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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紫而生浴紫而生
K.J.帕克、梁爽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門沒鎖。“他在裏邊嗎?”我問。

她看著我,“不一定。”

我點點頭。“我上樓去看看。”我說。

我討厭邊境城鎮,這些城鎮是那麼若有似無、微不足道,因為說不出個所以然,所以就假設其確實存在吧。艾裴瑞西亞·艾博依那是我受命前往的第十七個地方;這十七個地方裏十二個都是邊境城鎮。在這一問題上我曾表達過自己的看法,但是我想應該沒人在乎我的感受。

樓梯台階是鬆木做的,白漆剝落,如今滿是灰塵。他的門關著。我敲了門,沒什麼大不了。房間裏沒人應聲,所以我按下門閂,走了進去。

書桌後邊沒人。這是一間小房間,到處都是塞滿了紙頭的餅幹盒。屋裏有一張矮矮的、破破的椅子,是留給客人坐的。雖然我並不擅長術式,但還是用無人之境修複好了椅子,然後坐下了。椅子吱嘎作響,但是好歹還能支撐住。

隻要是術式就會引起他的注意,哪怕是無人之境這樣普通的術式,效果堪比門鈴的響聲。安心等候便是。出於無聊,我從桌上拿起一封信。

“放下。”他在椅子上顯了形, 皺起眉頭對我說道,“那是機密文件。”

我衝他咧嘴一笑。他比我高三個等級,但我在學校裏還比他多讀一年呢。“胡扯。”我說,“這是上個月木炭征用書的辦公副本罷了。”我又瞥了一眼信,“這麼小一間屋子,你得用掉這麼多的炭。真沒想到,原來這裏這麼冷啊。”

他瞪著我。他就是喜歡占一些毫無意義的小便宜。自從他在第六年當了下級長官,就重演了偷炭的勾當。“隻要信封角上有紅蓋章,”他說著,把信從我手中一把奪了過去,塞進他辦公桌的盒子裏,“那就是機密文件,你沒注意到嗎?你過來幹嗎?”

“是你自己傳我過來的。”

“有嗎?我為什麼這麼做?”

我聳聳肩,“不管怎麼說,一切還好吧?”

“一點兒也不好。”沒錯,壓根兒就沒有好過。如果他死了,他也會直接去無敵驕陽的法庭抱怨太冷了,沒準又要偽造木炭征用書。“手上缺兩個人手,眼下除了我又沒人能做事了。真的是我傳你過來的?”

“沒錯。”

“那我一定有個很好的理由。”他打開辦公桌上的大本子,裝出一副仔細查看的樣子。當然,演戲可是我的拿手絕活。我假裝打了個哈欠,演技比他好多了。我甚至還可以把兩隻腳擱到辦公桌上,隻怕這破椅子不允許我這麼做。

“哦,對了,”他說著,重重地合上了書,“你覺得例行工作怎麼樣?”

“我討厭例行,”我說,“我寧可去修草坪。”

他點點頭,“那麼做導師呢?”

“還不如例行呢。”

“我猜到了。”他把某張舊信紙撕下一角,在紙片上寫了點兒什麼,“給你安排了一份工作:例行加導師。工作一來,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

我就是你認為的那種廢柴。我六歲的時候就得到認可,獲準立即進入廟宇初級學校,後來獲得公開獎學金進入總校,再直升學院繼續深造,在學院學習的那年我的成績排名是十五,全班一共四十六個人。所有人都說我天賦不錯,應該會順利度過培訓期,在三十歲前取得從業資格,四十歲就能獲得學術職位。可是結果並不順利。我在培訓期間麻煩不斷,掛科、重修、勉強及格;自選職位的麵試都一塌糊塗,找了一個又一個垃圾的工作,最後成了候補名單上的自由職業者。當人們問起,像我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做自由職業時,我不得不說這個實在很難解釋。一般來說,我會暗示自己是某個醜聞的受害者,或者暗示上級決策存在重大失誤,撒這種謊遠比說實話來得簡單,而且人們也很樂於相信這樣的解釋。實際上,我確實擁有過人的天賦,在我厲害的時候,我和其他尖子生有得一拚。然而事與願違,我的厲害日子維持不了多久,大部分時間裏還是狀況百出,包括愚蠢的小錯誤、細節上的差錯、注意力不集中等問題。人們告訴我,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麵,我每次都會低聲罵他們幾句,罵完又不得不承認他們說對了。我對自己的工作確實沒什麼興趣。我寧可不要這天賦,好去幹點兒別的。當然,我沒得選。總之,我年紀也大了,要另尋出路謀生也來不及了,所以要麼安於現狀,要麼就隻能幹些沒技術含量的體力活。

“你可真貼心。”我說,“具體工作內容是什麼?”

他朝我咧嘴一笑。“這是地址,”他說,“等你到了那兒,他們會告訴你的。”

世界上沒有魔法這回事,你上學的第一天老師就會這樣告訴你。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哲學——也就是科學,具有邏輯條理、能夠被證明的事實,以及可預測的、可再現的反應和結果。無知之輩所謂的“魔法”,也屬於自然哲學,在這一領域裏,我們記載並整理出一定數量的因果關係,但迄今無法解釋這些因果到底是如何、為何作用的。當然,相關研究仍在繼續,到了一定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簡單、直觀、常見起來,如同我們曾經解開了生殖、冶金和發酵的奧秘。但在此之前,愚蠢的鄉下人還是堅持把這類能力叫作“魔法”,把我們叫作“法師”。與此同時,因為這類能力能夠造福於人,而我們能做他們做不到的事,但運用能力又是受到嚴格管控的,所以我們會向他們收取可觀的酬勞。不過,我個性中憤世嫉俗的一麵不禁對此懷疑,如果研究最終會解開其中奧秘,解釋所有疑問,並且讓人人都能運用它,那麼我們現在不搞知識壟斷、從中獲利,能讓研究進展得更快一些嗎?

我說“我們”。因為我不搞知識壟斷,也沒有從中獲利。我甚至連工作都沒有。我時不時地會接到活兒,但是和正經的工作完全是兩碼事。

像我這種廢柴,例行工作至少能夠讓我吃得上麵包和黃油。隻不過我沒那麼喜歡麵包和黃油罷了,至少頓頓吃肯定不行。例行工作很無聊,就是重複勞動,酬勞又不多。然而,導師工作還不如例行工作。導師工作要對付愛出風頭的毛頭小子,像母雞帶小雞一樣帶上兩周時間。你心裏清楚,兩周的折磨一旦過去,這小子就會青雲直上,而你還在原地踏步。這麼一想,心裏更不是滋味了。再說,我也不喜歡小年輕。當我也是個小年輕的時候,我不喜歡他們;現在我長大了,就更不待見他們了。

笑與淚兩者何等相似,你很難準確解釋而不落俗套,所以我就不細講了。總之,靠著精神力量和自律,我做到了兩者都不碰。他們說根本沒有魔法這回事,這不是魔法是什麼?

“那就是我的工作?”我問。

他看著我,“這就是你的工作。你到底想不想幹?”

想是不想,幹還是得幹。“什麼時候開工?”

“現在。”

就這樣,我在那一時間到了那裏。我認為,喜劇和悲劇從本質上說是同一種東西,隻是故事結局不同而已。最後,人們擺脫了紛紛擾擾,從此幸福地生活,這就是喜劇;如果人們都死了,那就是悲劇。但是其中存在著某一個臨界點,在某一刻,故事的走向處於兩端的正中間,既有可能成為喜劇,也有可能淪為悲劇。

狗。那就是我的工作。我們偉大的帝國有幸擁有眾多貴族,曆史悠久、名聲顯赫,他們的愛好之一便是打獵。最好的獵犬產自拉左——離艾裴瑞西亞·艾博依邊境更偏遠的地方,典型的山城,窮得要命,種不出什麼食物,除了山羊,什麼家畜都養不了。誰也沒辦法靠養山羊發財,甚至連溫飽也保證不了。 日子沒法兒過。羊群挨得太近,牧草全毀了。結果無非兩種:要麼嚴格限製羊群的數量(這樣一來就沒法擴張,沒法盈餘,沒法致富);要麼過度放牧,最後你的地就隻剩下光禿禿的石頭。拉左人比較幸運的一點是養了狗,有錢貴族甘願為了這些狗傻乎乎地掏錢。因此每個拉左人都是全職或者兼職的養狗人,每個月他們都會來艾博依那兩次,翻山越嶺,帶來一群傻不拉幾的狗。艾博依那的中間商會收購拉左人的狗,隻付給他們一小筆錢,卻轉手高價賣給貴族。那麼我的工作是什麼呢?有一條法律條例規定(這可不是我憑空編造的),所有從境外進口本國的狗都要接受檢查,判斷是否有惡魔附身的跡象,這一工作由具有學院認定資格的從業法師來負責。

……我知道,我同意。但這條規定由來已久,那時候人們對這種事情很容易當真。實際上,大約四百年前的一次瘟疫舞1爆發的時候,艾博依那和周邊的鄉鎮都深受其苦。雖然我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出現過病例了,但是這種病得到了承認,並且有明確記載。瘟疫舞的患者會顫抖、呻吟、激烈地扭動身體,無法控製,根本停不下來,最終會被累死。艾博依那爆發的瘟疫舞病毒最終自行消亡,但還是造成了近一百人的死亡。該城的神父下令進行調查,調查的結論顯示,瘟疫的罪魁禍首是惡魔或者惡靈,原先附身在一條獵犬的體內或是腦中,借此從拉左進入本國的。因此該規定(城邦法令D&K47,106-ii)如今仍有很強的效力。雖然此後瘟疫舞再也沒有出現過,也沒有任何一隻惡魔附身的獵犬被扣押過。當然,艾博依那人會說,瘟疫舞沒有再次作亂恰恰是得益於犬類檢查,而惡靈得知自身會遭人檢測並受到驅除,便也不會再嘗試以那種方式潛入本國。艾博依那人大多觀念傳統、作風老派,他們最喜歡的菜肴是豬腳配上一盤醃卷心菜。

所以你應該可以看出,這工作完完全全是在坑我。換作平時,我會把這兩周工作時間用來發呆、偷偷看書或者給學術期刊寫篇論文。可這回我沒法偷懶了,因為還有導師工作。盡管看起來很慘,但我的確要進入幾千條狗的小腦袋裏檢查一遍。這樣一來,我的臨時學徒才能看到示範教學。換句話說,我得認真對待這份爛工作,不然怕是那些求知若渴的學生又要問東問西。

棚屋很大,長約有五十碼,還冷得要命。在犬類交易的淡季,人們會在這裏圈養綿羊,等著賣到市場上去。棚屋後部整個區域是用柵欄分隔開的,狗對著柵欄又跳又撓的,一天到晚叫個不停。我試著用經年意誌製造一麵隱形屏障,盼著能夠屏蔽狗叫聲,但是並不管用,所以我放棄了。其間,狗主人放出狗,讓它們經過我的身邊,一次放一隻,我則使用術式檢查它們。用到的術式毫無用處、並不光彩而且真的很難,能夠讓你進入另一個生物的大腦之中。

實際上是術式正令中天的一種簡化變體,不需要念出咒語就能實現。你需要進入第三層房間,但是每天要處理幾百個對象,顯然你不可能每次都從房間回到現實,再從現實進入房間,這樣會把腦子攪亂的。所以你必須使用分離狀態來完成,這在理論上減輕了工作量,但我發覺分離狀態持續超過一個小時,我就會頭疼欲裂。當然,大部分從業法師都是用這類術式來進入人腦的,以對付危險病症和昏迷。法師進入他人的大腦,發現其中的問題並加以解決,最後帶領病人走出來;在房間裏感覺過去了五分鐘,現實中實際上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完成工作後,你需要躺下好好休息,順便接受一下病人家屬的悲情訴苦和感恩戴德,等到你覺得體力恢複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站起來寫一張四位數的收費單了。事實上,我認為狗比人更難對付。真的,進入人腦的時候,你隻需要把腦袋探進門裏看一看,也就是說,確認一下家裏沒有進什麼不該進的人就行了。但是狗的腦子小得可憐,那種感覺就像從煤槽爬進屋子,而不是從正門走進去的。

值得慶幸的是,第一天隻有我一個人;那位年輕的“明日之星”還沒出現(聽人們說好像是因為發了水災、路況很差)。至少沒人會看到我努力摸索訣竅的笨拙樣子。沒辦法,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這類工作了。更不用說我原先為了找到可靠高效的工作方法,犯下過很多弱智錯誤。即便如此,這工作也夠累人的了。我下了決心,明天切不可在那小孩子麵前出洋相,所以我的確認真檢查了每一隻狗,總共有幾百條。最後,當我終於可以走的時候,我幾乎是爬著離開的。他們給我準備的住處是一間大致清掃過的飼料庫,裏邊有三個塞滿稻草的麻袋和一條騎馬用的毯子。我累癱了,滿腦子都是狗,都沒力氣吃東西。但他們還是貼心給我準備了晚餐:不新鮮的麵包和稀爛的奶酪。我似乎記得自己翻了三次身,然後安頓下來睡著了。

我打了個哈欠,醒了過來,發現眼前有一雙鞋。

讓我和你講講這雙鞋。我一閉眼就能原樣想象出來:第一眼看去,是一雙紅鞋子,顏色介於血液和新鮮蘋果之間。鞋子在發光,但不是金子或拋光鐵器的光澤,而是一種更為溫暖、鮮豔的光暈,像是仔細打過蠟的感覺。腳趾極為突兀地冒出來,像貓爪一樣弓著,因為鞋後跟有三英尺高。鞋跟很細,一側扣著一排小小的銀色扣子。

“打擾了,”一個聲音說道,“你是來自學院的克利索多瑞思·艾利克斯卡修斯大人嗎?”

很久沒人這樣稱呼我了。現在我叫馬諾,是我父親取的,常常配合一個丟人又貼切的諢名一起使用。對方穿著這麼一雙鞋子,開口稱呼我的入學姓名,搞得我有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睡夢裏。

“嗯,”我說著,揉揉眼睛,“你是哪位?”

“我叫卡米提莎·奧雷利亞納。”聲音答道,“你應該就是負責帶我的導師。”

嗯,也不算什麼稀奇事。你有時候會碰到有天賦的女性。我至今碰到過六位——盡管和我們大多數男法師一樣,她們的能力範圍有所限製,但也都是很能幹的從業法師。其中五位是在治療法術上各有專長,第六位是和我一起工作過的水占卜師,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一位。毫無疑問,隻要女性碰巧擁有天分,也可以當法師。隻不過女性擁有天分的並不多,就像沒多少女性真的長胡子一樣。再者,女性顯露出天賦的年齡要晚很多,一般是在青春期,相比男性來說算很晚了,也就意味著等到她接受完全部訓練(假設不會留級或者重修),她已經三十歲左右了,而同年齡的男性法師(除非是我這種廢柴)已經高出她三四個等級。大體上來說,我們這一行女性數量不多,處境還很困難,但這個問題害得我睡不著覺,今天還是頭一次。

卡米提莎·奧雷利亞納,這可真是個好名字。我抬頭看她。

你知道學生都是怎麼樣的。有一個廣泛流傳的經驗之談,依據我的經驗來看也是頗有道理:學生的年紀和他外套的年紀加到一起正好是一百歲。但奧雷利亞納小姐顯然是個例外。她的外套花了不少的金錢、羊毛和時間,這還不算最奢侈的。她的帽子和裙子也和外套一般,秉承相同的浪費原則。這些華麗衣著的主人,竟然是一個三十五歲的女子。她的臉小小的,就是我媽說的那種實際上比看上去漂亮的女人。當然,考慮到我工作的性質和要求,她長得漂不漂亮和我沒多大關係,可是想忽視她的美貌也很難做到。

“你就是我的學生?”我問。

她點點頭。“恐怕是的。”她回答,“我現在在盧索學會上二年級,必須完成兩個月的實習才能拿到畢業證書。”

等我漸漸從驚訝中緩過來,才意識到現在的情況還不錯。我原以為我的學生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頭發和臉上雀斑的數量一樣多。給一個成年人當導師要好得多,交流也順暢得多。雖然成年女性和貴族一樣,都不是最佳的談話對象,但是原則上來說我也並不反感。待人寬容如待己,這是我的口頭禪。

我費力地站起身,裝模作樣地撣了撣外套上的幹草屑。“你剛到。”我說。

“沒錯,”她回答,“菲拉布恩發水災了,我的馬車在過河的時候被困住了。”

我點頭。“使用為我敘說,”我說,“能夠控製和抵擋水流。對了,你還沒學過這個術式吧?”

“元素和環境的術式課程安排在明年,”她回答,“我在書上讀到過這個術式,但還不想嘗試,我想等上了課再說,以免出什麼岔子。”

我忍不住笑了。我在上二年級的時候,我曾試圖用一個剛看到的法術給一棟房子滅火。火倒是撲滅了,半條街也被我夷為平地。“明智之舉。”我說,“來吧。我們最好趕快。”

“我們的工作到底是什麼?”

原來他們還沒有告訴她。嗯,為什麼要告訴她呢?在我做學生的時候也沒人告訴我。他們總是盼著我自己發現,或者憑著直覺想出來。眾所周知,要讓十七歲的年輕人如馬糞裏的玫瑰一樣在羞恥中茁壯成長,沒有比這更管用的辦法了。但成年學生理應得到更多的尊重。

那麼,我該怎麼開口才好,“你喜歡狗嗎?”

“喜歡。”

“那麼你應該會樂在其中的。”我說,“跟我來。”

有的人生來就是好老師,而我不是。讓我把講過的事情再講一遍,我就會感到不耐煩。我往往會忘記自己也是通過不停地進行簡單的練習才掌握訣竅的。當我在教別人的時候,如果他們沒有一下子掌握訣竅,我就會認為他們很愚鈍,要麼是故意裝傻,要麼是沒有認真聽講,要麼出於某種原因他們根本就不信任我的教導。

哪怕是最有技巧和奉獻精神的老師(例如教過我的老師們),麵對卡米提莎女士也會耗盡全部的耐心。她有能力,並不愚鈍,也願意學習,但就是教不會。她會轉眼忘記剛學的知識,就好像油布根本吸不進水。可以看出,她對此的煩惱並不比我少,她也盡力地克製情緒,記住我們在這裏的目的,記住我們是站在一邊的。但是,一個小時下來,我越發明顯地感覺到,她一直以來所生活的環境中,人們看在她的爸爸或者爺爺的麵子上,很少會數落她的錯誤。她給自己做了不少思想工作才肯接受我的批評,貴族階層就是這樣。他們樂於接受一個這樣的想法:比起改變自己,改變世界來得更為簡單、恰當。當然,正是出於這種品質,他們才能成為我們行業的佼佼者。但前提是他們得學會基礎知識並經過資格認定。這種貴族思維對於一個學徒來說可沒有什麼好處。當然,如果她是男的,早在青少年時期就會結束學徒生涯,而那會兒他們的想法(即便是貴族出身)還充滿了可塑性。可等到她這個年齡,若要設法教育她,無異於打磨已經成形的鋼鐵。

與此同時,狗也是個問題。沒幾分鐘它們就會過來,脖子上套著繩子,繩子另一端由拉左人拽著。這些拉左人滿臉嚴肅,對我皺著眉,仿佛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你覺得我是小題大做,不如你親自來感受一下;相當於現實的三分鐘時間裏,在分離狀態下使用第三層房間對一隻畜生進行檢查, 同時還得向一個情緒逐漸失控的貴族女解釋你自己到底在幹什麼,而且她似乎還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現在回想起來,我感覺那絕對是我人生中最為賣力的工作之一,而得到的回報卻近乎為零。

終於,當我感覺到自己幾乎快撐不住的時候,狗群的隊伍也到了盡頭。我們原地坐了一會兒,拚命享受著工作結束的幸福時光,直到工頭過來讓我們離開,以便他手下的人可以清掃殘局。

艾裴瑞西亞·艾博依那有很多地方可以買酒喝。我帶著她到了最近的一家酒吧,選最便宜的酒叫了一誇脫罐,正好叫她閉上嘴坐好、乖乖聽我說話。我想這應該是我到現在還活著的唯一原因,她實在太累了,不想和我過多爭辯。

“我不明白你的問題出在哪兒。”我說。最便宜的酒喝起來簡直可怕,也沒能緩解我的頭疼,但是猛灌上一口後,我就一點兒也不在乎了,“你要做的就是進入第三房間——”

我突然不說了。她看著我。“我得和你說實話,”她說,“我沒法使用房間。”

這感覺就像你走路沒留神,結果一頭撞上了牆。“但是你已經二年級了,”我說,“你肯定——”

“我沒法使用房間,”她重複道,“我就是做不到。幸好我的術式學得挺好的,平均成績才不難看。當然,明年所有的課程都和該死的房間有關,然後他們就會發現我沒法使用房間,然後就會把我逐出門外。然後,這兩年學習就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沒法使用房間……就好比是,有人對你坦白說,他活了三十多年還不知道怎麼呼吸。“可是,既然你會使用術式,”我說,“那麼使用房間也不是難事——”

她歎了口氣。這聲歎息發自內心。“所有人都這樣告訴我,但是——”她搖頭,“事情就是這麼荒唐,真的。當我們第一次學習使用房間的時候,我就不懂,一句話也聽不懂,但是其他人都懂。我不想舉手坦白,因為我不想讓自己顯得那麼傻。我這年紀都可以當我同學的媽媽了。就這樣,我不懂的東西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房間課程的所有內容都是建立在基礎知識的理解上,可是我就是不懂基礎。我越是不管不問,情況就越糟,最後我徹底放棄了。大概我以為自己靠著術式成績也能學下去。太蠢了。”

我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克製住自己,說驚呆了都算是委婉的了。使用房間很簡單。但是我又想到,準確地來說,對我來說,使用房間很簡單。可對她來說並非如此。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把自己想成一個普通的好心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該怎麼做?

“這樣吧,”我說,“不妨把整個宇宙想象成一個古老的、廢棄的宅子。有一戶人家住在宅子裏,但是他們家道中落,隻能住在其中的一個房間。宅子裏剩下的所有房間都用木板封住、積滿灰塵。目前為止都聽懂了嗎?”

她竟然微笑了,“我有幾個表親就這樣。”

“好極了。就像是你的表親們住的那個房間。那個房間便是任何人都能看到的世界;沒有天賦的普通人。現在,再想一下,他們已經在這個房間裏生活了很久很久,所以他們的子子孫孫也是在這裏長大的,所以甚至都不知道還有其他房間的存在。對於非天賦者來說,整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她做了個鬼臉,“這也是我的問題所在。”

“不再會是你的問題,”我堅定地說,“很顯然,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你需要找到門在哪裏。非天賦者隻能看到兩扇門,生之門與死之門,並且一般來說,他們無法控製什麼時候會看到門,什麼時候會進入。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們可以在想要的時候製造門。”

她輕輕地皺了一下眉,“不是‘我們’,是你。”

“不,聽好了,”我說,“很容易做到的。當然,前提是你得有天賦。如果你沒有天賦,你什麼法術都做不到。但是你能做到,既然你能使用術式——”

“這和術式完全是兩碼事。”

我並不急於否定她,讓她先自己想想。“我的老師過去曾說,術式隻是我們從其他房間帶回來的工具而已。相信我,如果你能使用術式,你就能使用房間。別這樣,”見她露出不讚同的神情,我又說,“就像遊泳。等你越長越大,你就越發確信自己永遠也學不會遊泳了。然後等到某天你突然開竅了,無師自通了。使用房間也是如此。你隻要——”

“我也不會遊泳。”她說。

事後想起來,我當時沒有動手打她真夠仁慈的。“好吧,”我說,“你不會遊泳。但是你能使用房間。真的,”見她剛要張口反駁,我忙補充說,“你能做到,而且就是現在。明白嗎?”

我很早就讀過並且很喜歡的《孫子兵法》裏有講到,最好的時機往往是在敵人疲憊的時候。2

“好吧,”她沒好氣地對我說,“我該怎麼做?”

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溫暖的微笑。“你看那邊的那麵牆,”我說,“想象牆上有一扇門。”

“好,但是——”

“試一下。”

她決定給我個麵子,也許是為了更好地讓我閉嘴,不再煩她。她轉過頭,就這樣過了一秒鐘,閉上了眼睛。接著,她做到了。

非天賦者會這樣說,“我看到它閃現了”或者“有一道光閃過”,有時候他們聽到了聲音,或者感到了一股氣流。純粹是憑空亂想。根本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感受不到,因為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百萬分之一秒前在這裏的人,百萬分之一秒後仍在這裏,能發生什麼呢?

她看著我,眼睛瞪得老大。“是有扇門。”她說。

“沒錯。”我回答。

“真的。那邊有扇門。我沒有騙你,你信嗎?”

我克製住自己,隻是轉了轉眼珠,“所以,你剛才做了什麼?”

她皺了皺眉毛,“呃,我想我一定是把門打開了,但是我好像沒有站起來,也沒有走過去啊。”

“沒關係,”我立刻說道,“你就在門邊上。你打開了門。你進去了嗎?”

她點頭,“門一下子就開了,所以我進去了。”

“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有那麼一會兒,她看起來有點無助,“呃,就是一個房間而已,真的。”

“所以才叫作‘房間’,”我說,“房間裏的環境熟悉嗎?”

“不,完全不熟悉。就是一個房間——僅此而已。空房間,普通的地板,沒有任何家具。我好像也沒有看到窗戶——”

“你看不到窗戶,”我安慰道,“窗戶之後才會出現。更高級的房間。所以你在房間裏做了什麼?”

“我轉過身,就回來了。”

我笑了,自我感覺很良好。“你看,這不是很簡單嘛,”我說,“你做到了,你會‘遊泳’了。”

“沒錯,可是我是怎麼——”

“別問,”我打斷她,“真的,別問。甚至都不要去細想,等到你徹底習慣了再說。隻需要告訴自己一件事,我能夠做到,因為我已經成功過一次了。就這樣。”

她一把拿起杯子,喝了點兒惡心的烈酒,先前她可是一口都沒碰。“好了,”她平靜地說,“不過,剛才我到底做了什麼?”

“你進入了第一層房間。”我說。

“什麼意思?”

有意思的是,我感覺沒那麼累了。“第一層房間比較好理解,”我說,“我們用它來做一些簡單的事,比如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讓自己消失,或者移動別的物體。正如你親眼所見,房間裏是空的,房間裏的一切東西都是你自己帶進去的。值得一提的是,因為你在第一層房間裏,你可以打開一扇門,進入現實世界的任何地方。你可以回到原點,也能去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點。所以,如果我要找什麼東西,急著回學院一趟,我隻要進入第一層房間,打開一扇門就能回到學院長廊,麵前就是圖書館的大門。”

她嘴都合不攏了,“那——”

“不過是小菜一碟,”我說,“實際上並不是我說的這麼簡單。其中有很多的限製條件要注意,最後你全都會了解到的。但是現在千萬別多想,否則你會變得不自信的。現在來說,就假定你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這還隻是第一層房間,”我忍不住補充道,“真的,第一層房間之所以重要,隻是因為能夠通向其他房間。”

好吧。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老師也是這樣告訴我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彼時的我天賦過人,前途無量,結果卻運氣不佳,淪落到如今田地。所以,當時老師們隻需要做一件事,激發我學習的熱情。

我的問題在於,當我有了興趣,又沒了耐心。“來吧,”我說,“我這次和你一起到房間去。”

“你想我再去一次?”

“當然。你不會受傷的,我可以保證。”

想象一下,你從小在寺院街或是蒙斯·東安斯山坡的某戶村舍裏長大。對於遠渡重洋、步行萬裏的人來說,那兒簡直是世界上最令人驚奇的地方。但你卻習慣於此,這是你的家,沒有什麼稀奇的,根本不會多看一眼。我想,我和房間的關係也是如此。我七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到達第三層房間。我以前會自己去探索,不告訴別人。不知怎麼,我總是清楚自己該做什麼。我敢打賭,如果在房間裏的時間和現實時間相等的話,我這輩子在房間裏待的時間比在現實世界還要長。

很容易就忘記並非人人都像你一樣習慣於此。

她還來不及爭辯,我就打開了一扇門。我給她留了門,自己走了進去。片刻後,她也跟著進來了。

“現在和你剛才看到的一樣嗎?”我問。

她點頭。“可能沒有這麼臟。”她說。

我低頭看。地板積了灰。我試圖回憶這種情況是否正常,但是卻未果。我努力不去過多的關注地板。“原本就這麼臟,”我說,“記住,第一層房間裏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是你自己帶進來的。”

她環顧四周,“這裏是?”

我開始煩了。“這裏是一個中轉點,”我說,“正如我剛才告訴你的。我們可以通過這個中轉點,從我們的房間前往想去的地點,或者我們可以到上層房間去。”我對她微笑著,試圖消除她的顧慮。她看上去有點兒失望,“你選哪個?”

“哪個容易選哪個。”

頗為合理的態度。但是我可不會按常規出牌。“既然這麼說,”我說道——自滿的情緒充斥我全身上下,仿佛快要從耳朵裏溢出來了——“我們上樓吧,開門。”

我說著(雖然沒必要說出來,但我就是為了強調一下),對麵的牆上出現了一扇門。“來吧,我們去第二層房間。”

我們這一行有不婚的規定,當然是有原因的。幾年來我都在反複思考這個問題,我不相信這是為了保護我們,使我們免於世俗歡愉、肉體快感的困擾。而是因為,待在女人身邊時,我們總是忍不住賣弄自己。說不準哪個是因,哪個是果。但是無論如何,這種賣弄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危險。

我打開門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一段樓梯。”她答道。

“嗯?”

“就是一段樓梯啊。”我對她皺了皺眉,她便繼續說道,“樓梯塗了白漆,但是有些地方已經剝落了。需要好好打掃一下。”

我腦子裏泛起了嘀咕聲,但我正忙著賣弄,完全沒有在意。“很好,”我說,“走上樓梯,進入第二層房間。要我走前麵嗎?”

“好啊,”她說,“但是別走太快。”

我兩階並作一階往上跑,我能一下子走完樓梯而不喘氣。我到了第二層,她還在磨磨蹭蹭地上樓。

“準備好了?”我問。

“應該吧。”

和其他層不同,第二層房間隻與樓梯相連。換句話說,你不能從第二層房間直接回到現實世界,你必須先下到第一層,或者上到第三層才行。研究者和學者花了不少時間來研究第二層房間,房間裏一整麵牆都是塞滿書的書架子,試圖弄清楚這些書怎麼讀的人都已經發瘋了。這裏有幾張幹淨的長桌,上麵擺滿了稀奇古怪的儀器,儀器上有刻度盤、刻度尺和指針,用來測量、記錄變化、記載變異或者波動的數據。有些東西的外形和運作方式都像是鐘表,有些則裝有目鏡和透鏡;還有微型火爐,以及你用手一碰就會自行轉動的輪子,輪子上有很多小格子,可以用來放置樣本。這裏有一層擺滿了精致的小工具的架子,但是沒有人知道這些工具的用途。還有,如果在第二層房間扔硬幣的話,結果永遠都是反麵。有時候,這裏會有一個大大的玻璃缸,缸裏盛滿了水,會有顏色鮮豔的小鳥在水裏遊動。我們認為這是來自其他空間的科學家在進行的某種實驗。當然我們從沒有見過他們。盡快穿過第二層房間才是上上策。

我看著她。她似乎挺適應的。我感到意外,對她有點兒刮目相看了。你能在第二層房間存留多久(當然,這裏指的是主觀上的時間)直接反應了你的能力到底有多強。時長是可以通過訓練稍微延長一點兒的,就像訓練在水中憋氣一樣。在我最厲害的時候,我能堅持一個小時。剛學會使用房間的新手一般在幾分鐘之內就會氣喘。一些富有經驗和天賦的老手在第二層房間也待不了多久。

而她站在原地,東看看西瞧瞧,就像一個鄉下人進了博物館。

“喜歡這裏麼?”我問。

“這垃圾是什麼?”她問。

出於某種原因,我總覺得這話好像是在罵我。但是我提醒自己:我隻是個帶路的,又不是房子的主人。“我也不知道,”我說,“你感覺如何?”

“什麼?哦,還不錯。”她用手碰了碰其中一個黃銅做的儀器,有四個裝了彈簧的腳和一個儀表盤。儀表盤上的指針微微一動,偏離了幾個刻度。“難道我應該感覺不舒服嗎?”

“你想再往上走,去第三層房間嗎?”

她搖搖頭。“我想回去了,”她說,“這實在有點兒——”

我點頭,“好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作為一個——”

她沒有在聽我講話。她正瞪著我肩膀後邊的東西。啊,我想到了。“沒關係的。”

說完,我轉過身。

我以前見過更可怕的。這是一個豬頭人身的東西(手臂特別長);指甲長得都打卷了,就像你見過的那些睡在大街上的可憐人。“別擔心。”我說。它張開了嘴巴,兩排牙齒就像彎曲的尖針。我用燕燕於歸術式在兩秒內幹掉了它。隻剩下一小堆灰。

她呆住了。我拚了命才忍住沒笑。但是第一次看到這東西都覺得挺嚇人的。“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告訴她,“這東西不是真的。隻不過是——呃——某種東西,是我們自己帶進來的。”

她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瘋子,“某種東西?”

我聳聳肩,“任何東西都有可能。可能是一點兒雜念、一段記憶、一種情感上的小小衝擊,甚至可能是牙疼。在房間裏,它們會聚集成形。正如你看到的,對付這種東西你隻需要使用燕燕於歸就夠了。真的,我剛才應該讓你上的,這樣你就知道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看著剛才那東西出現的地方,“你確定?”

我大笑道。“當然確定,”我說,“你在房間裏看到的所有奇形怪狀的東西,哪怕它會動,看起來像活的一樣,都沒什麼好擔心的。實際上,這些東西越奇怪,情況越好辦。你隻需要擔心那些外形像普通人類的東西。”

“哦,好吧,”她說,“如果我遇到了你說的那種該怎麼辦?”

“趕緊跑,”我說,“但是不太可能,那種東西非常罕見。識破它們的關鍵可能是它長著六根手指或者殘留著一小節尾巴。但最好別為了找破綻傻站在原地。”

她給了我一個厭惡的表情。“現在我真的想回去了。”她說。

第二天早上,在我上崗工作之前,我們複習了一遍昨天的教學內容。她學得很快,我感到很滿意;她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我能看出她心裏也很高興。“真的太感謝了。”當我們回到現實世界後,她這樣對我說,“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有多自卑。整個年級隻有我不會使用房間,而我的同學都還是小孩子。”

“榮幸之至。”我真誠地回答。畢竟,這些年來我也自覺是個無能的老師。我想,我也和她一樣鬆了口氣。可以說,教學工作如今步入了正軌。“不管怎樣,”我繼續說,“我想你現在沒問題了。實際上,你完成得很出色。大部分人——”

“你真是個好人,”她說,“我想自己真沒什麼希望了。但是這話讓我好受很多。”

我不想再反複強調,以免讓她得意忘形,這對她可沒什麼幫助。“至少我們的練習有了目的性,”我說,“現在你可以旁觀我工作了,甚至可以從中學點兒東西。”

受人仰慕的感覺太飄了。我喜歡這種感覺,就像喜歡百年陳釀的白蘭地一樣。兩者經常會出現在我麵前,並且都讓我上頭。

“太神奇了,”她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

上天,我快不行了,我傻笑道:“並沒有那麼難啦,”我告訴她說,“隻是需要不斷努力。”

當然,這話不假。每次他們放出一條狗,我就得開一扇門,穿過第一層房間,上樓,穿過第二層房間(當有臟東西擋路的時候,還要使用燕燕於歸解決它們;當然,一整天下來,我會變得越來越疲憊,脾氣越來越差,臟東西也不可避免地會越來越多),到達第三層房間。然後,我會使用投射快速瀏覽一遍這隻畜生的腦袋,確保裏麵沒有不該有的東西。接著,我原路返回,對著狗主人點一點頭,這樣他們才可以把狗帶走。當然,你不會因為在房間裏上下樓梯就累得不行,盡管你的大腦知道這一點,可是你的身體並不知道。你的身體一累,你自然就會感到累了。而且即便全部在分離狀態下完成,記住,疲憊的感覺也不會得到絲毫緩解。話說回來,雖然這工作很辛苦,但是操作簡單易懂,即便隻是勉強通過期末考試的學徒也可以辦到。對於我這個有天賦的萬年廢柴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

她想說點兒什麼,但是欲言又止。“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

“拜托,”我說,“別和我扭扭捏捏的。到底怎麼了?”

她笑了,“我差點兒想問你,我能不能試試看。但是顯然我還做不到。”

我們工作了五個小時。足足三百條狗。上下樓梯六百次。“何不一試?”我說。

“但是我還沒有到過第三層房間。我不知道怎麼使用投射——”

“簡單,”我對她說,“就是看。在腦海中想象出畫麵。連接房間的門就是投射,把它想象成在狗的腦袋中開一個窗戶。”

“不管怎樣,我不知道該檢查什麼。”她說。

“哦,不成問題,”我回答,“如果那裏出現臟的東西,你一眼就能看出來。相信我沒錯的。”

她看起來有點兒懷疑。那兩個牽著一隻狗的男人也是同樣的表情,他們在等我們停下談話,繼續幹活。況且他們也完全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我不知道。”她說,我可以看出她在動搖,“話說回來,第三層房間是怎麼樣的?”

“跟我來,”我說,“我帶你看看。”

在通往第二層房間的樓梯上,我對她說:“第三層房間沒什麼嚇人的東西,但是你也得當心。”

就在這時,一個臟東西蹦到她麵前。她毫不猶豫地幹掉了它,熟練得就好像已經幹了好幾年了。

“因為你可能會碰到——呃,比較尷尬的東西。”

“尷尬?”

我點頭,“就像是——嗯,你知道吧,當你在雨後步行的時候,有時候你會瞥到水坑裏自己的倒影。”

我們來到了樓梯口。我得等她跟上來。“所以呢?”

“所以,”我解釋,“第三層房間主要用於查看他人的大腦。在這樣的空間中,鏡子是十分棘手的。”

她抓住了要點,“那裏有鏡子?”

“定義一下什麼是鏡子,”我一邊應道一邊推開門。一個臟東西試圖阻止我,我幹掉了它。“在現實世界中,鏡子就是亮閃閃的反光物體。在第三層房間,有很多可以反射出思想的東西。”

“我懂你的意思了,”她說,“我該怎麼——?”

“專注於你的目的,”我說,“你就會沒事。即便你真的碰到一麵鏡子,也沒有什麼危險。隻是——呃,會讓你感覺不舒服,明白嗎?所以你得當心。”

第二層房間暗暗的,桌上點著長長的一排蠟燭。有時候是會這樣,但是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要做什麼?”她問,“就和往常一樣,打開一扇門?”

那一刻,我真的為她感到驕傲。就和往常一樣,打開一扇門。這樣一句話,來自一個不到二十四小時前才發誓自己永遠都學不會使用房間的女人。“開吧。”我回應道。

“嗯,哪麵牆?”

我笑了。可以理解。第二層房間的牆上全部都是東西——書架、畫(我之前有講到嗎?其中有幾張畫真的很詭異)、掛毯、裝飾性的武器戰利品。“開就是了,”我說,“牆上的東西會自動退開。”

我知道這需要克服一點兒困難才能做到;但是她直接在書架的正中央打開了一扇門,不費吹灰之力。“太神奇了,”她感歎道,門開了,“我隻不過是——”

“進去吧。”我說。

雖然這話聽起來很傻,但是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從來沒有和別人一起進入過第三層房間。所以我對此毫無準備。

我跟著她走進門裏,突然站住了,又吃驚又困惑。剛剛我還進來過,而且從吃完早飯到現在我總共進來了幾百次。但是現在房間裏完全變了樣。

哦,當然會變樣。每個人的第三層房間是不一樣的;因為她比我先走進去,所以我進入的這間房其實是屬於她的。我半晌才反應過來。

我的第三層房間總體上看是一間書房,是我夢寐以求的那種,等到我哪天當上了某個高級行省學會的榮譽教授,一定會為自己弄這麼一間。我的第三層房間裏有兩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是給我坐的,曆史悠久,雕刻精美,五百年來的曆任榮譽教授都坐過(當坐上去的時候,椅子會嘎吱作響,但是坐起來很舒服,你可以把腳擱在書桌下邊的橫杠上)。另一把是直背椅,紫檀木的,同樣曆史悠久,但是比較普通,隻給少數幾個學生坐的,他們都是精心挑選出的人才。在研究不那麼繁忙的時候,我會屈尊給他們輔導一下。房間的牆上放滿了書——有一個很長的架子,就在我座椅的上方,架子上放滿了我自己的著作,從牆的一邊延伸到另一邊。地板上也堆滿了書,每一本裏都夾了五六張書簽。房間裏還有一張小圓桌,桌上有幾個水晶玻璃瓶,桌子裏有一個抽屜,塞滿了我多年來獲得的榮譽證書和獎牌,因為這些東西如今對我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房間裏有一扇窗戶,可以看到中央庭院的景色,而在查看別人(或者是狗)的大腦的時候,窗戶會出現對方腦海中的畫麵。

她的第三層房間有所不同,是——

一個空房間,什麼都沒有。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認出眼前這塊淺棕色的東西是一塊地板。三麵牆上什麼也沒有,天花板也是。第四麵牆上有一扇沒有框的窗戶。我越過她的肩膀,看到了一扇窗戶才稍微鬆了口氣。窗外是狗的腦海畫麵,一切正常。

“我要檢查什麼?”她問。

“檢查是否有彩色的畫麵。”我回答。

(嗯,當然了。狗不像人類,無法區分各種顏色,看到的隻有深淺不一的灰色。所以如果狗有任何被附身的跡象,你就會看到彩色的畫麵,一眼就能認出來。)

“我是色盲。”她說。

哦。“沒關係,”我答道,“檢查是否有靜止的畫麵。”

一幅幅畫麵從窗外依次閃過,循環往複。當我微微轉動腦袋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臉,在狗的視角中顯得很大。當我不動了,我的臉就消失了。我還看到了一個養狗人在撓自己的下巴。好吧。沒有異常。“就這麼一回事,”我說,“我們走吧。”

“你怎麼去第四層房間?”她問。

我背過了身去。“基本原理知道,”我沒有回頭看她,“但是從來沒有親自去過。”

“憑借想象,打開一扇門就到了。”

“沒錯,”我說,“但是你不會想要嘗試的。走吧,狗肯定已經不耐煩了。”

我們回來了。我繼續工作。她靜靜旁觀,我則忙著幹活。在該死的樓梯上上下下,在我的書房裏進進出出——盡管我沒有放下工作好好看一眼,但是我的房間發生了變化。我記得有幾本書的位置被移動了,我父親的肖像畫本來是掛在門邊的,現在移到了窗邊。我實在不願去想第四層房間的事。我的錯,是我讓她得意忘形了。

“我可以試試看嗎?”某一刻她這樣說道,“在沒有你的情況下?”

當然可以,我心想,何樂而不為?“過會兒,”我說,“忙完這一陣,我就讓你試試。”

有人——很多人——真的很喜歡狗。大多數情況下,我對此並不反感。但是下午過了一半,我已經受夠了關於狗的一切。拉左人養的獵犬怎麼看都長得醜,腦袋大身體小,肋骨根根突出,而且還不停地流哈喇子,體型約成年山羊大小,隻吃生肉。可想而知,狗身上的氣味也夠你受的。

眼前這隻也不例外;一隻白點雜毛(也是棕毛;拉左人的獵犬全是棕毛的)母狗,下巴下垂——顯然是先天缺陷,意味著賣不出好價錢,我也不知道原因何在。狗的主人是兩個慘兮兮的老頭子,身上穿著的大衣過大,衣服的袖子長得把手指全遮住了。我開始問自己一個尖銳的問題:我何必這麼辛苦?畢竟,哪怕我隻是坐在那裏,擺出一副全神貫注、故弄玄虛的表情,然後點點頭說“下一隻”,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在渾水摸魚。根本沒有人在乎。沒有人。

我還沒有讓她獨自嘗試一下。她也沒有再要求過。她看起來似乎厭煩了。

我打開門。第二層房間,樓梯,第三層房間。半路上,我從水晶玻璃瓶裏倒了杯烈酒喝。房間裏有很多地方讓人很不爽,其中之一就是無論你在這裏喝到了什麼,味道都是一股冷掉的茶水味,也不會上頭。我看了眼玻璃瓶上的銀色標簽。百年白蘭地。冷掉的茶水。

我轉向窗戶。一切正常,所有畫麵都是灰色的。又是白跑一趟。

房間裏有東西在動。

你知道,一幅逼真的畫像會讓你產生錯覺,感覺畫裏的人一直在看著你,或者腳正朝著你,無論你站在哪兒皆是如此。我知道畫家花了很多年來學習這種技藝。你用術式是做不出這種畫的。我試過。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在我的夢想書房裏放一張我父親的畫像,我可答不上來。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有把畫帶進來。突然有一天,這幅畫就出現了,我也就接受了它的存在。房間裏東西實在是太多。同理,我也不記得這幾千本書是否每一本都是我弄進來的,還是有些原本就在書架上;但是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每一本上都有書名,如果你隨手抽出其中一本打開,每一頁上都有字。這些書大部分是我原本讀過的;剩下的是我未來將會讀到但眼下還沒有讀過的,但我也僅僅隻是這樣猜測罷了。都不是什麼好書。我一直認為房間是把我腦海裏的東西搬到了這裏,也就是說,利用這些東西來填補了書架上的空白;同理,肖像畫也隻是我內心所想。

但是這幅畫像並不逼真。實際上,還非常糟糕。在那一點上,我總是給予房間充分的肯定。我絕不會花大錢給我爸買一張畫像的。這畫不過是信筆塗鴉,父親在畫裏像一隻戴了假胡子的龍蝦。因為畫的是側臉,所以畫中人物的眼睛絕不會跟著你動。

可他正在看著我。

我做了唯一能做的。

與他對視。

有必要說點兒題外話。

並非所有的從業法師都遵守不婚不育的清規。我的父親就是個例外。他進入歐迪斯·歐迪米亞的學會進行學習的時候才隻有五歲——天才神童——在十三歲的時候就接受正式培訓了。我猜想那會兒的他應該很討人厭。他在歐迪斯擔任了四十年的高級講師,最後升職為學院的校長。他從沒當過廢柴,不像他的兒子。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來的。他從來不說,我也從來不問。我就當他是充分利用了一次偶然機會。規矩都是他定下的;但對他自己來說又不管用了。不管怎麼樣,在他住所生活的十四年裏,那裏出現過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不過是其中之一。後來我就被打發到學院去了。每年放假的時候,其他孩子都可以回家,我隻能好好利用一下冷清的圖書館。我倒從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離家之後,我隻見過他一次。我關於他的回憶反映在了這幅畫像裏。那天,我從培訓典禮回到我的住所,他已經等在那兒了。他給我帶了禮物,也是他送給我的唯一的禮物;斯忒涅羅斯的《反思與格言》3的抄本。兩年前我賣掉了,沒想到這書能賣這麼多錢。他當時把書遞給我,還氣呼呼地對著我低下他那隻可笑的長鼻子(這鼻子和斯忒涅羅斯是他留給我的唯二印象)說道:“別讓我失望。”

然後他走了出去。

“但是你還是讓我失望了。”他說。

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發生。我直勾勾地看著畫上的眼睛,說道:“你不是真的。你隻是房間的一幅裝飾畫。也許你代表著我內心的愧疚,用來提醒我是個失敗者。因為過去兩天一直都在對付狗,搞得我情緒不太好。”

他看著我。我覺得是時候打破沉默了。我又說:“也許和導師工作也有關係。看到她表現得這麼出色,我很不爽,因為我也有這樣的天賦,可是現在卻在這邊讀取狗的想法,而她的未來一片光明。別再這樣看著我了,否則我把你翻過去麵壁。”

他沒有眨眼,“我對你很失望。”

“那又怎麼樣?”我轉向窗戶,往緊閉的百葉窗縫隙望去。

“你這個白癡。”

他過去常常這樣說我;當我做錯家庭作業的時候——等我做完作業以後,他總是會檢查一遍,讓我再做一遍,然後把我寫的全撕了,最後聽寫一遍答案。老師們都知道,但他是老師的頭頭兒。“也許你說得對,”我說,“但這裏是我的房間。給我出去。”

他放聲大笑。接著,他站到了我的麵前,並且變得越來越高,比原本高了不少(但在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在我眼中大概就是這麼高)。“好好寫,”他命令道,“再做一遍。”

“看來我說得沒錯。”我一邊回答一邊後退,直到我的腳後跟碰到書桌的腳。“你不過是我記憶的片段而已,你不是真的。”

他將我推開,跑去書桌後邊坐下,坐在了我的椅子上。我別無選擇,隻好坐到了學生的椅子上。“你的前提錯了。”他說。

我想過這一點。“沒有錯。”我回答,“這是我的房間。所以,如果你在這個房間裏,一定是我創造出你的。”

“所以你的前提就錯了。”他說。

哦,看來我想錯了。

再想想。第三層房間的東西都是怎麼進來的?是你自己帶進去的,或者來自外界。如果他不是——

“不是你帶進來的。”他提示道,“那麼我肯定來自外界。那麼,外界的入口是什麼?”

我不由自主地點頭。“狗的腦子。”我答道。

“回答正確。”他用指尖敲打著桌麵,這是父親過去對我表示肯定的一種動作,盡管他不常做這個動作。

“你到底是什麼?”我問,“難不成你是——?”

“惡魔?”他搖頭,“不安於居住在遙遠而黑暗的房間,決定要偷偷進入光明的世界。你就是這麼認為的嗎?”

我沒有回答。

“這麼看來,”他繼續說,“你一定覺得,我是滲透入你的回憶,從中找出了對你最有殺傷力的人物,目的是控製你,並且占有你的肉體。”他陰沉著臉,“你覺得這就是我的真實身份?隻是你噩夢的化身?”

我沒有說話。

“你的思路還不夠開闊,”他說,“再好好想想。”

我不急於回答。關於他我還得補充一點,他一直對我很有耐心,隻不過這種耐心充滿了殘忍。“所有人都從房間來,回到房間裏去。即便是非天賦者也可以通過兩扇門進入房間。”

他點頭,“生之門和死之門。”

“可是第三層房間——”

“你忘了,”他指出,“我是怎麼進來的?”

我皺了皺眉,“從狗的腦袋裏。”

“前提錯誤。”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攥緊拳頭。“好吧,”我說道,“我承認,我是個白癡,我自己想不出答案。請賜教。”

他遺憾地搖頭。我又讓他失望了。“好極了。”

“你到底是什麼?”

“我就是你看到的我。”他說。

我早該想到的,“你是九年前死的。”

“我由死亡進入了另一個房間,”他答道,“但是不得不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裏。失望得很。我總以為頂層房間具有迷人的魔力,能夠解答所有的奧秘,是我從未觸及過的地方。可是沒想到——”他那寬瘦的肩膀聳了一下,“頂層房間的窗外不過是庭院,所有的藏書我也早就讀過。自然的規矩要求我必須待在那裏,可是這規矩——”

這句話才終於讓我確定,眼前的人就是我的父親。“你到底想要什麼?”我說。

“當然是回到現實世界,”他回答,“我沒法再忍受頂層房間了。最近我再一次感覺到了時間的流逝。他們都安慰我說,這隻是我的錯覺,在頂層房間裏沒有時間這個概念存在。恐怕這又是一條對我來說不管用的規矩。”

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繼續說道,“雖然我死了,卻依舊能感受到時間: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都是何等的漫長。我大腦的每一寸都依舊保持著靈活的狀態。所以我必須要回到現實世界。我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完成。我可以擁有新的研究發現,惠及世人。而你則不同——”

無需多言。畢竟他說的確實有道理,我隻是一個萬年廢柴,誰會在意我?“這可行嗎?”我問。

“完全可行。”他說著,身子往前探,激動得有點兒不正常。印象中,我也隻見過一兩次他這麼激動的樣子。“有理有據。這裏有我們兩個和一具軀體。我們中誰應該擁有這具軀體?誰又能更好地利用這具軀體?這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倫理問題,你永遠也沒有正確答案;可是,誰更有需要,誰更能利用資源?我敢說正確答案已經很明顯了。看看你自己。你有充足的理由表明你比我更需要活著嗎?”

有時,第三層房間到處都有鏡子。現在的情況便是如此。

我們一起望向鏡子。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我必須承認,他說的很有道理。

“我告訴過你,”他說,“別讓我失望。我當時就知道,有一天我一定會進入頂層房間。我對它抱有極高的期待,結果我被騙了。我原本寄予你厚望,希望你能完成我死前未了的事業;研究、發現還有其他了不起的成就,如果我還活著的話,這一切都不在話下。我給予你智慧,給予你驚人的天賦。你卻讓我失望。所以,我現在有權利得到你的軀體。”

我早該想到的。“你不能回到現實世界。”我說。

“這套規矩對我來說不管用。”

“也許吧,”我說,“但這裏是我的房間。給我出去。”

他站起來,向我逼近。他伸出雙手,一下子掐住了我的脖子。“去頂層房間吧,”他說,“你在現實中的生活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我敢說,你待在那裏不會感到什麼差別的。而我呢,我隻是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我可以感到他的手指越來越用力。我的手伸向書桌,胡亂地抓著,想要找到什麼東西來防身。我摸到了一把刀,我把刀捅進了他的身體。

他看著我。他的臉如此靠近,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惡魔根本不會呼吸。

“回去吧。”我說。

他的目光黯淡。“不要。”他說道。我沒有理他。他在現實世界去世的時候我沒有見上最後一麵,現在算是補償他了。

他一點點消失在了空中。等他快要完全消失之際,我望向牆上的畫像。畫像不見了。

我看了看手上的刀。

我回到現實世界,並且檢查完了剩下的狗。一切正常;所有畫麵都是灰色的,完全正常。我一直在找那幅畫像,但是再也沒找到過。甚至我都記不清畫像長什麼樣。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損失。

最後一條狗被帶走以後,我提議道:“我們去喝酒吧。我需要來一杯。”

隔著一張搖晃不穩的桌子,我們麵對麵坐著。在她開口之前,我一口氣喝完了一壺本地產的爛酒。

“你沒給我親自嘗試的機會。”她說。

“沒錯。”我把最後一滴酒也倒進杯子,一口喝下。一點兒用也沒有;就像第三層房間裏的酒一樣。我在想,我的報應該不會是一輩子也喝不醉了吧。“這也沒什麼,你同意嗎?”

她看著我,“你知道。”

我疲倦地點頭道:“我知道。我花了很久來想明白,不過最後算是有了結論。如果不是他的話,”我補充道,“恐怕我到現在還沒有識破你。”

她沒說話。顯然在等我繼續說。

“第三層房間裏的東西隻有可能來自外界,”我推理道,“是有人帶進了第三層房間。今天早些時候,在我需要的時候我找到了一把刀。那把刀不是我帶進去的,是你帶進去的。”

她隻是看著我。

“謝了。”我說。

“不用謝。”她答道。

“但是你帶進第三層房間的不僅僅是那把刀,”我繼續說,“對嗎?”

她聳聳肩,“我一個姑娘家能做什麼?”

我差點同情起她來。掐著我脖子的不是她。我可以選擇原諒。一切都是由我的父親而起。

“你不屬於這裏,”我說,“你也不是通過某隻狗的腦袋來到這裏的。”

“我隻想回家,”她說,“這有什麼不對?”

“可是你不能回家,”我回答道,“這不符合規矩。”

“有些規矩對某些人來說不管用。”

我笑了。“你和他認識了多久?”我問。

“比你更久。”她的笑容有些落寞,“實際上,全都是他的錯。是他把我召喚了出來,我原本好好地住在自己的房間裏。我不想出來,可是他的法力很強。我和他打了五十年的交道。”

我點頭,“他去世之後——”

“我就被困在了現實世界。長期以來,我甚至沒有固定的軀體。直到他死了以後,我的行動才得以自由。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軀體,”她做了個鬼臉,“我沒有選擇。”

“女性天賦者本身就很少,這麼晚才展露天賦的也不多……”

“他死了九年了,”她說,“這具身體我已經用得很合身,你沒看出破綻是正常的。”

“我應該早點兒發現的,”我回答,“你在樓梯上氣喘籲籲,實際上說明你是這兒的主人,而不是闖入者。那段樓梯是我接到這項工作前,前往辦公室的樓梯。你把那段記憶從我的腦海裏搬了出來。你不會使用房間,但是我略加指點,你就熟練得不得了。你還利用了我的虛榮心,我甚至都還不自知的虛榮心……”

她一聽,便大笑起來。“你當然有虛榮心。你認為自己聰明得不得了,是你父親毀了你的生活。實際上你想的沒錯,”她補充,“我們有一些相似之處。”

“是你把他帶到了第三層房間,在我們一起進去的時候。你把他留在裏麵等我。當你說自己是色盲的時候,我就該反應過來的。”

“我真傻,”她說,“也許我默默希望你會猜出來,給了你一個明顯的提示。”

我看著我的酒杯,杯子裏依舊是空的。“你和他之間有交易嗎?”我問,“你把他帶回到現實世界,作為回報他會讓你回去。是在他殺了我之前還是之後?”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如果交易真的存在,”她說,“為什麼我要給你留把刀子?”

我深吸一口氣。“這就是為何你現在還能坐在這裏和我說話的原因,”我說,“否則我回來的時候,早就用情之錨幹掉你了。”

她再一次望向我,“也許我改變主意了。”

“我想也是,”我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要找到你可不容易,”她說,“如今你已經泯然眾人,我花了九年時間才追蹤到你。我想利用別人,但是他堅持要找你。他說,他沒有權利去犧牲別人的性命,但是你就不一樣了。”

“他還算是個有道德的人,”我說,“很守規矩。”

“是嗎?”她說,“那你呢?就刀的事情你可欠我一個人情。”

我早該想到的,“我不一定知道該怎麼辦。”

“他知道。他告訴過我。我可以轉述給你聽。”她咧嘴一笑,“實際上並不困難。甚至你應該能輕鬆辦到。”

我曾經思考過。思考過我的父親,我的生活,我的碌碌無為。我曾經想過,我是他的兒子,他留下了未竟的事業。我還想到過那些規矩,規矩對我來說不管用。

門沒鎖,他在辦公室。

“在鄉下過得可好?”他還在埋頭辦公,都沒有抬頭看我。

“有點兒無聊,”我答道,“但還是謝了。”

他抬起頭。“客氣,”他問,“狗怎麼樣?”

“和你預料的差不多,”我說,“我想自己可以搞一隻來養養。”

他緩緩點頭,“那麼導師做得怎麼樣?”

我聳聳肩。“她不是學這塊的料,”我說,“她已經自行放棄,回家去了。”

“哦,好吧,”他搖頭,“也許這並不是壞事。我們這一行真的不適合女性。”

他拿起書桌上的酒瓶,拔開瓶塞,給自己倒了一杯,另一杯給我。我拒絕了。

“真的,”他說,“有必要出一條相關的規定。”

“沒錯,”我說,“再次感謝。如果以後還有別的活兒,請記得聯係我。”

我走出辦公室,下了樓梯,來到街上。工作了兩周,賺了四十先令。我花了一先令買了一瓶一百五十度的酒。不幸的是,就像那些規矩一樣,這酒對我來說也不管用。

(許言 譯)

1 瘟疫舞(the dancing plague),中世紀有真實記載的一種奇怪病症現象,病患表現出跳舞的動作,身體抽搐痙攣,精神處於某種恍惚的狀態。這種集體性的狂熱舞蹈會持續幾天、幾周甚至幾個月,期間不斷有人因饑餓和疲憊死去。

2 此處應指《孫子兵法·軍爭篇》:“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3 此書為作者杜撰的著作,斯忒涅羅斯(Sthenelaus)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而德國哲學家歌德有一本名為《格言與反思》(Maxims and Reflections)的著作。帕克宇宙中有許多半真半假的作家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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