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諾亞方舟號”到達應許之地的衛星軌道隻餘數月。
飛船上,用於將乘客運送到地麵的航天飛機尚未完工。工期大幅延遲了。恐怕就算“諾亞方舟號”已經抵達行星,也無法馬上降落在地表。在航天飛機完工之前,世代飛船隻能在衛星軌道上繞行等待。
不過,此時飛船已向應許之地派出了偵察裝置。
“諾亞方舟號”並沒有掌握應許之地的詳細情況。雖然在到達應許之地所在星係之前,便偵測過行星上的水、大氣以及植被情況,但這並不意味著資料已經齊全。
最終,“諾亞方舟號”的乘客們都將移居到應許之地。所以,當世代飛船抵達行星軌道時,勢必需要更精確的行星的信息。
應許之地是唯一適合人類移居的行星,這一認識不曾改變。但在即將移居之際,需要收集的行星情報實在太多了。
從行星的衛星軌道上能夠觀測到的那些信息,臨時再收集就行。但有些情況必須提前了解。比如,已經知道應許之地的大氣成分中,氮氣和氧氣的比例與地球幾乎相同,可是,大氣成分僅此而已嗎?沒有其他對人體有害的成分嗎?萬一大氣對人體有害,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嗎?
關於大氣的問題不過是冰山一角,了解氣溫的變化情況也非常重要。因為人類隻能在極其狹窄的氣溫區間內生存,上限與下限之差頂多三十來攝氏度而已。如果超過了這個限度,就不得不考慮各種應對方法了。
必須掌握基本情報,而且要盡可能快。
於是,“諾亞方舟號”向應許之地的地表發射了三架行星偵察機。這是飛船第三次發射偵察機。
此時,“諾亞方舟號”尚未得知原住民已在應許之地建立起了文明社會,所以,偵察機僅搭載了基礎功能,能夠傳回從行星上采集到的資料。
更詳細的行星情報,等下一階段再收集就行了。出於這樣的考慮,行星偵察機沒被賦予帶回地表樣本的任務。要讓偵察機返回, “諾亞方舟號”就得多承擔數倍的成本和風險;而且,如果一開始就放棄回收偵察機,反而能將精力放在資料傳輸功能的開發上,提升其準確性。
三架偵察機在發射後都順利衝入了應許之地的大氣層。但是, 其中兩架沉入了海底。應許之地表麵有百分之九十五是海洋。“諾亞方舟號”雖然是朝餘下百分之五的陸地位置發射偵察機的,但那兩架的著陸位置發生了偏差。偵察機原本會在海拔五千米的位置張開降落傘進行軟著陸,但不巧的是,一股氣流就像飛鏢瞄準靶心一般,將兩架偵察機推向了難以預料的方向。
另一架偵察機發生了故障。降落傘的啟動裝置在高度五千米時沒有正常運轉,因禍得福,機體得以繼續下落,而後啟動裝置也奇跡般地恢複了運轉,在高度七百米時打開了降落傘。
結果隻有那一架偵察機沒有被風卷走,在應許之地表麵成功軟著陸。
在琉恩小時候,父親曾告訴他,自己的祖先是如何來到這顆星球、在這顆星球上定居的。
父親說,幾個世代前,祖先們還生活在一個叫作地球的遙遠行星上。可是,由於預測到太陽耀斑會將那個星係的行星全部燒光, 他們便被傳送到了這顆人類可以居住的星球上。
地球上的文明十分發達,祖先們原本過著便利而自在的生活。可到了這個星球之後,又再次回到了原始人的生活水平。他們重新開始,將文明複興到了當下的程度。
父親還告訴了他一些關於傳送的故事。當人類麵臨危機時,有一群人卻製造了世代飛船,自顧自地逃掉了。那就是大國總統艾迪森一行。他們拋棄了人類,現在仍在宇宙中旅行著,但最終會抵達這顆星球。
父親是如何評價這件事的,琉恩記不太清了,他隻把這件事當作曆史。
畢竟,就算琉恩想弄清楚,也已經來不及了,父親很早就過世了。
一天,父親突然說胸口疼痛便倒下了。母親陪在父親身邊,琉恩則跑到山下的聚落找醫生。當時,山下聚落還沒有醫生。等急診醫生從新伊甸趕到他家時,一切都晚了。
從那以後,琉恩就和母親一起,在天元山山麓的梯田上,以種植稻米為生。父親驟亡時,母親肚子裏已有了一個妹妹,不久後, 妹妹也出生了。所以,有段時間琉恩獨自一人扛下了所有農活。如果父親健在,他就會讓琉恩去新伊甸念書,學習更加高效的農業技術後再回鄉,活用學到的知識,父子一同努力提高田地的產量。琉恩原本有著這樣的夢想,如今卻徹底破滅了。父親在世時,琉恩一家與山下聚落還有交流,而那之後,琉恩能感覺到,盡管村民們口中說著“有什麼事都可以來商量”,態度卻越來越冷淡。來訪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又過了幾年,母親也病倒了。那天早上,是琉恩見母親的最後一麵。當年幼的妹妹一邊哭一邊跑到田地來的時候,琉恩胸口一陣狂跳。結果不祥的預感應驗了。琉恩慌慌張張回到家中,發現了母親的遺體。如同炭火燃燒淨盡般,母親留下年幼的妹妹離開了人世。
之後,琉恩與妹妹瑪尤相依為命。琉恩在父母留下的梯田上種植稻米和蔬菜。他像父母那樣,育苗之後種入土中,接著清除雜草、消滅害蟲、收獲作物,再換成貨幣,以此糊口。
他們沒有依靠其他人。山下的村民在琉恩母親過世時幫忙舉辦了葬禮,但之後便不再有什麼往來了。琉恩後來拿農產品下山換錢時才知道,山下聚落建起了診所。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做這種事?琉恩想。如果聚落早一點兒建起診所,也許父母都能得救。琉恩內心如有沙暴過境一般空虛。這個聚落裏,淨是些自私任性的家夥,腦子裏想的隻有自己。
接著,一陣惡意湧上琉恩的心頭,山下聚落的那幫家夥,幹脆統統罹患流行病死掉算了。
“哥哥,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背上的瑪尤擔心地問道。
直到這時,琉恩還一邊爬坡一邊想著,這麼活著也毫無意義。沒有目標,日複一日。
然後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沒有瑪尤,自己應該已經自殺了吧。
現在自己會勉強留在世上,不過是因為不能丟下妹妹一個人。若非如此,琉恩對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任何留戀,不過是懷抱著不幸活下去罷了。
琉恩隻和山下聚落的一小部分人有接觸,與他們的對話也隻停留在必要的最小限度內。那天,琉恩是到聚落賣幹野菜,並大量購買生活用品,所以,同他交談過的隻有新伊甸的貿易負責人,以及管理店鋪的中年女性。
購買燃料、糧食、日用雜貨時,愛說話的中年女性完全沒有考慮琉恩的心情,一個勁兒地發問,這對琉恩來說十分痛苦,可聚落裏沒有其他店鋪,他隻得盡力回以一些最簡單的句子,幾乎都是“是”或“不是”。
新伊甸貿易辦事處同時還承擔著公共機構的職責,因此裏麵有診所,有兼具集會所和學校功能的空間,郵遞及物流服務也在此辦理。而店鋪就緊挨著貿易辦事處。
聚落的管理者之一哈努為琉恩辦理了售賣幹野菜的手續。琉恩感覺他總是皺著眉,眼神像瞧著可疑東西似的找自己搭話。
當琉恩將幹野菜堆到稱重機上時,哈努一如往常地拋出了毫無關係的話題——琉恩父母的事情實在遺憾,但多虧了他們,在聚落裏建造診所的聲勢才高漲了起來。哈努毫無顧忌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後,又虛情假意地說道:“你一直都住在山上,也不與人來往,這事兒你大概還不知道,我來告訴你吧。
“聽說在伊甸那邊,正義人類黨很是厲害。來自地球的惡魔後裔的宇宙飛船終於到我們跟前了。你知道的吧,就是艾迪森的子孫們。正義人類黨要向他們報仇,洗雪祖先們的怨恨。如果爆發了戰爭,各種物資都會短缺。唉,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會怎樣就是了,但從這兒賣到伊甸去的糧食,價錢也許能漲一些。所以,可以長期保存的糧食悠著點兒賣會更有利,人家是這麼說的。”
琉恩接過錢,隻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啊,還有,聽說伊甸的農業指導員要過來,已經安排好要去你那裏了。因為上次的培訓你還是沒來參加,這回被列為指導員訪問名單裏的第一個了。”
琉恩正要離開時,背後傳來了這樣的話,他沒有回應。辦事處的集會所會定期開展農業培訓,從伊甸過來的指導員會向村民傳達最新消息,但琉恩一次都沒有出席過。他沒有什麼增加收成的欲求, 自然便當作耳邊風了。
琉恩雙手拿著東西,背著妹妹沿著坡道一直走。妹妹已經睡著了。
假如沒有瑪尤,自己是不是早就自殺了?現在隻是憑著要將妹妹撫養長大的責任感而活著罷了。還需要幾年的時間?
十年?
到時候瑪尤能自立了,自己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同時,琉恩也想起了新伊甸貿易辦事處牆上的告示內容。
上麵寫著“如果您見到陌生人或可疑裝置,請立即上報”。當時琉恩牽著瑪尤的手,盯著告示看了好一會兒,研究著其中的含義。
哈努看出了琉恩的疑惑,便告訴他:“那艘惡魔後裔的宇宙飛船如果到了這顆行星,然後發現行星上有敵人,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做?會把敵人全部消滅掉再著陸,是吧?那麼,他們應該會事先派間諜過來,或是用未知的武器將新伊甸燒個精光。告示就是提醒我們注意那種武器的降臨。”
雖然琉恩並沒有詢問,但是哈努還是向他說明了。
如果真的像告示上寫的一樣,惡魔艾迪森的後裔在著陸之前, 會對地麵使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進行“淨化”,那到時,這顆星球上的生命將會瞬間滅亡吧。那些人從遙遠的太陽係出發,花上好幾代人的時間抵達這裏。擁有那樣技術的人,做出這種程度的事情也許稀鬆平常,琉恩想。既然如此,當人們發現“可疑裝置”時,豈不是為時已晚?
不過,若是真的演變成那種局麵,倒也無所謂。琉恩心不在焉地想著。
自己無法主動放下撫養妹妹瑪尤長大的責任,可如果是終極滅絕武器導致這顆星球上的所有生命都灰飛煙滅的話,自己會把它視為命運,坦然接受……琉恩如此認為。
山下聚落的那幫家夥也一塊兒消失就好了。而沒法自我了結, 又不明白為何活著的自己,人生也會被打上休止符。
對瑪尤來說也一樣,長大成人後難道會有美好的未來嗎?當這顆星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滅絕的時候,妹妹跟自己走上相同的命運也許會更加幸福。
想到這裏,琉恩長歎一口氣。天已經黑了。
琉恩繼續往山坡上踏出一步。再往前八十米的坡頂上,是琉恩繼承自雙親的農地和住處,它們是沿著斜麵建造開墾的。一旁有來自天元山山頂的水湧出,多虧這點,琉恩的梯田和旱田不必擔心水源問題。而土壤的肥沃程度也正好滿足不加人工幹預的自然耕作法的要求。因此,使用父親傳授的耕作法沒有任何不便。琉恩不覺得有接受農業指導員培訓的必要。
琉恩聽到了睡眠時的呼吸聲。
看來妹妹已經在背上睡熟了。琉恩兩隻手都拿著東西,所以沒辦法抱瑪尤。不過,她雙手無意識地環著琉恩的脖子,支撐著自己以免滑落。琉恩停下腳步,休息了一會兒。不能讓信賴著自己而陷入沉眠的妹妹遇到危險。盡管再走幾十米就能到家,但腳下的路已經昏暗不清了。
琉恩抬頭望去,隻見滿天星光璀璨。他突然想到,在那其中, 是否也有那艘艾迪森後裔們的宇宙飛船的光芒?可就連飛船是從哪個方向接近應許之地的,他都不知道。
瑪尤也抬起頭,對琉恩說:“哥哥,對不起,我睡著了。”
“不要緊。別擔心,馬上就到家了。”
接下來的這段路瑪尤走在前頭。還有十年,琉恩對自己說,再過十年,等到瑪尤能夠自立,能夠離開這裏去新伊甸就行了。事實上,瑪尤已經逐漸可以獨立生活了。到那時,琉恩對這個世界不會再有任何留戀。
到家後,琉恩和瑪尤烤了從店鋪裏買來的養殖的毯牛肉當晚餐。他們不是經常能吃到這種肉,隻是因為難得去一趟山下聚落, 而且考慮到偶爾也得給瑪尤吃點兒美味的東西才買的。
“味道好奇怪,而且還很臭。”瑪尤將咬了一口的毯牛肉吐了出來,嘟著嘴說道。
琉恩也試著放了一塊肉在嘴裏,酸味很重。他調高平時亮度較低的燈光查看情況。
跟在店鋪裏確認過的毯牛肉明顯不一樣。毯牛肉原本的綠色變成了紫色,已經開始腐壞了。
是店鋪的女主人把肉調包了嗎?也許事實就是如此。一思及此,琉恩便心生怒氣,難道是因為他們父母雙亡,所以被女主人瞧不起,她才賣這種糊弄人的肉給自己?也有可能是她對自己和妹妹懷有惡意。琉恩拚命抑製住如沸水般滾燙翻騰的怒意。
“哥哥,不要緊的,我已經吃飽了。”
妹妹很擔心,拚命搖著琉恩的肩膀,總算讓他恢複了冷靜。
兩人跟往常一樣,用熱水將幹野菜泡開,填飽了肚子。
那天晚上,琉恩做了一個夢,他偶爾會做這樣的夢。在夢中, 琉恩同時失去了母親和妹妹。原因唯有一個。琉恩抓起采野菜用的大鐮刀奔向山下聚落。夢中的琉恩知道,是山下聚落的人們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和妹妹,所以他要去報仇。
山下聚落的人們聚集在中央廣場上。看到扛著大鐮刀飛奔而來的琉恩,每個人的麵孔都因恐懼而扭曲。
活該,琉恩想,你們都得為瞧不起我而付出代價。 但琉恩並沒有揮下鐮刀,因為他總是會在這時醒來。
渾身被虛汗浸濕,琉恩在星光下坐起身,發覺方才的一切都是夢境。
沒有母親的身影,但妹妹就在琉恩身旁酣睡。
琉恩長歎一口氣,或許剛才的夢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
隨後琉恩將視線投向窗外,窗外隻傳來些許蟲鳴聲,漫天星鬥的光輝沒有被樹木遮蔽,熠熠熒熒,仿佛有人在天上撒了一把光粒。這一晚,空氣特別清新,萬裏無雲,絢麗的天空一望無際。
琉恩不禁盯著天上的光芒看了好一陣子。
琉恩相信星星不會移動,所以那時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天空中偶爾可以看到流星,但都轉瞬即逝。那個光點並非流星。
突然,琉恩發現了一個閃爍著綠色光芒的東西,它在動……想到這裏,琉恩馬上直起身子,又過了幾秒後,那個物體靠近了,降落下來。
綠光迅速消失在了窗外,琉恩慌忙跑過去,把頭伸出窗外,但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琉恩轉念一想,那不是錯覺,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有什麼東西飛了過來,越過屋頂不見了。
如果不是錯覺,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琉恩心不在焉地猜測著光點的真麵目,之前在聚落裏聽說,惡魔一樣的人所乘坐的宇宙飛船正在接近。是那艘宇宙飛船的光芒嗎?琉恩搞不懂。
那不是星光。可宇宙飛船會閃爍著綠光靠近這裏嗎?感覺也不對。
接著,琉恩想起新伊甸貿易辦事處牆上的告示說的“可疑的裝置”。如果綠光就是將新伊甸的人們和一切生物都抹殺的終極武器的話,那把腐壞的毯牛肉賣給自己的那幫無情的家夥,全都會消失。
真是活該。
琉恩鑽回被窩繼續思考時,腦袋裏麵就像有一塊幕布落下一樣,他被迷迷糊糊的思緒包圍著陷入了沉睡。
琉恩總是與朝陽同時醒來,那天早晨也不例外。瑪尤用屋子角落裏石頭堆的灶台燒了熱水。琉恩則到家旁邊的斜坡上,用湧出地麵的水洗臉。這些水往山下流淌,水量不斷增大,最後形成了天元川。也多虧了這些水,琉恩才不必擔心梯田的用水問題,還可以收獲優質的農作物。
接著,琉恩一邊吃著瑪尤做的豆湯,一邊和她商量今天要做什麼農活。瑪尤還小,但她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幫上琉恩的忙。琉恩也十分珍視瑪尤的這份心意。
由於昨天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往返於山下聚落,該幹的活兒還有很多。這天,他們決定去采收沿斜坡種植的爬藤作物奶嘴莓。那是天元山獨有的水果,產量不多,但一旦采收稍晚一些,果實就會破裂。由於獨特的甘甜和酸味,它很受人們的喜愛。但因為收獲期很短,通常會晾曬成果幹,所以這種莓果必須在熟透前進行加工。
兩人背著籃子前往朝南的斜坡,在那塊斜坡上勞作對瑪尤來說是最安全的。要幹的活兒很簡單,就是細心地將拳頭大小的奶嘴莓一顆一顆摘下,在不傷到果實的情況下放入籃子裏。幹活期間,琉恩會將他的知識教給瑪尤,但也僅限於手上的活兒安全且簡單的時候。
“瑪尤,聽好了。你跟著我念,把這些都記下來。”
“知道了。”
“今天教你六的乘法口訣。一六得六,二六十二。”
“二六十二……”
琉恩知道,在新伊甸的鎮上,小孩子們會在學校接受教育。不過,琉恩自己也沒去過學校,知識都是父母教給他的。就跟現在教瑪尤一樣,父母也是在琉恩幫著幹農活時,教了他各種各樣的知識,比如計算、會話,還有這顆星球上的人類曆史。既然父母不在, 自己能夠教給妹妹的東西就盡量教。但琉恩也明白,這還遠遠不夠。他並沒有將學到的東西全部教給妹妹,隻教了非常小的一部分而已。更多的知識,就等瑪尤去新伊甸之後再自行學習吧。
“下一個是七的乘法口訣。你不停地念,多念幾遍,就算大腦沒有記住,嘴也會記住的。”
“可是,記這個有用嗎?我從沒見哥哥用過呀。”
“最重要的是先記住。它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派上用場的。”
“我知道了。”
“好,你跟著我念。一七得七,二七十四……”
“二七十四。”
他們一邊念一邊摘下奶嘴莓,整齊地擺放在籃子裏。
“七七……”念到這裏,琉恩支吾了一下。七乘七的答案出不來。瑪尤說得沒錯,這個確實不常用到。
琉恩再次念道:“七七……”瑪尤等待著答案。在琉恩沉默了數秒後,答案卻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飛了過來。
“四十九。”
琉恩轉身一看,一個陌生人站在他們身後。琉恩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為什麼有人在這裏?由於逆光,琉恩隻知道來者是一名女性。他並不習慣與人接觸,此時就像凍結了一般僵立在原地。
“你們好。”陌生人一邊走近一邊打招呼,“您是琉恩·佩克先生吧?”
“我是。”
隻聽聲音的話,女性應該比自己年輕,她究竟來這裏做什麼?想到這裏,琉恩勉強擠出一句:“你是?”
“我叫和子·米勒,是新伊甸貿易的農業指導員,平時會到各地傳達有關農業的最新消息。在天元地區,隻有琉恩·佩克先生您, 我還未曾拜會過,所以我過來跟您打個招呼,希望能參觀一下您的農田。”
自稱和子的女性戴著一頂帽子,臉部被防風玻璃麵罩遮著,看不見表情。她穿著一條寬鬆的西褲,腳下踩著皮靴,上半身則是長袖襯衫加一件裝著各種工具的背心,寬大的衣服掩蓋了女性線條, 琉恩是聽到聲音才發現她是女性的。
琉恩想起來,新伊甸貿易辦事處的那個男人確實提起過這樣的事,不過,他並不需要向農業指導員學習任何事情,隻要她別多管閑事就好。
“嗯,不過我現在正忙著采奶嘴莓,沒法兒招待你。”
琉恩冷漠地甩下這句話,打算接著幹活。但那個叫和子的指導員並不在乎,反而走到近前說道:“這裏可以種出形狀非常漂亮的奶嘴莓啊。請讓我也來幫忙采摘,事情做完再聊吧。”琉恩本想說你別管那麼多,但瑪尤高興地拿著籃子跑到了和子身邊,他隻好閉口不語。
瑪尤與和子一邊念著乘法口訣,一邊開心地采摘莓果。三個人一同幹活的效率很高,琉恩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而且還聽到了許久不曾聽見的瑪尤的笑聲。瑪尤總是注意著琉恩的臉色,琉恩本覺得她的性格有點兒憂鬱,沒想到她現在笑得這麼快樂,不禁吃了一驚。
正午前,斜坡上的奶嘴莓就全部摘完了。不僅速度比往常快了不少,采摘量也更多了。
瑪尤推薦和子試吃一下剛摘下來的果子,和子征得了琉恩的同意後,塞了一顆到嘴裏。
“非常甜,吃進嘴裏後香氣會擴散開來。”和子如此向瑪尤述說著感想,琉恩聽了感覺倒也不壞。
“不過,在果子快要爆開的時候吃會更甜哦。”瑪尤頗為得意地說道。
琉恩和瑪尤打道回府,和子也跟著他們回去了。到家後,他們發現家門口放著一個大背包。那是和子的行李。因為琉恩他們不在家,所以和子才把背包放在門口出去找人。
“我想在這裏搭個帳篷,希望您能同意。”和子說。
“你要在這裏待多久?”
“大概兩三天。我這次過來主要是為了掌握您農業生產的實際情況,向您請教這裏比較好的生產技術,至於需要改善的部分和方法,我們會在研討之後,再過來告訴您。”
“你要在這裏過夜?太危險了。現在半夜裏還會有影卡從山頂飛下來。”
“那個沒問題。”和子說著現出了右手腕上戴著的手環,“手環會發出影卡討厭的電波頻率,當然,它對人是無害的。”
琉恩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裝置,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但也隻能聳聳肩,隨她去。
琉恩將采摘下來的奶嘴莓用水源的水洗淨,再用海綿葉仔細地擦幹,最後分列在日光直射的位置,這個活兒就告一段落了。
“兩周後就可以得到奶嘴莓幹了,接下來的一整年都可以吃到。”
“這裏沒有烤箱嗎?”和子問琉恩。
“沒有。不需要。”
“用烤箱的話,隻要三天就能製成奶嘴莓幹了。”
“現在這樣就行。”
“你們沒有采用別的加工方法嗎?”
“我們就是直接吃,或者做成果幹吃一整年。而且烤箱要用電吧,這裏也沒有通電。”
和子從背包中取出一塊薄板,攤開後形成一個邊長兩米的方形。
“用這個就可以利用太陽光發電了。隻要兩塊這樣的發電板, 就能滿足您家所需的電力。”
琉恩有點兒生氣,語氣也變得粗暴起來:“我從不覺得有必要用這種東西。”
和子好像毫不在意,將發電板折疊後收回包裏,然後馬上換了個話題,就像切換開關一樣幹脆。
“奶嘴莓的加工方法隻有曬幹這一種嗎?”
“是。”
“把奶嘴莓做成果醬的話,市場價格會比果幹高出百分之三十。而且,現在新伊甸流行食用發酵食品,其中果醬因為和乳酸菌很搭,需求非常大。這些奶嘴莓如果做成果醬再賣出去的話,收益會是果幹製品的兩倍。我想,您的原料沒有品質問題,嘗試一下這種做法應該也很有意思。”
農業指導員原來是做這種事情的,琉恩再次更新了自己的認知。她說的話也許不錯,但是太盛氣淩人了,琉恩完全不想接受。最重要的是,她說話的時候也沒摘下麵罩,根本看不到表情,能相信這種人出的主意嗎?
那之後,琉恩再也沒有主動與和子交談,盡管原本也沒有與她推心置腹,但現在的琉恩隻希望她趕緊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和子肯定注意到了琉恩的不悅,但她一點兒都沒有表現出在意的樣子。要是在乎這種事情,就沒法兒在這種窮鄉僻壤當農業指導員吧,琉恩想。
不過,和子的存在讓琉恩覺得不自在,這點是不變的。
和子是新伊甸貿易的指導員,並沒有任何強製力。征收名為社會改善費的稅費讓琉恩很不快,可當真排斥一個女性指導員,未免太小孩子氣,因此琉恩在麵上還是順著她。隻是他感覺和子說話的方式不帶感情,冷冰冰的。
“對了,我想盡可能高效地做個參觀,也希望能看一看您的梯田,可否請您帶路?”和子此時的語氣有種不容分說的感覺。
“知道了。田地有好幾塊,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你全都要看嗎? 還是看一塊有代表性的田地就行了?它們都一樣。”
琉恩說的是真心話。無論哪塊梯田的條件都是一樣的。看一塊就足夠了吧。看完馬上離開就再好不過了。
然而,和子·米勒的回答卻讓琉恩大失所望。
“這是我第一次到天元地區開展實地調查,沒準兒每塊田地的環境條件都會有些許不同。也許會耽擱您一些時間,但我還是希望能看一下全部的梯田和旱田。”
聽了這話,琉恩拚命忍住癱倒在地的衝動。
“那今天一天可看不完,每塊梯田之間的距離都很遠。”
“不要緊的。我一開始也說過,要在這裏待上幾天時間。”
看來,琉恩從早晨開始計劃要幹的活兒都得取消了。
“我也有我的安排啊。”琉恩盡可能在話中帶著刺。
“沒事,如果您忙不過來,我一個人去參觀就好。您隻要告訴我大致位置就可以了。”和子回答道。接著瑪尤便說:“我帶姐姐去看,可以嗎?”
和子不知何時已經籠絡了自己的妹妹,琉恩簡直想要歎氣了。對他來說,素不相識的農業指導員擅自跑去自己的田地轉悠,還要挑出一堆毛病,這是絕對無法忍受的。這幾天計劃要幹的活兒暫時放著也來得及。再說了,如果自己不陪著過去,瑪尤一人反而會礙手礙腳,沒完沒了地浪費時間,讓她在天元山逗留更久。
“行吧。我帶你去,我會盡可能高效一點兒的。”
和子的表情被麵罩遮著,幾乎看不清楚,也看不出她是否因琉恩的這句話感到開心。
“謝謝您。我向您保證,看完所有的梯田之後,一定會提出讓您高興的建議的。”盡管和子如此回答,琉恩仍不覺得她的話有多真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話。
那天,琉恩帶她看了兩塊梯田和一塊旱田。
和子·米勒采集了各種土樣,在地圖上做了記錄,又拍了照, 然後詢問琉恩:“目前,您在耕作中有沒有覺得哪裏不方便?”
“不,沒什麼不便的。”
“這裏蟲蛀的情況好像有些嚴重。”
“那是在水田階段就被咬的。不過可食率已經足夠高了,我覺得沒什麼問題。”
“我知道一些很好用的農藥。”和子說道。
琉恩立刻生氣地反駁:“我們這裏不使用農藥。農藥最終不會給人體帶來任何好處,我的父親也要我遵守這一點。”
和子深深地點了點頭,沒有半點兒退縮的樣子。
“是的。我們尊重農戶的這種想法。不過,如今也有許多不會造成汙染、對人體完全無毒害的農藥。而且,如果一定要杜絕農藥的話,也有其他辦法。您說蟲蛀是在水田階段產生的,那麼可以在水田中放養一種叫作基爾戈·特魯特的魚苗,這種魚會吃掉蟲子。這樣一來,梯田的收成應該會增長不少。到了田地裏沒水的時候, 基爾戈·特魯特還可以當食物。這是最近頗受關注的基爾戈·特魯特耕作法,如果您感興趣的話,我這裏有資料。”
農業指導員和子仿佛早已在腦中將這番話整理得條理井然。
“有需要的時候,我會參考的。”琉恩含糊回應。
在前往第二塊梯田的路上,琉恩仍走在前頭。他偶爾回頭,便看到妹妹瑪尤頻頻向和子·米勒搭話,也不知究竟喜歡她哪一點。而和子對年幼的瑪尤提出的問題也一一鄭重作答,這幅景象讓琉恩覺得隻有自己被排擠在外,反而對自己生起氣來。
走到第二塊梯田時,琉恩對和子說道:“你為什麼一直用麵罩遮著臉?”
琉恩發覺自己之所以對和子感到惱火,是因為看不到她的臉, 無法從她的表情中讀出人類的情感,於是開口詢問。
和子伸出右臂,將衣袖拉到手肘部分。
“抱歉,還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我的過敏反應比一般人要嚴重,所以隻要是到從未去過的地方,直到身體明確表示沒問題之前,我都不能摘下麵罩。盡管如此,我還是選擇了這份工作。本來如果隻在新伊甸的室內辦公就沒有任何問題,可我實在是太喜歡田野工作了。隻要今天右臂上的試劑沒有反應,我就能摘掉麵罩了。”說著,和子稍微動了動右臂。
琉恩想,過敏是什麼反應?“萬一出現反應呢?”
“雖然有失禮數,但這個就不能摘下來了。摘掉的話,我的鼻子和眼睛都會腫起來,也許甚至會難以走路。所以我一直在祈禱著不要出現任何反應。”
琉恩搞明白了和子戴麵罩的原因。但他對此完全無所謂,反而凝視著她的麵罩,希望她的右臂趕緊出現過敏反應。那樣她也許就會早早離開這裏。
“那還真夠嗆。”琉恩隻這麼評價了一句。
離開旱地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他們在田地挑了一些蔬菜, 準備做沙拉和湯當晚飯。在那期間,和子·米勒仍持續做著每一種作物的筆記。
回到家後,和子跟之前說好的一樣,在庭前搭起了帳篷。琉恩原本也想,就允許她到家中過夜吧。畢竟,回家路上瑪尤也一直很開心地找和子聊天,這些他都看在眼裏。可是,和子搭帳篷時的態度十分堅決,行動也沒有半點兒猶疑,琉恩覺得自己貿然多嘴反而幹涉了人家的職業觀,最後便猶豫著沒有開口。
結果吃晚飯的時候也沒有招呼和子,隻給了她一些田裏種的蔬菜。
那天晚上,琉恩仍舊醒了好幾次。他又做夢了,一個不明所以的夢。在夢中,火焰從天空落下,地上的一切生物都被燒光,火焰中還傳來了影卡的嗚嗚聲。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琉恩納悶著尋找瑪尤的身影,卻沒看到人。
琉恩慌忙下床去找,瑪尤並不在屋內。
莫非睡夢中聽見的影卡振翅聲不是在做夢?琉恩心中越發不安了。
他大聲呼喊瑪尤。
預感果真應驗了,瑪尤的聲音是從屋外的黑暗中傳回的。
“哥哥,你別擔心,我在帳篷裏麵。”
“你在那裏做什麼!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琉恩的憤怒達到了頂點。
“對不起,你不要生和子姐姐的氣,是我硬纏著姐姐讓我睡進帳篷裏的。就今天晚上而已,求你了。”
琉恩無法要求妹妹立刻回到家中,因為在黑暗中移動時發出的動靜會招來影卡。
“好吧。但是哥哥對你很生氣。影卡當真不會靠近帳篷吧?那你在天亮前一定要好好待在裏麵。”
“非常抱歉,琉恩先生。我不知道原來您沒有同意。今晚我會負起責任照看好瑪尤小姐,影卡絕對不會靠近帳篷的,請您放心。”
琉恩沒有回答和子·米勒,滿腔怒火無從發泄,他離開窗邊,再次躺回床上。
明早要再次嚴厲地批評瑪尤,這是他身為兄長的義務。
然後,他要正式向和子·米勒宣告,他們不需要什麼農業指導,也不想聽從做出這等荒唐事的指導員所給出的意見。他會請她立即離開天元山,離開他們的住處,今後也不要再有進一步的接觸了。
這樣的想法如回聲般在琉恩的腦海中反複回旋,不知何時,他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也許是因為深夜時分過於激動,琉恩醒得很遲。在第二次的睡夢中,他依舊夢見天元山被烈焰吞噬了,並在夢中注意到,自己的夢境幾乎全和火焰有關。雖然他和瑪尤都未出現在夢中,但琉恩確信,兩人應該都已在熊熊燃燒的天元山中身亡了。讓他驚訝的是, 自己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
新伊甸走上末路倒也不錯,琉恩嘟囔著。一切重來,新伊甸得到淨化。
為何自己會這麼平靜呢?難道早就預感到瑪尤會離開自己?
想到這裏,琉恩便醒了。屋裏有動靜。他睜開眼,發現陽光早已從窗外射入,於是連忙跳了起來。屋裏的聲響是瑪尤發出的,她在廚房裏按自己的做法準備著早餐。
發現琉恩醒了後,瑪尤對他說道:“哥哥,早上好。昨晚我瞞著你跑出去了,對不起。但我過得很開心。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原諒我吧,接下來我都會早起做飯的。”
被搶先了,琉恩想。原本打算起床後狠狠責罵瑪尤的。她卻拚命向自己道歉。
沒法兒再多責備她一句了。“啊……喔。”琉恩隻回了這句,“下次不準再犯!”
不過,外頭帳篷裏的農業指導員和子·米勒就另當別論了。琉恩一定要吼她幾句。我們不需要更多指導了!你走!不要害我年幼的妹妹遭遇危險!要痛罵她一頓。
琉恩穿好衣服和鞋子,氣勢洶洶地跑出門。妹妹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殺氣”,在身後對他喊道:“哥哥,你不要欺負和子姐姐!”
琉恩沒有回答,徑直走向帳篷。他不會做出那種動手動腳的野蠻行徑,但該說的話就要說。
“和子·米勒小姐!”琉恩喊道,卻沒聽到她的動靜,“你在裏麵吧?”帳篷開著,琉恩提心吊膽地看了裏麵一眼,沒有人在。
她去哪裏了?
這附近有許多懸崖,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失足踩空。而且所有裸露的岩地都不太穩固,容易崩塌。琉恩在帳篷周圍轉了一圈也沒找著人。那麼,要往哪個方向去找?對普通人來說,危險的地方太多了。
這時,琉恩聽到了嘩啦嘩啦的水聲,是從離這裏最近的梯田旁傳來的,那塊區域水量比較大,河道也更寬。他趕忙沿著小河跑下去。
然後琉恩停下了腳步。他驚呆了。感覺像是目睹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事物。
在那裏的是一位將雙足浸入清澈水流中的女神。不對……不是女神。比起女神,是和子·米勒的可能性更大。可琉恩實在難以將眼前的人與和子看作同一人。畢竟他從沒見過和子摘下帽子和麵罩的樣子。
平時藏在帽子裏的黑色長發垂在她的肩上,長長的睫毛之下是一雙仿佛能吸入一切事物的大眼睛,而這雙眼睛正看著琉恩。
“早上好,琉恩·佩克先生。非常抱歉讓您擔心了,瑪尤妹妹也好好反省了,所以……”
女人如此說道。但琉恩完全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果然是和子·米勒。聽聲音,毫無疑問是那個農業指導員。
“托您的福,現在可以摘掉麵罩了,這裏似乎沒有會讓我產生過敏反應的物質。”
“那、那個……太好了。”琉恩感覺今天淨發生一些讓人大吃一驚的事情。他覺得自己應該有什麼話必須對和子說……要說什麼來著?琉恩不停回想。不過,要說什麼好像已經不重要了。隻不過是摘掉麵罩和帽子而已,給人的印象竟然能改變這麼多,琉恩不禁咋舌。
“早上我把昨天記下的要點都歸納好了。聽瑪尤妹妹說,剩下的梯田還有三處,都看完之後,午後我就會告辭。等整理出報告和建議後,我再來拜訪。”
是嗎,她已經要走了嗎?琉恩想。
“這兒真是一塊樂土呀。在這裏我不會過敏,昨晚還聽瑪尤妹妹講了很多開心的事情,她告訴了我這地方每個季節的不同樂趣。瑪尤妹妹說,她最喜歡這個地方了,一點兒都不想離開這兒。我也是,把腳浸在水流中,真的感覺神清氣爽。”
這時,瑪尤大聲喊道:“哥哥、和子姐姐,我做好早飯啦。已經可以吃了。”
和子微微歪了歪腦袋,看起來像是在詢問琉恩:我能接受瑪尤的邀請嗎?早飯是瑪尤做的,琉恩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多嘴。
“看來妹妹努力了一把。請。”琉恩盡量不與和子對上視線,也盡可能簡短地說道。
瑪尤做的早飯是用大米麵烤成的薄餅,再加上蔬菜湯。像麵包一樣的東西上麵放了果醬。琉恩正好奇那是什麼味道的時候,瑪尤告訴他,果醬是和子送給自己的。
“哥哥,好吃嗎?”
“嗯,好吃。”
瑪尤就說:“和子姐姐說,用奶嘴莓應該能做出比這個好吃得多的果醬。”
琉恩轉頭一看,和子·米勒點著頭,就像在說“正是如此”。
“這樣啊……”盡管如此回答,琉恩心裏卻不怎麼痛快。
之後,他們按照計劃看了各處的梯田。那天,瑪尤與和子並排走在前頭,琉恩跟在後麵,但他的心情卻比前一天要好。他很中意和子·米勒長發飄揚的樣子,瑪尤看上去也很開心。
“我也想一直住在這種地方。”琉恩聽見和子對瑪尤如此說道。
“那就住下嘛。哥哥也會很高興的。幹脆嫁給哥哥吧?”
接著兩人便大笑起來,仿佛這番對話不會傳入琉恩耳中。
走在後方的琉恩不禁想象:如果和子嫁給自己,一起在這裏生活的話,會是什麼樣子呢?然後,他又慌忙打消念頭,肯定是衝突不斷吧。講話語氣這麼衝的女人,我才不要呢。
兩塊梯田之間隔著一片森林。穿過林地時,和子突然停住了, 像是被林子裏的樹木吸引了。可那隻不過是司空見慣的伊甸橡樹吧,琉恩想。
“這是苦橡樹。”
“是伊甸橡樹才對吧?”琉恩不假思索地答道。
“它們的確長得很像。但不同的是,苦橡樹的樹液非常珍貴,可以從裏麵提取出抗生素。”
之後,和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該如何提取。她那自傲的神情, 讓琉恩感到些許煩躁。無論和子長得多麼可愛多麼有魅力,他都跟不上她的思路。琉恩知道了從苦橡樹的樹液中提取出的抗生素,能快速治愈這顆行星上特有的地方病;還明白了高度提純後,那些提取物的價格多麼高昂,可這些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這些事跟自己當下的生活沒有半點兒關係。本以為隨處可見的橡樹其實是非常珍貴的東西,雖然如此,琉恩卻並不感興趣,往屋子背麵的斜坡上稍走一段,這樣的橡樹還多著呢。
和子·米勒完成了關於天元山上琉恩·佩克的全部梯田的調查。結束分析即將下山時,和子依依不舍地眺望著周圍的風景。看起來真的很喜歡這裏。瑪尤要求和子與她握手許下約定。
“和子姐姐,你一定要再來這裏。說好了哦。”
“我還會來的。分析完這次調查的數據之後,我會帶著結果過來和令兄商量。”
“什麼時候能分析完呢?要是能快點兒就好了。”
“回到新伊甸後我會馬上開始分析。不過,山下的新伊甸辦事處請我去做幾天培訓,培訓完我才回去。”
隨後,和子一個人下山了。
“哥哥,我們送送她吧。”瑪尤要求道,琉恩則以農活已經歇了幾天為由,拒絕了瑪尤。這下終於清靜了,琉恩想。
於是,琉恩與瑪尤回到了原來的、在天元山半山腰上的日常生活中。
直到那時,琉恩才發覺自己失去了一些東西。
無論是拾掇農田時,還是晾曬奶嘴莓時,他都會想起和子·米勒。想起她隨風飄動的黑色長發,想起她微笑時變彎的大眼睛,還有臉上的酒窩。琉恩總是慌忙打斷自己的想象,說服自己,那種多管閑事的女人,不在了不是更叫人開心嗎?
原本變得十分開朗的瑪尤也突然寡言少語了。琉恩也明白,這是因為和子回去了。但他想,過幾天瑪尤應該就會忘了她吧。
從梯田回家的路上,瑪尤對琉恩說道:“和子姐姐還會不會再來呀?”
“她說了,分析完會再來的。”
“我最喜歡和子姐姐了。所以我跟她說,請她留下來。”瑪尤這麼說,讓琉恩有點兒驚訝,“和子姐姐也說自己最喜歡這裏了。她說這裏到處是自然風光,也沒有對身體不好的東西,包括瑪尤在內, 大家人都很好。”
“大家?”
“嗯。所以我說,既然這樣,和子姐姐就嫁給哥哥吧。結果和子姐姐就不說話了。”
妹妹竟然說了這種話,琉恩很是吃驚。和子一定驚呆了吧。盡管瑪尤還是個小孩子,但這也太唐突了。接著瑪尤納悶地說道:“和子姐姐為什麼不說話了呢?她的臉都變紅了。”
那是怎麼回事?琉恩想,是因為妹妹提出的問題太荒唐,和子生氣了?還是說……然而那以後,與和子有關的話題就中斷了。
諷刺的是,和子·米勒的笑容並沒有從琉恩的腦海中消失。至今為止,琉恩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這種感情究竟是什麼?和子說過,分析完梯田的數據後,她會再來拜訪。在她第二次登門前,自己能弄清楚這種感情是怎麼回事嗎?鬱鬱不快的感覺一直沒有消散。
然後琉恩又想到,馬上就要對自家上方的土地進行燒荒開墾了。現在那裏是一片森林,被和子稱為苦橡樹的樹木林立其間。就這樣燒掉開墾成田地嗎?他有點兒拿不定主意。
琉恩讓瑪尤給奶嘴莓做幹燥處理,自己單獨前往預定要燒荒的地方。因為通向那裏的坡太陡了,小女孩吃不消。
琉恩抓著樹根和岩石爬到上方,一片正適合燒荒的森林隨即在眼前展開。他許久不曾來到這裏了。連續爬了二十分鐘的陡坡,開始氣喘籲籲的時候,他終於站在了平坦的森林入口處。
在那裏,琉恩看到了令他難以置信的東西。一個巨大的像是布的銀色物體正掛在周邊樹木的枝杈上隨風飄揚。之前來這兒時,他並沒有看到這種東西。
布狀物體的邊緣垂下一條繩子。
那條繩子延伸至森林深處,琉恩打定主意要弄清楚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害怕是肯定的,但比起恐懼,他更想探明真相。
森林中,頭頂上有樹木枝葉遮擋,陽光無法射入。但琉恩很快弄清了繩子延伸到了何處。
一個圓筒狀、高約兩米的金屬人造物立在那兒,圓筒下方可以看到六隻金屬腳。直覺告訴他,這東西是從天而降的。
這時,圓筒的中心部位忽明忽滅地閃起了綠光。看到這一幕, 琉恩回想起來。
幾天前的夜裏,他看到的窗外的光點,就是這個東西。那不是錯覺,那東西降落在這裏了。
這究竟是什麼?琉恩從沒見過這樣的物體。
仿佛被雷擊中一般,他猛地想起新伊甸貿易辦事處的牆壁上有這樣一句話——
“如果您見到陌生人或可疑裝置,請立即上報。”
哈努說過:“惡魔的宇宙飛船會用未知的武器將新伊甸燒個精光……”
琉恩此刻確信了,這個圓筒狀的金屬物體正是惡魔投下的終極武器,距離其惡魔般的力量被啟動,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了。一旦那個時刻來臨……一切都將被燃燒淨盡。
琉恩的心怦怦直跳,手心也不斷冒出黏糊糊的汗。怎麼回事, 這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事情嗎?將山下聚落那幫討厭的家夥也一塊兒拉上做墊背死去。
更讓琉恩感到驚奇的是,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蹦了出來。
和子·米勒有危險。得去救瑪尤與和子·米勒。
和子與瑪尤的臉浮現在了琉恩的腦海裏。明明是個麻煩又令人不快的女人,明明希望她早點兒回去的,為什麼自己會去想她?琉恩摸不著頭腦。但此時他沒有餘力冷靜分析個中緣由。和子說過,她還會在山下聚落待幾天。該怎麼辦?必須做點兒什麼。
琉恩當即離開森林,衝下陡峭的斜坡,盡管一路上因岩石而磕磕絆絆,也隻花了幾分鐘便趕回了家。正在幹活的瑪尤馬上注意到了他的異樣。
“哥哥,怎麼了?”
自己的表情大概非常可怕吧,琉恩想。他喊了句“過來”,便直接背起妹妹。
“要去哪裏?發生什麼事了?”瑪尤敲著哥哥的後背問道。
“去救和子·米勒。有一個炸彈在上麵,你也要去盡可能遠的地方。”
瑪尤被琉恩的氣勢壓倒,沒再多問什麼。琉恩在山路上拚命飛奔。此刻,他心中還有一絲希望,也許現在還來得及阻止惡魔的武器爆炸;即便不能阻止,也能讓妹妹與和子到盡可能安全的地方避難吧。至少獲救的可能會大一些。
很快,他們就到了山下聚落,快到連琉恩自己都感到驚訝。和子在哪裏?既然說要做幾天培訓,那肯定在新伊甸貿易辦事處的集會所了。
琉恩朝那裏跑去。衝進集會所,裏麵沒有半個人影。緊挨著集會所的貿易辦事處裏,隻有哈努頂著一張沒睡醒的臉在。看到琉恩的表情,他仿佛一下子清醒過來。
“和子·米勒呢?她不是在這裏做培訓嗎?”
“啊,你是說城裏來的農業指導員嗎?培訓剛剛結束,她大概是回新伊甸了吧,好像有什麼事要做。”
琉恩煩躁不安,這下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救下和子與妹妹?
琉恩背上的瑪尤說道:“哥哥說要救和子姐姐。因為有炸彈。”
“炸彈!”哈努的眼睛睜得老大,“真的嗎?不是開玩笑吧?”
也許隻有這個辦法了,琉恩想著,用手指向牆壁:“我想應該是這個。有個奇怪的裝置在梯田上方,是個很大的圓筒形的金屬棒, 正在發光。你說過,那個會把新伊甸都燒光的吧。”
哈努慌忙拿起聽筒喊道:“不好了!天元山半山腰上發現了,就是……那個……疑似惡魔的宇宙飛船投下的屠殺裝置。方才接到報告……是。我們是天元山聚落。咦,你們也知道?已經派人來了? 馬上……馬上就到了嗎?好的……好的……”
“是新伊甸貿易總部嗎?”琉恩詢問。
“對。他們說已經派出處理組了。”
在哈努放下聽筒的同時,約十名身穿戰鬥服的男人走了進來。和子·米勒竟然也跟他們在一起。
“瑪尤!還有琉恩!你們怎麼在這裏?”
瑪尤代替琉恩答道:“哥哥說,發現屋子上麵有炸彈。”
那些男人們就是新伊甸貿易派來的處理組。他們在途中遇到和子,從而得知了裝置著陸地點附近的情況。
“你為什麼要回來?還不知道那個東西有多危險呢。我來帶路, 你和瑪尤留在這裏。”
處理組裏麵一個隊長模樣的男人告訴琉恩:“不用了,我們已經掌握了大致位置,你們在這裏等比較安全。”
“可是,是和子·米勒帶你們來這裏的吧?這不就說明你們需要向導嗎?”
“不是的,我們沒有請她當向導,是她說十分擔心你們,才跟我們一起過來的。”
琉恩立即向和子望去,隻見和子·米勒背著背包呆呆地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琉恩。她說:“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她眼眶因淚水而濕潤了,大概是終於放下心了吧。
“啊,哥哥笑了。終於笑了。”瑪尤這樣說道。琉恩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是嗎……現在自己正笑著。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嗎?
“琉恩先生是發現了降落物,特地過來通知的吧。”
終於,和子這麼說道。但瑪尤立即更正:“不是的。哥哥說得去救和子姐姐,然後就跑下來了。”
“真的嗎?”和子看著琉恩。“嗯,沒錯。”
這時,琉恩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為什麼和子·米勒的身影總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又為何自己在重逢時會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自己其實最喜歡和子·米勒了。如今他才真正明白了這一點。處理組的人讓琉恩他們留下來等結果,然後便朝天元山出發了。
三人在辦事處等待著,山下聚落的村民們也紛紛前來。其中也有打理店鋪的中年女性,她一瞧見琉恩和瑪尤,馬上就跑到他們跟前。
“不好意思呀,前陣子賣的毯牛,大家都投訴說肉太差了。因為那天也賣給你們了,我擔心得很,可你們住在山上,我又隻能幹著急。這回我一定給你們最好吃的肉,你們回去的時候順路過來一趟吧,真是對不住呀。”
而今琉恩覺得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那天,和子將返回的時間延後了。今後,和子與自己的交往將以何種形式延續呢?耕種梯田的人和他的指導員?
不,琉恩不這麼認為,他看得真真切切,和子向他投來的眼神與之前完全不同。
深夜,處理組回到山下聚落,並向等在那裏的人們做了說明。
“不是炸彈。它的內部有幾個像是觀測裝置的東西,看上去都是人造物,應該是為了觀察地表情況而投下的。
“對……準確來說,那是一台偵察機。至於是誰投下的,我們認為,可能性最大的是那個……從地球飛來的宇宙飛船。我們會把它分解後送去新伊甸做進一步研究。”
琉恩與和子並排站著聽處理組代表的說明。得知那不是炸彈的時候,他發覺和子不自覺地用力握緊了自己的左臂。
琉恩長出一口氣,想著,從地球飛來的惡魔的宇宙飛船,也許會成為自己走向接下來的美好人生的重要契機。
這是何等諷刺的事實。
正當琉恩如此思考的時候,瑪尤從和子與琉恩的手臂間露出了快樂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