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 機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50:06

“屠龍號”之外，六顆致密的平準星體圍著飛船繞圈，被強有力的引導火箭推推搡搡，一會兒朝這邊，一會兒朝那邊。火箭不能離這些超致密的星體太近，否則會被強大的潮汐力摧毀。所以，每枚火箭圓圓的鼻頭裏都裝了一些磁單極子，利用磁場推動星體。每當某顆平準星體到達圈子的一側，某個引導火箭的噴射口就會亮起黃色閃光，調整星體的軌道，讓它保持在恰當的路徑上。當這顆平準星體沿著軌道，到達圈子另一側時，對麵的引導火箭也會噴射，把致密的小行星推回去。這一幕，每秒鐘會發生三十次——對底下蛋星上的觀測者來說，就是每兩杜斯轉發生一次。

一顆隕星擊中了某個引導火箭，擊穿了燃料供應區，摧毀了三個燃料閥門當中的兩個，最後一個也受了重傷。五分之一秒後，噴氣口沒有正常工作；但下一次輪到的時候，噴氣口又劈裏啪啦地亮了起來。原本受該火箭控製的平準星體，漸漸地脫離了圈中恰當的位置，遊蕩開去。很快，其餘星體也輕微搖晃起來——那是其餘火箭在努力維持現有秩序。

“緊急情況！”“屠龍號”的電腦通過揚聲器發出警報，“隕星重傷了一枚引導火箭！”

阿瑪麗塔剛剛檢查完頂部的防護罐，就被中子星強大的重力潮汐抓住，拉下了通道，跟正在穿潛水服的珍撞在一起。接下來的幾分之一秒內，兩個女人又被分了開來，扯向球形飛船的外牆。

阿瑪麗塔抓住一根支柱，牢牢握緊。“怎麼回事？”她朝皮埃爾喊道。皮埃爾扣好控製椅的安全帶，激活了控製端。

“一枚火箭出了故障。”他說。

珍飄浮在皮埃爾附近，沒有任何東西可抓，重重地摔在外牆上，又飛了回來，朝飛船中央飛去。路上，她抓住了一張椅子的椅背。下一輪潮汐力到來的時候，她的兩條腿被扯向外頭，仿佛她抓著跑得飛快的旋轉木馬似的。

“能修好嗎？”皮埃爾問電腦。

“不能。僅存的燃料閥門上的壓力裂縫越來越大。”電腦報告，“你們最多還有五分鐘。”

“我們會被潮汐撕碎的！”珍一邊忍受潮汐力對她的身體又拉又扯，一邊尖叫。潮汐力越來越強，扳開了她握著椅背的脆弱手指，把她重重地摔在外側牆上。珍昏了過去。下一輪潮汐力襲來，她無知覺的身體又朝裏側飛來。

“抓住她！”阿瑪麗塔叫道。她趁潮汐力變化的間歇，迅速從一個把手換到另一個把手。

“把她放進加速罐！”皮埃爾吼道。這時候，王醫生已經想法子繞過了中柱，幫著阿瑪麗塔打開牆上的一個圓形艙門，把珍塞進了球形罐子。塞進去的時候，珍微微醒轉，醫生好歹幫她戴上了呼吸麵罩，關上艙門。

“有空氣嗎？”醫生朝通信器大喊。裏麵的人影呆呆地點了點頭，醫生同時發現她的胸膛挺了起來——她正在深呼吸。於是，他啟動防護罐，罐中的出水口湧出水來，包裹住她瘀傷累累的身體。

奇拉通信端亮了起來。機器人奇拉——天師——又出現在屏幕上。它身後的背景中，許多模糊的影子一掠而過——那是真實的奇拉，正忙著應對這次。

“一枚火箭出了故障，”天師說，“你們有危險嗎？”

重力拉扯著束縛在安全帶中的皮埃爾，他飛快地應道：“我們沒希望了。恐怕你們得把最後一塊全息水晶直接發給‘聖喬治號’了……永別了。”

皮埃爾注意到，天師的應答有些猶豫，隨即完全停了下來。他能看見天師一側聚集了不少活生生的奇拉。天師正跟真實奇拉交談。它用的是接近普通奇拉的速度，所以談話一側的眼睛和卷須也同時加速，在屏幕上糊成一團。幾分之一秒後，天師眼睛波動中的猶豫消失了，恢複成往常的節奏。

“等等！”天師叫道，“我們來救你們！”

“在五分鐘之內？”皮埃爾搖搖頭，“不可能！”他計算好重力拉扯的間歇，下到圖書館控製端，把數據傳輸速率改為緊急模式。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51:05

年輕的博士後“時間循環”前後搖晃身體，看著高級工程師給機器做最後的檢查。雖然時間循環身為時間學博士，也是個不算差的工程師，但他很清楚，要製造這麼大的磁化帶電黑洞，可不是光憑科學家就能完成的。幸好，基礎科學基金會給他的撥款數目夠大，請得起蛋星上最好的工程師——“懸崖網絡”。

工程師懸崖網絡從不畏懼接手“不可能”的項目。他首次施展足盤，是作為首席工程師助理參與建造第一批彈射圈。接下來，他設計了一座比蛋星直徑高出兩百倍的塔。而且，除設計建造方案外，他同時還向大家證明，一旦建成，這座塔便會帶來利潤。憑此，他成功地讓方案通過，獲得款項、組建了隊伍。在那以後，他便不斷承攬其他“不可能”的工程項目。能拉到懸崖網絡參與，時間循環覺得自己十分幸運。不過話說回來，他同時也暗暗揣摩，恐怕不會有哪個項目比自己的項目——建造一架時間機器——更有挑戰性，更“不可能”。

時間機器項目已經開始了將近人類時間的兩分鐘。時間循環在自己的博士論文中，證明了“將信號發送到過去或未來”這種時間旅行的可能性。憑這篇論文，他獲得了時間學博士頭銜，還獲準為自己挑選了新名字。

他製作的第一架時間機器隻有兩個通信信道。他改造了一個普通黑洞發生器，讓發生器能接受高速、高相關角動量的質子和磁單極子。於是，他製造出了一個以磁化帶電物質為原料的黑洞。憑借黑洞的物質特性，他讓這團快速旋轉的長圓柱形物質保持略低於百分之九十九光速的旋轉速度，同時保持事件視界開啟。盡管新製造出的黑洞隻持續了不到一賽斯轉(1)，但是，通過小心計算，時間循環仍然成功地發送了兩波伽馬射線脈衝。一波通過其中一個信道送到了未來，另一波通過另一個信道送到了過去。之後，黑洞才發生小小的輻射爆裂。

工程師懸崖網絡為他建造的時間通信機器，不會像之前那台一樣一下子消失，它會永久存在。這台機器可以發送信號到過去和未來的任意時間段，隻要滿足兩個條件：一、在這些過去和未來當中，這台機器本身必須存在；二、機器一共有八個信道，八個信道都填滿信息後，機器就沒法再使用了。目前的時間機器隻能傳送信息；想讓時間機器傳送生物，哪怕對技術快速發展的奇拉來說，也得等上很久。盡管如此，時間通信機器也是很有用的工具。

此刻，機器終於完工。施工隊伍已經解散，工人奇拉各自回自己的宅院，好好享受應得的放鬆休息。隊伍當中的機器人則被重新編程，準備接手下一份工作——懸崖網絡的建築帝國正日益壯大，活兒源源不斷。懸崖網絡本人留了下來，給設備做最後的檢查和調整。

終於，一切都滿意了。懸崖網絡滑到觸摸-品嘗複合屏幕旁邊。

“能用。”他輕聲喃喃道。

“好。”時間循環說，“讓我試試。嗯……這是曆史性的時刻，我該發什麼呢？一定要簡短，但含義深刻。有了！”他移動足盤，來到屏幕上方，輸入信息。

“‘時間啊，倒流吧！’”懸崖網絡繼續嘟噥，“我剛才校正最後的參數時，在監視屏上看到過這句話。”

“這就是我剛才發送的句子呀！”時間循環叫道，“成功了！成功了！”

“我早說了它能用嘛。”說罷，懸崖網絡收拾起工具和測量儀器，裝入囊袋中。雖說重力波監測儀又長又大，但折疊打包後，正好能裝進懸崖網絡身體中專門用來搬運工具的大囊袋。最後，他來到角落裏，拾起一直待在那兒的一株植物——他的寵物、親密夥伴，也是公司的商標：一株夾角花。上上下下仔細檢查過後，懸崖網絡把植物放進自己寬大身體中另一個囊袋裏。

“一共隻有四個時間回溯的信道，你已經連接了過去時間中的一個，還剩三個啦。”臨走，懸崖網絡警告道。

時間循環壓根兒沒聽他說話。他正在準備一條發給未來自己的消息，讓自己能在差不多三轉之後、時間通信機器揭幕儀式上正好收到。他一邊發送，一邊收到了未來自己發來的確認消息。

在時間循環的安排下，來自未來的確認消息，使用的是他發送測試消息的同一條時間回溯信道。未來的自己報告說，發給未來的消息已經在揭幕儀式上收到，隻比預定時間早了兩賽斯轉。根據這個報告，時間循環對時間間隔電路進行了調整，眼柄的波動速度也慢了下來。來自未來的確認消息，末尾綴有消息占位代碼。代碼顯示，這條消息離最大值隻差幾個比特。也就是說，想要送往三轉後的未來，這條消息的長度已經接近極限。時間循環讓電腦把消息代碼做個卷軸備份，以便之後精確計算比特-時間乘積。不過，哪怕不經過精密計算也能看出，結果跟他預估的差不多——即八百六十四比特-大數。意思是說，他可以發送一條八百六十四比特的消息到一個大數轉之後的未來，或者發送一個比特的消息到八百六十四大數轉後的未來。當然，時間量子化(2)統計會造成種種變量，而他利用這台機器要做的研究任務之一，就是弄清楚這些統計變量。

在完成必要的計算之前，他不想再填充任何信道了。於是，他在觸摸-品嘗屏上加了密碼鎖，隨後朝門口移動。上鎖後，觸摸-品嘗屏的黃白色底板變成了一塊銀色空白。

時間通信實驗室周圍的牆壁特別高大，因此牆根也特別厚實。時間循環的足盤接近門口時，地板上的探測器模式讀出了他足盤上的皺紋，內側門滑開。他走進牆根內的安檢口。安檢磁場啟動，穿透他的身體（身體一下僵硬起來），生成一幅磁性感應圖，跟他進門時儲存的感應圖相對照。

“你隨身攜帶了一份進門時沒有的卷軸。”通過足盤，他感受到一個機械的聲音響起。

“這是時間通信機器的操作手冊，”時間循環解釋道，“我打算拿回家看。”

“接受。”安檢器回答。磁場消失，外側的門打開。離開前，時間循環還設下了防闖入門禁。門禁設好後，雖然看不見，但高高的牆頂已經開始交替豎立起南極或北極磁場。磁場強度極大，牆壁本身又極高，想要推開磁場，爬上高牆，真不知要爬到何年何月。而且，門禁接近中央處的磁場之強，足以抻長任何活物體內的細胞，讓細胞無法正常工作。他聽說，那感覺活像把卷須伸進伽馬射線閃光的紫熱火焰中。出門後，他發現了懸崖網絡正在慢慢淡去的足盤痕跡，表明他方才沿著斜坡通道分開磁場，去往了東北方。時間循環選擇了相反的方向，朝光神西方、內眼學院的行政宅院區而去，為揭幕儀式做準備。

私底下，懸崖網絡對自己挺滿意。先是設計並負責建造太空噴泉（沿著長長的東北通道望出去，越過盡頭的高牆，能看到細細的光束升上天空），如今又是時間通信機器。時間機器的完工時間大大提前——現在距離正式的揭幕儀式還有整整三轉——不過，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勉強自己參加儀式。他討厭聽人誇獎，說他有多了不起。光是想想這種場景，他的眼柄都會局促不安地扭動。他隻想回家，跟他的全息視頻和植物在一起。想到植物，他記起囊袋裏還裝著夾角花。於是他停了下來，形成操作肢，探入囊袋，取出植物。

“乖，乖，‘漂亮網絡’。”他說，“你是不是太熱啦？”他把植物舉到眼前，仔細查看。確實太熱了。夾角花的頂部都快跟底部一樣，變成黃白色了。夾角花的兩條邊，原本形成精確的夾角，此刻也萎蔫了一點兒。在原生山脈中，夾角花長出的精準夾角甚至能取代天然的岩石裂縫。

此刻，夾角花出了囊袋，回到露天，置於一片漆黑、綴滿繁星的天空下。於是，夾角花的頂麵涼爽下來，降為天鵝絨般的紅黑色，底麵則變成了反光的銀色。懸崖網絡把植物舉到自己深紅色的頂麵上，在頂麵形成囊袋，把植物的托盆放進囊袋中；接著，他命令身體加熱盛放植物的囊袋；植物的根感受到了熱源，頂部又感受到黑色天空的涼爽，正常循環重新啟動，整株植物又有了精神。夾角花的兩條邊之間，有多條壓力線從這一側延至那一側。此刻，壓力線也收緊了，植物頂端的皺褶開始增多，增加了頂麵的發射率。條條細微的紅色光線開始從紅黑色頂麵隨機出現，接著往下，沿著供養葉脈來到暗紅色莖稈處，最後到了黃白色的根部。真是漂亮的景致。懸崖網絡幾乎能聽到植物在製造養分時發出的嗡嗡聲。

見此，懸崖網絡放鬆下來，對自己和植物都感到心滿意足。於是，他不慌不忙地繼續分開磁場，朝東北方前進。街道上的宅院外牆，正好可以當作撬開磁場的楔子，借此分開企圖阻止他朝北前進的磁場線，讓身體擠過去。

有一會兒，他經過了舊城貧民區。貧民區在內眼學院周圍四處蔓延，絕大部分宅院的滑窗都緊緊關閉，所以，除了外牆，沒什麼可看的。十字路口也不規則，害得懸崖網絡錯過了路口。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朝東移動太遠，他本該在好幾個十字路口之前就往西北轉彎的。此刻，他麵前的西北向街道，角度是東偏北六十度，而不是應有的三十度。他嘟噥著抱怨了幾句，頂著磁場穿過十字路口，找到街上的南牆，靠著牆朝西北方擠去，同時注意讓角度更加偏北，而不是偏西。稀疏的車流中，忽然飛過一輛機器滑翔出租車，他差點揮手讓車子下來接他。可惜車子行進的方向不對。再說，運動運動對他的身體也有好處。

漸漸地，他遠離了舊城，接近了光神天堂郊區，身邊的景致也隨之改變。街道更加規則，東西向的主幹道筆直，次一級的旁支街道從主幹道延伸開去，每條都形成精確的東偏北三十度夾角，十字交錯組成菱形或三角形的街區。私人宅院區的外牆跟人行道齊平，牆上還有一層零摩擦力材料，以便南北過路的行人能盡快通過。在這兒，絕大部分宅院的滑窗都開著，懸崖網絡可以通過窗戶，觀賞牆後的宅院外院。

在一家院牆開窗處，懸崖網絡停了下來，欣賞其上的植物布置。布置者選擇了普通的三角形窗戶，在交替砌上的磚塊中嵌入了夾角花架，製成一座級級上升的夾角花梯架。星殼上長出一條粗壯的莖稈，莖稈不久分成兩支，沿著三角形窗戶的兩條邊朝上延伸，借著夾角花梯架的支撐，每一級花架上都伸展出一麵網。因為梯級錯開，所以這株多網植物的每一麵網都能見到黑色天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最上方的兩級還沒有形成網絡，但已經能看到小小的卷須。小卷須在花架的引導下，正一步步地織出網來。小小的卷須嫩芽周圍，放著些小盒子，懸崖網絡不明白盒子的用途，但他對這株植物的布置印象深刻。於是，他移動到嵌在前門口人行道上的名牌處，記下戶主姓名：D.M.零高斯，西北第七街二四一四號。這肯定是學院的某位教授。等到某一轉，他一定要來這兒拜訪，跟主人聊聊園藝。

回到熟悉的街道後，懸崖網絡沒再拐錯彎。他先轉向西北（他自己的住處在北麵幾個菱形街區以外），接著馬上急轉彎，轉向東北，來到自己的街道上，朝家的方向移動。他的家是這附近最大的宅子，占據了整整一個菱形街區。上一回，由於他設計的太空噴泉成本比預算節省了一大筆，所以他本人拿到了豐厚的獎勵。信用賬戶中的星星數量之多，讓他可以買下整個街區。買下以後，他把街區中四所宅院之間的圍牆都拆了，擴建了自己原有的住處。過去一個鄰居的家，被改成了工作室；另一個被改成了新發芽植物的盆栽處和溫床；第三個則改成了寵物的居所。離家越來越近，他用足盤輕聲吹起歡快的電子口哨，星殼中回響著快樂的音調。

首先出來迎接他的是冷冷—— 一隻經過基因改造的迷你型雜交迅猛獸。冷冷已經滑行到了宅院圍牆的頂上，尾巴纏在圍牆角落裏的街道名牌上。冷冷點著頭，迎接主人回來，五顆尖利的牙齒彈出，露出發光的白色嗉囊。接著，隨著冷冷的吞咽動作，牙齒又收了回去。見懸崖網絡頂麵上扛著夾角花，冷冷猛地朝植物撲來。懸崖網絡生成操作肢，看準冷冷的咽喉塞了進去，以此擋開冷冷的攻擊。冷冷剃刀般鋒利的牙齒，一口就能切斷整條操作肢，但它卻並沒有這樣做，隻是用牙齒輕輕地刮過他的皮膚，把操作肢含在嘴裏。懸崖網絡抽回操作肢，在冷冷身邊停下，讓冷冷滑到自己的頂麵上，讓操作肢穿過圍牆窗戶，拍了拍裏頭幾具友好的身體。接著，他來到大門口，拿出磁力鑰匙打開圍牆門，讓門滑入牆內。一進門，三隻大“悄悄”、半打小“悄悄”，還有冷冷的伴侶寒寒都圍了上來。

懸崖網絡打了招呼後，悄悄們就四散開，去做各種“悄悄摸摸”的事情了。懸崖網絡這才有時間四處張望，尋找滾滾。這隻球形動物正躲在角落裏，藏在行動緩慢的大個頭表親斯樂奇身後。斯樂奇是一隻迷你悠遊獸，最喜歡跑到陽傘花的花床上。他的管家流沙又該來向他興師問罪了。

“滾滾，來！”他叫道，揮動一條卷須，“來，滾滾，到這兒來！”

球形動物的多個眼睛被揮動的卷須吸引，慢慢地從悠遊獸身後滾了出來。終於，它滾到卷須能夠到的地方，得到了卷須的愛撫。在卷須的愛撫下，滾滾愜意地隆隆咕嚕著，幾隻眼睛都躲了開去，給卷須讓路。

“滾滾，乖，乖，”他說，“不用怕。吵吵鬧鬧的悄悄們都走啦。”寵物滾滾漸漸地放鬆下來，繞著懸崖網絡的身體，享受不同卷須的愛撫。就在這時，流沙出現在轉角處，朝他流了過來。

“我聽到外頭亂成一團，就知道肯定是你回來了。悄悄們的吵鬧震動，這會兒肯定傳遍整個社區啦。”突然，他發現了陽傘花從中的悠遊獸。

“喂！”流沙叫道，“你讓斯樂奇進花叢，到底怎麼想的！要是你不合作，我可怎麼打理這地方呀！”

流沙生成了一根粗大的、棍子似的操作肢，流到花床上，對準正用低處足盤吸取汁液的笨重生物，狠狠地敲打它的身側。

“快走開，你這一大坨軟石頭！”流沙的吼聲通過星殼傳來。

迷你悠遊獸感覺到有東西在敲打它長著護甲的頂側，又聽到足盤處傳來尖銳的喊叫，於是慢慢地離開陽傘花叢，回到訓練者希望它乖乖待著的草地上。

流沙又打了幾下，讓悠遊獸繼續走。“你的郵件在書房，飯在爐子上。”流沙說，“自己去拿吧，我還有一打噴泉花苗要移植。”

“噴泉花長得怎麼樣？”懸崖網絡問道。

“活下來的那些長得都不錯。”流沙報告道，“要是你在東極山裏發現它們的時候，沒把它們挖回來，而是留在那個磁場線直上直下的地方，它們還能長得更好。我發現，如果從種子開始種起，挑出其中長著傾斜的噴射管和不平衡收集托的花苗，讓它們指向恰當方位，噴泉花就會生長。不過別指望它們長太高。不可能。接收盤不平衡，一旦長高，它們會整個兒翻倒的。這兒就種了一株。”流沙動動眼柄，指向一塊圓形的陽傘花叢。花叢中央長著一株小小的植物，活像一座亮著藍白色火花的小噴泉。

噴泉花是一種充滿高度活力的植物，為了存活，能以極快的速度代謝。為此，關於噴泉花究竟是植物還是動物，內眼學院的生物學家們一直爭執不下。有人主張將它歸為動物。可是，說它是動物吧，它又隻能生長在極為肥沃的貧中子土壤中，比如東極或西極山脈。

噴泉花的正中核心，是一根長長的細管子。細管子有著發達的根係，抽取養分，以極高的速率燃燒。內部的藍熱高溫轉化為種子似的微粒，沿著管子噴射而出，射入天空，化為小小的藍白火花雨。火花經由輻射降溫，落到噴泉花底部的杯狀收集托後，變為暗紅色，重新進入下一輪循環。在這短短的拋射過程中，發射的每一個伽馬射線光子，都會推動核版本的光合作用循環更上一層，直到製造出充滿能量的分子，幫助噴泉花生長。

懸崖網絡在東極山脈發現的噴泉花，一般活不過一轉。起初，它們是種子，落在一堆合適的土堆中；接著，它們會噴射幾個杜斯轉的火花，同時以肉眼可察覺的速度生長；再後來，養分漸漸用完，莖稈就會噴出更大的種子微粒。在最後幾麥斯轉(3)當中，瀕死的莖稈會左右搖晃，而噴射的速率則會增加，種子會落在某一側，覆蓋數厘米的區域。如果正好落在合適的貧中子土堆中，生長循環將會再度開始。如果沒有合適的環境，種子會一直等待，直到地麵震動或動物的移動把它們帶到恰當的地方為止。

懸崖網絡原本盤算著，給噴泉花提供足夠的養分，就能讓它們一次活上許多轉。可是，這些植物似乎天生短命，活到半打轉數它們自個兒就放棄了。不過，它們噴射火花的時候確實好看。這會兒，花叢中的噴泉花正在噴射，吸引懸崖網絡好好欣賞了幾麥斯轉。接著，他穿過外層庭院，進入內層宅院，走向書房。

他走進書房。察覺主人的到來，萊西從常待的墊子上移了下來，顫顫巍巍地上前迎接。萊西是一隻上了年紀的悄悄，它慣常用的墊子放在牆邊，隔著牆緊貼另一個房間的爐子。萊西年紀太大，身上的毛都快掉光了。看著萊西，懸崖網絡不禁陷入深思：沒毛的悄悄，跟剛剛出殼的皺巴巴奇拉雛仔，實在是太過相似。或許，因為這種高度的相似，悄悄才會變成奇拉最喜歡的寵物。毫不誇張地說，每個奇拉都有一隻悄悄。最近在奇拉當中興起了一股熱潮，流行用人類的毛茸茸四腳寵物的名字給悄悄命名，比如萊西、崔格、皮特、波西、泰比等。

懸崖網絡來到自己的工作站。他的足盤移到銀色的觸摸-品嘗屏上，屏幕立即激活。作為大工程承包商，懸崖網絡擁有最新的智能終端。他看了幾條電腦網絡消息，向機器回複程序口述了幾條答複，算好時間通信機器最後一筆賬單，接著便轉向送來的卷軸。雖然如今電腦信息已經取代了大部分個人消息傳遞服務，但這次，由於他長時間出門，送來的卷軸仍然堆積了不少，都安放在牆上的卷軸架上。

卷軸架由堅固的板子構成，十字交叉，嵌在書房的牆上。這些牆上的卷軸，要麼太過重要，要麼就是政府的官樣文書，總之都不能放心交托給電腦網絡消息服務。懸崖網絡卷住其中最大的一卷，把它從牆上的菱形格子裏抽了出來，心裏暗暗推測著其中內容。取下後，他掃了一眼卷軸的外部，發現自己的推測絲毫不錯。這是一份正式的請求，要求設計一台慣性驅動引擎，代替出了故障的小行星引導火箭，保護人類。他加固了操作肢的骨頭，以承受這多層文件卷軸的重量，接著將文件小心放在地板上。放下後，卷軸有彈性的金屬薄頁立即扭曲成了橢圓形，隻等一條卷須輕輕一觸，頁麵便會完全平整攤開。當然，也有一份拷貝存檔在電腦的消息文件夾裏。不過，懸崖網絡還是喜歡在思考的時候盯著地麵。於是，他形成一條卷須，探進卷軸中央的洞裏，輕輕一按。

這一按的些微壓力，加上蛋星強大的引力場，使得金屬薄頁立即攤平，露出最頂上的一頁。上麵寫著：巨型慣性驅動計劃的請求書。懸崖網絡掃了一眼第一頁，實在不喜歡其中的內容。

“願光神下沉！”他咒罵道，“自從答應人類我們會救他們，已經過了整整兩個大數轉。我還以為‘慢者(4)互動實驗室’總能做出點什麼東西來！這份計劃請求書，要求的隻是初步的設計計劃！這種東西，早在一個大數轉之前，他們就該窩在宅院裏做完了！”

自打職業生涯開始，懸崖網絡已經看過許多份這樣的文件。於是，他伸出另一條卷須，插進卷軸頁麵約三分之二的厚度。這三分之二的頁麵，全是政府公文的封麵與實際內容之間的模板套話。隨著卷須的動作，這些模板卷曲起來，重新變為緊實的橢圓形。接著，他又卷起幾頁，發現過了頭，於是攤平前一頁，看了起來。一看之下，不禁再次破口大罵。

“該死的悠遊獸！這個工程，他們隻撥了一百四十四個大數的星星！他們還指望我們往他們的圍欄裏下蛋哩！”

他卷起幾頁，翻到請求書列出的工作要求清單。這一回，他忍住了沒罵。因為，同樣的事情，他已經見過太多次了。

“……這個所謂的‘初步’計劃，跟‘完整’計劃的唯一區別，就是在最後的報告裏，我們不必提交最終的報價。”他移開卷須，任由頁麵一頁一頁地迅速卷回，同時瀏覽頁麵。他的腦結開始思考解決這個問題的其他辦法，眼睛波動慢了下來，足盤也叩擊出緊張的聲音。

“說不定能行。”他自語道。他放開卷軸，等頁麵全部卷好，便將卷軸放回牆上，自己則移到觸摸-品嘗通信器上，打算召集散落各處工地的骨幹工程師們開個電話會議。隻聽一聲緩慢的“當”穿透星殼。是他的擺鐘，敲出徐緩的鐘聲，標誌著第十二個杜斯轉的來臨，也標誌著一轉的結束。他對了對自己的精密核計時器，發現這座老式擺鐘分秒不差——盡管幾轉之前剛剛發生過星殼大震。在這個點上，打誰的電話都沒用。蛋星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放下手頭的活兒，享用各自在這一轉裏的主餐——轉宴。不如他自己也去弄些吃的，到了一杜斯轉的時候，再來打電話。

他離開書房，朝餐室走去。萊西跟在他身後。萊西雖然老了，可一點不傻——她知道現在是吃飯時間。流沙為他準備了豐盛的轉宴：一小鍋加了香料的“眼錨”肉餅，配一打小小的陽傘花根節，正在爐子裏熱著。他揭開設在餐室地板上的冷藏器蓋子，發現裏麵放著新鮮的花瓣葉子色拉，配北極刺針植物磨碎製成的辣醬。冷藏器裏還有涼透的單莓酒，他拿了一袋。這種單莓產於北極的“離鄉”火山，據說是最好的酒之一。

懸崖網絡仍在思考籌劃新項目。要是換成往常，他會匆匆忙忙地把盤子裏的食物一股腦兒倒進進食囊，然後立即回書房。但這一轉，他決定待在餐室，好好享受美味的轉宴。他把盤子放到地板上的控溫區。控溫區旁邊就是進食墊，他把自己碩大的身體安頓在墊子上，把兩個進食囊移過來並排，正對著兩盤食物。一根操作肢舉起單莓酒袋，舉到兩個進食囊跟前，輪流往裏麵擠入酒液，哪個想要就給哪個。

眼錨肉餅滋味絕妙。冷凍器裏其實還有幾塊上好的肋排，滋味更妙。不過，他很高興流沙這次選的是便宜些的眼錨肉。那幾塊更妙的肋排，他更希望留著請客人吃。畢竟，在轉宴上能吃到年輕奇拉的肉，可不是常有的事。

很幸運，那具年輕奇拉的屍體上市時，懸崖網絡還留著自己的大部分獎金。要不然，噴泉花瓣就會被外族人吃掉了。星殼大震時，發生了一場可怕的滑翔車車禍，害死了噴泉花瓣。所有奇拉的屍體，都屬於死者的族人，族人會把屍體公開拍賣，以此減輕大家撫養部落雛仔的賦稅負擔。一般說來，一個奇拉一輩子隻有一具屍體；所以，哪怕是最老、最難嚼的“古者”奇拉肉，也比最好的動物肉貴。一具屍體，通常依照眼睛的位置，切為十二塊眼位出售。隻有富人才買得起一塊以上的眼位。至於一具死於車禍的年輕奇拉屍體，在懶散的暴發戶眼中，簡直是無價之寶（現在這個物質豐裕的社會，不知怎麼冒出了這麼多懶惰的有錢人）。懸崖網絡開出高價，壓倒了幾個聯手的轉宴操辦人，買下了全部的十二塊眼位。此後一個大數轉之內，死者族人的賦稅負擔降低了整整十二分之一。

酒袋幹了，眼錨肉餅的盤子也空了。懸崖網絡正撥弄著剩下的辣醬冷色拉，星殼震動，傳來半杜斯轉鐘聲的複雜旋律。要召集工程隊開電話會議，現在還是太早。於是，他讓萊西吸食吃剩的飯菜，自己則慢慢地移動到娛樂室。但他現在並不想娛樂。他隻想看新聞——有關人類和人類困境的新聞。他想了解一下，蛋星上的奇拉大眾對頭頂上“慢者”所處的危險困境，到底了解多少——或者說，在乎多少。

他打開全息視頻，眼睛盯著覆蓋著地麵及屋角兩麵牆壁的銀色屏幕。圖像出現，浮現於三個相連的平麵當中。圖像中是個新先知，正引述古時候第一個先知——粉目——的話，允諾眾人將會得到無上的性迷醉。見此，懸崖網絡反感地振動眼柄。又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再次證明現代社會越來越墮落。已經有些現代男性宣布跟部落斷絕關係，隻為了逃避必須上繳的雛仔撫養稅。畢竟，他們又不產蛋，沒有蛋需要孵化，也不會有雛仔需要撫養。等著瞧吧，接下來肯定會有女性奇拉丟棄自己的蛋，隻因為“帶著蛋太累”。她們本該心存感激，慶幸自己不是人類女性——人類女性還得自己照顧孵出來的雛仔呢。

懸崖網絡的全息視頻機很時尚，帶有全套的電腦附加設備。電腦沒機器人這麼聰明，但也相差不遠。電腦會把過去六轉中一百四十四個頻道的節目全部拷貝到分子記憶當中，還能從永久記憶中調取更久遠的節目。

“有哪些新聞節目提到了人類？”他問。

“過去的六轉中，一個也沒有。”電腦回答，“三十六轉之前，教育頻道有個科學新聞提到了天師。鑒於人類通信員皮埃爾·尼文已經離開了通信控製端，這個專為與人類交流而設計的機器人也暫時關閉，以便更新和維修。一架自動機器目前替代了天師。不過，不等人類想念它，天師就會回到崗位上。這個節目是由慢者保護組織讚助的。”

“一切大眾以及所有的官僚組織都屬於慢者保護組織。”懸崖網絡應道，“他們對待人類的態度，就好像人類是需要保護的動物似的。他們說，‘人類這麼慢，這麼笨，我們必須照顧他們。’可是，他們根本沒有采取行動！人類處於危險當中；而我們奇拉，卻為了省幾顆星星，隻顧拖延工作、低估成本。”他悶聲咒罵一句，移回書房。還有兩格萊斯轉才到一杜斯轉。但他了解手下的骨幹工程師，此刻，他們一定已經吃完了轉宴，回到了通信控製端前。

懸崖網絡激活了會議鏈接，集合工程師，一同草擬給《計劃請求書》的回複。如果接下這單，網絡工程公司恐怕會蝕本，但懸崖網絡不介意。蛋星聯合部落或許不在乎人類，但網絡工程公司在乎。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51:19

塞薩爾·王醫生的視線從珍的防護罐舷窗移開，瞄了瞄嵌在船壁上的控製板。數據顯示，此刻，三個防護罐已經有人，珍、阿卜杜和聖子暫時安全，不受快速變化的潮汐力傷害。皮埃爾仍留在下層船員甲板的圖書館，不過很快就會回來，進入防護罐。塞薩爾慢慢繞過中柱，朝自己的罐子移動。他格外小心，不讓巨大的引力扯開自己的四肢。阿瑪麗塔的罐子就在他的罐子旁邊，但她既不在罐子裏，也不在罐子附近。王醫生憂心忡忡地四處張望——主甲板是空的。

“阿瑪麗塔！”他叫道。沒人回應。不過，通往科學甲板的通道裏傳來了粗重的呼吸聲。他拉著梯級從通道上升，打算去看個究竟。

通常——也就是說，平準星體規規矩矩幹活的時候——“屠龍號”的中央部分幾乎是自由落體狀態。隻有靠近外壁處會出現引力場，能讓人分出上和下。不過現在，平準星體已經離開軌道很遠，所以上層和下層甲板的引力場已經變強，平均強度達到幾乎兩倍地球引力，而且還在慢慢增大。有時，在平均值上下波動的引力場，強度會超出兩倍地球引力，持續一毫秒左右。這種波動持續的時間不長，不會造成物體高速運動，但會讓人很難辨認梯級的朝向。王醫生轉過身，讓引力把他朝“下”拉，拉進“上”層的科學甲板。接著，他爬下梯級，站到阿瑪麗塔身邊。阿瑪麗塔正坐在天花板上，奮力擠進宇航服中。

“我要去修好引導火箭。我要從其他火箭上拆下一個備用閥門，換掉出故障的那個。”她喘著氣說。

“你會死的！”王醫生瞪大了眼睛，滿是擔憂。

“要是沒人修好火箭，我們都得死。”她說，“或許我成不了，但我得盡力試一試。”

“我很欽佩你的勇氣。”王醫生說，“可是，如果你願意停下來好好想想，你會明白，光有勇氣是不夠的。”他彎下腰，讓她看著自己。

“引導火箭在我們跟平準星體之間的中間區域工作，而我們距離星環中心約兩百米。”他說，聲音中帶上了權威口吻，“那麼，離這些星體一百米處，在火箭的位置上，潮汐力會有多大？”

王醫生看著阿瑪麗塔。阿瑪麗塔的眼神變得空洞，褐色馬尾辮底下的超級膠質計算機正奮力心算。

“每米一百三十三個地球重力。”她回答。接著，她眨了眨眼睛，又開始往頭上罩頭盔，“但這些會被中子星的潮汐力抵消，中子星的潮汐力是每米一百零一標準重力……”

“還剩下每米三十二標準重力。”王醫生接口，“引導火箭的連接處經過加固，經得起三十二標準重力的拉扯。可你總得承認，你的關節沒有這麼堅固。”

他從阿瑪麗塔手中接過頭盔，阿瑪麗塔沒有反抗。這時，兩人頭頂的星圖桌上閃過一道明亮的光線。是奇拉的極地軌道空間站，再一次劃過他們身邊。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52:19

星翔者站長在船塢等候，望著小小的彈射飛船靠近空間站。飛船上坐著一位兩星上將。按照慣例，空間站的站長必須親自迎接這位重要訪客。至於上將來訪所為何事，站長心中沒數。或許他又會被派往太空？但據星翔者所知，最近並沒有發射深空探索飛船的計劃。不過，他的空間站負責人之職即將屆滿，也確實該挪去新地方了。所以他估計，這回上將來訪，跟自己有關。他一邊等待，一邊分出四隻眼睛，望著光神六眼從旁閃過，相距僅僅一公裏。隕星擊中引導火箭事件已過去了四個大數轉，平準星體已經明顯脫離了原有的軌道。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琢磨，不知聯合部落那些官僚到底在幹什麼。反正全息視頻新聞裏一點都沒提到。

彈射飛船靈巧地停在球形空間站一側的平台上。

“歡迎蒞臨極地軌道空間站，銀河上將。”說著，星翔者的卷須輕撫自己的六角站長星章，以此致意，“您為何特意來此，遠離蛋星的溫暖？”

“嗯，可以說，我是來突擊檢查的。”上將回答。見星翔者的眼柄因緊張而抽搐，上將的足盤波動起來，傳來一陣大笑，“其實，我是來見你的，是私事。我們能否去你的艙房私下談？”

“當然可以。”星翔者應道，有些奇怪。一般來說，改派命令都應當公開發表。他領著上將，沿著走廊來到自己的艙房。離開前，他忘了關全息視頻。此時，方形的全息視頻塊中，顯示的是一隻奇拉眼睛的特寫。眼睛是涼爽的深紅色，其下是漸粗的眼柄。眼柄將眼睛慢慢回縮，縮回整個蛋星最豐滿、最性感的眼膜底下。這時，全息攝像機鏡頭後撤，露出這位女性奇拉的全身。她一邊緩緩波動足盤穿過舞台，一隻接一隻地拋出媚眼，一邊唱著一支略帶挑逗性的曲子——《讓你我眼柄交纏》。星翔者有點難為情，移動到控製板，想關掉視頻。上將伸出卷須攔住。

“別關，”他說，“聽她唱完。這是我最喜歡的歌之一。”上將移到休息靠墊上，攤開身體，盡情觀賞。星翔者伏在另一塊靠墊上，一半眼睛看著視頻塊，另一半瞄著上將。歌曲結束，演出也告一段落。星翔者探出一部分足盤，關掉了全息視頻。

“這個琪琪，可真是逗人喜歡的完美生物。”銀河發出隆隆的低音，“對我來說，她是抵抗我體內‘護蛋熱’的靈丹妙藥。每次看到那十二隻性感無比的眼膜，我都覺得自己又像個雛仔一樣年輕。”他動了動足盤，接著從囊袋中取出一個消息卷軸。他沒把卷軸遞給星翔者，而是牢牢地握著，說道：“你自己肯定也知道，你這一輪崗位職責已近屆滿。你在崗位上做得很出色，隻要你願意，完全可以再做一輪。不過，上頭推薦了你去另一處上任。那不是普通的指揮崗，而是獨一無二的一次性任務，唯有像你這樣擁有豐富的大型太空站運行經驗的人才能勝任。這個崗位有時任務繁重，而且需要你付出很長一段時間，超過平常的四個大數轉崗位期限。因此，我們不會直接指派你上任。我來這兒，就是打算跟你開誠布公地談談，給你講講這個職位的利與弊，給你選擇的機會。”

“隻要位置合適，超過平常的崗位期限也沒關係。”星翔者回答，“不過，任務繁重，到底是怎麼個繁重法？”

“你要承擔全部責任……卻幾乎沒有權力。”銀河解釋道，“確切地說，這個特殊任務指揮官的工作，大都需要用懇請、乞求、連哄帶騙等辦法，以取得足夠的權力、將職責規定的任務進行到底。我這兒說的權力……指的是金錢。”他讓消息卷軸滾落到甲板上。

“四個大數轉以前，一顆隕星擊中了光神六眼的引導火箭之一，讓人類陷入危機。那時候，經過計算，人類時間五分鐘，也就是十個大數轉後，六眼的圓形星陣將極度變形，引力潮汐會大到撕開內眼飛船。一旦飛船撕裂，哪怕單個的防護罐，也沒法保護人類的安全。

“事故發生後，聯合部落總統做出承諾：蛋星人民將承擔起修複火箭的任務，拯救人類。一開始，公眾對這個拯救項目有著極大熱情；但是，漸漸地，熱情一點一點消退。整整兩個大數轉後，設計研究合同才簽發出去，而且撥款數額也不足。網絡建築公司已經完成了設計任務，也想出了技術上可行的辦法。他們已經盡力壓低成本，但任務所需的數目仍然巨大，需要大幅度提高太空項目的預算。聯合部落的立法部門正緊緊夾住足盤，極力拖延，企圖避免撥款。”

星翔者伸出卷須一按，卷軸便攤平在甲板上。他低下一隻眼睛，讀了起來。

“把我提升為上將！”他驚呼。

“對。如果你接受這個任務，你的星章就會再多六個角。”銀河說，“隻要你順利騎上這頭迅猛獸，不被吃掉，我幾乎能保證再給你弄顆星星。”

星翔者猶豫片刻。

“如果你接受這個任務，那六個角，每一個都是你應得的。”上將說，“你得上全息視頻節目，參加部落集會，重新點燃公眾對這個項目的熱情。你得想法子熟悉聯合部落立法部門的絕大多數成員，還得跟太空部、通信部和慢者互動部下屬立法機關的成員稱兄道弟，讓他們把你當成同窩雛仔夥伴。最重要的是，無論別人怎麼挑釁，你都必須保持冷靜，不能樹敵，不能發脾氣。你能做到嗎？你願意去做嗎？”

“願意！”星翔者一口答應。

“恭喜……上將。”銀河道，“我正好隨身帶了幾個十二角的星章。”他在囊袋裏摸索，拉出來一塊板子，上麵綴著半打星章。星翔者站在房間中央一動不動，上將則繞著他的身體移動，將原本的六角章從星翔者的抓握括約肌上摘下，放上嶄新閃亮的十二角星。再度繞回星翔者身前的時候，銀河問道：“要不要順便改個名字？”

“不，現在的名字我挺喜歡。這是我從學院畢業時，為自己挑選的。”

“那好，星翔者上將，”銀河道，“集合你的船員，我們開一次發布會吧。”

星翔者上將把空間站的指揮權交給大副地平線探測者後，就跟著銀河回到了蛋星表麵。他已經在軌道上待了一個大數轉還多，十分渴望回到部落，參加集會。

彈射飛船的駕駛員打開慣性驅動，讓飛船脫離極地軌道，隨即關閉。他算準了脫離軌道的推力，讓飛船的近拱點靠近東極。接近極地上方的強磁場時，細長的彈射飛船展開了粗短的超導翅膀。駕駛員讓張開翅膀的飛船保持傾斜的角度，飛過滑溜溜的磁場線，將飛船的動量通過東極磁場傳遞給蛋星。接著，飛船從極地軌道切換到赤道軌道。此時，彈射飛船的速度沒有變化，因為跟磁場的接觸不會造成任何速度損失。一番操作後，他們靠近了太空噴泉那細細的金屬柱，距離隻有一百米。高塔似的太空噴泉已經修到了五十公裏的高度，遠遠高於彈射飛船的飛行軌跡線。轉彎的時候，星翔者讓自己保持頭下腳上的狀態：眼前景致絕妙，能看見長長的細柱裏上上下下的施工升降梯。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52:20

年輕工人不大自在。換作平常，他壓根兒不會介意跟兩個眼膜豐滿的女性一同擠在升降機裏。升降機要花一杜斯轉才能下到地麵，在升降機裏跟異性擠擠挨挨，相互搔癢，這一杜斯轉很容易打發。可惜，這一回，兩位女性中的一位是他這一組的組長，另一位是他這一班的班頭。自從進入網絡建築公司實習，這是他頭一次上太空噴泉工作。他很想給上級留個好印象，以便今後多給他安排噴泉塔高處的活兒。

兩位上級在聊工作。他的足盤能聽到，卻不敢吱聲，隻覺得眼睛無處安放，既不敢讓視線落在上級的眼膜上，也不敢落在頂麵上。他的六隻眼睛盯著三角形升降機的三個角，看著三對迅速移動的超導圈環流飛快地從洞裏上升。另外六隻眼睛則轉向太空，望向遙遠的地平線。地平線上能看到斑點和線段，那是朝西通往光神天堂的城市和道路。

一百米外，一個光點繞著塔轉了一圈，朝遠處飛去。很可能是彈射飛船，目的地是彈射圈。升降梯在六十公裏的平台停下。這座平台目前空空蕩蕩，隻有六對環流，還有圍繞環流的磁力轉向器。另外三對上升環流剛剛送來這一輪上班的工人，他們一直等在平台上，等候下班的工人通報交班須知。

“留幾隻眼睛，注意三號上升流的轉向器。轉向器已經開始發熱，頂層說他們那兒的‘推出廢環’數量太多了。”下了班的工人報告，“我已經告訴底下，讓人拿備用品上來。”

“備用品就在我手裏。”準備上班的工人指指寬敞工作囊袋裏的大盒子，“不用多久，我就能修好。你們去‘迅猛攀登’玩得開心！”

“肯定開心。一打轉數後見。”

“重蛋”對推出廢環並不陌生。他在頂層平台幹的就是這個活兒。每當六條上升環流升到頂層，就會接受某種轉向器的掃描。一旦發現環流當中某個圈環扭曲或過熱，這個圈環就會被推到一旁，進入廢環箱，接著“嘭”地撞上磁力阻擋器。可不能讓廢環進入磁力轉向器，不然麻煩就大了。重蛋的任務，是把進入廢環箱的圈環鉤出來，而且速度一定要快，必須趕在下一個廢環進入廢環箱之前。否則，兩個廢環會重重撞上，然後扭曲。而且，阻擋器當中的磁場極強，若是讓操作肢長時間停留在裏麵，會燒壞皮膚。這工作既熱又吵，但重蛋喜歡。他鉤出的廢環，每一個的價值都超過他一整轉的工錢。圈環由單極穩定金屬構成——這是蛋星上唯一一種處於自由落體狀態不會爆炸的物質。在剛剛結束的一打轉數輪班中，重蛋估摸自己替網絡建築公司省下了一大筆錢，足夠支付重蛋整整一個大數轉的工資。而且，在他手上，前後廢環一次都沒有撞上過。

升降梯到達噴泉塔底層，下了班的工人們紛紛移出升降梯，朝下降通道流去。重蛋停了下來，感受東極山頂的星殼。星殼裏傳來強有力的嗡嗡震動，這是永不停歇的環流，在長長的環形通道內不斷加速。通道設在東極山腳下，無數個圈環組成的環流從這兒射上高空，仿佛金屬噴泉。

重蛋流進下降通道車。這一次，他格外留心，設法擠在非上級的女性身邊。這位女性名為閃亮足盤。山隘間，通道車沿著管道飛速衝下，半封閉的超導管道將強大的磁場阻擋在外。一路上，重蛋和閃亮足盤相談甚歡。到了迅猛攀登郊外，通道車刹車，停了下來。重蛋和閃亮足盤下了車，朝最近的漿吧移去。漿吧內設有幾個鋪著靠墊的私密小間，有幾對奇拉在漿吧服務生的錢囊裏丟下幾顆星星，直接衝著私密小間而去。

離轉宴還有幾麥斯轉的時間。重蛋和閃亮足盤輪流請客，買了幾袋花瓣-莢子植物製成的發酵漿水。喝到第三袋時，重蛋最喜歡的全息視頻節目《琪琪秀》開始了，主角是蛋星上最性感的女性藝人。周圍的男性奇拉高聲叫喊，有節奏地重重敲擊星殼，女性則開起了有關琪琪眼膜形狀的玩笑。

“要是她把十二隻眼睛都放在身體的同一側，她的足盤就該離開星殼懸空啦。”閃亮足盤嘟噥道。周圍響起了笑聲。

“我的眼球們說，你也有同樣的問題。”重蛋接口，勇敢地邁出了第一步。聞言，閃亮足盤的十二隻眼睛都轉了過來，望著他，一隻接一隻地對他擠眼。這是琪琪著名的波浪媚眼，閃亮足盤學得相當不錯。重蛋的眼柄都僵直了。

“像這樣嗎？”說著，她靠了過來，把重量壓在他身上，肉感的眼膜摩擦他的頂麵邊緣，“幸好有你撐著我，不然我可能會整個兒翻過來，擦傷皮膚呢。”

兩位的友好關係於是更近一步，她甚至允許他伸進她的傳統囊袋，撫摸她的部落圖騰。可惜圖騰並不熟悉，說明她並非重蛋的旁支部落家族成員。她倒是願意租一個靠墊小間，進一步深化關係，但重蛋卻仍然對本家部落和旁支保有強烈的忠誠心。由他而來的蛋，必須產在他所屬部落的蛋圈裏。外頭大街上不屬於任何部落的流浪雛仔已經夠多了。

於是，重蛋不情不願地告別了閃亮足盤。她找了另一名男性，跟他共進轉宴去了。重蛋心下沮喪，放下幾顆星星，弄了一個全息視頻私密小間，繼續觀賞《琪琪秀》。

琪琪是他的本家部落成員。在某次部落大會上，他還親眼見過她。當然，她身邊圍滿了崇拜者。從他具備性別意識、了解男女不同開始，他就一直夢想著讓琪琪產下他的蛋。他知道這個夢太荒唐，絕不可能實現，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做這種夢。

《琪琪秀》也結束了。重蛋用自動回放功能，又從頭看了一遍，同時將轉宴食物倒進囊袋，看也沒看，嘗也沒嘗。下了班的工人，大部分都會休好幾轉的假；可重蛋卻又回到了山頂，向網絡建築公司的排班員報到——總會有些工人，因為太懶惰，或者喝了太多的發酵漿水，沒法按時回來上班。他很幸運，有個頂層的崗位剛好空缺。他迫不及待地一口應承下來。在他喜歡的事情當中，唯一能勝過做琪琪白日夢的，就是在塔上工作。在塔上工作時，哪怕一絲一毫的閃失，都意味著死亡。他喜歡這種跟性快感相似的刺激。

重蛋喜歡工作。他常常琢磨：要是身為人類，不得不讓一生的三分之一在無意識中度過，會有何種感覺？他聽說，哪怕身處險境，人類也會不由自主地入睡。接著，他記了起來，很久以前，全息視頻曾經播放過新聞，說人類正處於某種危機當中。不知那些人當中，有沒有人睡著。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53:21

阿瑪麗塔用肌肉力量抵抗向外拉扯的強大殘餘潮汐引力，沿著通道梯級，慢慢從科學甲板爬回中央甲板。她每一步都格外小心，讓手和腳之間保持牢固的三點抓握，以抵抗脫離正確軌道的平準星體的引力。這股引力一會兒把她往梯級上拉，一會兒把她往梯級下拉。路過聖子的防護罐時，她朝裏麵看了一眼，聖子閉著眼睛，四肢軟軟地垂掛在水中。她正在熟睡。

“看來，連續奮力工作三十六小時，哪怕她這樣的超人也夠嗆。”阿瑪麗塔喃喃道。她抓住通信控製端旁邊的把手。皮埃爾正在控製端前，被安全帶綁在椅子上。

“要是‘屠龍號’有推動力就好了。”她對皮埃爾說。

“要想搶在潮汐把我們撕碎之前掙脫中子星的引力，推進的速度得比光速還快才成……”說到這兒，皮埃爾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在狹義相對論中，超光速旅行就等於時間旅行。而據他所知，奇拉已經掌握了超光速旅行的技術。皮埃爾轉向控製端。

“天師，”他說，“你們已經掌握了超光速旅行技術，有沒有掌握時間旅行技術呢？”

“有。”天師回答，“兩分鐘前，就在你們的事故剛剛發生之後，有個時間學博士，掌握了時間通信技術。”

“那就給過去發條消息，讓人引開那顆隕星！”皮埃爾說。

“很不幸，我們的時間機器發往過去的消息，最早隻能發到這台機器第一次開機之時。”

“那麼，我們沒希望了。”皮埃爾的身體在控製椅上抽搐，“船殼頂多隻能再撐兩分鐘。”

(1)兩萬零七百三十六分之一轉，約等於人類世界的四秒。

(2)認為時間有最小單位，可以分成一份一份（即一個個量子）的假說。

(3)一千七百二十八分之一轉，約等於人類的一分鐘。

(4)指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