎發出一陣令人滿意的尖嘯,我的車一下子躥了出去。

這座圍牆大院原本屬於拉德克利夫學院。

我打開公寓的門,屋裏透出凱喜歡的柔和金色燈光,我突然想起下午的遭遇,渾身一陣戰栗。

凱坐在客廳沙發上。

“抱歉,我沒打電話。”

凱站起來,身高足有八英尺3,祂張開胳膊,黑色的眼睛凝視著我,仿佛新英格蘭水族館巨型水缸裏遊弋的大魚。我步入祂的懷中,鼻子裏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混合著花與香料的味道,既是來自外星世界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你聽說了?”

祂沒有回答,隻是輕柔地脫下我的衣服,並小心避開繃帶。我閉上眼睛,沒有抵抗,感受著衣衫被一層層剝離。

渾身赤裸的我仰起頭,讓祂親吻我,祂那管狀的舌頭很溫暖,鹹鹹的。我用雙臂環抱住祂,撫摸著祂腦後那道長長的傷疤,祂傷疤的來曆我並不知曉,也不想深究。

接著,祂用第一對胳膊摟住我的腦袋,把我的臉埋進祂柔軟而覆滿絨毛的胸口。祂強壯柔韌的第三對胳膊抱住我的腰,靈活而敏感的第二對胳膊摩挲著我的雙肩,找到我的托寧接口,輕輕撥開皮膚,插了進去。

建立連接的刹那間,我倒吸一口氣,感受到四肢變得僵硬,繼而鬆弛下來,任由凱強壯的胳膊支撐著我的身體。我閉上眼睛,通過凱的感官感受自己的身體:溫熱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動,構成一片脈動的紅色與金色網絡;背部和臀部的皮膚溫度相對較低,形成青藍色的背景;我的短發紮在祂第一對手敏感的皮膚上,略有點刺癢;我混亂的思維在祂溫和的疏導之下漸漸恢複平靜與理智。我倆的身體與心靈以最親密的方式結合。

我心想:就是這種感受。

不要因為他們的無知而惱怒。祂通過思維告訴我。

我為祂回放下午的經曆:執行任務時的傲慢與大意,爆炸發生時的驚愕,目睹轉生者和托寧人死去時的愧疚與後悔。我心中充滿無助的憤怒。

你會找到他們的。祂在我腦中說。

我會的。

接著,我感覺祂的身體向我貼近,六條胳膊和兩條腿不斷探索,撫摸、抓握、擠壓、穿插。我也回應著祂的動作,我的手、我的嘴唇、我的腳在祂涼爽柔軟的皮膚上遊走。我知道祂喜歡這樣,我的愉悅清晰分明,祂的也一樣。

思維和語言都已沒有必要。

審訊室位於聯邦法院的地下室,狹小逼仄,仿佛囚籠。

我關上門,掛好外套。我不怕背對著嫌疑人。亞當·伍茲把臉埋在雙手之間,胳膊肘支著不鏽鋼桌麵。他胸中鬥誌全無。

“我是喬舒亞·雷農,托寧保衛局的特工。”我習慣性地把證件在他麵前晃了晃。

他抬頭看著我,眼睛布滿血絲,空洞無神。

“你從前的生活要結束了,我相信你已經明白這一點。”我沒有宣讀他的權利,也沒有告訴他可以找個律師,那些程序是文明程度較低的年代的東西。如今已不需要律師——也不需要審判和警察的訊問技巧。

他瞪視著我,眼神充滿憎恨。

“那是什麼感覺?”他壓低嗓音問道,“每晚被祂們上?”

我愣了一下,無法想象隻是這麼晃一眼,他就能留意到我證件上的黑點。然後我意識到,那是因為我剛才背過身去,他能透過襯衫看到托寧接口的輪廓。他知道我經曆過轉生。隻是碰巧猜中了而已——不過也很合理——托寧接口敞開的人多半是跟某個托寧人結成了伴侶。

我沒有上鉤。我已經習慣了,這種仇外主義情緒能驅使像他那樣的人大開殺戒。

“手術後,你會受到思維探查。但假如你現在就坦白,提供關於同謀者的有用信息,等到轉生之後,就可以獲得一份好工作,過上好日子,還可以留住大部分有關朋友和家人的記憶。可你要是撒謊,或者什麼都不說,我們最終還是能得到所有的情報,然後你會被清空頭腦,送去加利福尼亞州清理輻射塵埃。所有關心你的人也會完全把你忘記。選擇權在你手裏。”

“你怎麼知道我有同謀?”

“爆炸發生時我有注意到你。你正在等待那一刻。我相信你的任務是趁著爆炸之後的混亂盡量殺死更多托寧人。”

他繼續瞪著我,恨意毫無退減。接著,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你轉生過不止一次,對吧?”

我愣住了,“你怎麼知道?”

他露出微笑,“隻是直覺。你的站姿和坐姿都過於僵直。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我本該料到這個問題,但我準備不夠充分。轉生兩個月之後,我依然感覺有點生疏,狀態不佳,“你知道我不能回答。”

“你什麼都不記得?”

“我被切除了潰爛的部分,”我對他說,“你潰爛的那部分也會被切除。不管原來的喬希4·雷農曾犯下什麼罪行,他已經不存在了,他的罪名自然也應當被遺忘。托寧人是富於同情和仁慈的種族。祂們隻會移除你我真正對罪行負有責任的部分——承載邪惡意圖的部分。”

“富於同情和仁慈的種族。”他重複道。我看到他的眼中有一種新的意味:憐憫。

我突然感到很憤怒。應該被憐憫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他還來不及抬手遮擋,我便衝過去猛擊他的臉,一拳,兩拳,三拳。

他的雙手在身前揮舞,鼻子裏流出血來。他沒有吭聲,但一直用那雙平靜而充滿憐憫的眼睛看著我。

“祂們當著我的麵殺了我父親。”他說。他抹掉嘴唇上的血,甩了甩手。血滴濺到我的襯衫,猩紅的血珠在白色布料上顯得格外鮮亮。“我當時十三歲,躲在後院的棚屋裏。透過門縫,我看到父親把棒球棍砸向祂們中的一個。那家夥用一條胳膊擋住,然後另一對手抓住他的腦袋,就這麼扯了下來。然後祂們燒死了我母親。我永遠無法忘記血肉燒灼的氣味。”

我盡量控製住呼吸。我盡量像托寧人那樣看待眼前這個人:把他一分為二。他既是個受到驚嚇的孩子,也是個憤怒苦澀的成年人,前者尚可挽救,後者則沒有可能。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說,“那是個黑暗的年代,可怕而扭曲的年代。然而世事變遷,托寧人已經道歉,並試圖補償。你應該去接受心理谘詢。祂們應該給你安裝接口,把那部分記憶剔除掉,讓你的生活擺脫那些幽靈的幹擾。”

“我不想擺脫那些幽靈。你就沒考慮過嗎?我不願忘記。我騙祂們說什麼都沒看到。我不想讓祂們侵入我的頭腦,偷走我的記憶。我想要複仇。”

“你沒法複仇。幹下那些事的托寧人已經不複存在,祂們已經受到懲罰,湮沒在遺忘中。”

他笑出聲來,“你說‘受到懲罰’,幹下那些事的托寧人就是如今四處活動的托寧人,宣揚博愛,宣揚跟人類和諧共處。祂們可以選擇遺忘,但那並不意味著我們也應該忘記。”

“托寧人沒有連貫的意識——”

“你說得就好像自己在征服戰爭中沒有失去過親人一樣。”他提高嗓門,語氣從憐憫轉變成某種更為陰鬱的情緒。“你的論調就像個通敵的叛徒。”他朝我啐了一口,我感覺到臉上和唇間的血水——溫熱甜膩,鐵鏽的味道。“你都不知道自己被奪走的是什麼。”

我離開房間,關上門,隔絕了他源源不斷的咒罵。

在法院外,我遇到了技術調查部的克萊爾。她那邊的人已經完成對昨晚罪案現場的偵測與記錄,但我們仍然繞著爆炸坑走了一圈,用傳統的目測法檢視,以防她的設備有所疏漏。

不太對勁,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今早四點左右,一名受傷的轉生者死在了麻省總醫院,”克萊爾說道,“所以死亡人數一共是十個:六個托寧人,四個轉生者。比兩年前紐約那次要好一點,但絕對是新英格蘭最嚴重的屠殺事件。”

克萊爾身材瘦削,麵容犀利,一停一頓的動作讓我想到麻雀。作為波士頓地區僅有的兩名跟托寧人結為伴侶的保衛局特工,我倆走得很近。人們開玩笑說,我倆是工作上的配偶。

我沒有在征服戰爭中失去親人。

凱陪我出席母親的葬禮。她躺在棺柩裏,麵容平靜,毫無痛苦。

凱輕觸我的後背,給予我支持。我想告訴祂,不必太難過。祂曾努力地搶救她,也曾努力地搶救我父親,但人類的軀體太過脆弱,我們還不能完全地掌握托寧人教給我們的先進技術。

我們繞過一堆凝結在熔化瀝青中的碎石。我盡力控製住呼吸。伍茲的話令我感到不安。“爆炸物有什麼線索?”我問道。

“情況非常複雜,”克萊爾說,“根據殘存的碎片,有個連接著計時電路的磁力儀。我猜最可能的情況是,附近有大質量金屬物體觸發了磁力儀,比如審判船。於是計時電路開始工作,在轉生者抵達地麵的那一刻引爆。

“這一裝置需要對審判船的質量有相當精確的了解,否則路過港口的遊艇和貨船都有可能將它觸發。”

“也需要了解審判船的操作規程,”我補充道,“他們必須知道昨天有多少轉生者抵達,然後估算出完成轉生儀式並把轉生者送達地麵需要多少時間。”

“這絕對需要周密的計劃,”克萊爾說,“這不是某個獨行俠幹的。我們麵對的是經驗豐富的恐怖組織。”

克萊爾拉著我走到某個位置。我們所在的位置剛好能看到爆炸坑底部。坑比我預想的要小。犯案者用的一定是定向炸藥,能量集中往上輸出,估計是想盡量減小對周圍人群的傷害。

人群。

我不禁回想起兒時的記憶。

秋季,天氣涼爽,空氣中能聞到大海的氣味,以及燃燒物的氣味。聚集的人群數量眾多,但沒人發出聲響。跟其他站在外圍的人一樣,我使勁往裏擠,意圖靠近中心,而中間的人則使勁往外擠,就像一窩螞蟻圍著一隻鳥的屍體湧動。最後,我來到人群中心,明亮的篝火在數十隻油桶裏燃燒。

我從外衣裏掏出一個信封。我打開信封,將一疊照片交給油桶邊的人。他逐一翻看,並從中抽出幾張,交還給我。

“這些你可以留著,然後去那邊排隊做手術。”他說。

我翻看手中的照片:媽媽懷抱著嬰兒時的我;爸爸在集市上把我舉過肩頭;我和媽媽以相同的姿勢入睡;我和爸爸媽媽一起玩棋盤遊戲;我打扮成牛仔的模樣,媽媽在我身後替我調整領巾。

他將其餘照片扔進油桶。轉身離開時,我試圖在火焰吞沒照片之前再看一眼。

“你還好吧?”

“沒關係,”我暈乎乎地說,“還有一點爆炸的後遺症。”

我可以信任克萊爾。

“聽著,”我說道,“你有沒有想過轉生之前你做過什麼事?”

克萊爾用銳利的眼神注視著我,眼睛一眨不眨,“別這麼想,喬希。想想凱,想想你的生活,你現在擁有的真實的生活。”

“你說得對,”我說道,“隻是伍茲讓我有點不安。”

“你也許需要放幾天假。你要是無法集中精神,對誰都沒好處。”

“我沒事。”

克萊爾似乎持懷疑態度,但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步步緊逼。她明白我的感受。凱能夠看到我腦中的內疚和遺憾。在那種終極的親密行為中,隱瞞是不可能的。我無法忍受就這樣一事無成地回到家接受凱的安慰。

“就像我說的,”她繼續道,“這片區域一個月前由W.G.特納建築公司重鋪過路麵。炸彈很可能就是那時埋下的,伍茲是施工人員之一。你應該由此著手調查。”

她將文件盒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

“這裏是參與法院路重鋪工程的所有雇員和承包商。”

她匆匆地離開了,不敢跟保衛局特工多說半句話,仿佛我有某種傳染病。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或許的確有傳染病。在我轉生的時候,跟我關係比較近的人都知道我幹過什麼,他們對我的認知組成了從前喬舒亞·雷農人格的一部分。因此知情者也必須安裝接口,剔除相關記憶,以便讓我完成轉生。我的那些罪行感染了他們。

我甚至不知道以前與我親近的人都有誰。

我不該想這些事。從前的生活相當於死人的生活,對此過於執著沒有好處。

我逐一瀏覽那批文件,把一個個人名輸入手機,讓克萊爾辦公室的電腦算法把它們跟數百萬個數據庫中的條目聯係起來,並在激進的反托寧論壇和仇外網站中搜索,尋找種種關聯,構建出一張關係網。

但我還是自己逐行逐句地仔細閱讀著文件。有時候,人腦能夠發現克萊爾的計算機都無法找到的關聯。

W. G.特納公司非常謹慎。所有申請人都經過全麵的背景調查,算法分析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沒多久,所有名字融合到一起,變得難以分辨:凱利·艾考夫、修·雷克、索菲亞·勒戴、沃克·林肯、胡裏奧·科斯塔斯……

沃克·林肯。

我又倒回去翻看文件。照片上是個三十多歲的白人男性:狹長的眼睛,後退的發際線,麵對鏡頭毫無笑容。似乎沒什麼特別的地方。我對他的外表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他的名字讓我有點猶豫。

火焰中卷曲的照片。

最上麵那張是我父親,站在我家的房子跟前,手握來複槍,麵容肅穆。就在火焰將他吞噬前,我看到照片殘存的角落裏有一對交叉的路標。

沃克,林肯。

我發現自己在顫抖,盡管辦公室的暖氣溫度調得很高。

我掏出手機,調出沃克·林肯的電腦報告:信用卡記錄,電話日誌,搜索曆史,網絡瀏覽軌跡,就業與教育概況。算法沒有標注出任何異常。沃克·林肯似乎是一名典型的普通公民。

我從沒見過有誰的檔案這麼幹淨,克萊爾那偏執多疑的算法竟找不出一點反常之處。沃克·林肯太過完美了。

我查看他的信用卡購物記錄:原木燃料、點火液、模擬壁爐、戶外燒烤架。

然後,從兩個月前開始,沒有任何消費。

祂的手指正要接入,我開了口。

“今晚就不了。”

凱的第二對手臂停下來,略一猶豫,然後輕撫我的後背。稍後,祂直起身。祂的眼睛看著我,在公寓昏暗的燈光下仿佛兩顆蒼白的月亮。

“很抱歉,”我說,“我的腦子裏太亂,有許多不愉快的念頭。我不想給你增添負擔。”

凱點點頭,這是人類的動作,在祂身上顯得不太協調。我很感謝祂為了安慰我而做出的努力。祂一直都是如此地善解人意。

祂往後退開,讓我一個人赤裸著身體留在屋子中。

房東宣稱對沃克·林肯的生活一無所知。該名租客是四個月前搬來的,房租(在查爾斯鎮的這個區域尤其便宜)每月一號直接打入賬戶,但她從沒見過他一眼。我揮了揮證件,她把房間鑰匙交給我,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登上樓梯。

我推開門,打開燈,眼前的景象仿佛家具店的陳設:白沙發,皮革雙人椅,玻璃咖啡桌上整齊地堆放著若幹雜誌,牆上掛有抽象畫作。一切都井然有序,沒有一絲不妥之處。我深吸一口氣。沒有烹飪、洗潔劑等生活起居的氣息。

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猶如似曾相識的夢境。

我穿過房間,打開一扇扇門。壁櫥和臥室的布局跟客廳一樣巧妙而美觀。極為普通,又極不真實。

陽光從西牆的窗戶照進來,在灰色地毯上投射出清晰的平行四邊形。那金色的光是凱最喜歡的色調。

到處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大概積攢了有一兩個月。

沃克·林肯是個幽靈。

最後,我轉過身,看到正門背後掛著一件東西:一張麵具。

我把它摘下來,戴到臉上,然後走進浴室。

這種麵具我很熟悉,它是基於托寧人的科技,由柔軟的可編程纖維製成。把轉生者送回地球的繩索也是用的同一種材質。麵具被體溫激活,自動變化成預設的形狀。戴上麵具後,無論你的臉長什麼樣,麵具都會呈現出預先記憶的容貌。此類麵具隻有執法機構獲準使用,我們有時會用它來滲透仇外組織。

鏡子裏,麵具涼絲絲的纖維逐漸被激活,就像我觸摸凱時祂身體的反應。麵具牽扯推擠著我臉上的皮膚與肌肉,一時間,我的臉變成了一塊扭曲的肉,仿佛噩夢中的怪物。

接著,臉上翻滾起伏的運動停息了下來,我看到了沃克·林肯的臉。

凱是我在上一次轉生之後看到的第一張臉。

那張臉上長著黑色的魚眼,皮膚微微起伏,仿佛底下有許多細小的蠕蟲在扭動。我瑟縮著試圖躲避,但無處可逃。我的後背貼著一堵鐵牆。

祂眼睛周圍的皮膚一縮一放,我無法理解這種屬於外星人的表情。祂往後退開,留給我一點空間。

我慢慢地坐起來,環顧四周。這是一間狹小的房間,我躺在一塊窄窄的鋼板上,一端固定在牆上。燈光太亮,我感到有點惡心,於是閉上眼睛。

一幅幅畫麵仿佛海嘯一般襲來,令我應接不暇。麵孔、話語、事件,紛紛疾速地掠過。我張開嘴發出尖叫。

凱立刻撲上來。用第一對胳膊抱住我的頭,迫使我保持靜止。一股混合著花香和香料的氣味將我包裹住,關於那氣味的記憶突然從我混亂的頭腦中浮現出來。家的味道。我緊緊將它抓住,就像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抱住一塊漂浮的木板。

祂用第二對胳膊摟住我,拍打我的背,尋找接口。我感覺到祂的手插入我脊椎上的洞孔。我不知道那裏有接口,疼痛感幾乎讓我喊出聲來——

接著,頭腦中的混亂風暴消退下去。我通過祂的眼睛和頭腦看著這個世界:我赤裸的身體正在顫抖。

讓我來幫助你。

我稍做掙紮,但祂太強壯,我隻能放棄。

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審判船上。從前的喬希·雷農幹了件很糟糕的事,必須受到懲罰。

我試圖回憶自己做過什麼,卻完全想不起來。

他已經消失了。為了拯救你,我們必須把他從你的身體裏切除。

凱柔和地引導我的思維,我腦海中浮現出又一段記憶。

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陽光從西牆的窗戶裏照進來,在地麵上投射出清晰的平行四邊形。凱緩緩地在我們麵前來回走動。

“我們每個人都由許多組記憶、許多種人格和許多連貫的思維模式構成。”語聲來自凱脖子上掛著的黑盒子,稍微有點呆板,但悠揚而清晰。

“相較於跟家鄉的兒時玩伴在一起,當你跟大城市裏的新朋友相處時,你的行為、表情,甚至語言是不是都有所不同?相較於跟家人在一起,當你在我麵前時,你的哭和笑,甚至連生氣的模樣是不是也不一樣?”

我和周圍的學生發出少許笑聲。凱走到教室的另一頭,然後轉回身,我倆的目光對視。祂眼睛周圍的皮膚向外拉伸,使得雙眼顯得更大。我的臉上微微發熱。

“統一人格是人類傳統哲學中的一個錯誤觀念。事實上,許多未開化的舊習俗都是基於這一理念。比如說,一名罪犯隻不過是與許多人共享著一具軀體。犯下謀殺罪的人也可能是個好父親、好丈夫、好兄弟、好兒子。當他策劃殺人的時候,跟他在給女兒洗澡,親吻妻子,安慰妹妹或照顧母親的時候,完全是不同的人。然而人類從前的刑事司法製度會對所有人無差別地予以懲罰,一起審判,一起監禁,甚至一起處死。這種集體懲罰多麼地野蠻!多麼地殘酷!”

我根據凱的描述想象自己的頭腦:化整為零,分成許多碎片。托寧人最鄙視的人類製度也許就是司法製度。考慮到祂們的心靈交流能力,這種鄙視完全說得通。托寧人互相之間沒有秘密,而祂們的親密關係,我們大概隻有在夢裏才能實現。司法製度受製於個體的不透明性,無法直接獲取思維的真相,甚至需要訴諸儀式化的對抗,這在祂們看來一定是非常野蠻。

凱瞥了我一眼,仿佛能聽到我的心思,但我知道,不通過接口這是不可能的。然而這個念頭讓我感到很愉快。我是凱最喜歡的學生。

我抱住了凱。

我的老師,我的愛人,我的伴侶。我曾經到處漂流,而如今我已到家。我開始記起來了。

我觸摸到祂腦後的疤痕。祂一陣戰栗。

這裏是怎麼回事?

我不記得了。不必擔心。

我避開傷疤,小心翼翼地撫摸祂。

轉生是個痛苦的過程。你們的生物演化進程跟我們不同,你們的頭腦更難梳理,更難分離出不同的人格。記憶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穩定下來。你需要重塑神經纖維鏈,需要重新找回記憶,並重新理解它們。你得重建自身。現在患病的部分已經切除,你成了一個更好的人。

我依偎著凱,跟祂一起將我的人格重新拚湊完整。

我給克萊爾看那副麵具,還有那份過於完美的電子檔案,“想要獲取這類裝備,並偽造令人信服的電子數據,那一定是個位高權重的人,甚至可能在保衛局內部,因為我們需要清理電子數據庫,刪除轉生者的記錄。”

克萊爾咬著下嘴唇瞥了一眼我的手機屏幕,然後懷疑地看著那麵具,“這真的不太可能。保衛局雇員全都裝有接口,並且定期接受思維探查。我不明白內鬼怎麼可能藏得住。”

“但這是唯一的解釋。”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克萊爾對我說,“亞當已經安裝接口,塔烏正在對他進行思維探查。再過半小時就能清楚。”

我跌坐到她身邊的一張椅子裏。最近兩天的疲憊猶如厚重的毯子一般裹挾著我。我一直躲避著凱的觸碰,理由連自己也無法解釋。我感覺自己很分裂。

我對自己說,再堅持一會兒,保持清醒。

我和凱坐在皮革雙人椅上。祂身軀龐大,我倆不得不擠在一起。我們的身後是壁爐,我的後頸能感到從壁爐傳來的溫熱。祂用左側的胳膊輕撫我的背。我很緊張。

我父母坐在對麵的白沙發上。

“我從沒見過喬希這麼快樂過。”母親說道。她的笑容十分欣慰,讓我很想擁抱她。

“你這麼想我很高興,”凱通過黑色發聲器說道,“我猜喬希很擔心你會怎麼看我——怎麼看我們倆。”

“仇外分子一直都存在。”父親說道。他聽起來有點喘。我知道,將來某一天我會意識到這就是他病症的開端。一絲悲傷衝淡了我快樂的記憶。

“從前發生過一些可怕的事,”凱說道,“我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們始終希望著眼於未來。”

“我們也一樣,”父親說,“但有些人一直陷在過去,無法讓死者安息。”

我環顧四周,注意到這房子很整潔。地毯毫無瑕疵,桌上沒有雜物。我父母坐的白沙發一塵不染。中間的玻璃咖啡桌上隻有幾本雜誌,堆放得巧妙而美觀。

這客廳就像是家具店的陳設。

我猛地醒來,記憶中的碎片如同沃克·林肯的公寓一樣不真實。

克萊爾的伴侶塔烏站在門口。祂的第二對胳膊受到嚴重損傷,滲出藍色的血。祂的腳下一個踉蹌。

克萊爾立刻跑到祂身邊,“怎麼回事?”

塔烏沒有回答,而是扯下克萊爾的外衣和底衫,用粗壯但不那麼靈活的第一對胳膊饑渴地摸索著克萊爾的後背,尋找她的托寧接口。祂終於找到接口,將胳膊的前端插了進去,克萊爾倒吸一口氣,立刻癱軟下來。

我移開視線,避免直視這親密的一幕。塔烏很痛苦,祂需要克萊爾。

“我該走了。”我站起身說道。

“亞當的脊椎裏藏有炸彈。”塔烏通過發聲器說道。

我愣了一下。

“我給他安裝接口時,他表現得很配合,看上去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但當我開始探查他的思維時,卻觸發了一枚微型炸彈,他當場被炸死了。我猜你們中有些人仍然極度憎恨我們,寧死也不願轉生。”

“我很遺憾。”我說。

“我才應該感到遺憾。”塔烏說道,祂機械的話音隻能勉強傳達悲哀的語調,但似乎跟我混亂的頭腦有點相像,“一部分的他是無辜的。”

托寧人對曆史不感興趣,我們現在也一樣。

祂們不會老死。沒人知道托寧人活了多久:幾百年、幾千年,還是萬古永生。凱含含糊糊地提到過一段旅程,其持續的時間比人類的曆史還要長。

我曾經問過祂,那是什麼感覺?

我不記得了。祂通過思維告訴我。

祂們的心態可以用生理特性來解釋。祂們的大腦就像鯊魚的牙齒,一直不停地生長。新的腦組織不斷從內核產生,而外層則像蛇皮一樣定期脫落。

麵對實質上萬古不衰的生命,無窮無盡的記憶會使托寧人不堪重負。難怪祂們成了遺忘大師。

希望保留的記憶必須複製到新的腦組織內:追溯、重建、轉錄。需要忘卻的部分則隨著每個蛻變周期被拋棄,仿佛幹枯的蛹殼。

祂們不僅丟掉記憶,就連完整的人格也可以像角色扮演一樣隨意套用,然後再將其拋棄與遺忘。托寧人把蛻變前後的自己視為互相獨立的個體: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記憶,不同的道德責任。它們隻是共用同一具身體而已。

甚至是不同的身體,凱在我腦中說。

在大約一年的時間裏,你體內的每一個原子都會被其他原子取代,凱通過思維說道。這還是在我們剛成為戀人的時候。祂話中常常帶有說教意味,對我們來說則更快。

就像忒修斯之船,隨著時間的流逝,每一塊木板都被替換掉,最後它便不再是同一艘船。

你們總是喜歡用過去的事來比喻。但祂的態度更像是縱容而不是批判。

在征服戰爭時期,托寧人的表現極具攻擊性。而我們也以牙還牙。當然,細節已經變得模糊。托寧人不記得那些過去,我們中的大多數也不願回想。但過了這許多年,被毀的加利福尼亞州依然不適合居住。

然而等我們投降之後,托寧人放逐了大腦中具有攻擊性的部分——作為對戰爭罪行的懲罰——變成了人們認知中最溫和的統治者。如今,祂們憎恨暴力,是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並且心甘情願地授予我們技術,治療各種疾病,創造出一個個奇跡。世界平靜安寧,人類的平均壽命大幅度延長,那些願意為托寧人效勞的人生活十分富足。

托寧人不會有負疚感。

我們已不是當初的自己,凱在我頭腦中說,

這裏也是我們的家園。然而你們中有些人堅持認為我們應該為已經消亡的前身承擔罪責。這就像是要兒子為父親的罪行負責。

假如戰爭再次爆發會怎樣?我在頭腦中說,假如仇外分子說服所有人起來反抗怎麼辦?

那我們會再次變得跟以前一樣殘酷無情。這是麵對威脅時的生理反應,我們無法控製。但未來的我們跟現在的我們沒有關係。父親不該為兒子的行為負責。

類似這樣的邏輯很難反駁。

亞當的女友蘿倫是個表情陰鬱的年輕姑娘,我告訴她,由於亞當的父母已經過世,理論上講,她是他關係最近的親屬,有責任到警署認領屍體。即便如此,她的臉色並無變化。

我們麵對麵坐著,中間隔著廚房餐桌。這間公寓狹小昏暗,許多燈泡都燒壞了,卻沒有更換。

“我需要裝接口嗎?”她問道。

亞當死後,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決定他的哪些親友應該安裝接口——並小心提防脊椎裏藏的炸彈——以便揭開整個陰謀的全貌。

“我還不知道。”我說,“這取決於我對你合作程度的評估。他有沒有跟可疑的人交往?你覺得可能是仇外分子的人?”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說道,“亞當是個……獨來獨往的人。他從沒告訴過我什麼。你要是願意,可以給我安個接口,但那是浪費力氣。”

她這類人通常對安裝接口充滿恐懼,感覺受到侵犯。她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反而讓我更加懷疑。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疑心,於是改變了策略,“我和亞當有時會吸‘健忘煙’或者‘閃光’。”她在座椅上調整了下坐姿,望向廚房台麵。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一疊臟盤子前麵擺放著吸毒工具,仿佛舞台布景,滴滴答答漏水的龍頭則提供了背景音。

“健忘煙”和“閃光”都有很強的致幻效果。言外之意是:她的腦袋裏充滿虛假的記憶,即使裝了接口也不可信。我們最多隻能讓她轉生,但無法找出有用的信息。這一招還不錯。但她的謊言不夠令人信服。

凱曾經通過思維對我說,你們人類認為,你做什麼事決定了你是什麼人。我記得我倆躺在某個公園的草地上,我喜歡通過祂的皮膚感受溫暖的陽光,因為祂的皮膚比我的敏感得多。但其實,你的人格取決於你的記憶。

那不是一回事嗎?我在腦中問道。

完全不是。為調取記憶,你必須重新激活一組神經鏈路,而在此過程中,它們會被改變。你們的生理特性就是這樣,每次回想都會重寫記憶。你有沒有這樣的經曆:一段生動清晰的記憶其實是假造的?某個場景你確信是夢境,但其實是真實經曆?一個編造出來的故事你卻以為是事實?

聽你說的,我們好像很脆弱。

其實是受到了誤導,凱的思維態度中帶著愛意,你們無法分辨記憶的真偽,卻仍強調其重要性,把它當作生命中許多東西的根本。而保存曆史的習慣也沒給你們的種族帶來什麼好處。

蘿倫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也許是想起了亞當。我感覺蘿倫有種模糊的熟悉感,就像是兒童時代聽過的歌謠,依稀存有一點印象。當蘿倫迷失在記憶中時,她的臉似乎鬆弛下來,我喜歡她這種難以名狀的表情。於是,我決定不給蘿倫安裝接口。

我從包裏取出麵具,一邊注視著她的臉,一邊戴上。麵具在我臉上被激活,開始重塑肌肉與皮膚,我注意觀察她的眼睛,看她有沒有認出這張臉,以便確定亞當和沃克是否是同謀。

她的表情再次變得冷漠陰沉,“你在幹什麼?這玩意兒有點瘮人。”

我很失望,對她說道:“隻是例行檢查。”

“你介意我處理一下那個滴水的龍頭嗎?它快把我逼瘋了。”

我點點頭,她站起身,我繼續坐著。又一條死胡同。這一切真的是亞當獨自完成的嗎?沃克·林肯是誰?

我很害怕,因為我的腦中有個半成形的答案。

當我察覺到有重物襲向後腦時已經太遲了。

“能聽見嗎?”失真的語聲,是電子裝置偽裝的。奇怪的是,這讓我想起托寧人的發聲器。

我在黑暗中點點頭。我是坐著的,雙手被綁在身後。一塊柔軟的布,也許是圍巾或領帶,緊緊裹住我的腦袋,蒙著我的眼睛。

“很抱歉,我們必須這麼做。還是不要讓你看到我們為好,這樣等到托寧人探查你的思維時,我們才不會被暴露。”

我嘗試扭動手腕上的結。紮得很結實,靠我自己不可能解開。

“你們必須馬上停止這種行為,”我盡可能威嚴地說,“我知道你們覺得逮住了一個勾結外敵的人類叛徒。你們相信這就是正義與複仇。但是想一想,假如你們傷害我,最終還是會被逮捕,關於這件事的所有記憶都將被抹去。要是你們根本都不記得,複仇有什麼意義呢?那就跟從沒發生過一樣。”

電子語音在黑暗中發出笑聲。我無法分辨他們的人數,其中有老人也有年輕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放我走。”

“我們會放你走,”第一個聲音說道,“等你聽完這個。”

我聽到“哢嗒”一聲,有個按鈕被按下去,接著是空洞的語聲:“你好,喬希。所以你找到了重要線索。”

這是我自己的聲音。

“……盡管經過深入的研究,但完全消除記憶是不可能的。轉生者的頭腦就像個舊硬盤,存有許多過去的痕跡,它們處於休眠狀態,等待著被激活……”

我從前的家位於沃克街和林肯街的交叉口。

屋裏雜亂無章,我的玩具散落在各處。這裏沒有沙發,隻有四把藤椅圍著一張木製的舊咖啡桌,桌麵上沾滿圓形汙漬。

我躲在其中一張藤椅後麵。房子裏很安靜,光線昏暗,不是黎明就是傍晚時分。

外麵傳來一聲尖叫。

我站起身跑到門口,將門一把推開。我看到一個托寧人用第一對胳膊把父親舉到空中,第二和第三對胳膊緊緊縛住父親的雙臂雙腿,令他動彈不得。

在那托寧人背後,母親的身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托寧人扭動胳膊,父親再次試圖嘶喊,但血從咽喉處冒出來,他隻能發出一串咯咯的響聲。托寧人再次扭動胳膊,我看著父親被緩慢地撕成碎片。

托寧人低頭望向我。它眼睛周圍的皮膚又是一伸一縮。我聞到一股未知的花香和香料味,那氣味如此濃鬱,讓我胃裏一陣惡心。

是凱。

“……祂們用謊言填滿你的頭腦,取代真實的記憶。隻要仔細核查,這些假造的記憶便會崩塌……”

凱從籠子的一側向我靠近。這裏有許多類似的籠子,每一個都關著一名年輕男子或女子。在黑暗與孤獨中,我們無法形成有意義的記憶,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從來沒有明亮的教室,沒有哲學課堂,也沒有陽光從西窗斜射進來,在地麵投下清晰的平行四邊形。

“我們對發生的一切感到很抱歉。”凱說。至少發聲器是真實的。但呆板的語調跟祂的話不太相稱。“我們已經解釋了很久,你們堅持一定要記住的那些事不是我們幹的。在當時,祂們是必要的存在,但祂們已經受到懲罰,遭到拋棄與遺忘。該是向前看的時候了。”

我朝著凱的眼睛啐了一口。

凱沒有擦掉我的唾液,眼睛周圍的皮膚稍稍收縮,然後祂背過身去,“你讓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把你重塑。”

“……祂們告訴你,過去的已經過去,不複存在。祂們告訴你,祂們是全新的人格,不必對從前的自己負責。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我跟凱在一起時,能看到祂的思維。凱曾殺死我的父母,殘酷地折磨兒童,並下令燒毀我們的舊照片,抹去從前的痕跡,消除往昔的影響,強行按照祂們的期望塑造我們的未來。但那個凱已經完全消失了。祂們真的是像自己所說的那樣善於遺忘,血腥的過往在祂們看來就像一個陌生的國度。我的愛人凱的確擁有另一副頭腦:純真、無辜、清白。

“但祂們不斷跨過我們父輩的屍骨,住在從我們逝者手中奪去的房子裏,不斷否認事實,褻瀆真相。

“作為生存的代價,我們中有些人接受了集體遺忘。但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過去不會消失,而是不停地滲透積聚,等待機會重新冒頭。你的人格取決於你的記憶……”

凱的第一個吻濕潤而生澀。

凱第一次插入我體內,第一次進入我的頭腦,那感覺很無助,仿佛這件事我再也無法擺脫,再也無法洗淨。

花香和香料的氣味我將永遠無法忘記,也無法驅除,因為它並非是鼻子嗅到的,而是深深植入我頭腦的。

“……雖然我開始滲透仇外組織,但說到底其實是他們滲透了我。他們關於征服戰爭的地下檔案,他們的見證與記憶分享會,最終把我從沉睡中喚醒,讓我找回自己的故事。

“發現真相之後,我開始小心地謀劃複仇。我知道很難在凱麵前隱藏秘密。但我想出一個計劃。托寧保衛局的特工需要定期接受思維探查,然而我是凱的配偶,因此可以免除。假如以身體不適為理由避免與凱親密接觸,我至少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完全規避探查。

“我假造身份,戴上麵具,幫助仇外組織達成他們的目標。我們所有人都戴麵具,所以即使有哪個同謀被抓,並受到思維探查,其餘人也不會暴露。”

我給這些同謀的麵具,就是我滲透仇外組織時戴的那種……

“我總有一天會被逮住,然後抓去轉生,這是不可避免的。為此,我把自己的頭腦武裝成一座要塞。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父母死亡時的具體細節,直到它們深深地刻入頭腦。我知道凱會要求負責我的轉生,這些充滿血腥暴力的生動畫麵很可能讓祂退縮,停止進一步探究。祂早就忘了自己做過的事,也不希望被提醒。

“我確信這些畫麵是完全真實的嗎?並不能。我隻是通過兒時模糊的記憶回想這些事。毫無疑問,其他幸存者分享的記憶也會對它產生影響,賦予它更多細節。我們的記憶互相融合,形成一股集結的憤怒。托寧人會說這和祂們植入的記憶一樣虛假,但相較於太過清晰的記憶,遺忘是更嚴重的罪行。

“為了進一步掩蓋痕跡,我根據祂們給我的虛假記憶構造出真實的記憶,當凱分析我的頭腦時,祂便無法分辨哪些是祂植入的謊言,哪些是我造出來的。”

我父母幹淨整潔的客廳是假的,我按照它的樣子布置出一個房間,用來跟亞當和蘿倫見麵……

陽光從西牆的窗戶裏照進來,在地麵上投射出清晰的平行四邊形……

你們無法分辨記憶的真偽,卻仍強調其重要性,把它當作生命中許多東西的根本。

“如今,我確信這一計劃已開始運作,但還不知道太多細節。這樣,即使受到思維探查,我也不會讓計劃敗露。我將對凱發起攻擊。這幾乎不可能成功,而凱一定會讓我轉生,把現在這個我抹掉——不是全部的我,隻是必須抹除的那部分我——以便我們繼續一起生活下去。我的死亡可以保護同夥,讓他們贏得勝利。

“但假如我自己看不到這件事,而轉生後的我——也就是你——不記得這件事,無法體會成功的滿足感,那複仇又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才埋下線索,就像一串麵包屑,為你指引方向,直到你記起自己所做的事。”

亞當·伍茲……其實跟我沒什麼兩樣,他的記憶觸發了我的記憶……

我購買的物品是為了有朝一日觸發未來的我對火的記憶……

還有麵具,可以讓其他人記得我……

沃克·林肯。

當我走回警署,克萊爾正在門外等候。她身後的陰影裏站著兩個人。她身後更遠處,凱高大的身影隱約可見。

我停下腳步,轉回身。後麵又有兩個人沿著街道走來,擋住我的去路。

“太糟了,喬希。”克萊爾說,“你應該聽從我關於回憶的勸告的。凱告訴我們,祂對你有懷疑。”

我無法從陰影中辨識出凱的眼睛,隻能將目光投向克萊爾身後高大而模糊的身影。

“你不要自己跟我說嗎,凱?”

那身影一動不動,然後,黑暗中傳來呆板失真的話音,跟我頭腦中所習慣的溫柔語聲截然不同。

“我沒什麼要對你說的。我摯愛的喬希已不複存在。他已被幽靈劫走,淹沒在記憶中。”

“我還在,但現在的我更加完整。”

“我們似乎很難糾正你固執的幻想。我不是你憎恨的凱,你也不是我愛的喬希。我們並非自身過往的疊加。”祂略一停頓,“但願很快就能見到我的喬希。”

祂退入警署內部,留下我接受審判與刑罰。

雖然明知是徒勞,我仍試圖與克萊爾交談。

“克萊爾,你知道,我必須留住記憶。”

她的臉顯得悲哀而疲憊,“你以為隻有你失去親人嗎?我是五年前才安裝接口的。我曾經有個妻子。她跟你一樣無法釋懷。因為她,我必須安裝接口,接受轉生。但由於我下決心努力忘掉過去,祂們允許我保留一部分她的記憶。然而你卻一直堅持抗爭。

“你知道自己經過多少次轉生嗎?那是因為凱愛你……或者說曾經愛你,希望讓你盡可能多地保留自我,所以祂們非常小心,每次都盡量少抹掉一部分你。”

我不知道凱為何如此熱切地想要拯救我,替我驅除幽靈。或許連祂自己都沒意識到,祂的頭腦中仍存有往昔微弱的回聲,所以才會不自覺地接近我,想要讓我相信那些謊言,以便讓祂自己也可以相信。原諒必先遺忘。

“但祂終於耗盡了耐心。這一次,你將完全不記得一生中的任何事。所以,由於你的罪行,你自稱最在乎的那部分自我被判了死刑。如果沒人記得,你所追求的複仇又有什麼意義?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喬希。仇外主義沒有未來。托寧人將永遠留在這裏。”

我點點頭。她說得沒錯。但一件事有道理,並不意味著你就得停止抗爭。

我想象著自己再次登上審判船。我想象著凱來迎接我回家。我想象著我倆第一次接吻,純真無邪,一個新的開始。記憶中滿是花香和香料的氣味。

一部分的我仍然愛祂,一部分的我曾經體驗過祂的靈魂,並渴望祂的撫摸。一部分的我希望忘掉過去向前看,一部分的我信任托寧人提供的一切。然而那個完整的我,那個充滿幻想的我,卻對此感到憐憫。

我轉回身,開始奔跑。前方的兩個人耐心地等待著。我無處可逃。

我按下手中的開關。那是我臨走前蘿倫給的,它來自從前的我,是我留給自己最後的禮物。

爆炸前的一刹那,我想象著自己的脊椎崩裂成無數細小的碎片,我想象著所有這些碎片與微粒在片刻間奮力地維持著一幅連貫而完整的幻象。

1 原文為Thie,在漢語中無對應人稱表達,故譯為“祂”。

2 Plan 9 from Outer Space,1959年上映的一部科幻恐怖電影,導演艾德·伍德的代表作。

3 1英尺約等於0.3米。

4 Josh,喬舒亞(Joshua)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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