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是藝術碩士,也不是力學博士,更不是什麼傀儡作坊主,我不會製作傀儡,我連怎麼雕刻出一個雞屁股都不知道。
我是誰?我是個工人,在你永遠想象不到的最偉大的大都會工作。那裏有成百萬像我這樣的人,那裏是用現實的手鑄就的超現實。不,我不用解釋,你知道那裏,因為我知道的你也全知道,它們是我的血,也是你體內隱秘的知識。
我的工作地點曾是全城最高的摩天樓。它在竣工前的一個月成為城市裏最高的建築,但十五天後便被後來者超越。這種故事每個月都發生,都會裏的人們對一切習以為常,就算一個人變成鯨魚都不能引起他們的關注。那是一個不幸的日子,我在剛完成保養的機器前走神了,雙手手指頭被無情的鐵東西齊刷刷地切斷。切斷了幾根呢?左手三根,右手四根,隻保留了兩根拇指和一個可憐的小不點兒。那怪物毫不客氣地把這些“香腸”吞進去,像攪工程廢料般把它們攪得粉碎。
一小時後,我躺在醫院裏,滿心絕望,接受處理後雙手仍疼痛難忍。“我的手指頭斷了!”我向醫生抱怨。“那有什麼辦法!”醫生說,“知道這個城市每年要斷多少根手指嗎?一萬根!”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正是我已經失去的那根。“一萬根哦!”他說,轉身揚長而去。過了一陣子,我們的老大來了。他是老大,他的上麵還有更大的老大,更大的老大上麵還有整個工程的老板,這就像一個梯子,就像傑克那XX般粗的豆莖,一直通到天上的雲彩裏麵,那上麵有我們所不知道的世界。那些我都不管,我隻想知道我下半輩子怎麼過,我的手已經變成了一對可悲的鴨蹼,我感覺自己是一隻即將入爐的鴨子。老大麵色凝重、不苟言笑,他支付了所有的醫藥費,在床頭扔下一筆錢,口頭解除了和我的勞務關係。他們不要我了,像踢開一截礙事的骨頭。出院後,我找了一個律師,並為此花了一小筆谘詢費用。律師告訴我,我的問題是簽訂了一個問題合同,這問題合同裏有很大的問題,這些問題讓我通過現有途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蠢蛋說得太拗口了,但他還是個有主意的律師,他提醒我不要嘗試通過暴力方式解決——這給了我啟發。
幾天來,我經過反複練習,學會了用嘴和殘缺的左手把刀綁在右臂上。於是我揣著刀,來到老大居住的地方。這把刀是我的工友淘汰的,刀柄上有一股古舊的香煙味,藏在懷裏讓我有點不舒服。連續四天,我在附近徘徊,終於找到機會,從廁所敞開的小窗潛入了老大的別墅。傍晚,我藏在廁所與臥室之間的櫃子裏等他,可直到深夜他才出現。我從門縫裏往外看,看到他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長發女人,那女人的皮膚在燈光下呈現淺淺的淡橙色,相當美麗。他們擁抱,接吻,在我目光之下跌倒在地板上,翻滾在一起。女人發出淫蕩而淒美的叫聲,而老大如他文在脊背的猛虎般大汗淋漓、威武不屈。聽著他們達到極樂的呼喊聲,看著明晃晃的肉體和周圍華麗的裝飾,我的氣勢泄掉一半,好不容易壯起的膽子和一不做二不休的決心蕩然無存。早上,他們走後,我也灰溜溜、滿心怨怒地離開了那裏。
到家時,我發現平房裏的動靜不太對。我在窗下靜靜聆聽,聽到的卻是我的老婆和做小買賣的鄰居的淫笑,入耳的是汙穢不堪的話語。這對奸夫淫婦正行魚水之歡,他們兩人似乎在模仿老大的動作,用行動諷刺我,用語言、用肉體、用下流至極的交媾姿勢嘲笑我,使我一下子想起剛剛經曆的夜晚,一生中最恥辱的夜晚。我是個𪨊貨,我殺不了老大,我沒有殺老大的膽子,我隻能殺和我一樣的人,隻有殺這些人時我才能獲得一種似有若無的安全感。我為自己微小的膽量感到羞恥,這種羞恥戰勝了罪惡感和恐懼。我要殺了他們!殺了我那從沒有邁入高級商場一步的老婆和她那貧窮的做小買賣的奸夫。
就這樣,盛怒之下,我跑去幾百米外的小加油站買回汽油,用兩根手指悄悄把家門反鎖。我在房屋四周均勻地澆上汽油,點上了火。那天是個大風天,火越燃越大,他們尖叫著砸破玻璃,在鐵質的護欄前大呼哀號,但為時已晚,烈火逐漸吞噬了一切,他們二人全部消失在火海中。
第二天我便被拘捕了。
看守所的日子非常枯燥,我因身有殘疾,免掉了所有的勞動,但死刑判決板上釘釘、無法逃避,日益迫近的末日感使我焦慮不已、夜夜無眠。一天晚上,走廊沒有熄燈,我借著微弱的光線數天花板上的黴跡。那些黴斑各式各樣,以綠色和黑色為主,暗淡的紅色小點夾雜其中,像樹林和草原中的幼獸,小心地避開陷阱撒歡奔跑。我真想加入其中,永遠生活在那塊黴菌構成的自由世界裏。就在此時,我突然回憶起一年前讀過的一本書。那本書介紹了怎樣一步步通過練習,逐漸知曉自己是在做夢,隨後是學會在夢中保持清醒,直到隨心所欲控製自己的夢境。我當年並不相信這套說法,但如今身陷囹圄,這種說法對我產生了巨大的誘惑。我下定決心,要練習控製夢境,在夢中體驗自由,努力掌握夢中時間的流逝速度,創造一個屬於我的永恒。
從那一刻起,我便開始練習了,那本書中的具體細節已經忘記,但基本方法還記得。首先是找到一個標誌,一個“扳機”,一件有違常理的事情,不管你正在經曆什麼,一旦看到這件事情發生,就能知曉自己身在夢中。這很難,但我有熾烈的欲望,我可以把所有的時間都用於睡眠,用來學習如何知夢。我的“扳機”非常明確——我的手指。如果我看它們時,它們是完好的,我就知道自己正在做一個甜美的夢。在清醒狀態下,我堅持隔幾分鐘就看看我的手指,努力培養時刻關注手指的習慣,這樣在夢中我也能下意識地去看它們,去發現它們的不合常理之處。
幾天後,我成功了。那個場景裏,我正揮汗如雨地在工地幹活兒,我和工友們說說笑笑,我用靈活的指頭操縱機器,用靈活的指頭接過拋給我的飲料,用靈活的指頭拉開拉環——這時我猛然覺醒,我看到了,我注意到了,我所有的手指竟完好無缺,它們仍是我的兄弟們,父母的精血,我為人軀體美麗的一部分。
這便是第一次清明夢,在狂喜之際,天空碎裂,大樓傾圮,夢境崩塌。
摸到夢境的大門後,我的進展很快,唯一的敵人便是時間。我知道上訴是徒勞,但還是用足了上訴的機會,以便多在獄中苟活幾日,利用每一分鐘瘋狂地、不吃不喝地練習。我每天沉迷在清明夢裏,有一陣子看守以為我要絕食自盡,甚至強迫我輸了營養液。死刑終審判決下達時,我已能從容不迫地在夢境中控製一切,還能在第二天接續前一天的夢境。我的下一個任務是建立一座家園。哪裏才是我永恒的棲身之所呢?這些天,我見過繁星懸垂、奇獸遍地的灰色異星,見過地獄一般布滿火山熔岩的凶險之地,見過無盡森林和雪白山峰層層交錯的世界盡頭,可它們都不是最理想的家園,我已經看夠了如此超現實的景象,我需要一個輕柔的懷抱、永恒的故鄉。
你知道行刑前空氣的味道嗎?那是一股藥房的氣味,朽壞木頭和風幹菊花的氣味,這些味道自行刑前數周便開始在我身邊環繞。死刑複核通過那天,我夢見了一個小鎮。那裏草地青翠、花團錦簇、道路精美,有一個寧靜的中心廣場,還有一群年老而樸素的鎮民。我當即決定在這裏建設自己的家園。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決定不再新建和改造鎮民們,我要把所有的精力用在對時間的控製上,想辦法改變夢裏感覺到的時間的速度,努力模糊時間的界限,抹去明確的時間單位,讓夢境中的時間流逝無跡可尋。我希望現實中的一秒,會是夢裏的萬年。
在死刑執行的前夜,我反複入睡、反複醒來。每當清醒時,我就感覺時間像套在脖子上的繩索,正逐漸收緊。在前幾個夢中,時間仍按與現實差別不大的速度流逝,可我需要的是指數級的差距!我無比沮喪,但不想放棄,時間沒有給我放棄的權利。在翻來覆去中,我突然意識到,究竟是時間給了我權利,還是我給了時間權利呢?在現實世界,固然是時間定義了我,但是在夢中,我的意識存活於套子中的套子裏,時間隻是虛幻世界中無數的客體之一,我控製了潛意識製造的夢境,便控製了客體的定義權,一切特征都應該由我來定義。我不能困於調試時間流逝速度的快慢,而應該重新改變它的基本準則,因為在我夢想的世界裏,時間不需要任何所謂“流淌”的速度。於是我在新的夢裏,把時間定義成了一個心理暗示、一個錯覺,它看似分分秒秒地流逝了,但在錯覺背後,它應該隻占用了一點點時間,這一點點時間便是全部錯覺的載體。
就是這樣,我所定義的永恒不是來自速度,而是來自錯覺,這是一件痛苦的事。這意味著我的鎮子裏永遠不會有人老去、永遠不會有人自然死亡。這意味著一切生活都是騙人的假象,它們虛假得如此無趣,像一個最蹩腳的單機遊戲——但對我來說足夠了。於是我開始了體驗,在這個完美的小鎮裏生活,在永恒的時間假象中踟躕,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一切仍是那麼穩定,我沒有返回現實的軀殼中。我成功了,我似乎獲得了永恒。不過我知道,我距離現實中的清晨不算遙遠,死刑定於六點三十分,我經曆的是死刑前夜的最後幾小時。這是最後一個夢,也必須成為永不停止的一個夢,我絕不能再次醒來。
就這樣,帶著一絲危機感,我在鎮上安頓下來,開始享受永恒不變的生活。鎮子裏的時間隻是流轉,而不計數,這裏有模糊的季節,但沒有具體的年份。我創造了妻子和鄰居,經營著一家傀儡作坊,並隨心所欲地製造傀儡;我不斷在鎮上建設新的設施,讓花朵開滿街巷。但我能自稱為神嗎?不能。我還有一個最大的敵人,那便是我的潛意識。潛意識才是夢世界的創世古神,一個被我暫時壓抑的巨獸,萬物的母親。這小鎮雖是我的樂園,但小鎮外麵的夢境裏仍有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全部由潛意識創造。那偉大的潛意識,它伴隨我出生和成長,它就像大海一樣寬廣,像太空一樣空曠,像地獄一樣扭曲,夢裏的每件事物都被浸泡在潛意識的地獄裏。每個在此地存在的人、每一件事物,不管是否經過我的改造,都是潛意識的一部分,都保存著我不為人知的秘密。
有幾次,我的創造中出現了不穩定的苗頭,讓我幾乎在戰栗中清醒過來。於是我吸取教訓,不再用意識製造或抹除什麼東西,避免幹預這個世界的運行。有時會有鎮外的人來到鎮上,他們便是潛意識的造物,沒有經過理性的改造製約,充滿野性、凶險無比。在我的樂園裏,潛意識正在逐步反擊,想要奪回夢境的控製權,那是它的本能。我在辛苦地對抗神的本能,這堪稱世界上最令人絕望的工作。
如此這般,日常的對抗已讓人精疲力竭,而在日常的對抗之外,我還有一位死敵——那就是潛意識製造的“預兆”,它是對手勝利的號角。雖然我沒改造過的事物大多是潛意識產生的渣滓,但總有一個東西裏隱藏著對真相的記憶,或者說是對醒來的預期,這便是潛意識的王牌。這個樂園隻需要一個“預兆”顯現,便足以勾起對真相的記憶,便有覺醒和崩塌的危險。在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知道“預兆”即將降臨。你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我說的是真實的我。初次見麵時你身上穿著一件T恤,是我某年生日時女朋友贈送的禮物,上麵寫著大大的、彩色的“6”。“6”,如此鮮明的數字,已經很久沒在這個世界出現過了。我立刻想起了我六點半的死刑,幾乎瞬間跌入清醒。鮮明的數字、真實的時間,這是我這個世界的死穴,我必須不惜代價清除掉這一切,但我又不能打草驚蛇,“預兆”對潛意識太重要了,它會維持夢境的穩定,維係夢境與潛意識世界的連接。為了小鎮的穩定,我不能直接讓你消失,我認為最好把你留在身邊,監管起來,不對你過度幹預,而是重新引導你、捏合你,讓你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習慣這鎮上的一切,習慣傀儡作坊的生活,把“預兆”這一本質深深隱藏、永不顯現。
在馬戲團出現之前,我是成功的。馬戲團的出現,是潛意識最後的反擊,它大張旗鼓來到這個鎮上,不斷表演火燒的場麵,甚至掛出六點半表演節目的預告——那正是行刑的時刻。它打破了規則,這是不可接受的。我本不該讓你去看馬戲表演,但那天我在胡曆家裏被抓傷,幾乎跌入現實,我耗費很大精力才穩定住夢的世界。馬戲團掛出預告之後、表演六點半節目之前,我已經沒有其他手段可以阻止它——除非使整個馬戲團消失。於是我這樣做了,我站在它麵前,親手,不,親自用我的意識將它徹底從樂園的大地上抹除。
此舉冒了巨大的風險,但我別無選擇。果然,世界崩潰了,突發性事件一個接一個出現。我隻好殺死胡曆,又殺死潛意識的間諜,我給這個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失衡,剛才的一瞬間,我又一次險些跌回現實,徘徊在清醒的邊緣。好在你拿槍指著我,在我即將看清眼前的鐵窗之前,先看到了這一場景,我拚命放鬆意識,死死抓住了夢的尾巴,成功地回到了這裏。
剛才和你說話時,我的四肢還不能動彈,但隨著世界的穩定,通過調整適應,我已經能活動自如。而你呢?你能動彈嗎?如今的我會讓你動彈嗎?你試試動動你的手,動動你的腳,扣扣手槍的扳機?哦,我忘記了,手槍已經不在你的手上,它現在在我的手裏。我始終是樂園最寵愛的孩子、小鎮的君主,而你是什麼?你有什麼曆史嗎?你記住了什麼樣的回憶?沒有。你隻是一個扁平的符號,可悲的動物,甚至都不算動物,因為你不是什麼獨立的東西,你的所謂自由意誌是被早早決定的,你隻是一個機械性的、被決定的、無法脫身的潛意識的奴隸。就在剛才,在經曆了絕望的跌落後,我終於做出了決斷。我要孤注一擲、放手一搏,反正世界已經搖搖欲墜,反正已經接連清除了幾個潛意識的造物,我必須再次鋌而走險,把你清除、把你消滅,像嚼碎西瓜籽一樣粉碎你,讓這個“預兆”不再成為威脅。我不用耗費尊貴的意識抹掉你,有這把槍就夠了,這武器讓人放心。你知道嗎?在夢裏人一樣會死,這是我長久以來對這個樂園的定義,這就是法則。我用槍就可以把你們打死,讓你們不再活躍在這個虛妄的世界上,讓你們回到潛意識的深淵裏。
故事結束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