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於疼痛,我很反感。我既不喜歡讓人受苦,更不願意讓自己受苦。醫生和哲學家之流總是說人必須要有痛感,要不然我們怎麼知道身體哪裏出了問題?我說,去他娘的。既然他們那麼喜歡痛苦,把我的那份拿去好了。
因此,在劃傷那個老頭的時候,我是相當不情願的。我把茶碗砸向桌腿,用中指和無名指夾著其中最大的一塊碎片,尖銳的邊緣朝下,然後我坐在位置上猛地轉過身去,對著他的右臉上上下下反複劃了幾刀——鮮血四濺。我這樣做算是大發善心的。如果我用拳頭揍他,以他的年紀,很可能馬上就嗚呼哀哉了。
等他無力反抗了以後,我迅速判斷了一下局勢。唯一的一扇門就是我進來的那扇。僅有的窗戶是紙糊的,隻上了層油使之透光。我隻好破窗而出。就在此時,我記起這窗戶離地有一層樓高。哎喲,真倒黴。
我不敢自稱是老江湖,但出來混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光憑氣味或者用舌尖淺淺地嘗一點,我就可以分辨出至少二十七種最普遍的蒙汗藥。下在我茶碗裏的蒙汗藥足以放倒一頭牛了。
我狼狽不堪地落在地上,差點沒折了腿或是崴了腳踝。剛站直身子,就已經聽到喧嘩聲以及製式軍靴踏地的嗒嗒聲。在為自己的沒腦子後怕的同時,我又有點沾沾自喜。不出我所料,樓下果然埋伏著一群士兵,隻等著我被蒙汗藥放倒的信號一出,就衝進來逮捕我。從樓上跳下來的時候,我的膝蓋和腳踝受了點傷。但我至少想辦法以驚人的速度逃出來了。熟能生巧嘛,在生活中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如果你是那種非要知道別人名字的俗人,就叫我埃斯克裏萬吧。在我的一堆曾用名當中,這是我最喜歡的名字。我喜歡它,是因為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有多少人能自己取名字?我知道外麵多得是討厭自己名字的人。(他們的父母在給他們取名的時候,要麼一時糊塗,要麼怨氣衝天。他們多半心裏嘀咕著,拜托,難道我看起來像馬爾卡嗎?)我給自己取名是因為我希望能成為書寫自己人生篇章的作者,或者至少是和命運之神以及無敵驕陽共同協作。我不敢打包票,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我多半屬於擅長性格描寫的那一類作者,卻對布局謀劃不怎麼精通。
取這名字的另一個好處是,不管走到哪兒,大家都自然而然地把我當外國人。這點很有用,當然也是事實。
總有人對我撒謊,這讓人既傷心又討厭。就說茶館裏的那個老頭吧:他告訴我,他跟我見麵是想從我手裏買五十碼1織錦綢緞。他聽說我最近剛弄到一批貨。事實上,他隻想騙我到茶館,好把我藥倒,交給鍋盔頭憲兵,換取那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賞錢。他的外表溫和無辜,看起來就像家庭牧師或是你的親祖父似的。越是這樣的人,往往越是頂著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令人不禁感慨世風日下。
如果你被鍋盔頭盯上了,就別惦記著你那點兒家當了,趕緊跑吧。因此,我毫不猶豫地舍棄花了老大力氣,辛辛苦苦弄回來的那卷美麗的絲綢。為了弄到它,我頂著微弱的天光匍匐前進,掌心還被一枚生了鏽的釘子劃破了。逃往邊境線的時候,我身上隻留了兩樣東西,一是背上背著的衣物,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硬幣,用帆布碎片包著,塞在靴子的尖頭處。剛才摔下來時弄傷的膝蓋還很痛,因此我很慶幸自己不用跑太遠——我喜歡邊境線,總是盡量待在離它不遠的地方。說起來,邊境線隻是一紙人為的協議,是地圖上的一條線,卻是不可或缺的。法律和道德不也正是如此嗎?
我的父母浪費了大把的錢財,為我提供了昂貴的精英教育,地理也包含其中。因此我對佩爾米亞和斯科利亞邊境兩邊每一個城鎮以及重要村莊的名字和地點了如指掌,包括距離、人口、主要產業以及當地節慶日等。在斯克裏亞境內,離我最近的城鎮當屬奧塞爾的長治鎮。鎮上有我的懸賞公告,不過數額小到不值一提。那裏有我的朋友,還有些欠了我錢的人。
從這裏到長治鎮,我得越過紅河,沿著曲折的山間小路向上,翻過豬脊嶺,小心翼翼地穿過遠在群山那頭的泥濘沼澤地,在荒山野嶺間艱難地跋涉近五十英裏2,而且既沒有吃的,靴子也不合腳。換個情境,這簡直是一段可歌可泣的英勇旅程。可對我來說,是一場災難。我花了整整五天時間,終於狼狽不堪地抵達長治鎮。因為擔心見到我的人(我使盡渾身解數,把撞見路人的概率最小化)誤會我不是良民,我不得不躲在荒野盡頭一間廢棄的牧羊人小屋裏,直到半夜宵禁以後,才一瘸一拐地進入小鎮。真是事事不順。
教我經濟學理論的老師告訴我,專業化能增加效益。雜七雜八,什麼都做的是鄉巴佬。那些大型的商業城市——思科納、梅尊廷、佩裏美狄亞以及維薩尼共和國,全都實行專業化發展。思科納人大都是銀行家。在各地廣泛使用的陶瓷用品中,有百分之八十五的產量來自梅尊廷。佩裏美狄亞人是全世界的鑄鐵匠。而如果要造船,你就得去維薩尼。
所以我專精於紡織品,更確切地說,是絲綢,偶爾也擴大到錦緞、天鵝絨以及上好的蕾絲。其他的產品不值得我費神。不過,三年前倒是有一回流行那種沉甸甸的佩爾米亞精紡毛紗。這種毛紗產自高地,以原始的紡織機手工織就。我當時裝了一車的毛紗,從裂指關滿載而歸,小賺了一筆。有人問到我的職業時,我說老實話的概率不高。但是在難得說實話的時候,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我會告訴你,我是個絲綢大盜。這行業門檻很高,據我統計,在文明世界裏從事這一行的隻有二十人左右。以技術和交易量為指標來衡量的話,我算在前五名以內。對於這一點,我很驕傲。我白手起家,優越的出身和教育背景給我的事業帶來的更多的是阻礙,而不是助力。入行以來,沒有人教我,沒有人幫我,純屬自學成才。如果我是一名雕塑家或是笛子演奏家,人們多半會為我的成就嘖嘖稱奇;同樣地,如果我是一名士兵,我的戰術技能、對細節的關注力以及一往無前的勇氣會得到莫大的讚譽。天知道,你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跌跌撞撞地摸索進一間全然陌生的暗室。隻要弄出一點兒動靜,凶猛的獵狗和全副武裝的保安就會像閃電一樣撲過來。我有耐心、有想象力、足智多謀、適應能力強、身體健康、強壯而敏捷,機靈且頗具耐力。這些全都是英雄的特質。再加上我和業內人士交易時總是很誠實,又不輕易動刀動槍傷害別人,性情堅忍不拔,工作勤勤懇懇、格外努力。我不喝酒、不賭博,也從不拈花惹草。看到了吧,我是多麼優秀的人啊,所有你想為你兒子培養的那些優點,在我身上都可以找到。
以我目前的身體狀況,隻有一個地方可去。
“哦,”她說,“是你啊。”她的第一反應是關門,然後又猶豫了,“你要幹什麼?”
“要點兒吃的。”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讓我進去吧,求你了。”
“上次你惹的事還不夠嗎?”她捋起袖子,手腕上有一圈粉嫩的傷疤。多年的訓練讓我得以克製震驚的情緒,我強作鎮定,但被她一眼看穿了。“走吧,埃斯克裏。”她說,“我已經給得夠多了。”
“我有錢。”
她停了下來,“騙子。”
“哎呀,我會有的。明天這個時候準能到手。求你了,斯黛莎。我在路上走了整整五天了。”
她的毛病就是心腸太軟。她年近四十,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大美人,現在很瘦,頭上已經有了絲絲縷縷的白發,像鳥糞似的點綴其間。她是個頂級的繡工,為不少大人物服務。雖然賺得挺多,但因為我這樣的人她始終發不了財。“就一晚。”她說,“你睡在地窖裏。如果被發現了,就說你是從進煤口偷溜進來的。”
我已經記不清睡在絲綢床單以及鵝絨床墊上是什麼感覺了。畢竟那時候我還小。在那個年紀,你覺得擁有那些都是理所當然的。我記得當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晚上經常睡不著覺。但現在睡在斯黛莎的地窖裏,躺在一堆半腐爛的裝炭用的麻袋上,我卻一點兒毛病也沒有,一閉眼就睡著了,直到陽光透過因木頭收縮而形成的地板縫照下來,像拂過臉上的輕吻一樣把我喚醒。我想,睡眠好不好,取決於你有多累,以及你有多慶幸自己能有個容身之地。
麵包是熱的,這說明斯黛拉半夜就起來烤麵包了。茶壺裏的茶量正正好,茶水呈現像健康尿液一樣的淡褐色。“手頭很忙?”我問她。
她臉上帶著既惱怒又無可奈何的神情。“別問我,”她說,“你問這個就是想知道誰家有絲綢而已。如果你把絲綢偷了,我就沒有東西可繡,本來可以到手的工錢就沒了。”她止住話頭,啜了一口茶。唯一的一張椅子被我占了,她發揮繡工的能耐,雙腿交盤,坐在地上。“戈迪安兄弟剛買入六匹,頂級的雪紡綢。他們不是我的主顧。”
“他們在每扇窗戶上都裝了擋板。”我回道,“還有那隻該死的狗。”
她莞爾一笑,“它真凶猛,不是嗎?”
“別笑,這可不是什麼笑話。我破產了,得找點兒活幹。”
她歎了口氣。“波西娜進了九匹絲綢,準備給歐東廷皇後裁宮廷禮服用的。”她說完又迅速補了一句,“別全偷走了。我受雇用六天時間繡兩隻袖子。我需要這點兒工錢交房租。”
我搖搖頭,“謝了,不過這家還是算了吧。”
“你開什麼玩笑?你不就是幹這行的?這可值不少錢哪。”
“我不偷皇後的東西。”我說,“太不忠了。”
雖然沒大聲說出來,但她的臉上就寫著:“你騙鬼啊!”
“埃斯克裏——”
“肯定還有別家。貝爾薩地呢?”
“我不知道。”她聳聳肩,臉上又明明白白地露出那種“我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神情。“可能吧,”她補充了一句,“他們家總是很忙。為什麼波西娜家不行?她們家的後門你用一根別帽針就可以打開。”
我皺起了眉頭。“頂級的艾斯克提絲綢,還染著皇室專用的藍,誰都知道打哪兒來的,我壓根兒沒法脫手。簡直是浪費時間。我不想幹一票就跑,隻想老老實實地花一晚上工夫來重整旗鼓。”我站起來說,“我去試試貝爾薩地家。他們家的防禦不怎麼樣,壓根兒不會留意到我進去過。”
貝爾薩地的倉庫在陶區的邊緣,倉庫的閣樓裏堆滿了一捆捆的布料,全都是毛料和亞麻,沒啥好料子。正當我打算改變計劃,空手而歸時,我注意到一個擱在角落裏的木盒子。磚頭大小的盒子開口處蓋著一個完整的封印。我心裏頓時樂開了花。
那是梅尊廷印染行會的印章。行會在這類小盒子上蓋章的唯一理由,是裏麵裝的東西價值連城。我原來想用“與黃金等值”來形容的,但我估計還是說低了。要是有人知道哪兒能撿這個便宜,千萬別到處聲張,告訴我就成了。我把盒子塞進背包,倉促地離開了閣樓。(這其實是一種很不妥當的行為。長治鎮的夜班警衛跟狗一樣,隻注意移動的物體。因此,除非出現了特別緊急的狀況,不要慌張,最要緊的是,不要跑動。)我匆匆忙忙地趕回斯黛莎的住處,從進煤口溜進她家裏。她出門接活去了,還粗心大意地把門給鎖了。我到處翻箱倒櫃,找到了一盞燈和她的火絨箱。然後我回到地窖仔細研究起這件老天賜給我的禮物。
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樣,盒子裏滿滿地裝著許多小小的曬幹了的死蟲子。別小看這些蟲子,能讓奇跡出現的,是頂級的提煉技術。在遙遠的南方,叢林密布的山巔上生存著一類特殊品種的蟲子。它們是實打實的害蟲,能啃穿你家的門框和木椽,在不知不覺中毀掉你的整棟房子。它們吃你的椅子、桌子、盛飯的碗、舀飯的勺子,等你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損失已經造成了。那片密林裏到處都是這種令人厭惡的、破壞力極強的東西。但是,如果你收集這種蟲子,先把它們熏死,然後把它們放在太陽底下仔仔細細地曬幹,最後在研缽裏搗碎,就會得到一種純正的永久性的紫色染料——比覆盆子強一百萬倍,甚至比維薩尼的牡蠣殼還要好。梅尊廷人壟斷了這種染料。沒有行會頒發的執照就出口這玩意兒可是死罪。而行會一年隻放出五磅3的量——而且是在全世界範圍內。我偷的那個小盒子裝了正好一磅。我中大獎了。
我饒有興趣地端詳著開口處的封印,那是十二年前蓋的。我簡直無語了。唯一的解釋是,貝爾薩地家族獲得這盒稀世珍寶之後,就將它束之高閣,然後徹底忘了這回事。(這個家族一向以行為古怪聞名,不過,這也太過頭了。)我真不明白。有時候你剛覺得自己什麼古怪的事沒見過,馬上就有更稀奇的事兒出來。
你相信命中注定這回事兒嗎?我不敢肯定。還記得在學校裏學過薩洛尼努斯的仙棋手嗎?對於十二歲的男孩,那是個令人難忘的比喻。後來,等你長大了,有足夠的智慧看穿邏輯上的漏洞時,你又選擇不去揭穿真相了。隻要想到你感受到的痛苦其實是某個棋手為了實行某種不可言說的布局,用食指和中指夾住你的頭,將你拿起來跨越棋盤所導致的,你就會覺得很不舒服。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我自己相當不喜歡疼痛。因此我沒理由要支持“我其實是被人操縱的棋子”這種說法。我犯的錯是我自己造成的,不是因為別的什麼人下錯了一步棋。再說,就算真有什麼操縱人生的棋手,他的對手又是誰?
但是,有時候你會忍不住心生疑慮。試著把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係列有因有果的事件串起來,這一係列事件讓像我這樣不算什麼好人的小偷得以憑借天時地利,把一磅梅尊廷紫色染料弄到手。如果那老頭沒有背叛我;如果不是那段長長的旅途讓我疲憊不堪,不得不借住在斯黛莎那裏;如果那幫鍋盔頭沒有四處追捕我。認真地回想一下,想象其他所有的棋子——國王、王後、車啊馬啊都被調動起來,排出精妙的戰陣,同時還留有餘地,讓身為無名小卒的我得以突圍,深入敵後。你讓我如何相信這些事情都是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就更令人不寒而栗了。
在開始通盤打算之前,我的第一反應是,趕緊把這批貨脫手,換一大筆錢,然後把錢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仔細考慮後,我有了別的想法。假如巴爾薩帝家族並沒有忘記這盒被他們束之高閣的寶物;假如他們已經發現寶物被竊,正怒火中燒地打算把它找回來。很可能除了他們自己的人以外,並沒有什麼外人知道寶物就藏在閣樓上——把它偷到手簡直太容易了,如果以前有人知道它在那兒,應該老早就不見了——因此,他們很容易猜到偷走寶物的一定是名投機分子。我想之前我就提到過,我是名專家,而且在我那不大的交際圈裏相當有名。如果巴爾薩帝家族真的花大力氣去打探關於絲綢大盜的消息的話,很快就能打聽到我的名字,或是我那小交際圈裏的任何一個人的名字。盡快離開長治,躲得越遠越好,再想辦法把贓物倒手是上上之策。別忘了,那木盒又輕又小,很容易隱藏和隨身攜帶。要是換了與它等值的貨物,估計得用一排的牛車外加一整團的衛兵護送才能上路。
如果我的預測是準確的(如果不是,我就完了),我最好離所有我認識的人都遠一點,也最好別跟以前經常涉足的老地方沾邊。我身上沒有錢,腳上沒有靴子,這些都是阻礙我遠行的因素。幸運的是,斯黛莎有在屋子裏別人找不到的地方藏點兒零錢的習慣。我東翻西找,找到了二點三零安吉的現金。在市場小攤頭花了二十斯圖弗買了雙靴子,萬事俱備,我可以出發了。
從位於銅門的市場往北,我一路直奔北城門而去。在鑰匙孔胡同,我不得不用背緊貼著牆,躲閃一列經過的鍋盔頭。他們腳步匆匆,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數了數人頭,一共四十六個。鑰匙孔胡同是從城門樓到斯黛莎所在的曲裏拐彎的胡同區的最快的捷徑。我沒有不顧一切埋頭趕路,反而在前門的茶館停住了腳。不是偷懶,從那裏的窗戶看出去,我可以看到城門塔樓的後門。就算不是專業人士,我都可以觀察到那裏有不少動靜:鍋盔頭在附近轉來轉去,軍官和信使進進出出。城門絕對被監控了。猜猜他們要抓誰?
我打了個寒戰,喝了口茶。記得古老傳說裏那從龍窟裏偷金杯的人嗎?他還以為龍不會發現呢。結果巨龍蘇醒,焚毀了田野裏的每個村莊。(注意,這全都是那小偷的錯,故事裏總有一位英雄挺身而出解救危難。)我有個不祥的預感,好像我就是那小賊,而巨龍就在我頭頂某個地方盤旋。我很對不起斯黛拉,她現在肯定惹上了不小的麻煩。這就是和狐朋狗友結交的下場。一看到燒紅的烙鐵,她肯定立馬就把我供出來。我原諒她的背叛,宰相肚裏能撐船嘛。
我是個隨機應變的人。在半路上與追捕我的鍋盔頭擦肩而過的經曆讓我意識到,如果我不幸被捕,絕不能讓他們在我身上搜到那個小木盒。問題是,在長治鎮隻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藏東西,而且絕對安全。但我真的不想去——
他在家。通常都是別人不辭辛苦,上門來拜訪他,所以他總是在家。
我敲門進去。他從棋盤上抬起頭來,眨了眨眼。
“我的天哪,”他說,“你還活著?”
“這得看問的人是誰。”
“走吧。我們不需要你這種人上門。”
阿諾伊森是我交往最久的老朋友。換句話說,他是我還保持聯係的人當中認識時間最長的。他時不時地派個殺手來殺我。
“阿裏,”我說,“幫我個小忙。”
他的書桌上有一個小銅鈴,看起來古色古香,玲瓏可愛。隻要他搖響銅鈴,一群猛男就會衝進來把我帶走毀屍滅跡。他的手伸向銅鈴,但沒有碰到它。
阿諾伊森比我大了將近二十歲,開始發福了,但還是個危險人物。他的頭發泛灰,開始變得稀稀拉拉的——他可憐兮兮地把頭發梳到開始變禿的那一塊頭皮上。他戴著一副梅尊廷眼鏡,幫助他閱讀。這副眼鏡值上千塊,是用真金白銀買回來的。他有太太和兩個女兒,從事繁殖賽馬的工作。當年如果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就死了。
“滾蛋吧,”他說,“我早看穿你和你所謂的小忙了。你還欠我錢呢——”
“你會收回我欠的錢的。”我急促地說。他發出一種尖銳的吠叫聲,像一條被激怒的狗。“我很快就能弄到一大筆錢。我會報答你的,我發誓。”
“我的老天喲。”他像胃痛似的閉上眼。“不行,”他說,“不管怎樣,我都不摻和。知道你是什麼嗎?你就是個神憎鬼厭的人。我當初就該見死不救。”
我跟他初次見麵時,是在密林深處。不記得是什麼森林了,但我逃到那裏的時候,已經半死不活了。當時我肋骨斷了兩根,也記不清在路上走了幾天。我饑腸轆轆,到最後連一步都挪不動了。那年我才十六歲,背靠著一棵樹慢慢滑坐到地上,等待死亡的降臨。
阿諾伊森發現了我。我記得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他寬闊的紅臉膛兒。他正皺著眉頭看著我,好像我是一筆平不了的賬。接著我就被抱起來,放進一輛車裏。我昏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帳篷裏的一張折疊床上,肋骨和腳都被包紮好了——之前我的腳看起來就像生牛排一樣。一張小桌子上擺著一盞油燈,桌邊是阿裏,他坐在一張折凳上。“你睡了我的床。”他說。
我忙不迭地道歉。“說吧,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道。
我沒說實話。隻說在去某個小鎮(隨口說了一個最近的鎮)勞動市場的路上被歹徒搶劫了。他們搶走了我僅剩的幾個準備支付食宿的銅幣,連我的外套都不放過。我知道他不相信我這套說辭。“太倒黴了。”他說,“不過,沒關係。你搭我們的車去鎮上,在車上你可以休養身體。”
我向他道謝,他聳了聳肩。我問他:“你是幹什麼的?”
他笑著對我說:“我是個奴隸販子。”
當然,他是在開玩笑。那時候,阿裏是處理賊贓的中間人。後來他的業務擴展到其他各種行業。他帶我到鎮上,讓我住在他和手下住的同一間旅館,給我吃喝,付錢給我看病,還給我買了衣服和一雙質量上乘的軍靴。我當時真的以為他是奴隸販子,但我不管。我能活下來,已經感激涕零了。在那片森林裏,我忽然很吃驚地意識到,我想活下去。他離開的那天早晨,在幫我付了多住幾個星期的旅館費以後,說:“哪天你到了佩爾米亞,就來找我吧。”就這樣,我在他的幫助下入了行。
最終,我說服了他。
他藏東西的特殊密室非常隱蔽,至少在一年中的六個月時間內不會被人發現。其餘時間就不能保證了。這正合適我。隻需要一個星期,頂多兩個星期,我就可以在某個偏遠的農村地區,通過六層的中間人把貨脫手。這樣,貨的來源就不可能追溯到我身上。我打算離開長治,穿越半個文明世界到薩尚帝國去,或許,甚至可以到特弗山去。反正是到某個我從未涉足,從未犯事的地方,改邪歸正,從頭來過。真正意義上的浴紫重生4。
“這是什麼?”我給他看那盒子的時候,他問道。
我早有準備。“信件。”我說道。
“信件。”
我點點頭。“是聰明人的話,”我補充道,“就不會想要探個究竟。我自己就沒看。我覺得看了不利於身體健康。”
他對我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我的天哪,埃斯克裏,”他說,“我知道你淨幹蠢事,但間諜活動——”
我搖搖頭說:“你知道的,我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
“我肯定是昏了頭了。”
我用從某個包裝盒內襯撕下來的一小塊亞麻布包著那個盒子,還在上麵蓋了章。在文具市場,那印章直接就從某個人的口袋掉到了我手裏(我也沒辦法,我運氣就是這麼好)。這些措施,外加之前我那幾句故弄玄虛的警告,比掛著十把鎖的鐵匣子還要安全有效。隻要蓋在亞麻布上的印章完好無損,他就能充分證明他沒有打開盒子,也沒有偷窺裏麵的內容。我選擇用亞麻布包在盒子外麵,是因為將印章蓋在羊皮紙或者是普通的紙張上,很容易被內行人動手腳,把破損的印章替換掉。亞麻布就不同了,印蠟會滲透到布的紋路裏,相當保險。
我不喜歡露天過夜。睡在大街上不但會使你脖子僵硬,還容易著涼,有時候會引起發燒。而且,不管多累都睡不踏實,你得提防著那些流浪漢從你腳上把靴子扒走。當然,好處是不引人注目,連鍋盔頭都不會留意到你。這就是所謂的逆反心理。他們多半認為,我剛偷到一磅的梅尊廷紫色染料,肯定會躲藏在黑暗而隱蔽的地方,絕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攤著手腳躺在輸水拱橋下麵。
事實上,黑暗而隱蔽的地方可不是好的藏身之處。城市裏,寸土寸金——每一個馬廄、每一個倉庫以及每一個炭棚都被利用起來。就算有荒廢的建築也早就被拆掉重建了。如果躲在長治鎮上任何一個建築物裏,一定會有人留意你。相反,躺在大街上,你不過是另類的垃圾而已。
我充分利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順手賺了幾個小錢。像我這樣的手藝人不得不去做像偷些煤鬥啊,從晾衣繩上扯幾件衣服啊這樣的小事,實在是很大材小用。但隻要你肯屈就,肯施展你的才華,弄到幾個安吉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尤其在沒有人懸賞追捕你的時候。我花錢買了幾件新衣服——當然不是那種全新的新衣服,隻是布料好,保養好的衣服而已,還買了一雙鞋子。是鞋子,不是靴子。能跟我交易紫色染料的那些人可不會隨便跟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外表很重要,你得看起來像那個圈子的人。
當然,言談舉止也很重要。這點,高貴的出生和優越的成長環境給了我天然的優勢。這麼多年以來,我已經學會掩藏自己那無懈可擊的標準帝國口音。我不想故意模仿一個假口音,因為要保持假口音,你就得一直保持特別好的演技。我隻是把尖銳的元音發得圓潤一點,再時不時假裝有點兒口齒不清就成了。大多數時候,我隻需要壓低嗓子,安靜地說話。反而是跟高端贓物的交易人打交道很容易,我根本不用裝,隻要做我自己就可以。
如果你被這些自由交易以及隨意跨越邊境的故事搞糊塗了(換句話說,就是你認為我在吹牛),我得提醒你,這些都發生在很多年前,在新歐東廷帝國崛起之前。那時候的文明世界和現在大不相同。隻要你付得起旅費,天下之大你可以隨便去;而且,你還可以帶任何貨物上路,隻要你付得起運輸費以及保護費——避免貨物被一路上數不勝數的竊賊偷走。記住,當時的歐東廷經過十三年內戰,最終才選出一位被共同認可的皇帝登上皇位(他沒有對手,其他所有的皇室成員都死光了)。新皇致力於統一兩島,組建艦隊,恢複秩序。那時候佩爾米亞和斯科利亞名義上還是自由聯邦的成員;維薩尼難得地不管閑事;梅尊廷又一次陷入內鬥;在遙遠的山那頭,阿蘭姆·查塔特和羅辛霍勒特正打得難分難解,分身乏術。曆史學家常常把這段時光描述成人類曆史上的黑暗時期——經濟滑坡、國際貿易中斷、所有的主要勢力內部都爆發了金融危機,政治動蕩,民心不穩。這些或許都是事實。但當時身處其中的我並沒有覺得日子有什麼不同。當然,在我常混的那些地區,國家間的重大事件並沒有造成太深遠的影響——下城區本來就很爛,日子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除非暴發瘟疫。我那行經手的多是有錢人用的奢侈品,總是有充分的市場需求和大量的金錢交易。絲綢以及精美織錦的終端用戶和平民百姓的艱難日子通常搭不上關係。這是我觀察到的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生活在階級頂端和底層的兩個階層有很多的共同點,他們和中產階級的差距反而更大。我猜是因為這兩個階層的人行事全都毫無顧忌,不計後果。我們這些底層的人犯了事就躲到鍋盔頭不敢去的地方,頂層的那幫人隻要賄賂法官就可以脫身。我們一窮二白,沒什麼可損失的;他們身家豐厚,再怎麼糟蹋也窮不了。
我暗暗做了自己能力範圍內最充分的調查以後,決定和斯蒂諾兄弟交易。他們擅長處理有內容的盒子。明麵上,他們和罪犯一點兒也搭不上邊。他們在白道上人脈很廣——兄弟中有一個是大使,一個是紅衣主教,最小的那個是海軍少將。(按照家裏的標準,他算是最沒出息的。不過,他才二十六歲。)和我見麵的是佐伊西斯·斯蒂諾。沒錯,就是他,有名的劇作家。和他打交道的都是些演員、音樂家、詩人以及波西米亞浪人之類的人物。他常年混茶館酒樓,去的那些區域都是他家其他兄弟從不涉足的。不過,鑒於他的職業,這些行為都很正常。他的知名度很高,至少一見麵就能認出來。而且他行事也是出了名的謹慎。
我們的會麵一開始就進行得非常順利,很快就製訂了一個巧妙而複雜的行動計劃。通過各種外交郵袋、軍事情報機構以及教士特權,我的小木盒將消失在長治鎮的某條後巷,再出現在位於波克波希克的梅尊廷大使館內。整個過程悄無聲息,不會涉及任何一個人。
“為什麼賣給梅尊廷?”我問道。
他微微一笑,“他們會是出價最高的。他們對壟斷權過於執著,寧可付出高於市場價六倍的代價,也不讓任何未經許可的貨物漏出他們的手指縫。”
六倍——把你所能想象的所有金錢再乘以六。“很好。”我故作鎮定,前額不斷冒著冷汗,“你是專家你做主。”我停下來平複呼吸,“顯然,你需要親自看一眼,驗驗貨——”
他略帶歉意地笑了。“恐怕這是個好主意。”他說,“你多快能把貨拿來?”
我喝了口茶,借此機會好好想了一下。斯蒂諾兄弟以公平交易聞名,除非你非要作死,否則他們也不會借著驗貨的機會殺人劫貨。“相當快。”我說,“您看,您是個大忙人,不用浪費時間在這種煩瑣的小事上。我會請一名稱職的專家做個鑒定,然後把他的鑒定書送到您手裏。”
他抿起了嘴唇,“事實上,我最近手頭沒什麼大事,有大把時間。你帶樣品,我帶專家。沒理由讓你一個人跑腿。”
我回答說,他的考慮真是太周到了,我很樂意提供少量的樣品做檢驗。他提出反對意見。更省事的方法是,我直接把整個盒子帶來,他負責帶鑒定專家以及由騎士權益會開出的彙票。我們一次性完成交易,剩下的時間自由支配,可以一起吃頓飯或是看場歌劇。真是好主意,我對他說,既然這樣,為什麼不開場前二十分鐘,大家約在新劇院的中庭見麵?他先是皺起眉頭,然後同意了,這樣對他也很方便,買票的事他會搞定。其實,明天晚上市裏的完美男人劇團將上演《迦太頓和優多迦》,由莫徹尼格飾演死亡天使,他本來就打算出席,所以這麼安排算是一舉兩得。
我真是太機靈了。新劇院的中庭空間很廣,人流量大,而且還有不少隱蔽的角落,在你準備做什麼之前可以先躲在角落裏觀察一番。不僅如此,這裏還是佐伊西斯的老巢。在這裏,他的知名度很高,而且備受尊敬,因此他可能不希望鬧出什麼大動靜或是引起別人的關注。騎士權益會的彙票跟黃金一樣好使,甚至更方便,你可以把它折成小方塊,藏在靴子裏腳指頭處。如果我不留下來看歌劇——真是遺憾,看過莫徹尼格飾演的死亡天使絕對是將來值得向孫子輩顯擺的事——我可以搭乘金角城外的夜船,第二天一覺醒來就到了思科納。我這次真的能發一筆橫財嗎?是的,斯蒂諾兄弟為了從這筆交易中大撈一筆,一定會竭盡全力,同時也會保證每個環節順利進行。木盒裏裝的是貨真價實的梅尊廷紫色染料,我畢生的經驗和盒子開口處的封印都可以作保。像斯蒂諾兄弟這樣睿智的利己主義者是非常棒的同盟。而且,如果你馬上要讓某人發一大筆財,那你基本可以相信他。
我離開奇跡廣場,朝山上走去,接著穿過學院花園折向山下,在“信念驟體驗”酒館左轉後(我是打算停下來喝杯酒的,但是我沒錢),橫穿過銅匠區——沒錯,我知道這麼走是繞了一大圈路,但我隻想說明我是多麼謹慎。我在阿諾伊森家外麵停住,敲響了角門。他家的門房在那扇小小的滑動門內朝我露出了極其難看的愁苦臉色,真是莫名其妙。最後他還是給我開了門。我穿過阿裏家那曲徑環繞的迷人花園,來到主會客廳。不用說,阿裏在家。他坐在書桌邊,在黑白方格間挪動著棋子。
“我需要我的盒子。”我說。
他歎了口氣,站起來離開房間,順手關上了門。我進來的時候,那門是開著的。我踱來踱去,偷看他因為不小心而沒收好的各式各樣的文件和信件,可惜沒看到啥對我有用的。等了一會兒,我坐下來,倒了半杯他收藏的上好白蘭地,喝完後把杯子擦幹淨放回原來的地方。我正打算開動腦筋,從邏輯的最初原則上分析一下阿裏會把無花果幹藏在哪裏時,門忽地被撞開,兩名鍋盔頭衝了進來。
如果隻是他們兩個,我或許還會想辦法大鬧一場。但在他們身後,我看到還有三名鍋盔頭,而阿裏家的客廳隻有一扇門以及一扇很小的窗戶。“你們搞錯了吧。”他們把我雙手反剪在背後,像推獨輪車一樣推搡著我出來時,我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辯解道。我本來就不擅長撒謊,但試總歸是要試一下的。
一輛門窗緊閉的輕便馬車停在外麵。他們讓我擠在兩名鍋盔頭中間,我對麵坐著另外三名,然後我們就上路了。我剛才一直在琢磨到底發生了什麼,現在才晃過神來。顯然,有人告發了我。但這完全不合常理。如果是佐伊西斯·斯蒂諾出賣了我,他隻會讓他自己和他的兄弟丟掉即將到手的一大筆可觀的金錢。也不可能是阿諾伊森,這點很肯定。我相信他。他不會打開那個盒子,除非他根本不相信我捏造的關於危險信件的故事。有一點很肯定,我在阿諾伊森家被逮捕,說明他和這件事有關係。我隻能假設他打開了那個該死的盒子,同時又發現有人發布了一筆大得讓人瞠目結舌的懸賞來追捕我。我暫時原諒了他。我欠了他一條命,現在他要來收回欠他的那條命。我想大概是為了錢吧——這麼多年我們之間一直意見不合,如果他對我懷恨在心,多半會直接對著我的喉嚨割一刀,而不是把我交給鍋盔頭們。好吧,我不能責怪人家想光明正大地賺點兒外快。我忽然感到心裏一鬆,天上掉餡餅這種事落在我身上果然是違背自然的,連老天都看不過眼。如今天道回歸正軌,真是皆大歡喜。如果連我這樣的人都能發財致富,天理何在?
他們把我的眼睛蒙上以後才把我帶出馬車,這倒有點兒出人意料——論對長治哨所的熟悉程度,在這裏工作的人有一半都不如我。不知怎麼地,這讓我有點兒擔心,開始重新評估我麵臨的麻煩有多大。事實上,在我長長的職業生涯裏,我或許讓自己成了一個令人厭惡的人,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招惹過權貴階層。我從商人或店家那裏偷過東西,也和身為罪犯的同行幹過架,沒準兒還幹掉過幾個(這點不是很確定)——犯了這些事,下場自然是脖子上套一根繩子,前提是他們能把你關到上絞刑架的那天。像我這樣相對來說沒那麼重要的,檔次比較低的小魚小蝦,一般不會給配備最大安全級別的保安或警衛。哨所的資金有限,沒法保證每間牢房的門和窗戶都能保養到位。像我這樣的垃圾一般是直接扔到那種破敗的牢房裏,由雇傭兵或是臨時工看守。因此,我通常能在形勢惡化之前就想到辦法逃出去,而一旦我越過一兩條邊境線,再繼續追捕我就有點兒得不償失了。但是現在,我被當成了重犯,安保措施也相應地提高了,配的警衛都是年富力強、幹勁十足的。活該,我想,誰讓我對不該覬覦的東西打起了主意呢?
因此我發起愁來。為了給自己打氣,我更傾向於相信是斯蒂諾兄弟出賣了我,而他們還沒找到那個盒子。不幸的是,這個假設不大成立。如果斯蒂諾兄弟有時間調查我和我的同夥,有沒有可能最後得出結論,我會躲在阿諾伊森家呢?有可能——畢竟他們是神通廣大的斯蒂諾兄弟。但這個可能性不大。唉,真倒黴。
在我被帶出馬車,穿過庭院這段短短的時間內,我腦子裏冒出了無數想法。我一害怕,腦子就轉得特別快。我聽見門在身後被關上的聲音,一隻手推著我的肩膀將我引到椅子旁坐下。然後蒙眼布被取了下來。
在我對麵有兩個人。一個是大塊頭壯漢,頭發已經花白,臉看起來卻顯年輕,長著大鼻子和一雙和善的藍眼睛,兩隻大手掌交握在一起,擱在膝頭。另一個年輕得多,禿頭,寬肩膀,臉上長著雀斑。他們沒有穿哨所的製服,本身的服裝也很昂貴。奇怪,這些細節足以讓人心裏一沉,充滿了恐懼。
我心事重重,卻不知怎麼地,居然搶在他們之前,脫口而出,問道:“你們是什麼人?”他們沒理我。年輕的那位用一支銀色鋼筆在一張幹淨整潔的新羊皮紙上做著筆記。他用的是一套旅行書寫用具,還包括防漏的墨水瓶。我想奪過鋼筆做武器,卻又放棄了這個計劃,我們之間距離太遠。在任何一種暴力衝突中,距離就等於時間。
“中士,”白發的那位朝我身後喊道,“給我拿一把刮胡刀、剪子,還有一盆水。”
新花招。除了有幾次他們拿燒紅的烙鐵以及鉗子等刑具威脅過我(這已經是我的底線了),我還沒有真正被酷刑折磨過,所以我不是什麼專家。我實在想不出一個訓練有素的人拿刮胡刀、剪子,還有一盆水能怎麼折磨我。“別這樣,”我說,“真的,沒必要。我告訴你們東西在哪兒。”
他好像沒聽到我說話。“你說得對,”他對禿頭說,“我本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轉頭直愣愣地看著我,“你多大了?”
“三十五。”
他的一邊眉毛挑了起來,“你是哪裏人?大聲點兒,別含含糊糊的。”
“歐東廷。”我說,“最早來自那裏。”
禿頭寫了幾筆,然後看著我。“北島還是南島?”白頭發問道。
“南島。”
一名鍋盔頭端著一個銅盆,帶著一把刮胡刀,兩個剪子進來了。“放下吧。”白頭發說完,轉向我繼續問道,“你從哪裏學的口音?”
我很害怕,但還是保持了一點兒自控能力。“隨便模仿的。”我回答道。
他皺起了眉頭,“為什麼?”
“有用啊。”我設法圓謊,“我那一行需要嘛。”
“你是個小偷。”
“對啊,但是能冒充上層人士還是有幫助的。”
他思考了一會兒,點點頭。他看起來沒有威脅,甚至稱不上不友好,與其說他是刑訊人員,不如說他更像是一名醫生。“為什麼留胡子和長發?”
我聳聳肩。
“又不時髦,”他說,“留胡子還更引人注意。為什麼要做這種引人注目的事?”
“等我剃了胡須,看起來就會判若兩人。”
他的眼神仿佛在說,這是什麼破理由,隻有你這種傻瓜才沒意識到。“有沒有針對你的巨額懸賞?”
這個問題太奇怪了,身為看守,他們肯定應該知道。“沒有。”我說。他笑了。
“好吧,這是個傻問題。這樣,我問另外一個。你的名字叫什麼?”
我不覺得自己猶豫了很久才回答他的問題,但很明顯他是這麼認為的。“我需要列一張長長的名單,”他說,“才能把你在各地用過的別名都寫上。讓我看看你的手。”
“這,有點兒困難。”
他皺起了眉頭,“中士,解開他的繩子。”老天,真是太好了。我活動著手指,讓血液重新流動起來。“好啦,我們來看看。”我伸出手。他探過身子,把我的手掌翻上來——真像醫生。“不錯,”他說,“身上有傷疤嗎?”
“傷疤?”
“你知道什麼是傷疤吧?”
“有一些。”我說。
“但沒有暴露在外麵的。”禿頭說,他的聲音比我想象的要低沉,“先不管這個。”我意識到禿頭才是兩人當中級別比較高的那位,這讓我很驚訝。“站起來。”他說。
我站了起來,很快背後有兩名鍋盔頭靠近我。白發點點頭,那中士便拿進來一種木匠用的以寸為刻度的量尺。他把量尺豎起來,手掌平放在我的頭頂上。“相當接近,”禿頭說,“好,讓他坐下,給他刮刮胡子。”
他說這話時,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們確實隻是給我刮了刮胡子。不是中士,是一個穿著平民服飾的人。他肯定是名理發師,因為他刮得又快又好,一點兒刮痕也沒留下。等他用毛巾把我的臉擦幹以後,白發忽然叫道,“天哪!”
就在那時,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切都和紫色染料無關。
我招了吧。
我承認,我長得很像歐東廷皇帝——我是指上一任皇帝。他登基那天就是我人生噩夢的開始。沒錯,隻有千分之一的子民有機會見到他,但每次錢幣易手的時候他栩栩如生的形象就在眼前。可怕的是,我的側麵像和他簡直一模一樣。對於因為職業原因不希望被認出來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個大麻煩。因此我留了長發和胡子。這也是我不回歐東廷的原因之一(很多原因之一)。就算在佩爾米亞,這也是個令人頭疼的事,歐東廷泰勒是當地少數幾種硬通貨之一。
“你們是誰?”我再次問道。
白發看了禿頭一眼,後者點點頭。“我現在要讓衛兵退下。”白發說,“但是,請記住你的房間是在走廊的盡頭,沒有窗戶,門是上了鎖的鋼門。”
“明白。”我說。
鍋盔頭魚貫而出。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我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白發站起來,拉了拉門,確定是鎖住的。然後他坐了下來,微笑地看著我。
“我們要請你幫個忙。”他說。
我不回歐東廷主要是因為我的表妹。
當時我十六歲,她才十四,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她並沒有回報以同樣的感情,這點我不怪她。她聰明又美麗,是家族的女繼承人。我們這一支——唉,原來也算名門望族,但一兩代以前因為試圖在皮拉斯建立一個殖民地而損失了大量的資金。這次災難性事件以後,我祖父和父親投入他們所有的精力和資源來挽救家族的財富,結果是,到我出生時,我們的日子不過是比一般農夫稍微強一點而已,當然,我們不用勞作。盡管如此,我們畢竟還是貴族,也就是說,我們保有尊貴的地位,並且仍然收到出席社交活動的邀請。就是在一次社交活動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為某位大使舉辦的招待會——我第一次見到她。之後,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我不確定我讚同愛情這回事。我看不出對另一個人的迷戀和對酒精或罌粟提取物上癮有什麼區別,都是以快活開始,以身心俱疲結尾。而且眾所周知,就算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故事,最終也隻會走向滿是眼淚和求而不得的痛苦的悲劇結局,除非有人能提煉出長生不老藥。我已經盡量避開感情上的麻煩了,但正如積年的酒鬼所說,一口誤終身。
你一定已經留意到,我有一個很妙的特點,就是幾乎從不試圖為我那些不可寬恕的行為辯解,甚至我也不求諒解。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動機。區別不大,但有區別總比沒有好。
我們省的執政官將在區級縣境內舉辦一場盛大的化裝舞會。我鬧著不去,因為我知道她會出席。當時我已經到了基本上不能和她待在同一個房間的地步(與此同時,我又一刻不停地思念著她)。我向父親指出,正是產羊羔的時節,總得有人待在家裏監督工人,處理突發事件,而我很願意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我還提醒他,我的禮服已經破舊不堪了,不想在正式場合貽笑大方。我甚至還告訴他,我感冒得很厲害,牙也疼,還扭了腳踝。我擺事實講道理,指出在這種場合我哥哥就完全可以代表年輕一輩的男性,而且如果我留在家裏,我們能省下兩晚的旅館住宿費,尤其現在是家裏正缺錢的時候。他耐心地聽完以後告訴我,產羊羔的理由是完全正當的,因此我哥哥會留在家裏,我可以穿他那身很上得了台麵的新禮服。再說,如果我真的病得那麼厲害,那我留在農場裏也幫不上忙,在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的沙發上休息一天,反而對我更好。我說,我不想去。他說,辦不到。
當然,他的決定是正確的。通過之前的幾次經驗,我們家裏人早就發現,在正式場合最好套緊我哥哥脖子上的韁繩,別讓他放肆而為。那時候,我還沒看到這一點。我哥哥聽說他必須留在家裏當然很惱火。如同往常一樣,他把這事怪在我頭上。在我動身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倆吵了一架,最後我不得不狠狠地敲了他一瓶子,讓他回心轉意。
旅途上的事我記不太清了。坐在顛簸的馬車裏,每天都差不多。多年奔波在路上,我也受夠了。我隻記得我的姐姐嘰嘰呱呱一刻不停地談論著裙邊和發型,我的父親在閱讀斯特西克魯斯關於第五次社會戰爭的書,而我媽媽則凝視著窗外。將近傍晚的時候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旅館很高檔,正如我之前指出的,簡直是對金錢的巨大浪費。十六歲時,你總是管不住自己刻薄的嘴。我睡在一間像教堂那麼大的臥室裏,床墊硌人,枕頭硬得像石頭。
第二天一整天照例是禮節性的拜訪。如果你對貴族階級的義務不甚了解的話,讓我告訴你,它意味著你得穿著勒腳的鞋子不停地在路上走著,逐一拜訪我們那數不勝數的富表親。每到一家,我們總是被引到一間巨大的裝飾得過於累贅的會客廳。在那裏,我們不停地換著腳站著,等主人下來。然後是半個小時毫無意義,令人尷尬的寒暄,話題謹慎嚴格地保持中立。喝完一碗綠茶(一天下來我的膀胱都快炸了)後就體麵地告辭,奔下一家而去。到了中午我就開始慶幸我們這一支敗光了所有的錢。不然終此一生,我將日複一日地過這樣的日子。
你不得不佩服這班無所事事的有錢人的韌性。他們跟老靴子一般皮實。太陽落山的時候,我隻想爬回旅館,把腳泡在熱水中。但我不得不穿戴整齊,冒著大雨,蹣跚著穿過城區,趕赴一場八小時的舞會。
小時候,叔叔(他是名英勇的戰士)告訴我,跳舞和械鬥簡直就是一回事。它們都講究步法,要深入了解你的對手,預測下一步的動向,判斷距離,最重要的是,控製呼吸。他說得一點兒也沒錯。現在,想象一個人持續戰鬥了八個小時,偶爾停下來喝點兒飲料,再找下一個對手——記住,舞會上所有的飲料都是酒類,不僅解不了渴,還讓人有點兒脫水。這樣的人可以稱得上是傳奇人物般的英雄了吧。但看似羸弱的貴族青年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夜複一夜,還有力氣和熱情跟姑娘們調情。當然,我是有點兒誇大其詞。跳舞對上身力量的要求不大,也沒有械鬥時那種緊張的精神壓力(除非你和我一樣)。話雖如此……我很快發現,整天在野外放羊的經曆讓我對這種斯斯文文的社交毫無準備。三個小時以後我再也堅持不住了。四處張望,確定我父親沒有注意到我以後,我躲在一根柱子後麵,坐在地板上開始脫鞋。
就在這時,她找到了我。
我用“找到”這個詞,是因為她說“你在這裏!”時的語調讓我感覺她剛才正在找我。很悲哀的是,我深信她喜歡我。其實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在那段日子裏,如果我努力表現的話,還是一個很逗趣的人。我有一個聲名狼藉的哥哥,越發襯得我有趣,再說,我很安全,不會有任何出乎意料的感情糾葛。一名五萬英畝土地的女繼承人和我這樣的無名小卒在一起毫無危險。我就像無害的宦官一樣,她和我在一起可以完全放鬆,做回真我。有一次,她告訴我,能和一個男孩做朋友真好,就像安插了個間諜在敵營裏似的。
“你在這裏。”她對我說。我記得當時樂隊正在演奏奧索尼烏斯的一首歡快而現代的曲子,她不得不大吼大叫,才能讓我聽到。“你躲在這裏幹什麼?為什麼不去跳舞?”
“我腳疼。”我說。
她大笑起來。“多半是喘不上氣吧,”她說,“快來,我們進去吧!”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想單獨和她待在一起。身著絲綢長裙的她看起來像女神一樣永葆青春,又與時間一般古老。她笑著抓住我的胳膊,拉著我站起來。她的力氣一向很大。有一次我看到她把行李箱舉起來放到馬車頂上。這動作讓我來做,還有點兒困難——說實話,我就是在此時墜入愛河的。你知道那些古老傳說裏的女神,看起來嬌小玲瓏,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城池夷平,還能在戰場的千軍萬馬之間把英雄們拎起來,放在山頂。而英雄隻是凡人之軀。
我們進了屋。大會客廳空無一人,隻有一壺無人看管的紅酒和幾個玻璃杯子。她讓我幫她倒杯酒。“你不喝酒嗎?”她問我。
“我今晚喝得夠多了。”我告訴他,“在家我從不喝酒。”
她覺得這事很有意思。我以前就注意到烈酒對她完全沒有影響——好像是吧?她一口幹了杯中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父親不讚同讓年輕姑娘們喝酒。”她告訴我。“為他的健康幹杯。”她補充了一句,然後大大地灌了兩口。
她告訴我她今晚一定要不醉不歸,因為她的父親已經將她許配給尼基佛魯斯家的長子,婚期就定在明年春天。為了讓我好過點兒,她又告訴我,她並不介意,因為對方的宅邸也算過得去。(她指的是鄉下的莊園。城裏的房子跟兔子籠似的,但是不要緊,社交季節你根本就沒有著家的時候。)而且尼可人還不錯,如果你不介意他有點兒笨頭笨腦的話。從各方麵考量,她都很確定他不算麻煩,再說,你和丈夫在一起的機會也不多。最主要的是,她終於可以離開家,離開她那個可惡可恨的妹妹,更別提她終於可以花自己手裏的那點兒錢了,“爹地”總是為難她,根本就不理解服裝的潮流——
我不是在給自己那無可寬恕的舉動找借口,隻是請你理解。祈求寬恕,隻會罪上加罪。我得老老實實地坦白,我的初衷是,假使人人都知道她不是個處女,那她絕對沒機會嫁給尼基佛魯斯家任何一個小子。換句話說,我的動機不是欲望,而是蓄意破壞。我發現,蓄意破壞往往也是愛的表現形式之一。
當然,從一開始,這就是毫無希望的孤注一擲之舉。我才十六歲,完全沒有經驗。我根本不知道強奸女人是怎麼回事,但不知怎麼地,我似乎以為船到橋頭自然直。結果證明,我錯了。我費盡力氣也不過是撕開了她那昂貴的絲裙,以後大概補不好了,然後她揍了我一頓。
我完全懵了,我以為她會尖叫。但她沒有,她先用手肘撞向我的腹部神經叢,我疼得弓起了身子,然後她又兩次用腳狠狠地踹我的肋骨。我說過,她力氣很大,我當時覺得自己快死了。
然後她開始尖叫起來。
不是因為恐懼而尖叫,是出於憤怒,她簡直怒不可遏。上帝啊,那尖叫聲大的。
我想就在那時,在我渾身又痛又透不過氣的時候,我的頭腦忽然冷靜下來,開始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多大的麻煩。強奸,是足以把一名貴族送上絞刑架的重罪之一。整個貴族階層都不會寬容這個罪行,因為它威脅著血脈的純正性,破壞了將我們脆弱的社會結構緊密聯合在一起的包辦婚姻製度。就算我是富有的領主而對方隻是農夫之女,也無濟於事。換句話說,我死定了。我多半會被當場定罪,甚至不會有機會找律師,除非我能迅速逃離這裏。
人們常說,教一個小男孩遊泳的最佳方式就是直接把他扔進湖裏。同樣的原則也可以應用在學習高貴的逃生術上。如果你第一次就能成功逃脫,還是在光著腳,肋骨斷了兩根的情況下,以後不管情況有多危急,你都不會覺得難。好在我腦子裏還有著附近地形的微弱印象,天很黑,我毫無阻礙地從房子裏跑到了灌木叢邊。在灌木叢的掩護下,我逃到了大街上。盡管狼狽,我覺得作為第一次出逃,我已經做得不錯了。而且就算以後經過多年的演練,我也不見得做得比第一次更好。
不久以後,我在異國他鄉得知我的家族將我徹底除名了。我猜,在徹頭徹尾的全麵搜查也沒能找出我的一絲蹤跡以後,我就基本被認定已經死了。在所有的家族文獻中,我的名字會被劃掉,會被塗抹掉,會被鑿掉。在眾人眼中,我從未出生。
順便說一句,我表妹最終沒有嫁給尼基佛魯斯家的孩子。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好了,最後關頭她有了更好的選擇。
“就這樣。”白發男人說道。
我在腦子裏盤算著。我已經確定我要用的武器,桌上的茶碗。白發男人將成為我的人質,他身材粗壯,更適合作為人盾。我將不得不想辦法搞定另外一個(一腳踢在他腦袋上應該可以搞定他)。我要保持安靜,因為任何大的撞擊聲、喊叫聲或是尖叫聲都有可能引起警衛的注意,在我挾持白發男人叫他們開門時會引起一定程度的懷疑。一旦我到了走廊裏,有人質擋在我前麵,我至少有機可乘,盡管贏麵不算特別大。歸根結底是距離的問題。我離白發男人大概有,嗯,九尺遠。我能不能在最短時間(距離就是時間)內撲到他身上,把他撞倒,搞定另外一個,敲碎茶碗,用一個碎片抵在他喉嚨上?如果距離是六尺的話,我不會猶豫。九尺,機會不大。
“你在聽嗎?”白發男人說。
“我不需要聽。”如果我能有充分的理由裝作因為情緒激動而暴跳如雷的話,我就能把九尺的距離縮短成六尺,還能省下從椅子上跳起來的那點兒時間。“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
“你知道?”
“是的。”不行,我必須要顯得更憤怒一點兒,“你們想拿我當皇帝的替身。你們要弄死他,所以需要找一個——”
“哎呀,我的老天啊,不,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別對我說謊。”太棒了,完美的借口,此時不跳更待何時。我朝他們的方向伸出一隻腳,“這是個陰謀——”
禿頭看著我。他轉過去點了點頭。白發男人利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上前一步,一拳打在我腹部。我仰麵朝天倒在地上,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怎麼呼吸。白發男人俯下身,揪著我的耳朵把我的頭轉向一邊。“傷疤沒什麼影響。”他說完放開了我。
“你要知道,”禿頭的嗓音裏帶著一絲疲倦,“我們不是傻瓜。我們知道你慣於逃跑,技術高超。現在,坐回你自己的椅子上,聽聽我們有什麼要說的。”
“首先,”白發男人說,“牢牢記住我們是忠於皇帝陛下的。不幸的是,皇帝陛下——身體不適。這一次,尤其嚴重。可能需要休息好幾周的時間他才能重新開始履行他的職責。正如你剛才猜到的,我們需要找一個能代替他出現在公開場合的替身。我們聽說在斯科利亞有個小偷長得很像他,因此派出代表來進行公開談判。”
我抬起頭。“是你,”我說,“在茶館——”
他笑了。“我已經預料到開始接觸的時候會有麻煩。”他說,“一看到穿製服的人,你的本能反應就是逃跑。我現在意識到一開始就采取強迫手段是我的失誤。但是這事很急。時間真的不多。尤其是我們浪費了好幾天時間追著你過邊境,查出你躲在這個養兔場。盡管如此,”他說,“我們還是逮到你了。你什麼也不用帶,我們會提供所有的裝備。我們明天一早,把你收拾整齊一點以後就出發。”
我深吸了一口氣。“這事我幹不了。”我說,“不可能。”
禿頭歎了口氣。“一點也不難。”他說,“不需要你演戲,你隻要端坐著閉上嘴。皇家禮儀——”
“這事我幹不了。”我重複道。
白發揚起了一邊眉毛。禿頭怒視著我。白發說:“當然啦,我們會付你錢,一大筆錢,足夠——”
“你不明白。”我盡量使自己聽起來沒那麼絕望,但沒控製好,“隻要我踏入歐東廷境內,我就死定了。我幹了些——嗯,壞事。”
“噢,別擔心。”禿頭說,“我們會幫你弄到皇室特赦。”他微微一笑,“如果你願意,你甚至可以親自蓋上章。你作為國家元首頒布的第一條法令。”
“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白發插口道,“就是你出了什麼事或是陷入什麼麻煩。那麻煩就大了。當然,這事兒完了以後,你必須離開歐東廷,永遠不要回來,至少不要帶著這張臉回來。因此,合情合理地說,在老家針對你的任何犯罪記錄都跟你沒關係。”
我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再慢慢地呼出,“你們哪根筋搭錯了認為我竟然有資格冒充皇帝?”
白發笑了。“我們會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教你。”他語氣輕鬆地說,“其實,你的口音很不錯,音調和音質都與皇帝相同。以一名小偷來說,你的說話口音簡直好得出乎意料。”
“是絲綢大盜。”我說,“我們是這一行的上流人士。但是,我可學不會那麼多,這得花一輩子時間吧。”
白發看了我一眼,目光裏隱隱有種“你快把我惹毛了”的意思。“你別管,那是我們操心的事。”他說,“別找麻煩。我以為,到了這個地步,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早就意識到這事由不得你了吧。如果你不幫忙,那麼你對我們就沒有用處。我們也不能放你走。盡管相信你的人少之又少,但我們既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幹掉你,為什麼還要冒這點兒風險?”他笑了笑。“行了,”他說,“打起精神來考慮一下。這可是難得的機遇。這份活兒技術上相對簡單,隻需要你有一點兒膽量。你幹的就是闖空門這一行,肯定是不缺膽量的。完事以後,你不僅可以擁有清白的身份,口袋裏還能落一筆錢。”
我向他露出了一個悲哀的笑容,說道:“浴紫,重生5。”
他先是皺起眉頭,然後恍然大悟,大笑起來。“太妙了!”他說,“對嘛,這麼想就對了,為什麼不呢?當然啦,跟你這種人說什麼國家需要你啊,現在國家到了曆史上的危急時刻啦,這些話沒什麼用處。這些都是實話,也正在發生,但你肯定不在乎。你隻在乎自己不用進監獄還能賺一大筆錢。機會如此難得,你就別發牢騷了,想想自己有多幸運吧。”
我默默數了五下。然後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極了,”我說,“我沒考慮得這麼周全。抱歉,我之前有點兒犯傻。”
白發聳聳肩。“沒關係,”他說,“這個提議確實有點兒驚人,難怪你得花點兒時間才能緩過神來。”他看了看禿頭,後者點點頭。“我是奧西斯上校,隸屬皇家禁衛軍。這位是特派專員李奧達斯伯爵。”他停頓了一下,補了一句,“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的名字吧,你的真名。”
“我叫埃斯克裏萬,很高興認識你們。”
白發微笑著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用力將他朝我這邊拉過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他趔趄著朝我跌過來,正對著我的左拳,他自身的體重加大了我那一拳的效果。他悶哼一聲,開始向地上倒去。我把他推向禿頭。禿頭正試圖躲閃,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一路倒退到牆邊。我抓住椅背把椅子舉起來,先假裝用椅子腳戳他的臉,然後迅速放低戳向他的左腳膝蓋。他痛得顧不上我,我趁機一把抓住茶碗砸向桌子。我手上留下一塊頂部尖銳的狹長瓷片。我把瓷片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尖頭朝外。然後我一個騰步,從他的左邊繞到背後,左肘扣住他的喉部,右手的瓷片抵在他耳朵下方。“鎮定一點,”我說,“現在,用正常的語氣叫他們開門。”
俗話說,再好的運氣也總有用光的時候。如果這是真的,我肯定在之後的一個小時內就把自己所有的運氣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之後發生的事簡直樣樣都順——事實上,就是因為太順了,我不禁開始犯嘀咕。警衛們紛紛退後,一聲不吭地開了通向中庭的門,我忍不住疑惑起來。我棄了白發,身手敏捷地越過牆頭,落在牆外(沒摔斷腿也沒扭了腳踝),跑了二百碼左右,融入小巷間那絕妙的黑暗。這時,我靈機一動,我真傻,真的,居然一直沒看出來。
關於皇帝啊替身啊之類的那一通話全是假的,掩人耳目的說辭,演的一場好戲。同理而推,我那麼容易就從那裏脫身是因為他們故意讓我走的。真相應該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把盒子藏在哪裏——這麼說,阿諾伊森沒有出賣我,那就是斯蒂諾兄弟,我心頭一暖。他們故意放我逃跑,就是預料到我一出去就會直奔藏盒子的地方,然後拿上盒子迅速離開小鎮。這是我以前的套路。來吧,看我的。
我習慣了被人跟蹤,一旦身後空空,我反而會覺得有點兒孤單。而那時候,我可一點兒也沒覺得孤單。現在我開始懷念孤單的感覺了。
白天剩下的時間以及整個晚上我都在四處溜達,不時地來點兒攀啊爬啊,還附贈了一場氣味難聞的遊泳。到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筋疲力盡,渾身臟兮兮的,但我可以很自信地說我已經把跟蹤的人甩掉了。我穿行在一條條大街小巷、拱廊街道之間,搭著一輛夜間的運糞車混出了城,然後沿著高架渠的擋牆一路走回來,接著鑽進老舊廢棄的帝國時期的下水道,在裏麵來來回回地蹚水,先走了大約有兩倍於城市縱向長度的距離——再回頭,從東向西交叉穿行。我在哨所屋頂接雨水的水桶裏洗去了身上最臟的汙泥,然後拖著腳步爬上山,來到新圖書館後門外的棚租區,一路把自己晾幹。為了祈福,我花了一個小時在城牆上走了一圈,下來後去了剛開檔的屠夫市場。我在玉米市場摩肩接踵的人群裏推搡穿行,然後溜進“真理與誠信”一樓那些被廢棄了的房間。我坐在角落裏睡著了,絲絲縷縷的蜘蛛網垂掛在肩頭,好像披著皇室的貂毛披肩似的。
等我醒來,從百葉窗向外張望時,太陽即將落山。時間剛剛好。我肯定已經甩掉跟蹤的人,不然他們早就逮到我了。我胸口湧上一股強烈的職業自豪感。我做到了。我贏了。無論以哪種標準衡量,這都是一次脫逃術的傑出示範。我真心地遺憾不能就此寫篇論文發表在學術期刊上。
安全起見,我待到半夜才悄悄溜出來,偷了一根麵包和幾根幹香腸,一邊上路一邊吃。這才隻是開始,後麵的路還很長。我不得不一圈一圈地繞著走,縮小範圍,直到自己到達某個離鷹橋隻有一箭之地的木料場。在那裏,我蜷縮在一排空酒桶後麵,強迫自己一動不動地等了整整兩個小時。沒人進出,我沒聽到一點兒動靜。我站起來,等腳上一陣陣針紮般的刺痛緩解以後,穿過整個場地,徑直走向對麵一排木屋中的一個。
當然,屋子裏一片漆黑,不過我知道在哪兒可以摸到燈和火絨匣。隻要把門關上,裏麵的燈光就不會透到屋外。我舉起燈,四處張望,看到了我正在找的東西:混在成千上萬的木材中的一截木料。這是一截特殊的木料。我把它藏在牆麵上裂開的一個小口子中。大約在一百年前,一塊石頭脫落下來,形成了這個裂口。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木料堆上踩過去(你一踩上去它們就動),拿到我的目標物,坐了下來。我拿出偷麵包時順手拿的薄刃刀,用刀尖在木頭表麵又戳又捅,直到我發現了一條縫隙。這條縫隙,光靠眼睛是看不出來的,你隻能憑感覺。刀尖隻卡了一點兒在縫隙裏,我小心翼翼地將刀刃插進去,直到裂縫打開,兩半空心的木殼分開來。盒子像母雞下蛋一樣從木頭裏蹦出來,落在我腳上。
我似乎聽到了天使的歌唱。
不過現在我沒有時間,隻能忽視它,我拿起盒子,塞進襯衫裏麵,狼狽地向門口走去。我用力一拉,門沒有開。
糟糕,我想。
為了確定我的猜想,我跪下來,將刀刃插進門和門框之間。在和門搭齊平的地方,我發現了障礙物是什麼。那是裝在門外的一個門閂,我被關在裏麵了。
我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上次來藏盒子的時候,門上沒有閂。再說,那裏本來就有一個防止門被風吹開的搭扣,為什麼需要在門外加裝一個門閂呢?
不等我有時間去驗證我的猜想(不過,我的確花了點兒時間瘋狂地尋找逃離木屋的出路——或許是屋頂的破瓦片,或許是裂掉的地板,沒轍),門閂嘎地響了,門被撞開,我向外看去,燈光裏滿是鍋盔頭。我沒有數,但肯定有不下五十名。
也許我應該感到榮幸吧,但我真不覺得。
“我們當然知道你把染料盒藏在哪裏。”白發對我說道。我們坐在門窗緊閉的馬車內,我一隻手和他的手腕銬在一起,另一隻手和禿頭銬在一起。“你的朋友阿諾伊森把什麼都告訴我們了。因此我們知道你一旦設法從我們手裏逃走,一定會直奔那個地方。”
盒子還塞在我的襯衫裏。他們好像對此毫無興趣。“好吧,”我說,“你們要我幹什麼?”
“我說過了。”白發舉起一隻手想撓撓耳朵,卻發現連我的手也跟著舉起來了。他隻好放下這隻手,用另一隻手撓。“我們告訴你的都是實話,絕無虛言。我們需要你和我們一起回歐東廷。”他頓住話頭,看著我說,“如果你願意,你就留著那個盒子。我們不需要。”
我腦子“嗡”的一響,差點兒以為自己中風了。“你們什麼?”
“我們又不是小偷。”他說,言外之意是——不像你,“我們的看法是,這是你的盒子,你就拿著。與其讓你整天惦記著你的藏寶,不如讓你感到舒服點兒,這樣你就能全力以赴完成之後的任務。”
他似乎全然不記得,上次見麵時,我狠狠地給了他一拳,差點兒把他打殘了的事。不得不提醒的是,他剛才本來有機會報複回來的。我轉向禿頭,問道:“膝蓋怎麼樣啦?”
“很痛。”禿頭回道,“不過,我不記仇。”
老天啊。“聽著,”我直直地看著前方,說,“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能回歐東廷。”
“你當然可以。”
“我不可以。”
我不得不再次坦白。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們關於我的表妹以及我幹的壞事。我也提到,她為了攀高枝,拋棄了尼基佛魯斯家的小子。也許我忘了說明一件事,她嫁的人現在已經是歐東廷皇帝了。
我把這事告訴他們了——當然是砍去細枝末節的主線版本,事情要挑重要的講嘛——他們瞠目結舌,身子都僵住了。過了一會兒,禿頭說:“沒事兒。”
“什麼?你們沒聽清楚嗎?”
白發說:“皇帝和皇後已經互不理睬很長一段時間了。即使在正式的場合,他們也很少能碰得上麵。當然啦,她對我們的事一清二楚。我們獲得了她的準許。”
“重點是,”禿頭插進來道,“你不需要跟她見麵。公眾習慣了他們不在同一場合出現。這不是問題。”
在波瀾起伏的一生中,我有著花樣繁雜的被拘禁的經曆:我曾被人鎖在牢房裏,被人綁起來過,也曾被人用鏈條拴在牆上,還曾被人用鏈條跟警衛捆綁在一起。這是第一次我感覺到手腕上傳來鋼鐵的觸感,讓我忍不住想尖叫。“這不是重點。”我說,“我不能回去。我甚至不能和她待在同一個屋簷下。對她幹了那種事,我還——”
他們還在等我說完,我卻說不下去了。禿頭說:“我說過了,這不是問題。你不需要和她見麵。”
“說是這麼說,你們又不能保證這一點。”
他聳聳肩。“我還不能保證,在到達碼頭之前,我們這輛馬車不會被閃電擊中呢。”他說,“但我可以保證這個概率很小。好了,別哼哼唧唧了。”
我可以感覺到心裏的焦慮越來越強烈。“我不幹,”我說,“你殺了我吧,反正我幹不了。”
“別傻了,”禿頭柔聲說道,“我們不會殺你的。我們還用得上你呢。你一根寒毛也掉不了,這點我可以保證。”話音剛落,他皺起了眉頭。“說到這個,”他說,“別動。”
接著他衝白發點點頭。後者側過身來,用一把袖珍折刀在我的左下巴處劃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我驚呆了。“不好意思,”他補充了一句,“皇帝身上有道疤痕,就在那裏。我們本來想用化妝油彩畫一道的,但真的疤痕看起來比較可信。請千萬別動那個傷口。讓它自然愈合,不然我還得給你來一下。”
我能感覺到血滴滴答答地從脖子邊淌下來。“我會自殺的。”
“不,”白發嚴肅地說,“你不會。你的房間裏不會有任何尖銳的物體,餐具是木製的,不是陶瓷品,你會睡在沒有床單的墊子上。你周圍不分晝夜每一分鐘都有人守衛。如果你想把自己餓死,我們會強行喂你。我很抱歉,但你沒有選擇的權利。”然後,他忽然笑了。“你會是全世界最安全的人,”他說,“這不挺好的嗎?”
但我不能回去。就算這幫拘禁我的人不能理解我,我也得想辦法。這就意味著,我必須要超越自我,想出一個真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聰明的點子。
我首先想到,置身於一艘船上意味著無數的機遇,然後我想起來自己不會遊泳。然而這點兒障礙無法阻擋我的決心。一旦我到了水裏,說不定自然而然就學會了——不然我就得淹死,這倒把問題給解決了。然而,悲催的事實是,當水沒過你頭頂的時候,你既沒有馬上學會遊泳,又沒有立刻沉入水底。有那麼一段很尷尬的時間,你在水上撲騰著,不停地掙紮,大聲呼救。這段時間雖然很短,卻足夠讓人跟著你跳進水裏,用繩子綁住你,拖回船上。
打那以後,我就把精力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救生艇上。但是,救生艇周圍有人全天候守衛著,我身邊也有人一刻不停地看著。而且,他們在我的手腕和腳踝處都拴上了厚重的鐵鏈,使我行路艱難,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好像身在鑄鐵廠似的。我不喜歡這樣。手銬勒得我皮膚生疼,我試圖用幾塊破布把它包起來,卻總是鬆掉。而且鋼鐵和皮膚上的水泡摩擦起來簡直疼得要命。我指出,如果他們不小心的話,有可能會給我留下永久的傷疤。於是,他們大發慈悲地把羊毛粘在手銬上作為緩衝,這是我在這場特殊戰役裏唯一的勝利。
我還嘗試著賄賂看守。我告訴他們,我有個盒子,裏麵裝的東西價值連城,如果你們幫我坐上救生艇逃跑的話,這裏的東西都歸你們。他們回答我,他們早就被警告過,我可能會試圖收買他們。他們還告訴我,盒子裏的東西一錢不值,而且下船的時候反正全體都要搜身的。幫我逃跑是死罪。這番話算是拒絕了我。
我忽然想到,背負沉重的鏈條能讓我像石頭般迅速下沉。但我沒看準時機,他們抓住我把我拽回來的時候,我一隻腳還掛在欄杆外。
我開始絕食。他們撬開我的嘴巴,用一根棍子頂住我的舌頭,把粥灌進我肚子裏。我很快就放棄了。
在我沒有被羞辱或折磨的時候,我通常在上禮儀禮節課。基本上就是禿頭在滔滔不絕地教育我,而我別過頭哼著小調,想要把他的聲音蓋過去。沒用。不管我心裏多麼不情願,他說的那些話還是灌進了我的耳朵裏——我不用“聽進去”這個詞,是因為整個過程我都很被動。不巧的是,我的記憶力超常——過耳不忘。再說,這些課程裏很大一部分內容是我逃離家鄉以前就知道的。我甚至還在他出錯的時候,糾正過他一兩次,讓他大喜過望。那之後,我就閉緊嘴巴,一聲不吭,隨便他叨叨。我意識到,盡管他自稱伯爵,也不過是一種名義上的頭銜。就是你乖就獎勵你一個頭銜的那種。回想起來(我已經多年沒有這麼做了),我當年的頭銜也不輸於他,甚至更厲害——什麼什麼子爵啊,還有一聽就忘的某地的世襲王子啊之類的。說真的,如果我父親去世(距離上一次想到他的時間更加久遠)的話,我多半就是什麼公爵了。等等,不對,他們已經把我除名了,我被從所有的書麵記錄裏刪去,好像從來沒出生過一樣。
這讓我很傷心。我不喜歡疼痛,但我控製不住。
“你知道嗎,”值班的衛兵對我說——他說的時候正坐在我頭上,“你真是越來越能找麻煩了。”就在剛才,我用鐵鏈勒住他的脖子想要讓他窒息。“哦,閣下。”他補充了一句。
“滾開。”我回答道,但估計他聽不見。
“不管怎麼說,”他繼續下去,“你很快就要和泥腿子們6打交道了。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就到卡瑞亞了。”
我的心臟好像被他攥在手裏,狠狠地擠壓著,“你怎麼知道?”
那條該死的軍用圍脖救了他一命,就是那種圍在脖子上防止胸甲的上沿傷到喉嚨的玩意兒。下次動手的時候我得記住這一點。“海鷗啊。”他回答道,好像這問題很白癡一樣,“小子,我可真是等不及送你走了。大人。”
“你打算一整天都坐在這裏嗎?”
頭上沉甸甸的感覺一下子減輕了。接著我被猛地揪起來,雙手反剪,麵朝外站著。“我要把你捆在桅杆上,”他說,“就像給牛上籠頭一樣。”
不是他估算的時間不準,就是海鷗聚集的地方比平時離海岸更近。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四姐妹峰。我想我比瞭望員更早一點兒看到雲山霧海之上那四個閃閃發光的白色尖峰。我以為是我的想象,但定睛一看,就是它們,不會錯。
我到家了。
對故鄉的眷念,對故國的眷念,是另一種類型的愛——是累贅,是負擔,是綁住手腳的鎖鏈,使你無法逃脫,讓你加速沉淪。事實上,我相信有時候一個人對故鄉的眷念甚至會超過對人的思念。直到如今,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伴我長大的那所房子裏的每個房間,遠在家庭牧場邊緣的那片森林,還有那條穿過一片金雀花叢通向山頂的小路。有段時間,隻要一聞到打蠟家具的味道,我就淚流滿麵。很荒唐吧,但這都是真的。
他們把我跟兩名海軍陸戰隊士兵打包鎖在一起押下船,用毯子蓋住我的頭,直接把我們押進一輛門窗緊閉的馬車。這樣,在穿過博克歐辛的路上,我就沒法四處張望。也許這樣更好。十五年了,這裏肯定有變化。如果他們重建了步行街,或者拆掉了“英勇的士兵”雕像,我可能沒法接受。至少聞上去,博克的味道沒有變。馬車裏一片漆黑,兩個大兵沒有看到我流下的眼淚。
馬車平緩地向前行駛,和我小時候坐在車裏一路顛簸的體驗完全不同,看來他們終於把從博克直通讚吉安的路好好整修了一番。我跟那兩名海軍陸戰隊士兵提了兩三次請求,告訴他們我急著要尿尿,能不能停一下?他們當然不信。結果我尿了一攤在馬車地板上。因此,當我告訴他們,不好意思我需要上大號,而且我再也忍不住的時候,他們很不情願地同意了。他們敲了敲擋板,示意車夫停下來。
我知道今夜是滿月,但我無法確定是晴天還是陰天。不過,有時候人總得冒險。結果,我的運氣不好,今晚月光明亮。我和我的兩個影子走到離馬車大約有十碼遠的地方。我坐在石楠叢中,花了點兒時間讓自己的頭腦冷靜一會兒,因為以前我的情況從來沒有惡劣到需要鬧出大動靜的地步。兩名士兵分別坐在我兩邊。我腦子裏的計劃相當複雜——幸好我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完善——而且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足夠強壯。盡管如此,你總得試試才知道。
我很仔細地研究過手上的鐐銬,我的優勢是我的鐐銬包著襯墊,他們的沒有。我深吸一口氣,然後使出全身的力氣猛拉左邊的鎖鏈,同時也全力拽動右邊的鎖鏈。
事實證明,這是個相當不錯的計劃。在我的左邊,鐐銬的尖銳邊緣勒進那名士兵的虎口。堅硬銳利的邊緣將他的虎口割出一道很深的傷口,給他造成的疼痛和震驚足以讓我搶先幾秒行動。右邊的那位,被我拽得失去平衡,踉蹌著跌倒在我身前。我知道他放刀的位置,在右臀的褲袋裏,我不用看就能把刀弄到手。等我把刀拔出鞘的時候,他正掙紮著要來掐我的脖子。我毫不理會,他反正掐不到要害。我再次狠拉左邊的鎖鏈——他發出一聲慘叫,說明傷得不輕——接著把刀沿右邊那名士兵胸甲的下部邊緣插了進去。我感覺到他對我的糾纏停止了,正好讓我可以全力對付左邊的士兵。他完全不知道我手裏有刀。輕而易舉地搞定。
當然,困難的部分在於要摸黑把兩隻手切下來,還得趕在車夫和他的同夥意識到大事不妙之前。幸好我越緊張動作越麻溜。我以前從來沒有切過別人的手。聰明人懂得按照分解兔子的方式來完成任務。
我聽到車夫的喊聲——怎麼回事,你們還好嗎?比原計劃多花了點兒時間,但我覺得可以補回來。我噌地站起來,拎起褲子,拔腿就跑。說“跑”也不準確,兩腳之間的鎖鏈使腳步邁不開,隻能像個蹦蹦跳跳的孩子一樣小碎步往前。
是車夫騰身一躍把我撲倒的。我轉身掙紮著要用刀刺他,但全都被他那該死的胸甲擋了下來。接著他狠狠地給了我一拳,我失去了知覺。
冷血地殺害了兩個人,我並不覺得驕傲。我唯一能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是在船上我曾試圖自殺——也就是說,我寧願犧牲自己也不願意傷害他人——但他們不讓我自殺。因此,或許可以說他們是自己找死。當然,換個角度來講,他們又不是決策的人,因此我的辯解可以被推翻。同時我們也不要忘了,我最終沒能逃出去,這是我本該預見到的結局,這樣說來他們的死毫無意義。我很抱歉。
我在一間通風良好的舒適房間裏醒來。房間四麵白牆,屋頂繪著壁畫。我判斷這應該是一幅矯飾主義風格的作品,以純真可愛的獨角獸寓意著美德的勝利。我的四肢被結結實實地綁定在床上。我聞到了玫瑰精油的香氣。
我開始動腦筋,思考各種戰術上的可能性,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沒有可能。接著,門開了。我的禿頭朋友(或許從現在開始最好稱他為李奧達斯伯爵)走了進來。門在他背後關上,我聽到了兩次上門閂的聲音。他拿起一張細長腿的小椅子,坐在我床邊。
“你這該死的小醜。”他說。
我歎了口氣。“我告訴過你,”我說,“我不能回來。要是你們不聽,我就管不著了。”
他就像對著一筆平不了的賬目一樣皺眉看著我。“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他說,“我們威脅不了你,因為你已經試圖自殺五次了——”
“六次。”
“真的?”他點點頭,“證明我說對了。也不能打到你聽話為止,因為我們不能讓你身上留疤。”說到這裏,他想起了什麼,用大拇指把我的下巴扭向一邊,察看著傷疤。我猜他很滿意這效果。“我們倒是可以給你下藥,但服了藥你會口齒不清,還會流口水。這點真皇帝就可以做到。”他頓了一下,低頭看看他的指甲,再抬頭看著我,“在長治鎮的時候,你說你愛著皇後,這就是你不肯合作的理由,對嗎?”
我閉上眼睛,“滾!”
“好吧,”他笑著對我說,“看來是真的。顯然,你有顧慮,因此不想待在這裏完成任務。這顧慮大到你寧可自殺也不肯接這份既輕鬆、報酬又豐厚的活兒。隻有愛情才能讓人做出如此純粹而不理性的舉動。”他聳聳肩,“我們就假設是愛情。這麼說來,如果不是因為她,你應該會配合我們的行動。”
“去死吧。”
“沒錯,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我們隻好除掉皇後,幹掉她。”他補充說,“問題就解決了,是吧?”
我瞪著他看了很長時間。
“我說真的,”他說,“你沒意識到現在的局勢有多危急。我們剛經曆了幾十年的內戰,犧牲了成千上萬的國人,終於等來一位能挽救國家於危難之中的皇帝。如果他死了,或者人們認為他已經病入膏肓,無力治理國家,帝國將分崩離析,再次陷入曠日持久的內戰。如果阻止這一切的代價是幹掉皇後,我們會毫不猶豫地動手。你明白嗎?”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眼睛。他有女孩般長長的睫毛,瞳孔是藍色的,眼神柔和。但我知道他會動手的。
“好吧,”我說,“我輸了。但是,永遠不要——”
他笑了,笑容如陽光般燦爛。“妙極了,”他說,“我就知道,隻要能了解你的內心,我們遲早能找到對付你的好辦法。”他轉了一圈,解開了我腳上的束縛。“記住,”他說,“拿出你最好的表現,不然我們就殺了她。明白嗎?”
五百年前,皇帝尤西裏斯六世寫了一本書。這本叫《歐東廷皇家典儀》的書有九百章,是他一生心血的凝結。
理想的做法是,的皇位繼承人——皇太子從六歲開始用心學習這部典籍。這樣,他有足夠長的時間,將知識分解,一點一點地慢慢消化吸收,不至於一股腦兒灌到腦子裏,那肯定會把這可憐的孩子逼瘋的。但這並不是一個理想的世界。在過去的七十年間,共有五十九位皇帝。其中五十二位橫死,隻有三個皇帝在位超過一年。因此很有必要將對這部典籍的全麵學習和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分派給宮廷大臣之類的人物,以減輕無敵驕陽之子的負擔。但皇帝本人也沒有輕鬆多少。他最少限度必須將三百七十二章精華內容融會貫通,不然整個帝國無法運轉。
幸運的是,記得我之前提過,我的記性很好。我學習的最有效方式是大聲地跟讀。因此,李奧達斯伯爵將每一章都念出來,我跟著複述五遍。每天結束的時候,他會測試前一天學習的內容,我們倆都對我能記住那麼多的內容感到很驚喜。除了背誦典籍,我還得進行儀態訓練,練習端坐著讓裁縫和鞋匠量體裁衣、了解當前國家大事的概要等。我還要觀覽皇帝應該認識的每個人的肖像,試圖記住他們的履曆、他們妻子孩子的名字以及各種或敏感或危險的話題。我居然還學到了我自己的履曆,驚訝地發現這麼多年來我居然做了不少可怕的事。
李奧達斯伯爵告訴我的全是真的。現任皇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是因為皇室其他的成員全都死光了,在兩個主要派別掀起的九年野蠻戰爭中被屠戮一空。在最後一場決定性的戰役中,僅剩的最後兩名對手也死了,他們手下的兩支殘兵敗將別無選擇,隻能將皇位拱手讓給皇室第三個分支的家主。這支皇室血脈全然不問政治,保持低調,最終得以幸存。這支的家主理所當然地登上了皇位,不料卻在一個月後薨了,據說是死於一場高燒。順位繼承的是他的兒子。他精力充沛、頗具天賦,正是整個帝國翹首企盼的領袖類型。他讓兩派敵對的勢力硬碰硬,互相撞得個頭破血流才出手調和,最終統一了兩派;他將反對派殺的殺,流放的流放;他實行了一係列雖然野蠻卻頗有創見的改革,將衰敗的經濟重新整合,贏得了人民的愛戴。他完成這一切隻用了兩年時間。之後的十年,他什麼也不做,整日花天酒地。但他手下的行政部門很快就學會巧妙地將這一切掩蓋起來。他們不得不如此,隻要有一點兒皇帝失德的風聲泄露出去,街頭很快就會發生暴動。
“恐怕局勢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峻。”在一整天筋疲力盡的學習結束後,李奧達斯告訴我。當時我們正在享用肥得流油的羊肉大餐——我總得讓自己的胃適應一下皇室飲食,要是在國宴上吐出來就不好了。“我們不在的時候,陛下的健康狀況持續惡化,我們需要你的時間可能比預期的長。”
至於皇後,他告訴我,正在北方的薩尼布魯。對外的說法是,她去那裏開一家新的神殿及修道院。薩尼布魯是一座山城,像鳥巢一樣盤踞在山的巔峰,除了一條狹窄的蜿蜒小道以外,沒有別的路可以進出。它距離此地有二百裏遠。“多謝。”我說。他笑了,告訴我別客氣。
在典籍中,已逝的皇帝陛下對皇室禮服做了精確詳盡的描述,我就不囉唆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不妨自己去查書。要不然,你就得接受以下不怎麼令人滿意的概述。
先著一件克萊米斯袍7,然後穿一件迪維遜,最外麵包著拉羅斯巾。拉羅斯巾就是那種裝飾繁複的圍巾,像南方森林裏的那種能把人絞死的蟒蛇似的,在你身上緊緊地繞上六層。頭上戴著碩大笨重的龐蒂提拉三重冕,皇冠上滿是一串串用鏈子串起來的鑽石和珍珠,垂在耳邊,一動就發出叮叮當當震耳欲聾的聲音。皇冠比騎兵軍官的頭盔還要重,而且你必須坐得筆直,不然它的重量會壓得你脖子抽筋。左手執拉布蘭杖8—— 一根純金打造的金光閃閃的巨大叉子,長兩尺,重六磅。我考慮拿它當武器,但是我發現很難保持平衡。要是你拿它當棍棒使用的話,你隻會扭了自己的手腕。執杖的時候要將它筆直地樹立起來保持平衡,否則不到五分鐘,你的整條胳膊都會麻掉。右手拿著一顆重得要死的王權寶珠。那球大得讓你的手指無法舒服地抓著它,而且沉重無比,八磅重的純金直接把你的手釘死在寶座的扶手上。如果你不小心把這該死的玩意兒弄掉了,噢,那你隻能祈求上帝的保佑了。哦,別忘了那雙齊膝高的,鑲滿紅寶石的紫色(猜猜那是拿什麼染出來的)禦靴。鞋底有四寸高,純金打造。穿著這種靴子,還要求你走路優雅輕盈,基本要做到足不沾地。
還得再提兩點。一是不合身。整套冠服是三百二十年前為卡裏尼庫斯三世量身定做的。我推測,他是個又瘦又小,卻有一雙大腳的人。自那以後,這套禮服再也沒有被改動過。對皇袍做任何的改動都是一種褻瀆。
清洗皇袍更是被視為大不敬,因此這套禮服味道很重。我收回,更確切地說是臭不可聞。積年的煙味、腐臭的油味、汗味和尿味(因為一旦典禮開始,皇帝無論如何隻能保持一動不動),他們第一次給我套上禮服的時候,我被熏得差點兒嗆死。如果不仔細看,你可能看不到禮服上的血漬(有十七位皇帝被殺害的時候正穿著這套禮服),但皇冠上有一塊凹痕,是李奧久斯二世被一腳踢死時留下的。凹進去的地方正好硌在我的左太陽穴上,讓我頭疼欲裂。
話說回來,一旦你穿習慣了也沒那麼糟糕。當然你得找到平衡點,而且保持絕對的靜止。有一種坐姿能讓整套冠服的重量由寶座的椅背和扶手承擔,而不是你自己的背和手。而且如果你坐的位置精確的話,你幾乎可以一直這麼坐下去。唯一的缺點是,你看不清前麵,因為皇冠的下沿直接卡在你的眉毛上,你前方的視野全都被冕旒擋住,就是那種像簾子般懸垂下來的小零碎。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在正式的宮廷典禮上,不言而喻,你看到的都是一成不變的景觀。聽力也受到影響,除非每個人都願意朝你大吼大叫,否則你幾乎很難聽得見。但道理都一樣,在正式典禮上,聽力比視野更多餘。
(哦,我有沒有說過穿著這套禮服很熱?在夏天,你幾乎要融化了。本來冬天會好一點兒,如果不是謁見室那世界聞名的地熱係統讓整個房間在冬天比夏天還要暖和的話。宮廷詩人常常提到皇帝那熠熠生輝的臉龐,那不是詩意的想象,是滿臉的汗。)
“你要經常穿著這套禮服,直到看起來很自然為止。”李奧達斯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我,“不行,你現在看起來就像有整個屋頂壓在你身上似的。拜托,保持背部平直,下巴抬起來。”
我恨死他了。除了在位的皇帝以外,誰也不能穿這套禮服,否則立即處死——克裏格勒斯處死了他的獨子,隻因為他試穿了一下靴子——因此,隻有皇帝才知道穿這套禮服的真實感覺。相信我,言語無法描述。
這套皇室禮服有一個大大的好處,幾乎可以抵消所有的缺點了。在它的束縛下,逃跑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鎖鏈綁不住我,但這一身束縛卻能讓我甩掉腦子裏所有的如意算盤。幸好如此。要不是因為全身束縛讓逃跑成為不可能的任務,我就算對後果一清二楚(在我首次隆重地駕臨謁見室之前,李奧達斯好心地在我耳邊悄聲提醒我),也控製不住自己想要逃之夭夭的天性。
它還有效地消除了要命的緊張感。從門口走向王位的過程中,我根本沒想到有一千二百雙眼睛正盯著我。我全神貫注,保持直線前進,一邊注意不要把那該死的王權寶珠掉到地上,一邊還要不停地把腿抬起再放下,其間既不能絆倒也不能像啞劇裏的巨人一樣拖著沉重的腳步。好不容易走到王位坐下,我幾乎喜極而泣,隻想一動不動地坐到天荒地老,唯恐失去平衡。
(順便說一句,皇帝的寶座就是個噱頭。眾所周知,在皇帝的禦臀觸及寶座的那一瞬間,寶座會奇跡般平穩而悄無聲息地向上升起。有些人知道奇跡的背後是一件液壓工程的傑作,由六百碼長的管子和位於北鐘樓上的水箱組合而成。但隻有皇帝陛下自己才知道——因為膽敢坐上寶座的其他人都會被處死——當你升到最高處,在眾人頭頂以上十二尺的高度時,你正處於屋頂下方由蠟燭和油燈燃燒產生的煙霧彙聚而成的一池霧霾中。你置身其中,呼吸的全都是繚繞的煙霧。皇帝不咳嗽,也不打噴嚏,他隻能沐浴在無以言表的輝煌裏,竭力忍耐。)
“你瞧,”李奧達斯一邊從我濕淋淋的腦袋上除下皇冠交給一名侍從,一邊說道,“不算太糟糕,不是嗎?”
幸運的是,我還說不出話來。另一名侍從正在用力把我的靴子拔下來。他很強壯,必須如此,我差點以為我的腳會先被扯掉。
“好了,”李奧達斯繼續說道,“在下一次覲見之前,你有一個小時。你希望先把禮服脫掉,還是就這麼穿著?”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真正的皇帝通常利用那寶貴的一小時審閱軍事急件、來自轄區的報告以及情報檔案等,在此基礎上他必須做出與五億人的存亡息息相關的決策。而我呢,我隻能發出無助的呻吟,要求喝點水。
“最好不喝,”李奧達斯說,“水喝進去就得出來,如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皇帝陛下可不能在正式應答時尿褲子。你最好等到傍晚,那時你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這份工幹了一個星期以後,我才意識到,這個看似愚蠢瘋狂的計劃實施起來還挺容易的。坐在十二尺的高處,穿著一身的行頭——上一周有將近十萬人見過我,但他們實際上看到的是什麼?也不是說隨便找個人就行,我向你保證,因為皇帝在登上寶座以及離開寶座的時候,在他行進路線兩尺的範圍內要經過至少五十名朝臣,這些朝臣全都是熟悉皇帝陛下的老臣。但是,他隻要做到麵無表情,兩眼直視前方就可以,而且在公共場合,一整個工作日算下來也不過說了大概二十個詞。其實不然。李奧達斯跟我透露道,第一個星期基本上處於試運行階段。他們隻讓我在必要的場合露臉,全都是官麵上的人,還傳出消息說我最近得了一場高山熱,現在身體還不太舒服。他告訴我,下一周,他們將不得不把一些不那麼正式的會議列入日程——谘議會、聽證會、立法委員會的例會以及早朝(早晨你一睜開眼,就有六十七名最高級別的國務大臣圍成一圈,坐在你床頭)等。別擔心,他補充道,具體該說什麼話他們事先會告訴我,不會出現意料之外的問題。我隻需要打扮得光鮮亮麗,保持狀態,不要忘詞就行了。我做得到的,對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問。就在我第一次單獨接見維薩尼大使之前,侍從們正在拉直我的頭發,給我上事關重大的最後一層指甲油,李奧達斯已經把我們在原棉交易方麵的政策重複了九遍了,我突然問道:“你說過,她是知情人,是吧?我是指,皇後。”
他看著我。
“你向我保證過,”我說,“她知道我們的事,而且也批準了。”
他抿起了嘴唇。“部分是事實。”他說。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你剛把偷來的東西塞進包裏,門外就響起了腳步聲。“什麼意思——?”
“我們剛想出這個點子的時候,確實告訴過她。她是我們谘詢意見的第一個人。不過,她否決了。”有人敲了兩次聯通兩個房間的門。“時間到了,”他說,“你該上場了。記住我告訴你的關於限製性關稅的事。”
如果不是整個過程我一直心不在焉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順利完成第一次單獨覲見的任務。我持懷疑態度。結果是,完事以後李奧達斯說我幹得好。我看起來無精打采,心煩意亂,態度幾乎接近於粗魯;有時候又突如其來地答上幾句,好像剛才人在千裏之外似的。李奧達斯說,有那麼一陣子,我還真的以為坐在那裏的是他,而不是你。
“你撒謊。”我對他說,“你說她批準的。”
“什麼?哦,那個啊,”他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我們已經把她拘在崇山峻嶺之間。我們跟她說洪水把路全衝斷了。再說,你有什麼資格指責別人撒謊,這不是你一輩子都在做的事嗎?”
如果我手裏拿著王權寶珠,我一定會狠狠地砸在他腦袋上,“這麼說,她隨時有可能從北方回來,然後她會見到我,那——”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她見到的隻是她的丈夫,那又怎麼樣?我覺得你對他們的婚姻完全不了解。他們基本上算是陌生人。有整整十八個月時間,她連看都沒看過他一眼,更別提回來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相信我,她連與自己的丈夫同處一個省內都不肯。”
恰在此時,兩名來自薩尚帝國的火族僧人出現在讚吉安。他們堅守在宮門外不肯離開,要求覲見皇帝陛下。這本來不是什麼大事。每天有近百名上訪者都在做相同的事,衛兵們揮揮手就把他們全弄走了。然而,火族僧人就不同了。鑒於皇室一貫以來的衛兵招募政策是,隻招已被證實具有軍事體驗的外國人,皇宮的衛兵有一半來自火族。如果讓他們對僧人動手,多半會引起嘩變。值勤的軍官百般無奈,隻能遷就他們。他禮貌地把僧人請進城門樓,問他們需要什麼幫助。
僧人問,你是皇帝嗎?
他解釋說,他是皇帝指定的代表,有什麼話和他說就等於和皇帝說。經過一番隱晦的討論後,其中一名僧人打開隨身攜帶的布包,拿出一段腐朽的木頭。
這段木頭有男人的大腿那麼粗,表皮鬆脆,上麵滿是窟窿。值勤官讓他們別把城門樓的地板弄得一團糟時,腦子裏忽然出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瘋狂念頭。他問僧人,等等,這段木頭裏有沒有可能藏著那種甲蟲?
以下的故事隨之浮出水麵。薩尚的曆代皇帝——天帝的化身,火焰的守護者,一貫以來都對紫色情有獨鐘。一千年前,是薩尚人第一個從牡蠣殼裏提取出那種次一等的紫色染料。等到梅尊廷染料麵市以後,他們馬上發現這種染料比起牡蠣殼的提取物要好很多,簡直天差地別。他們對梅尊廷人在產品和原料方麵的壟斷大為不滿,要知道梅尊廷的商隊可是他們那些擁有大型艦隊的特許海盜們最喜歡掠奪的對象。不出所料,梅尊廷人拒絕將染料直接銷往薩尚帝國。在西麵,他們有充足的市場需求,而且他們厭憎薩尚這個海盜的國度。為了獲得梅尊廷紫色染料,薩尚人不得不和中間商打交道,不但價格貴得離譜,獲得的數量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因此,皇帝奧托四世組建了一支由四十艘船組成的艦隊,派遣他們去尋找一條繞過黑海岬和鋸齒灘,直達遙遠的染料產地的海上通道。第一支艦隊無一返航。因此他又派遣了第二支四十艘船的艦隊,接著是第三支。第三支艦隊裏有三十九艘沒能回來,隻有第四十艘船終於丟盔棄甲地回來了。船身密密麻麻地布滿銅皮和錫皮補丁,斷了兩根桅杆,損失了近十分之九的船員。船長解釋說,找到產甲蟲的國家將甲蟲弄到手並不難,但是把甲蟲帶回來卻幾乎不可能。這些蟲子咬穿了裝它們的容器逃了出來,把船都吃了。
奧托放棄了進口染料的打算,他把船分解成木料儲存在一個石庫裏。幾個星期以後,倉庫裏除了木屑以及饑餓的甲蟲以外,什麼也不剩。他隻好把甲蟲收集起來,小心翼翼地送往馬大珊,一個位於南部海域的叢林密布的島嶼。到了如今,馬大珊已經成為不毛之地,一棵樹也沒有了。他們建了大型的平底船,載滿木材,直接送去島上。有誰膽敢把蟲子帶回來就是殺頭的死罪。這些染料被裝在蠟油封口的瓶子裏,由經過特殊訓練的遊泳健將從島嶼帶回大陸。
這幾名僧人被派駐到馬大珊的火神殿。他們在那裏生活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半夜他們住的營房塌了,於是他們覺得受夠了。根據他們自己的描述,他們等到天黑才遊回大陸,一路上將一截斷梁舉在頭頂。他們所求的(他們自稱)不過是在北島北邊的曠野中找一塊荒蕪的土地——如果有選擇,就選一座山——建立一個社區,在皇帝按照他們的建築規格為他們所建的神殿裏安靜平和地供奉他們的神。作為回報,皇帝陛下可以得到這截斷梁,和裏麵的甲蟲。
幸運的是,值勤官本身是南方人,來自散落在貝洛伊薩灣沿岸的小王國中的某一個。他從來沒有去過產甲蟲的國家,但他聽過相關的傳說……他采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讓他的手下在屋頂幾個巨大的鉛製蓄水池中挑了一個,切開一個口子,把那截受侵蝕的斷梁包在麻布袋裏放了進去,然後再把開口封好。他快速而機智的反應很可能拯救了整個歐東廷。木製建築在這裏是很常見的。回想佩迪卡斯四世在位期間發生的大火災,再把房屋被侵蝕的速度放慢一點兒(隻不過用人龍接力,水桶滅火的方式可滅不了這些甲蟲),就可以想象這些甲蟲可能帶來的災害。
然後他把僧人關進牢房,坐下來寫了一份措辭有力的備忘錄。碰巧他的上級軍官出身商人家庭,對梅尊廷紫色染料很了解。他倒是什麼也沒寫,直接從位置上站起來去找駐地司令。後者去找了市長,市長又去找了副議長,副議長立馬召集了緊急會議。
緊急會議由皇帝主持。
“我可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當我們從宮殿沿著長長的私人過道一路趕往議事廳時,李奧達斯對我說道,“召開緊急會議這種事非常罕見,隻有出現突發狀況的時候才會如此。我不認為——”
我的腳很疼,之前穿那雙恐怖的靴子穿得太久了。幸運的是,緊急會議出現的時候,那本聖書已經寫完了。因此,皇帝要穿什麼、怎麼坐,或者在皇帝進入議事廳前得在他腳下灑多少磅的玫瑰花瓣等,都沒有規定。倒是有一些為計劃好的正式會議準備的現成禮儀,但我們決定都不采用。
“另一件事。”我忽然停住腳步。李奧達斯往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又走回我身邊。
“什麼事?”他問。
“皇帝陛下,”我回道,“他知道嗎?”
“知道什麼?”
“我們演的這出該死的鬧劇啊。他知道嗎?說啊?”
李奧達斯猶豫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被問住。“知道。”他說,接著他又開口,“不過——”
“不過什麼?”
李奧達斯歎了口氣。我知道他認為現在討論這個不合時宜。“前一陣子,我們向他提出了這個主意。我們問,要是他病得厲害,我們去弄個替身頂替他怎麼樣?他很喜歡這個主意,把它當笑話聽。”
“前一陣子,”我重複道,“多久?”
李奧達斯聳聳肩,“兩年?”
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他知道此時此刻正有人冒充他嗎?說啊,他知道嗎?”
“不知道。沒機會提起。”李奧達斯迅速地補充道,“醫生沒料到他的病情這麼快就惡化了。在他第一次發病後的幾天,我們聽說了你的事,這純粹是運氣。我下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你。是你自己把事情複雜化的。逃得飛快還東躲西藏,我們浪費了幾周時間才找到你。等我們帶你回來時,皇帝陛下已經病得不輕,沒法聽取任何彙報了。”
我感覺膝蓋一軟,“他不會死吧?”
“哎呀,我的老天爺,不會。他會好起來的。隻需要多休息一段時間,就這樣。好了,拜托你別再浪費時間了,議員們等著呢。”
“讓他們等。”我對他說,“你以為我是誰,小職員嗎?”
我把手放在門把上的時候,李奧達斯還在我耳邊低聲說:“皇帝陛下不是個斯文人,而且他不怎麼看得上他那班忠實的顧問們。但他對金錢非常感興趣,誰讓我們總是缺錢呢。”然後他勉強對我露出一個絕望的笑容,“自然點兒。”我很想揍他一拳。可惜不能,我隻能拉開門把走進去。
正如我前麵說的,做賊,需要充分的勇氣,還需要對他的同胞保持一種高高在上的蔑視,至少是那些他想要偷竊的對象——那些非富即貴或有權有勢的人。你得讓自己有那種“憑什麼你什麼都有,我卻一貧如洗”的態度。他們憑什麼不勞而獲?我和他們一樣都是人,都是無敵驕陽的子孫,我也有權過上體麵的生活。因此,你不光偷他們的東西,還要把他們的房子翻得亂七八糟,還可以自行取用他們的白蘭地酒。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你對自己說,讓大革命爆發吧。如果不這麼想,你根本沒膽子偷他們的東西。
你可以說我有勇氣,說我秉持自然公正的原則,甚至可以說我膽識過人。反正,如果我不是賊,我還真沒膽子走進議事廳,端坐在桌子的上首,開始發號施令。同時,我很幸運地有我的父親作榜樣。我問自己,他會怎麼做,然後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好了,”我對議員們說,“快點兒坐下開始吧。”
一個糟老頭站起來,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但我已經從李奧達斯那裏聽過了。“這些我已經知道了。”我厲聲說道,他坐了下來,“提起這事,給值勤官一個嘉獎。那些甲蟲危害很大,我要一連的衛兵看守那個蓄水箱。”
除了坐在我左邊的老頭子在奮筆疾書以外,其他人一動也不敢動。那種目瞪口呆般的安靜不是出於震驚,不是那種察覺到皇帝陛下舉止怪異而做出的反應。我提醒自己,皇帝陛下將歐東廷從內戰的深淵中拖出來,走向和平與繁榮,靠的就是強硬的個性。議員們如此戰戰兢兢不過是因為他們一如既往地怕我。“行了,”我說,“現在,說說下一步,我們該怎麼應對?”
我環顧四周,周圍的人全都避開了我的眼神。“說吧,”我說,“我要聽聽你們有什麼點子。”
另一個糟老頭——我看過他的畫像,知道他是供應大臣,但記不得他的名字了——站起來說,薩尚處理這種甲蟲的方式值得借鑒。我們必須在甲蟲造成的威脅與它能帶來的經濟效益之間取平衡點。因此,找一個島嶼,最好是近海岸但又完全隔絕的——
“好了,這些話都省省吧,”我說,“給我推薦五個合適的島嶼。如果你們說不上來,我來替你們說。先從普拉提島說起。誰能詳細地說說普拉提島的狀況。”
“陛下恕罪,普拉提是下下之選。島上有幾百個居民,很難防止偷渡上島的人(因為島的一麵全是懸崖,懸崖下方分布著一連串的小海灣)而且島上沒有淡水水源。”又有人推薦阿克瑞斯島,問題是,從阿克瑞斯無法遊到大陸海岸,你會淹死的。好吧,諾伊島怎麼樣?有淡水,而且——
“等等,”我說,“這見鬼的諾伊島在哪裏?”
房間裏頓時鴉雀無聲。有那麼一陣子,我以為自己出了大醜。很快我意識到,除了提名的那個糟老頭以外,居然沒有人聽說過這個島的名字。就連提名人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島究竟在哪兒。和什麼委員會扯上關係確實會把人的智商降低至少三分之一,這是我學到的第一條有用的經驗。
“我們查一下,”我說,“來人,拿地圖來。”
(第二條經驗:懂得適時地耐住性子。)
我們發現,諾伊島居然是個不錯的選擇。這是一個新月形的狹長岩島,距北島東北海岸有一裏,位置偏遠,海灘平坦,而且沒有凜冽的海風。它位於大陸之間的海峽,常年風平浪靜,水深不足以讓海船進入(是我提出了海盜攻擊的問題,我很驕傲)。島上缺乏表層土壤,但那又如何?再說,島上已經有現成的建築了,是一座廢棄已久的修道院遺址。
“很好,”我說,“問題解決了。把那見鬼的鉛箱子用船運去諾伊島,越快越好。在此之前膽敢開箱的,處以斷手之刑。在修道院遺址上重建出可供五百名駐軍入住的營房——別對我愁眉苦臉的,財政大臣閣下,這些常規軍,我們反正都要出錢養的,不如讓他們出點兒力。還有,要建石穀倉和木料棚,我要所有的建築材料不是石頭就是磚頭。三個月內我要看到染料的樣品,然後我們再考慮怎麼賺錢。”我頓了一下,“還有什麼事嗎?”
在回去的路上我差點兒吐在走廊裏,但我忍住了。等我們平安回到宮殿裏的時候,李奧達斯問我:“你確定以前沒見過皇帝陛下嗎?”
“我熟悉那一類型的人。”我說,“我沒搞砸吧?”
他沒回答,古怪地看了我很久。“這下,計劃得調整一下。”他說。
“哦,老天爺,”我問道,“你什麼意思?”
他眼中閃閃發光。“我們會成功的,”他說,“我真的認為這次我們能逃過一劫。”
我真是自作自受。這是早在我被母親抱在膝頭,她讓我折被單的時候我就該學到的教訓。如果有人強迫你做你不喜歡做的事,別拒絕,把事情搞砸就行了。很明顯,我做得太好了。
“我們原本估計著,可以教會你所有的宮廷禮儀,”李奧達斯繼續說,“我們寄希望於你能大致學會他的習慣、怪癖以及口頭禪之類的。但我們沒料到你居然連思維方式都和他一樣。”
我聳聳肩,“我是個小偷。”
“別扯了。真的,你完全可以當個演員。”他站起來,倒了一杯酒。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以至於酒潑了一半出來,“我從內戰時就跟著他,算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了,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某些舉動跟他一模一樣。我之前居然沒有覺察。”他轉身看著我,“你知道嗎?你讓我想起了七年前的他,在他開始沉迷酒色,昏天黑地之前。那時他心裏有一股不自覺的衝勁。最近幾年,他幾乎是在扮演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在某些方麵,你比他還要像他。你不知道我心裏——”
他的話讓我很不自在。“隨你怎麼說,”我說,“但這不是重點。我是說,剛才的會議是突發狀況,我們都沒意見。但我可不想再摻和進類似的場合了。剩下的應該全是場麵活。等事情一完,我就可以脫身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遠令我永生難忘。“我要坦白一件事,”他說,“皇帝陛下兩天前去世了。”
我十二歲那年病得很厲害。家裏人從讚吉安給我請了個大夫。他讓我喝下用一個小棕瓶裝的油膩膩的玩意兒。喝了就能止痛,他說。他騙人。這玩意兒並沒有減輕一絲痛苦。但我已經疼得不在乎了。就好像疼痛隔著桌子坐在我對麵,我可以直接轉身背對著它。你疼你的,我對它說,我完全不受影響。
又有一次,在交易中因為意見不合我被割了一刀。可能那刀不幹淨,不管怎麼說,我掙紮著爬到一個地方躲起來,很快就發起了高燒。我全身疼痛難忍,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不過——那又怎麼樣,沒關係,我隻要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看它能拿我怎麼辦。後來,我清醒了。之後還有某一次,我全身又酸痛又僵硬,像一條病弱的狗,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從這些經曆中,我總結出對付疼痛的辦法。那就是千萬不要試圖去避免疼痛,那樣行不通。反正遲早哪裏都會痛。想要避免疼痛,就好像要甩開你自己的影子一樣是不可能的。讓它開始發作,讓它自己結束,最壞不過是死,那又有什麼可怕的?
我重重地打了他一拳,連指關節都蹭破了皮。他從椅子上翻倒在地,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糟糕,我想,我把他打死了。在目前這種局麵下,這可真是明智之舉啊。
老毛病不好改啊,我已經開始盤算怎樣才能在不驚動人的前提下穿過庭院到城門樓去。這時,他呻吟著坐了起來。然後他看著我。
“放心吧,”我說,“我沒打算再打你。”
剛才那一拳把他的嘴唇打破了。他不太習慣那種感覺,用手指探上去,好像要研究一下嘴唇為什麼忽然腫了起來。“起來,”我說,“坐下,我們談談。”
我們談了一整夜,直到我頭痛欲裂,眼皮都睜不開為止。我不知道無敵驕陽在漫漫長夜裏創造天地的時候是什麼感想。我們和他一樣,做的都是雄心萬丈、影響深遠,同時也是自討苦吃的事。但無論如何,我們做到了。我們根據當前的局勢重新製訂了最適合我們的計劃,一個新的開始,一次重生。
我們決定,必須鏟除谘政院。真可惜,他們全都是好人哪,他們中有些人相當聰明,大部分是忠臣。可惜他們追隨皇帝時間太久,位高權重,很難將他們降職或是架空,因此必須幹掉他們。作為幌子,我們將不得不宣布發現了一起隱藏很深的針對皇帝陛下的陰謀——隻有采取快速、果斷的行動才能鏟除毒瘤,拯救帝國。這種說法應該會得到人民的擁護。
幸運的是,有足夠多更加年輕的好人來頂替他們。我把這事交給李奧達斯來處理,因為我對這些人一點兒也不了解。多虧了聖書的荒謬思想,在歐東廷皇朝隻有位於金字塔最頂端的那些人(換句話說,就是谘政院)才有資格接近皇帝,了解他。皇帝將政事通過行政管理係統層層分派,其他的人隻是係統的一分子。宮裏的仆人和侍從將經曆一次徹底的清洗,但至少我們不用殺了他們。我們給他們每人發放了一大筆贈金以及一封證明書。
“皇後怎麼辦?”我問道。
他聳聳肩,“我倒想殺了她,你又不肯。”
“你說得對。”
“這樣的話,”他撓撓頭,“你就別操心了。她永遠不會回宮的。她根本就不想回宮。她有自己的小朝廷以及大筆的財產,別管她,讓她就那麼過下去。”他頓了一下,說道,“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可能愛著一個多年未見的人,而且正是因為她,你失去了一切,連你的家族都把你除名了?”
“你說得對。”我說,“你壓根兒就不了解我。”
他沒理我,繼續說道:“要是你不顧一切想要和她在一起的話,我倒能理解。但你又不想。你不讓我除掉她,但隻要一想到要和她見麵,你就嚇得失魂落魄的。要我說,這種愛情可夠滑稽的。”
“我才沒有。”
“離婚呢。”我問道。他完全不讚成這個主意。皇後很受歡迎。而且她的家族關係也需要得到安撫,不然戰後才愈合的傷口又要被切開。我必須記住(他對我說),理論上,皇後也是政府的執政官,不僅僅是皇帝的妻子,這就是為什麼金幣的正麵是他們並排坐的畫像。他本來還要解釋這背後的立憲史,但我截斷了他的話頭。“不過,別擔心,”他讓我放心,“這對我們有利。她有自己的朝廷和大臣,完全能自給自足。而且她很明確地宣稱不想和你——哦,他有什麼瓜葛。說實話,她不會給我們添什麼大麻煩的。”
染料工廠在兩個月又兩周零一天的時候建好了。顯然,當我的前任給出一個期限,他期待的是提前完工,不然就有麻煩了。實際上,我對他越了解,越尊重他。從本質上來說,這個帝國是由兩個人來統治的——醉酒的皇帝和清醒的皇帝。他們很少有意見一致的時候,但由於兩個人都有把事情搞定的能耐,同時他們感興趣的事情又截然不同,因此他們的意見分歧不重要。
“是真的嗎,”有一次我問李奧達斯,“是他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嗎?”
他皺著眉頭看我。“沒有證據。”他說。
“是真的嗎?”
“我放了三粒鹽龍首在老爺子的酒裏。”李奧達斯回道,“他不會感到任何痛苦,隻是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而已。這是出於好意。”
這身皇室禮服我永遠也穿不習慣,但我忍下來了。我發現,沒完沒了的儀式看似浪費時間,卻是我真正可以用來思考的時段——要考慮的事情多著呢。皇帝得學會在第一次看資料的時候就把他需要的所有信息記在腦子裏,這樣他就不需要寫在紙上的事實與數據了。當他穿著那身白癡服裝坐在那裏的時候,他的腦子就真正開始工作了。他沉思著,反省著,在腦海裏把對立的意見翻來覆去地考量著。他孤獨而遠離喧囂,如同一位端坐在沙漠裏的一根柱子頂端的哲學家。我們的體製有諸多優點,其中之一就是允許一個人在合適的時間,根據彙總的信息,不受幹擾地獨立做出決策,而不是受一群吵吵嚷嚷、自我服務的政客所迫。當一個人在有助於成熟且嚴肅思考的環境下,不受幹擾地行事,就是像我這樣的傻瓜都能做出明智的決定。我發現,當議員隻對我一人負責,並且又怕我怕得要死的時候,他們就既能把事情辦好又不會犯規。是的,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是走在一條六寸寬、十層高的獨木橋上,在黑暗中,在雨中,一隻手還拿著七十磅重的口袋——但這種情況通常一天隻有一兩次。不管如何,我都已經習慣了這所有的一切。勇氣,或者說膽量,不管對罪犯還是神皇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
總的來說,我過得不錯。因此當李奧達斯闖進我的寢室,告訴我,我們遇上了大麻煩的時候,我大為震驚。根據滴漏鐘,此時距早朝還有兩個半小時。“這全都是你的錯。”在我用指節揉眼睛的時候他加了一句,“我就不該聽你的。”
我催促他別胡言亂語,講點兒道理吧。他告訴我,皇宮受到了攻擊。
“我們被包圍了,”他說,“衛兵此時正在堅守,但你不能相信那些狗雜種。他們遲早會背棄我們的,我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臟話。“拜托,到底是誰在攻擊我們?”
“是她,”他衝我大聲地嚷道,“是皇後。”
我不得不把他推倒在地,用一把刀指著他的喉嚨。等他鎮定下來以後,我才讓他起來。他總算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
這純粹是粗心大意釀出的禍,沒別的。李奧達斯本該記得我們除掉的資深議員中有四名是皇後的官方顧問,不是皇帝的。這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但他們出身於重要的北島家族,而皇後有大量的領地在北島。因四個領頭家族蒙羞而產生的不滿讓她在當地收租時遇到了困難,於是她承諾會展開調查。她的細作(李奧達斯不得不承認他對細作的身份完全沒有頭緒)報告說,根本沒有什麼陰謀,如果有他們早該知道的。
皇後自認為對她的丈夫了如指掌,將這場大屠殺視為證據,說明皇帝終於跨過了從墮落到精神崩潰之間那道薄如蟬翼的界限。她把自己的看法和剩餘的顧問分享,後者提醒了她身為皇後對帝國的職責所在。既然沒有直係的繼承人,她本人(既是皇室家族的遠親,又是皇後)即是順位繼承人。將發瘋的皇帝控製起來,以攝政的方式掌權,直到皇帝恢複正常或死亡,這既是她的權利,也是她的義務。顧問們還提到,很久以前他們就預見到會發生類似的事件,已經向最高指揮部七名成員中的五名打探了口風。如果皇後想要幹預的話,她會得到軍方以及本土水軍艦隊的支持。深水軍團已經出海兩個月了,正在執行將海盜驅離恩戈尼亞的任務,等他們回師時,一切已成定局,多半不會再插手此事。
“都是你的錯。”他不停地重複道,“我讓你殺了她,你不幹,偏要做浪漫英雄。現在我們死定了。內戰注定會爆發,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
“叫衛兵的指揮官來。”我對他說。
在等人的時候,我穿了幾件衣服,同時從窗戶裏向外觀望。沒戲。皇宮的建築設計費盡心機,以保證刺客不能從外麵爬進來。同樣,我也無法從裏麵爬出去。沒有窗沿可踏腳,牆麵陡然直落向鋪磚的中庭。或許我可以大搖大擺地從門口沿著走廊走出去——畢竟這是我的宮殿。有意思,很想看看我能走出多遠。我想起一件事,於是我跪在地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大箱子。箱子底部,埋在一堆上好的絲綢襯衫下麵的,是我那盒染料。我把盒子拿出來,又放回去。自從建了染料工廠以後,我手頭這件唯一的家當價值跌了近百分之九十。我可真是天才。
李奧達斯帶著衛兵隊長回來了。我讓他坐在床上,然後轉向李奧達斯。“我現在不需要你,”我說,“在外麵等著。”
他瞪著我看了一會兒,出去了。我轉向隊長。“彙報吧。”我說。
情況不妙。他們的的確確包圍了我們。唯一有可能瞞得過他們的出路是馬廄的院子裏一條經酒窖通往河邊的地道。到了河邊,應該比較容易找條船。到了三指瀑布,再走陸路,明天中午以前我就能到達切裏爾。那裏肯定有開往佩爾米亞或者維薩尼共和國的船。如果他們已經在監控這些海港了,斯圖加灣沿岸的一個小漁村或許是我們最好的選擇。一般來說帶上兩大袋的寶石和現金——
我搖搖頭。“告訴皇後,我要見她。”我說,“最好的解決方式是麵對麵坐下來談。”
他看起來很失望。我猜他更喜歡到國外旅行,再說,一個有經驗的軍官在共和國總能找到工作。“馬上去辦,陛下。”他說完敬了個禮,離開了。
我發現,逃跑的最大問題,就是最後你總是落得孑然一身。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一讓李奧達斯進來,他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他滿頭大汗。我以前不知道他居然還會出汗。“你怎麼敢命令我出去?你以為你是誰?”
我很想仰頭大笑。“閉嘴坐下,”我說,“不然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他瞪著我,臉色變得慘白。我想他可能認出了老熟人。
我忙著給自己穿上合適的禮服。不是全套的正裝,是聖書規定的接待來談判投降條款的敵人時穿的半正式場合的禮服。我要照章辦事。一旦穿上希瑪申袍9和赫利克萊米斯,戴上小一點兒的三重冕,我就感覺好多了,更像我了,如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的話。我打量著鏡子裏的自己,發現——
“你還穿著拖鞋。”李奧達斯指出。
“什麼?哎呀,老天爺。謝謝。”我一邊把拖鞋踢掉,把腳塞進裝飾著金色帶扣的便鞋,一邊說道,“怎麼樣?還行嗎?”
“什麼行不行的?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打開檀香木盒,拿出我的柳葉刃小刀。在希瑪申袍的內褶裏,我讓人縫了一個裝小刀的口袋,以牛皮加固。聖書的規定已經很完美了,但人總要進步。“你最好取消早朝。”我說,“召開緊急會議,拖住他們,告訴他們我馬上就到。別在那裏傻站著,快去。”
他一言不發地走了。我坐下來,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不再發抖。然後我等著衛兵護送我去和皇後會麵。
“她在藍色回廊那裏等你。”我們沿著後樓梯走下去的時候,隊長在我耳邊悄悄說道,“她帶了五個衛兵。她堅持要這麼做。”
“把他們弄走,”我說,“我會在柱廊下等著。然後你也離開,明白嗎?”
他不讚成這個主意。守護我的安全是他的首要職責。“沒事的。”我對他說,“照我說的做。”
柱廊位於藍色回廊的西頭,以佐納拉斯的《升天節》壁畫聞名。我坐在陰影裏頭等了挺長一段時間,用指甲摳掉那些鬆脫的彩色灰泥,直到隊長占了上風,皇後的衛兵撤退為止。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她爭執起來聲音又大又清脆,顯得很惱怒。隊長比我勇敢多了,我應該提拔他做將軍。
他出去的時候經過我身邊,小聲地嘟囔道:“我把她交給你了。祝你好運。”
我朝他一笑,然後站起來走到陽光下。
她站在回廊花園的草地上,麵朝另一邊。遠遠看去,讓人分不清是不是她。她穿著時髦的女式儀仗鎧甲。我勉強走到草坪的一半,就踟躕不前了。她的頭發分成幾束紮起來,上麵點綴著一串串的淡水珍珠,像一張蛛網蒙在發間。
她轉身看到我,皺起了眉頭,接著她張大了嘴。
“哦,我的老天啊!”她說,“是你。”
我還得再坦白一件事。
我之前說過,我的家庭屬於貴族階層,但很窮。我還說過,我有個哥哥。這些全都是大實話。隻不過我可能掩蓋了一個事實,就是我和我哥哥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除了我比他高了四分之三寸以外。另外我還忘了說,娶了我表妹的是我哥哥。
“是你,”她說,“對吧?”
盡管我們倆長得一模一樣,還是有幾個人能分辨出來。我的父親就總能區分我們,母親大部分時間沒問題,但不是百分之百。還有幾個仆人,以及我的表妹。
她走近一點兒,看著我。“你添了道傷疤。”她說。
我點點頭,“他們特意割的。順便問一下,他的傷疤是怎麼來的?”
她忽然笑了,陽光瞬間照耀大地。“是你幹的。”她說,“舞會前夜,他很不高興你可以去,而他不行,你們倆打了一架,你拿瓶子砸了他。”她湊近一點兒仔細打量著。“不一樣,”她說,“他的傷疤更彎曲一些。老天啊,我以為你死了。”
運氣不好,我想。“對不起。”我說。
“對不起。”她把這句話甩回給我,“天哪,十五年了,你讓我以為——”
我們家族有雙胞胎的遺傳。我祖父有一個雙胞胎姐妹,幾代以前也出過一對雙胞胎兄弟。“我跑了,”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當時發了什麼神經,就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嫁給尼基佛魯斯家的小子——”
“你這傻蛋。”她說,“城裏人都說他死了。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
“胡扯。”她說完開始吻我。
接下來,我們傾心長談,覺得時間太短。她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她現在的想法和十六歲那年完全不一樣了。先說舞會上發生的那件荒唐事(你很難憎恨一個剛被你揍得半死不活的人,她說,但她確實對我做的蠢事很惱火),之後的十五年她慢慢長大成熟,意識到,和大局相比,浪漫的愛情並沒有那麼重要。她當時那麼惱火,是因為她把一切都設計好了,而我則毀了整個計劃。她是打算要嫁給尼基佛魯斯家的草包,但這隻是一種名義上的婚姻。很自然地,他會有情婦,而她也會有情人,具體地說是一個情人,再具體地說,就是我。我會成為她的秘密戀人。她喜歡我,因為我常逗得她開懷大笑。而且我也不是古板的人,她覺得和我在一起,她不用裝腔作勢,可以表現自己的真性情。而我偏偏要來破壞這一切。我不是一向都知道她的臭脾氣嘛。
後來他們告訴她我死了,於是刹那間世上所有的味道都消失了,就好像每頓都在吃清湯寡水似的,她是這麼形容當時的感覺。沒有傷心欲絕,也沒有尋死覓活,隻是她那正當體麵的生活變得常年單調乏味,沒什麼值得開心的。
她和我哥哥結婚是因為她必須這麼做,盡管她一直以來都很討厭他。但是,當時內戰剛結束,我父親和他僅存的兒子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她父親和她是第二順位繼承人,她沒得選,要麼通過聯姻把兩支並作一支,要麼死。她告訴我,她沒怎麼考慮就做了決定。令她難以忍受的是,她不得不和一個禽獸生活在一起,而這禽獸還頂著她已經逝世的最好的朋友的臉。這簡直是場惡作劇,她說,而她更傾向於把這一切都歸罪於我。不過,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我很抱歉他們暗殺了你父親。”她告訴我,“他是個和藹的老頑童,一直對我很好。”
不是他們,是李奧達斯,我的顧問,我強有力的助手,或許還算是朋友?我決定不必告訴她這一點。
“有一次我問他,”她繼續說道,“為什麼他不除掉我,既然我們互相厭惡,而他又急需一個繼承人——他知道如果他強迫我的話,我會扭斷他的兩隻胳膊。履行職責歸履行職責,但人總有底線。他回答道,他也很想這麼幹,但我讓他想起了你。”她頓了一下,“他很喜歡你,你知道嗎?他說他從來沒表現出來,因為他不能。他太嫉妒你了。”
在經受了那麼多打擊之後,這一下徹底擊垮了我。我想坐在欄杆上,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大笑著把我拉起來,差點兒沒把我胳膊拽脫臼了。
“我知道你的感受,”她說,“但你當時還是個孩子,你不可能理解這麼複雜的情感。”她頓了一下,說道,“好了,這麼多年你都在做什麼?”
“我是個小偷,”我說,“我偷絲綢以及有價值的紡織品。”
她的雙眉挑了起來。“這肯定是份特別有趣的工作。”她說。
“這是個下賤行當。”我說。
她皺起了眉頭,“你說真的嗎?這十五年以來,你真的靠這行吃飯,養活自己?一定很艱難吧,還很危險。我做不到,我沒法靠自己生活。”
皇後出席谘政院會議是史無前例的,即使那些最傑出的皇後也沒有這麼做。但沒人試圖阻止我表妹,這足以說明她的厲害了。她甚至沒有多說廢話——正如她所說的,人總有底線——隻是氣勢洶洶地坐在我身邊,而我正向大家解釋,有新的證據顯示他們的前任所謂謀反的罪名是被人栽贓陷害的。我很震驚,我對他們說,我下決心要找出事情的真相。我感謝皇後將事實呈到禦前。同時,她已經命令她的士兵退到城外六裏的炮兵營。我提議感謝那些支持皇後做出艱難決定,讓我得知局勢進展的將軍們。他們的行為是對帝國的真正忠誠。
“必須除掉他們,”她事後對我說,“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真讓人頭疼,他們都是勇猛的將士。不過,我們隻要保證在找到頂替他們的人之前別卷入戰爭就成了。”
我提名衛兵隊長。她說這名隊長是她離開皇宮以後才上任的,因此她不熟悉此人,不過她會遵命行事。
“遵命個鬼,”我說,“我哪有資格?我不是該死的皇帝,隻是個小偷。”
她皺著眉頭看著我。“你錯了,”她說,“你就是皇帝。他死了以後,你就繼承了皇位。這是法律規定的。”我想爭辯,但她沒給我機會張口。“實際上,嚴格來說,你的統治權始於你父親去世的那一刻。你有沒有加冕無關緊要,這是聖書規定的。你成為共同執政的皇帝已經五年了。這不是一個選擇,這是事實。你怎麼想並不重要。”她停下話頭望著我,“你在笑什麼?”
我沒告訴她,不然她會更惱火。我隻是在想,在過去的五年裏,我一直以為自己觸犯了法律,其實我沒有。畢竟皇帝在自己的領土上可以為所欲為,在國外,我有外交豁免權。早知道,我就不用給那麼多鍋盔頭帶來痛苦了。
我沒有告訴李奧達斯真相,據說蒙在鼓裏的人最幸福。再說,真相過於離奇,不值得費心去解釋。我隻是告訴他,皇後同意為了帝國的利益,繼續我們的替身計劃,所以萬事大吉。他有點兒吃驚,但沒說什麼。我意識到,作為一名政客以及一名領袖,他對皇後懷有極大的尊重。皇後和他屬於同一陣線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雖然讓他有點兒困惑,但更多的是驚喜。自從上次我在宮殿裏嗬斥過他以後,他的態度變了很多。我覺得這和我的語氣、語調有關。我現在是他的主人,他是條忠實的狗,如此而已。而帝國需要忠實的狗。
這種改變並沒有讓他保持沉默,他現在還是經常爭論——不過,不是和我,是和她。很自然地,她和我共同承擔幕後的思考和策劃。她懂得很多關於經濟、幣值波動以及阿伊利亞的局勢之類的事情。她就是歐東廷僅存的合法統治機構。但她不是皇帝,因此,我們三個在召開政策會議時,我通常會發表意見,李奧達斯會提出反對,然後他就開始和皇後爭執起來,指出我的提議裏那些明晃晃的錯誤以及邏輯上的失敗,激動得幾乎顧不上用外交辭令,好像我根本不在屋子裏似的。然後她會把他剛才講的翻譯成我能聽得懂的大白話,最終我們很快——事實上,是令人驚訝的快——達成一致,做出決策,李奧達斯負責執行。
皇後回城一事在人民群眾中獲得了積極的反響。皇帝不需要受歡迎——就算有也最多維持幾天,到不了幾周時間——而皇後,雖然通常隻在正式場合才出現在公眾視線裏,但不知為什麼,人民總是選擇愛戴她,將她塑造為愛民如子的優雅天使,他們覺得如果對皇後適當地尊崇,她甚至可以在我麵前或在無敵驕陽麵前為民請命。這種情況曆朝曆代都有。皇後搬回皇宮居住的消息在民間引起了令人尷尬的歡呼雀躍:人民的心願終於清清楚楚地被傳達到上層,我們很快會擁有浴紫而生的繼承人,帝國將永遠繁榮昌盛。
幸好他們不知道寢殿的安排。我的寢宮在百歲宮,她的在西翼,兩者之間走路要一個小時,其間還要經過沒完沒了的長長的走廊以及上上下下共六段樓梯。“你還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對我說,“但——”我無所謂。自從舞會那晚出事以後,我至今還深感羞愧,而且我不想肋骨再被打斷。
“不過,我們是得考慮這件事了。”一天早晨我們吃早餐的時候,她活潑地說道。皇後回宮的另一個好處,是聖書規定我們每周有兩個早晨可以待在一起,沒有早朝,在早晨時間過了一半之前都不需要正式露麵。“我們得想辦法解決繼承人的事。這是政治上唯一的大問題。”
她的話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想辦法解決’是什麼意思?”
她忽然對我嫣然一笑。是那種半夜準備從房間爬出去看鬥雞的狡黠的笑,有那麼一瞬間,我們好像重回十六歲。“我們需要的,”她說,“是個小寶寶。”
“浴紫而生”這個表達方式如今已經被應用得太過於廣泛了,讓我們重申一下它的本義。
位於百歲宮三樓的紫殿,傳統上是皇後分娩的區域。自從一百七十年前,克裏奧法二世將原有的臟兮兮、已經開始剝落的牆皮鏟掉,代之以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令人驚豔的新古典風格的壁畫以後,紫殿再也不是紫色的了。這裏是皇後分娩的地方,“浴紫而生”的本義就是指在紫廳出生的王子或公主,且他們的父親是在位的皇帝。
要製造這樣的喜訊,需要一個即使以歐東廷皇朝的標準來衡量也是格外精妙的陰謀。首先,我們要找到一名懷孕的婦人——懷孕的婦人很多,但我們需要一個平民,最好是地位低下的仆人,沒有丈夫、沒有家庭,願意放棄自己的孩子來換取舒適的生活和保障。她必須被藏在離紫殿很近,又無人知曉的地方。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一個被遺忘了近三十年的小套間(令人驚奇的是,在皇宮這樣大的建築裏這種事經常發生)。接著,皇後表現出明顯的懷孕征兆。消息傳開來以後,瘋狂迷戀她的忠實國民欣喜若狂。她自己卻相當惱火——她必須服用味道怪異的催吐藥來模擬晨吐,綁在肚子上的墊子也讓她煩得要命。這一切都讓她的脾氣好不起來。衛兵隊長——他的名字是裴理斯,出生於薩尚(按理說,他在他的祖國原是一名王子,後來被流放了,不過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套故事),是個好人,我們任命他為禦馬監伯爵10及內務次長,前者實際上就是武裝力量的總司令,後者即是文官之首。我們編了一套老掉牙的鬼話,告訴他,為了阻止暗殺新生兒繼承人的陰謀,我們需要在紫殿準備一個替身。他早已徹底習慣了歐東廷皇室的傳統,因此毫無保留地相信了這套說法。除了這兩位,皇後的侍女、兩名醫生以及少數幾個值得信任的仆人以外,沒有人知道此事。也正因如此,讓人格外地感到焦慮。不管怎麼樣,我們成功了。等到瓜熟蒂落的時候,一名健康的男嬰在紫殿誕生。由主教以及學院的院長施以膏禮以後,他就被包在紫色的繈褓(我很驕傲地說,用的是我們自己的甲蟲養殖農場製出的染料)中,迅速送到皇家育嬰室去。之後的三年,除了育嬰室的保姆以外,沒有人會見到他。多虧了聖書,真是絕妙的規定啊,不愧為帝國興盛的真正基石。
我們給這男孩取名為阿利西奧斯,在古老的語言中,是“真命天子”或“真品”的意思。
幾個月以後,我湊巧看到一份關於男孩母親的背景調查報告。警衛隊調查了皇宮裏所有的仆人,下至馬廄小廝以及淘糞人。調查令人恐怖而徹底。我毫不意外地發現,她的母親原是一名侍女,受雇於皇室家族的一個古老分支。這一支的皇族成員隨後在內戰中被屠戮一空。沒有記錄顯示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而她的侍女母親也在二十六歲就拿著養老金被遣送出去。之後這名侍女嫁了人,她的丈夫很快就把養老金揮霍一空。我有一種很不安的感覺,覺得歐東廷皇室家族,也就是我的家族,有點像旋花草,你以為你把它連根拔起了,它又忽然在鋪路石的裂縫中探出頭來,還沒等你反應過來,它就已經占據了整個花園。
之後幾年發生了不少事:瘟疫、多利亞地震、均田危機以及第三次伊蓮戰爭等,我們都一一妥當處理。總的來說,我覺得我們幹得不錯。我說“我們”,其實是她在處理這些事,李奧達斯幫了不少忙,還有裴理斯,在我們剛處決了所有能力出眾的將軍的困境中,他仍然出色地完成了本職工作。而我則照聖書規定,按部就班地履行著我的職責。當然百年以後,人們會把這些政績都歸功於我,稱頌我的成就、我的智慧和我的憐憫心。在維薩尼危機的尾聲,元老院授予我“偉人”的尊號(元老院中的貴人派傾向於以“智者”為號,但他們在投票表決中敗北),並尊我為“國父”。
我在整個皇宮唯一勉強可保留隱私的城門樓北塔單獨召見了禦服監。我下令把所有的門都鎖上並上閂,同時在每個出口都布下了三倍的衛兵。
“行了,現在說說這些衣服。”我說,那可憐的禦服監嚇得臉都綠了。我當時穿著全套的禮服——迪維遜、克萊米斯袍以及神聖的拉羅斯巾。我指著身上的行頭說:“我們得想個辦法,都發臭了。”
他看著我說:“是,陛下。”
“又臭又油膩,還生了蟲。我再也受不了了,你得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遵命,陛下。”他等了一會兒,又說道,“您想添置一套新的嗎?”
我瞪著他,“你辦得到?”
“沒問題。”
沒理由這麼容易啊。上百年的傳統,還有聖書的規定。“真的?”
他解釋道,沒錯,聖書規定禮服如同它代表的權力和威信一樣,是神聖不容侵犯且不可更改的。當然,也沒人想大肆更改。但是(他接著說),關鍵是要理解禮服的本質。正如鐵打的帝國、流水的皇帝,禮服的布料時不時就有損壞,或是因為穿著或是因為難以避免的老化。隻要不是故意破壞或自動舍棄——哪怕一根線、一塊金屬片都不行——禮服的保養、更換以及修繕全都是合法的。如果在此過程中,出現了腰帶稍微寬一點兒或者內襯略略長一點兒的情況,都不算褻瀆聖物,隻是符合常理而已。
我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好吧,下去辦事吧。他起身要走的時候,我又叫住了他。
“如果你剛才說的都可行,”我說,“為什麼這套禮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為什麼你沒有跟前幾任皇帝說?”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他們沒問啊。”
我陷入沉思。幾天以後我在一次正式的谘政院會議上宣布,我已經決定做一件將來會成為我最大成就、會是我當政期間的無上榮光,而且足以使我流芳百世的事。我告訴他們,我有意要寫一本新版的聖書。
不用說(我告訴那一張張震驚得麵無血色的臉),原版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會被保留。但我們必須麵對現實。聖書是很久以前寫的,當時的世界大不相同。我們可能沒有變化,但伊利亞、佩爾米亞、斯科利亞以及共和國都發生了巨變。那個年代,思科納還沒有被發現,梅尊廷還是個君主製的國家。要想保存傳統,我告訴他們,就必須與時俱進。眾所周知,我們的國家非常完美,擁有凡人所創製的最精煉最有效的政府體係——當年和我們並立的國家與政治力量,如今有一半已是雜草叢生的斷垣殘壁,而我們的政體卻得以保存,這個事實就是有力的證明。今天的我們,受同樣的法律製約、擁有同樣的國境線,在同一家族的統治下。關鍵是,故步自封不能助我們贏得今日的安定繁榮。先賢是我們的引導者,卻不是我們的統治者;聖書可協助我們,卻不能奴役我們。我們麵對種種挑戰,逐一戰勝敵人,方得屹立於世,如同我們神聖的守護神一樣——永恒、無敵。
然而(我說),我們忠誠、親愛的朋友聖書,如同終日奔波的馬兒,或是在前線戰鬥了整個上午的士兵一樣,需要適度的休整。聖書裏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會改,但它真的需要成長,而我們已經將此進程拖延得太久了。因此,我提議增加附錄和注釋,以涵蓋近三百年的發展;同時為有歧義的章節加詳細的備注,以闡明其意。僅舉一例,聖書規定使用梅尊廷紫為某個固定階層的禮服色。如今我們已經有了自己的紫色染料——同樣的染料,隻是來源不同。我們需要對聖書做出修正,明確地表示“梅尊廷”隻是一個普遍的形容詞,不是專屬名詞。也許原句確實是特指某個產地,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隨之而來的變化,最初的意思已經不再適用。類似這樣的例子,我可以舉出一千個。我告訴他們,細節不重要,重要的是原則。我提醒他們,講述一個事實有很多方式,可以大聲也可以小聲,可以怒氣衝衝也可以麵帶微笑——隻要講的是事實,怎麼講重要嗎?
我給他們留了一段時間來琢磨我最後一句話的含義(其實什麼含義也沒有,不過誰知道他們會琢磨出什麼呢?),然後我站起來離開了,正好趕上下午的第一次接見。
我開始重寫聖書。說“重寫”,並不意味著我需要自己提筆。我安排了專門的人來寫作,這些人是由我手下專門負責挑人的人精選出來的。但我同時也告訴他們,他們寫出來的內容會由專門審稿的人審閱。由這些審稿的人來決定寫得好不好,是否符合宗旨。當然,成書以後印在書脊上的是我的名字。確切地說,不是我的,是他的名字。我們的名字。
我的目的是為攝政統治構建一個嚴格的、堅不可摧的框架。我不能單把這個主題拎出來,那就顯得太不尋常了。因此,我把這個主題混在一堆雜七雜八的內容裏頭——我補充一句,都是有用的好東西:各種新的規章製度以及儀式,更多的必須穿全套行頭的場合,讓皇帝有更多安靜思考的時間,更少玩樂、醉酒以及沉迷於壞習慣的時間等。李奧達斯和裴理斯也補充了不少真正實用的內容,以應對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浮出水麵的問題——比如貿易糾紛,新增的條款使貴族無法欺壓平民或榨幹農民的最後一滴血;比如當某個未知的蠻族憑空出現,威脅到我們現存文明的根基時,應該采取什麼措施。哦,我們還在司法係統的條文中做了點兒手腳,以使窮困潦倒的罪犯和小偷有機會脫罪,即使他們沒錢賄賂法官。但是更多的還是關於攝政統治的內容,因為在帝國的曆史上經常出現皇帝去世後留下繈褓中的嬰兒成為最高統治者的情況,結果往往是引發社會動亂。我改變了這一切。從今以後,將由首相、禦馬監伯爵以及內務次長共同行使攝政權。在兒皇帝長大成人以前,他們將擁有全麵的、無限製的統治權。唯一的限製條件是,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如果男孩在他們的看顧下死亡,他們也會被處死。佩爾米亞俗語說得好,要想雞和餃子一爐烤,你先得殺隻雞。
就在我準備好金蟬脫殼的時候,忽然起了要打開那個盒子的念頭。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它了。它就在那裏,在我床底下的箱子裏,埋在一堆幹淨的襯衫下麵。不用說,它現在的價值遠遠不如我上位前,但至少還可在鄉下換取一份頗為可觀的產業,或者在某個像伊利亞那樣不使用我們貨幣的偏遠國度的城裏,換取一間鴿子籠大小的夏日度假公寓。我把盒子拿出來,打開蓋子。
是的,盒子裏滿滿的都是甲蟲屍體。但是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很快我意識到是什麼不對勁了。當年我偷這個盒子的時候,根本沒見過真品是什麼樣子——這不能怪我,在梅尊廷以外隻有大概五個人見過。後來我們設立了甲蟲農場和染料工廠,我見過不少真品,盒子裏的甲蟲看起來不是同一品種,翅鞘的形狀不對。我拈起一隻,用食指和拇指碾碎,蟲子化為粉末。是黑色,不是紫色。我閉上眼睛,哭笑不得。這些甲蟲是贗品、假貨,一錢不值。
我仔細檢查著破損的封印。在明亮的燈光下,戴著我那副精致美麗,能看得更清楚的梅尊廷眼鏡,我很快就分辨出,這封印是偽造的,仿得相當逼真,看來是出自真正的藝術家之手。我歎了口氣。我意識到,許多謎團就此解開,包括當初這個盒子為什麼被人扔在閣樓的角落裏無人問津。那個人多半是個沒那麼天真,又比我有眼力的人。這麼多年以來,我唯一的“戰利品”,我事業的奠基石,我的信念所在,隻是個謊言。我關上盒子,把它丟進火裏。綠色的火焰騰地升起,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臭味。我不得不開窗透氣。
於是我隻得更改計劃去偷她的珠寶。結果發現太難了,幾乎不可能。幾個世紀以來,皇後的珠寶首飾一直是皇室的財產,由鍋盔頭中的精英部隊嚴密看守著。一旦少了一兩件,馬上就會被注意到。用假珠寶來偷龍轉鳳也行不通,需要專業的匠人才辦得到,而我已經失去了以前的聯絡網。最後,我不得不冒著呼嘯的寒風在一片漆黑中沿著窗台爬出去,再從一個小得可憐的天窗爬回來,幹翻了兩名衛兵,造成有人闖入五樓的假象,然後才施施然循原路返回我的寢殿。從專業的角度來講,這是我最成功的傑作之一,我很欣慰地發現自己寶刀未老。
我挑了三顆鑽石以及一顆紅寶石——全都是以無與倫比的美而聞名世界的大寶石。但我知道上哪兒才可以讓我在不受盤問的前提下將它們敲碎,重新切割。然而在我做好準備之前,把這些寶石藏在哪兒卻是另一個讓人頭疼的難題。整座宮殿內,允許我涉足的那些地方根本沒有什麼隱蔽的角落及裂縫之類的,總是有那麼一兩個該死的傻瓜男仆或女仆在那兒掃來掃去,撣來撣去。貼身藏著?想都別想,要知道皇帝的梳洗更衣由三名貼身男仆負責。我忽然靈機一動,把寶石包在一塊絲綢裏,塞進剛好送回來的神聖禦靴的尖頭處。這雙靴子之前被送去進行“無變更”的改製。靴子前麵的空隙剛好可以容下這些寶石,不至於弄痛我的腳趾頭,而且除了我沒人敢碰這雙禦靴。
現在我準備好離開了,但我還需要一具屍體。你可能以為很容易弄到,實際上並非如此。我下定決心從此以後做個好人,所以我決定用一具病死或真的遭遇意外死亡的屍體。如果奇跡出現,我那白蓮花般純潔的禦手能有機會接觸到屍體的話,這恰恰是關鍵所在。隻要我有選擇,我都會想方設法,一心向善。我首先承認,在過去那麼多年裏,我能生存下來,能獲得自由,能免於挨餓受凍,得歸功於盜竊和殺人這兩種手段。如今我受夠了。內心深處,我其實不喜歡這麼做。作為皇帝,我犯下的罪行其實比我當小偷時造成的危害要大得多——讓我無比震驚的是,我居然可以心安理得——這些罪行披著的外衣叫稅收、治國、司法以及聽起來沒有好多少的戰爭。然而稅收、治國、司法以及戰爭,這些就是我與生俱來的生活環境,出於種種意外,我居然能做到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遠離這種環境。現在,如果我能做到的話,我還會再逃一次。是時候離開這裏了——遠走高飛,回歸自我(至少這是生平第一次我對自己有了些模糊的認識——我知道我不是我的哥哥)。這算不算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一個人的私奔?沒錯,人不能一輩子逃避自己的責任,但我堅信你最起碼得試一下。
讓我猶豫不決的是舍不得離開她的念頭。我做不到。在你以為你已經擺脫追兵,奔向自由的時候,你的袖子卻在不知不覺間被門卡住了。而她就是勾住我的那片衣袖。連我都看得出來,她是帝國有史以來最好的統治者——好吧,至少是在馬西亞斯之後最好的統治者,當然我是有點兒偏心——而且她做這些事是那麼自然,好像一名能工巧匠,化繁為簡,舉重若輕。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如果有人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那他一定非常熱愛這一行。當我發現自己判斷錯誤時,簡直心花怒放。
提議出逃的反而是她。“你知道我現在很想做什麼嗎?”有一天,我們履行完職責,從神殿坐著一輛又大又醜的鍍金馬車回皇宮的時候,她對我說,“我想逃跑,從窗戶裏爬出去就此遠走高飛。”
我凝視著她,說:“我也是。”
“你不懂,”她回答道,“我說真的。我厭倦極了,寧可過那種睡在穀倉裏,挖挖鬱金香的日子。你大概覺得還好,因為你過了十五年自由的日子。至少現在你可以閉上眼睛,回想一下自由的滋味。我一輩子都被套牢在這種日子裏。”
我想起當年那個夜裏偷溜出去看鬥雞的女孩。“你說真的嗎?”我說。
“相信我吧,我從無虛言。”
我眉開眼笑,告訴她我把什麼藏在了靴子的尖頭裏。
天哪,這次出逃可費了老大的勁兒了。外人想暗殺皇帝和皇後固然困難,皇室夫婦自己要假死更是難上加難。
首先麵對的問題,就是我們需要兩具屍體,一男一女。我最初的計劃是利用狩獵活動的時機出逃。這是皇帝可以擺脫至少二十名如影隨形的衛兵的唯一機會。然而後麵的每一步隻會越來越難。因為我得把一具屍體偷運出來放在密林深處,給它穿上皇室獵裝,讓它不受幹擾地躺在那裏,直到林子裏的瘴氣以及小動物把它侵蝕得麵目全非。
皇後沒機會出獵,因此這個計劃被否決。但是她靈機一動,想出一個新的點子。我必須承認,就算是像我這樣一輩子都在逃跑而且對這一行自信滿滿的人,也不得不對她的主意佩服得五體投地。
眾所周知,在複活日,皇帝和皇後將身著全套禮服,乘坐小船,渡過切裏爾海峽到位於伊斯賽魯斯的新神殿去。在那裏,他們將在金色禮堂的鍍金穹頂下舉行聖餐祈福的儀式。為他們渡海而專門打造的船有一定的年頭了,體積也比較小,除了皇帝皇後以外,隻能再容納五個人。這就意味著,我們得將李奧達斯和裴理斯拉攏到我們這邊,再由他們去找三個能夠守口如瓶的士兵加入。我們認為這應該不成問題。當初是李奧達斯把我拉進這趟渾水裏的,因此他本來就欠我一次。而且他和裴理斯將替我們的新生兒攝政,成為手握實權的帝國統治者——我告訴他們,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天上掉餡餅”的機會啊(感謝李奧達斯,他通情達理地笑了起來)。我記著當時他們都沒有問我如此荒唐行事的原因,大概他們已經心知肚明了吧。李奧達斯和我,我們常有意見不合之處,但基本上他還算是個不錯的人。是的,他是殺害了我的父親,但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恨他。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用一句話形容,就是盡人皆知。那天純屬巧合,天氣惡劣,海上掀起了狂風暴雨。小船渡過了海峽,到了島上。共有兩千人目睹了皇帝和皇後行聖餐禮。在回程的時候,船翻了。李奧達斯、裴理斯以及三名士兵遊回了岸邊,但身著笨重的皇室禮服的皇帝和皇後,像石頭一樣沉入了海底。裴理斯三次潛入海中,試圖搭救我們,但最後不得不放棄。盡管如此,我認為如果不是他和裴理斯大權在握的話,這件事沒那麼容易擺平。用不了多久,等風聲平息下來,他們就再無阻礙了。
切裏爾海峽深不見底,皇帝和皇後的遺體(連同神聖的禮服)從此留在了海底,無法找回。隨他們怎麼編吧。
我們躲在小島岸邊的灌木叢裏直到天黑,並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然後我偷了一艘漁船,渡過海峽,抵達位於切裏爾陷坑的碼頭。裴理斯給了我一大筆現金,讓我們倆可以舒舒服服地前往阿利亞——這是個符合邏輯的選擇,我們和阿利亞人每隔五年就要打一場,一打就是兩年。再說一旦你習慣了那裏的生活,手頭又闊綽的話,那也不算是什麼太糟糕的地方。
後麵的事也沒什麼可說的。我們成了被上一任皇帝驅逐出境的歐東廷貴族,格拉菲奧斯伯爵及妻子尤多西亞。幸運的是,盡管我們被流放,卻並非身無分文。我們在東北地區有一份相當可觀的產業;在阿利利城也有一棟雖然小卻不乏迷人之處的房子;另外,這麼多年以來,我們在人造染料行業(我有沒有提起過,在我們金蟬脫殼的那一年,聲譽卓著的煉金術大師薩洛尼努斯發現了從廉價的礦物質裏提取紫色染料的方法?)的那點兒微薄投資也給我們帶來了不菲的回報。我們還有了一個兒子,是親生的。她是這麼說的,讓她永遠無法原諒的那個人已經死了——還死了兩回——而且她本來就挺喜歡我的。
我有很多不喜歡的事,說謊就是其中之一。我相信真相是堅固且不可侵蝕的,就像包裹在層層桃肉裏的核、就像河床上的鵝卵石。真相,就在那裏,一目了然且毫不含糊。問題在於你如何分辨它;在於學會如何區分冒名頂替者和原身、如何區分雙胞胎兄弟、如何區分黑色甲蟲和紫色甲蟲。當然,你越努力,失敗越多。
你想試就試吧。我隻給你一個提示:記住,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葉林 譯)
1 碼,英美製長度單位。1碼等於3 英尺,合0.9144米。
2 英裏,英美製長度單位。1英裏等於5280 英尺,合1.60931公裏。
3 磅,英美製質量或重量單位。1磅等於16盎司,合0.4536千克。
4 浴紫重生(Born in the Purple)文中因為皇室繼承人總是在皇宮的紫殿出生,因此有“出生顯赫”的意思。這裏是雙關語,指借由紫色染料帶來的財富開始新生活。
5 如前,雙關語。
6 指陸軍士兵。
7 文中借用了古希臘的一種外袍款式,像披肩一樣,包圍左右肩膀,在右肩膀處固定。
8 拉布蘭(Labarum)是指有凱樂符號的軍旗,該符號由基督的希臘語首兩個字母組成(ΧΡΙΣΤΟΣ),即χ 和ρ,由羅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首次使用。
9 古希臘人穿的大長袍係一塊長方形植物,由左肩披下。
10 禦馬監伯爵(The Count of the Stables)原來是羅馬和拜占庭時期負責管理馬廄,為黃石和軍隊提供馬匹的管製,後來演化為constable,即治安官、司令、守城將、百夫長、警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