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澄空靜謐高遠,卻突來一陣銳如刀劍的寒風,恍如冬日光景,連柳樹看起來較之昨日也驟然消瘦許多。大納言師道的府邸外,柳葉紛飛如雪。
一位美麗的少女駐足在府邸的四柱門1前,求見大納言。
“貧賤民女阿藻來自山科鄉。特來覲見大人尊顏。”
負責通傳的青侍2本以鄙夷不屑的眼神瞪著眼前這名貧賤的少女。可漸漸地,他眼中的輕慢蕩然無存,這少女的美貌驚得他啞口無言、目不能移。阿藻又說:“聽聞關白大人有令,征集以‘獨寢之別’為題的和歌。民女無才,亦鬥膽作拙歌一首,還望能入內相獻……”
少女說著說著便羞紅了臉。青侍這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哦哦,原來如此。我主公大納言大人確實奉關白大人之命,向世人廣征‘獨寢之別’的命題和歌。原來你也是來獻歌的,勇氣可嘉。請稍候片刻。”
說完他又偷看了美麗的少女一眼,轉身入內。少女的上方,柳葉又一次飄然紛落。片刻工夫,青侍便回到門前柔聲說道:“大人召見。不用拘謹,速隨我來。”
由他帶路,阿藻進到裏麵一間似是書房的所在。輕柔的香味縈繞其間,令在鄉下長大的阿藻也不自覺地端正恭肅起來。此間主人大納言師道和藹地與少女相對而坐。大納言即使麵對如此貧賤之女,也平易謙和地頷首以禮,表現出了“和歌之道無分貴賤”的優雅公卿氣度。
“聽聞你為發表‘獨寢之別’的和歌而來。無論公卿庶民,隻要能獻上好歌便無妨。我已聽說你叫阿藻,那你父母又是何方人氏?”
“家父……”阿藻欲言又止。
師道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發現她仍難啟齒便追問道:“你可能在想,明明說了不論出身,怎麼現在卻要盤問身世。可這畢竟是要呈給關白大人的和歌。若完全不查問歌人的出身,便是我的失職了。無論令尊和令堂是何身份,你都無須感到羞愧,但說無妨。”
“家母早已過世。若不說出家父之名,大人便不允許民女發表和歌嗎?”阿藻反問。
“倒也不是,隻不過先自報來曆再公布和歌是世間常理。難道令尊的名諱不能說嗎?”
“是。”
“為何不能說呢?真是怪事。”師道微微一笑,“哈哈,我明白了。你擔心報出父名後,若所詠之歌拙劣,恐成為家族之恥吧?沒想到你這女子小小年紀倒也思慮周全。好吧,好吧,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強求。不知來曆的女子阿藻,你現在可以獻上所作之歌了。你是否已事先寫在料紙3或者詩箋上了?”
“不,兩者民女均未能自備。”阿藻有些羞於啟齒。
師道立刻令人送上筆墨紙硯。自從向世間征集此歌以來,大納言每天都會收到幾十枚色紙4和詩箋。不愧是都城,竟有如此多的歌人隱匿於市井之中,大納言雖覺有趣,至今卻仍未得到一首稱心如意的和歌。雖說僅憑外貌判斷不出一個人歌詠水平的高低,但眼前少女舉世無雙的容顏與她方才表現出的伶牙俐齒,倒真的引起了師道的興趣。莫非真是位籍籍無名的才女突然現身於此,將以才情震驚自己?這想法令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女在紙上筆走龍蛇。
“獻醜了。”
阿藻跪坐著,恭敬地用兩手將料紙舉至大納言跟前。師道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夜靜更闌,閨中燭火終須滅,彼時將與吾影別。
“啊——”大納言不禁發出一聲感歎,他看看紙麵,又看看少女的臉龐。猜想變成了現實,這位深藏不露的才女果然令他大吃一驚。
“好,寫得好!真是太精彩了。能將‘獨寢之別’此等難題詠至此等境界之人,別說都城,恐怕全日本也沒有了。做得好!值得嘉獎!關白大人必定也能心滿意足。末世雖至,而和歌之道未衰,身為歌人,吾輩甚喜。”
師道又反複誦讀了那首和歌數遍。不僅歌句本身讓人驚歎,字跡也頗為秀麗,令他感佩滿懷,熱淚盈目。如此一來,他更想知道少女的身世了。
“方才我也說了,世上再無能出此歌之右者。須即刻呈給關白大人過目,那時他若問起何人所作,我又該如何回答?你無須再隱瞞,還是直說吧,你到底是誰家女子?”
“無論如何都要說嗎?”阿藻為難地說,“若身份之事令大人為難,您就權當不知歌人是誰吧。”
“倒也不至如此,可你為何就是不能說出父母名姓呢?”
“請大人恕罪。民女告辭。”
說完,阿藻緩緩起身。她周身有種凜然自威的氣勢,令大納言竟不敢出言強留。他目送著那美麗不可方物的少女離去,這才如夢初醒地喚來青侍。
“跟在那少女後麵,好生確認她究竟是誰。”
青侍領命而出,師道又將詩紙捧在手中欣賞。此女容貌出眾、字跡娟秀,絕非庶民之女。難不成是哪家的閨秀一時興起,來尋個開心?要不然是鬼怪?狐狸?狸貓?他苦思冥想卻不得頭緒,直到日暮時分青侍帶著滿臉疲倦回來複命。
“主公,我已查明此女所居何處。”
“哦?查出來了?”
“她住在京城以東的山科鄉。我向那一帶的人打聽,得知其父好像是曾任北麵武士的阪部莊司。”
“北麵武士阪部莊司……”大納言閉目細想,很快想起一人,不禁一拍大腿,“哦哦,是他啊,阪部莊司藏人行綱……沒錯沒錯,他曾因在宮中寢殿的台階下射偏一隻狐狸而遭貶逐,此後便不知音訊,原來隱居在山科鄉。阿藻是其女?能生女如此,他身為父親可真是有福之人啊。”
這下阿藻不願說出父親名姓的緣故也明朗了,肯定是忌憚被貶黜之身。不知是她父親的教誨,還是那少女自己的主意,總之這溫良謙恭的本性令大納言又傾慕又憐惜。他當晚便前往關白藤原忠通5的府邸,向其報告不世出的才女橫空出世一事。關白讀過和歌後也讚不絕口。
眾所周知,源俊顯6逝後,和歌漸呈衰落之勢,而努力想使其再現昔日盛況的正是這位忠通。《久安百首》7便是這個時期的產物,歌人輩出,男有俊成8、清輔9、隆季10,女有堀川11、安藝12、小大進13,確實稱得上是和歌再興的全盛時代。然而令這些享有盛名的歌人紛紛折戟的難題“獨寢之別”,卻被無名的貧賤女子輕而易舉地破解,也難怪關白和大納言會驚歎不已。
“其父雖是被貶之人,但與她無關。我欲親眼一見,速招其來。”忠通說。
關白家的武士織部清治次日便趕往山科鄉,造訪阪部行綱隱居之所。行綱見意想不到的訪客登門,不免大吃一驚。他對女兒前往大納言府邸之事毫不知情。彼時女子皆習和歌,因此行綱也教過女兒一二。但他做夢也想不到女兒竟能有如此能耐,和歌水平驚動了當今朝堂之上的貴人。他在驚愕之餘亦覺欣喜,顧不得責怪女兒擅闖大納言府邸的大膽行徑。身為父親,他更為擁有如此才能的女兒而自豪。
“承蒙貴人高看,撥冗召見,不勝惶恐……”
他剛開口便又猶豫了。貧病交加的他實在是沒有做好讓女兒去拜見關白大人的準備。他心中顧慮重重,就算阿藻是未經打磨的珍珠,在這寒冷的天氣裏卻隻有一套單薄的蔥綠色小振袖可穿,這不僅是自己之恥,對貴人也有失禮數。使者清治看出了他的顧慮,將一套絹織彩染的華美大振袖放在行綱麵前,稱這是關白大人賞賜之物。
“如此重恩,感激涕零。”
行綱大喜,畢恭畢敬地接過和服。使者當下起身回避,阿藻立刻更衣打扮。門口的柿子樹下站著清治帶來的兩名隨從。不知是否覺得事有蹊蹺,那些胡鬧的大烏鴉今天沒有貿然接近,遠遠地眺望著柿子樹上紅彤彤的果子。
“大人,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行綱膝行至簷廊外說道。
“明白了,那就即刻動身吧。”
清治和侍從們將阿藻護在當中,正要走出院子,千枝鬆來了。他大病初愈,臉色蒼白,拄著一根枯枝為拐,趿著草鞋跌跌撞撞地走來。他一見阿藻便大吃一驚,但見她身邊站著威風凜凜的武士,且神情戒備,便沒敢貿然出聲。他站在隔壁陶匠作坊門前,呆呆地看著美豔絕倫、與平日判若兩人的阿藻。陶匠老翁和老婆子也瞪圓了雙眼,躲在竹簾後窺探。
阿藻目不斜視、身姿端正地徑直離去。千枝鬆終於按捺不住,出聲喚道:“阿藻,你去哪兒?”
少女卻充耳不聞。不安和不滿同時湧上千枝鬆的心頭,他再也顧不上忌憚什麼,直直跑向少女身旁。
“喂,阿藻,你去哪兒?”他又問。
“哎哎,別礙事。退下、退下!”
清治用手中的扇子向千枝鬆拂去。他並沒打算用力,但扇子在手中一彈,狠狠地拍在了千枝鬆的臉頰上。千枝鬆怒從心起,不由得將枯杖捏在手中,可被清治用可怕的眼神一瞪,又退縮了。阿藻從他身邊信步而過,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1 其形式為在大門兩個主柱之外,左右還各立一根補強用的袖柱。四柱門一般為彰顯主人家的身份地位尊貴之用。
2 在公卿家服侍的六品武士,因穿青衣而得名。
3 有專門用處的紙,這裏指專用於書寫的紙。
4 寫和歌或俳句的專用方形厚紙,有各種顏色和圖案。
5 藤原忠通(1097—1164 ),平安時代後期公卿,接連擔任鳥羽、崇德、近衛、後白河四位天皇的攝政、關白之職,在書法上開創法性寺流派,精通詩文、和歌、古箏等。
6 疑為“源俊明”的筆誤。源俊明(1044—1114),平安時代中後期公卿、歌人。
7 和歌集,奉崇德天皇之命編成於1150年(久安六年),因此又被稱為《久安六年百首》《崇德院禦百首》。
8 藤原俊成(1114—1204),平安時代後期至鐮倉時代初期的著名歌人、歌學者,著有《古來風體抄》,編《千載和歌集》。
9 藤原清輔(1104—1177),平安時代後期著名歌人、歌學者,著有《和歌初學抄》等。
10 藤原隆季(1127—1185),平安時代後期公卿。
11 疑為“堀河”的筆誤。待賢門院堀河,生卒不詳,平安時代後期女歌人,女房十六歌仙之一。
12 鬱芳門院安藝,生卒不詳,平安時代後期女歌人。
13 花園左大臣家小大進,生卒不詳,平安時代後期女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