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少年時代起,薩卡爾·穆罕默德就和彼得·霍布森相識了,他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後來薩卡爾去了私立學校。當時看來他倆的友誼沒什麼發展前途,薩卡爾·穆罕默德喜愛運動,彼得·霍布森卻是編輯學校年鑒和校報的頂梁柱;薩卡爾是穆斯林,彼得是無神論者。但自從他們兩家成為鄰居之後,兩人相處得更好了。兩人的幽默感差不多,都喜歡讀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書,都對電視連續劇《星際迷航》了如指掌。還有就是彼得不喝酒,薩卡爾對這一點覺得很高興。薩卡爾出去吃飯選的都是獲得教規許可的穆斯林餐館;隻要有可能,他都會盡量避免同飲酒的人在同一張桌子上進餐。
薩卡爾·穆罕默德去了沃特盧大學學習計算機專業。彼得·霍布森在多倫多大學學生物醫學工程。在大學期間,他們一直保持著聯係,互通電子郵件。薩卡爾在溫哥華學習一段時間之後回到了多倫多,開始運作自己的高科技公司,設計專家係統。雖然薩卡爾已經結婚了,而且有了三個孩子,彼得還是經常單獨和他一起外出就餐。
有點別扭的是,就餐地點總是選在巴瑟斯特路和勞倫斯大街交叉處附近一家名叫“索尼·戈特利布”的熟食店。這家餐館位於多倫多的猶太人社區中心。盡管薩卡爾做出了最大努力以擴大彼得的飲食範圍,但彼得仍然無法消受巴基斯坦烹飪風味。薩卡爾隻好將就他,選擇猶太餐館,在裏麵點些符合伊斯蘭教規的飲食——猶太餐館裏提供很多這樣的食物。現在兩人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周圍是咿咿呀呀的猶太語和俄語的談話聲。
他們點了幾道菜,薩卡爾問彼得有什麼新情況。“沒什麼。”彼得說,他的嘴巴很緊,“你怎麼樣?”
薩卡爾說起他的公司最近接到的一筆業務:為安大略省的新民主黨設計一個專家係統。他們隻執政過一次,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事了,但他們一直希望卷土重來,特別是要趁當時執政的人還活著,還能利用他們的知識見解。
彼得聽進去了一半。平常他覺得薩卡爾的工作很有意思,但今晚他心不在焉。服務生給他們拿來一大罐齋食,還有籃子裝著的品種齊全的百吉餅。
彼得想把卡西的事告訴薩卡爾。他好幾次想說點什麼,但總是話還沒出口就失去了勇氣。如果薩卡爾知道了這件事,他會怎麼想?他會怎麼看卡西?彼得首先想到他不能告訴薩卡爾,因為薩卡爾是伊斯蘭教徒,他的家族在多倫多穆斯林社區中聲名顯赫。彼得知道他們仍然維持著一些傳統,而有些或許和他們的教義相違背。他簡直不能對任何人說出發生了什麼事!任何人!
彼得並不真餓,但還是從籃子裏拿了一塊百吉餅,撕了一小塊艱難地嚼著。
“卡西最近如何?”薩卡爾問,拿起一塊黑麥百吉餅。
彼得借嘴裏塞滿食物的機會拖延了幾秒鐘,最後道:“很好,她很好。”
薩卡爾滿意地點點頭,信以為真。
過了一會兒,薩卡爾問:“九月的第二個周末我們北上旅行一趟如何?”
六年來彼得每年都要和薩卡爾一起去科瓦塔野營,度過一個周末。“我——我過幾天答複你行嗎?”彼得說。
薩卡爾又揀了塊餅,“行啊。”
彼得喜歡那些周末野營的日子。他並不是個熱衷戶外運動的人,但他喜歡在野外的夜裏看星星。他從來沒打算把那搞成每年一次的儀式,但與薩卡爾·穆罕默德有關的任何事情隻要幹上兩次,馬上就會變成雷打不動的慣例。
離家遠遠的,挺好。彼得想,非常好。
隻是——
他不能去。
至少今年不能去,也許永遠都去不了。
他不能留下卡西一個人。
他不能,因為他不相信她還會老老實實一個人待在家裏。
他媽的,真該死!
“過幾天再答複你。”彼得又說了一次。
薩卡爾笑了,“你說過了。”
彼得意識到整個晚上都將成為一場災難,除非他把心思放到其他什麼事情上去。“我的公司為你設計的新式大腦掃描儀工作得如何?”彼得問。
“相當好。它真的簡化了我們的神經網絡研究工作,相當不錯的機器。”
“你這麼說我真高興。”彼得道,“我正在改進它,想達到更高的分辨率。”
“現在的分辨率對我做的工作來說已經綽綽有餘了,為什麼還想改進?”
“記得我在多倫多大學上的實習課嗎?我告訴過你器官捐贈者在手術中還活著的事?”
“噢,當然。”薩卡爾不禁顫抖了一下,“你知道我們伊斯蘭教對器官移植持懷疑態度。我們認為人的遺體應當整個兒回歸大地。有了你提到的那件事,我對這種觀點更加深信不疑了。”
“還有,那件事還在讓我做噩夢。但是現在,我相信我終於可以埋葬噩夢了。”
“哦?”
“我們針對你的工作開發的那個掃描儀,隻算是起步的玩意兒。我真正想做的是開發一個—— 一個超級腦電圖掃描儀。隻要你願意,它可以監測你大腦裏所有的電磁活動。”
“啊。”薩卡爾驚奇地說,眉毛揚了起來,“那樣一來,你就可以斷定某個人究竟什麼時間真正死掉?”
“完全正確。”
侍者把他們的主菜送了過來。彼得要的是一塊蒙特利爾煙熏肉和黑麥麵包,上麵塗一點芥末,配菜點了土豆烙餅——薩卡爾稱之為彼得的心臟殺手。薩卡爾要的是魚丸。
“是啊。”彼得說,“我已經搗鼓了有一年了,總算取得了所需要的技術突破。信噪比問題曾經是我的攔路虎,但我在網上檢索時發現了一種用於射電天文學的技術,幫助我最終解決了這個難題。現在我已經製造出了一台超級腦電圖樣機。”
薩卡爾放下叉子,“也就是說,你能夠看到最後一個腦神經死亡,是不是?”
“的確如此。你知道,標準腦電圖是這麼工作的:每個大腦有數十億個神經細胞,神經突觸不斷接收刺激信號和抑製信號,或者兩種混雜的混合信號,對吧?如此一來,每一個神經細胞都具有連續的脈動膜電壓。腦電圖所測量的就是這些電壓。”
薩卡爾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
“但是在標準的腦電圖裏,傳感線圈直徑太大,超過每個神經細胞的大小,所以,它們測量到的不是任何一個神經細胞的膜電壓,而是線圈覆蓋的那部分大腦的所有神經細胞的組合電壓。”
“是的。”
“於是,問題的關鍵就是線圈過粗。如果隻有一個神經細胞,或者幾十個神經細胞,甚至幾百個神經細胞對神經突觸接收的輸入信號產生反應,電壓的值就會遠遠小於腦電圖能夠識別的數量級。所以,即使腦電圖顯示為一條直線,大腦的活動甚至生命的活動也許仍然在繼續。”
“棘手的問題。”薩卡爾說。“棘手”是他最喜歡用的一個詞,他用來表達某件事明顯很困難,但自己又被其中複雜的難題所吸引。“你是說你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了?”
“是的,”彼得說,“用小線圈代替標準的腦電圖原來的線圈,我的超級腦電圖使用了超過十億個由納米技術製成的傳感器。每個傳感器小得就像一個單獨的神經細胞。這些傳感器覆蓋在頭蓋骨上,好像一頂浴帽。與標準的腦電圖不同——標準的腦電圖采集給定區域的所有神經細胞的組合信號,而超級腦電圖的傳感器有相當高的方向性,它們隻會采集正對傳感器下方的神經細胞的膜電壓。”彼得抬起一隻手比畫著,“當然,一根直線穿過大腦會橫貫數千個神經細胞,但利用所有傳感器的交叉信號,我可以把整個大腦的每個神經細胞和每個獨立的腦電壓活動都區分開來。”
薩卡爾又吃了一個魚丸,“我現在明白為什麼你會有信噪比的問題了。”
“完全正確。但現在那個問題我已經解決了。利用這種設備,大腦內任何有關電的活動我都能檢測到,哪怕隻有一個孤立的神經細胞存在活動。”
薩卡爾看上去深受觸動,“你試過沒有?”
彼得歎了口氣,“在動物身上,試過。在幾隻大狗身上。我還不能把掃描儀設備做到適合老鼠和兔子那麼小。”
“那麼,這種超級腦電圖是不是真的像你想的那麼有效呢?能不能精確地顯示出真正的死亡瞬間——大腦電活動的真正終止?”
彼得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我不知道。現在,我已經收集了數十億字節的拉布拉多獵狗的腦電波實驗室數據,卻得不到許可人道地處死任何一條狗。”他把更多芥末塗在肉片上,“要想真正測試我的設備,隻有在瀕死的人身上實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