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 開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00:00

滴！滴！滴！

皮埃爾·尼文睜開困倦的雙眼，摸索著關掉手腕上精密計時的鬧鈴。睡了六個小時。他伸出手，搓搓長滿胡茬的下巴。胡須該修剪了。而且，棕色的胡須中，很可能已經夾雜了幾絲灰白色。可惜沒這個時間，還有工作要幹。時間隻夠他進餐廳匆匆吃幾口，然後就得替下阿瑪麗塔，接管通信控製台。阿瑪麗塔和聖子已經加班很久，早該睡覺休息了。隔壁的睡眠架傳來壓低聲音的咒罵，是珍·凱麗·托馬斯在吃力地豎起床鋪。

漫長的一天開始了。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05:06

跨學科科學家聖子·考夫曼·高橋正在科學甲板上，用星圖望遠鏡觀測。望遠鏡的鏡片寬達一米，架在圓柱形儀器塔的頂端。儀器塔設在“屠龍號”圓形艙體的“北極”，一直對著中子星。望遠鏡拍下巨大明亮的星圖，通過觀測塔空空的中心，傳到上層甲板的中央星圖桌。聖子俯身，從上往下研究桌上的星圖；電腦則通過桌麵下埋設的感光陣列，由下往上研究同一幅圖。一天多一點前，船員們剛剛到達同步軌道那會兒，星圖上隻有少數幾個明顯特征：北半球有座巨大的火山；東極和西極是崎嶇不平的山區，落下的彗星物質都聚集在此。僅僅一天後的現在，中子星上便布滿了高速公路網絡，連接各個大城市。就在聖子觀察的同時，這些城市還在一點點擴大。忽然，她發覺中子星的首都“光神天堂”郊外有異動。聖子立即嫻熟地操控小巧的身體，來了幾次靈活的自由落體扭轉，落到桌子的另一端，湊近觀看。

“阿卜杜，”聖子喚道，“能過來看一看嗎？古老聖殿這兒有點古怪。”

“稍等，我重設下中微子探測器。”電子工程師阿卜杜·恩克米·法魯克答道。說罷，他一推身體，飄浮到星圖桌上方。聖子升到天花板，對望遠鏡稍做調整。桌上的碟形光圖放大，展示出一幅拉長的十二角星形圖案，位於中子星南半球。

這座古老的聖殿，是奇拉在將近二十四小時前、剛剛脫離蠻荒時修建的，至今仍是中子星上最大的建築。當時，在古代先知、極少數能看見人類測繪激光的奇拉之一 ——“粉目”——的帶領下，奇拉築起了巨大的土堆聖殿，用於供奉諸位神靈：光神——我們附近的太陽，掛在中子星的南極軸上；光神信使——大些的小行星奧的斯，它的軌道極似橢圓；光神六眼——六顆小些的小行星，懸在東極上空，圍成一圈；以及光神內眼——小小的人類飛船，懸在一圈小行星正中。

人類跟奇拉建立通信聯係後，說服了奇拉，讓奇拉們相信人類並非神靈。此後，聖殿便荒廢了，漸漸風化崩塌，融入周圍的風景之中。聖殿原本的形狀是高度警戒狀態的奇拉，呈長橢圓形，長端方向跟當地的磁場方向一致。十二隻圓形的眼睛立在短短的、指數式由粗變細的眼柄上。荒廢了一百代後，古老的聖殿遺址隻剩下十二個不成形的圓塊（曾經的眼睛），還有斷斷續續的土牆（曾經是身體的其他部分）。但現在，聖殿的一隻眼睛再次變黑變圓，支撐眼睛的眼柄在望遠鏡攝下的圖像中清晰可辨。

阿卜杜對著圖像沉思，手指撚著黑色胡須的尖端，“看起來，他們好像又開始修建聖殿了。難道重新回歸了崇拜人類的宗教？”

“絕無可能。”聖子用日耳曼人不容懷疑的權威語氣斷定道，這語氣是她從父親那兒學來的，“他們這麼聰明，不可能再信宗教。他們現在已經掌握了太空旅行技術，能從空中俯瞰蛋星，肯定是覺得蛋星上最顯眼的建築破破爛爛，太不入眼。所以，這一定是某個曆史建築整修翻新項目——除非你的中微子和X射線探測器最近報過地殼震動。”

“最近沒有大震。”阿卜杜回答，“如此說來，應該是他們在特意整修。”

“早該整修了。”聖子哼了一聲，以示不滿，“卵生就會有這種問題——尤其是，他們還讓部落的老者撫養幼仔。沒有父母那兒傳下來的直接家庭紐帶，他們就失去了個體跟曆史的連接。”

聖子已經三十六個小時沒睡覺了。她抬起頭，調整太陽星圖望遠鏡，想放大圖像。一動之下，忽然頭暈目眩，誤撞上了一個開關。霎時間，遮蔽中子星絕大部分刺目亮光的遮光板大開。強光之下，她閉上了雙眼。

“聖子……聖子……”

聖子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塞薩爾·王醫生正扶著她的肩膀，透過她落在麵孔前方的縷縷黑色直發，注視著她的臉。王醫生身邊飄浮著阿卜杜。

“我早跟她說過！上一次輪到她睡覺時她不肯，我就跟她說過！”阿卜杜說，“說不定她肯聽你的，在這一輪乖乖地睡一覺。”

“聖子，親愛的。”塞薩爾深褐色的眼中滿是擔憂，“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請休息一下吧。”

“王醫生，感謝你的關心。可是，在目前這種緊要關頭，我不能放棄自己的職業責任。”

“唉，好歹休息一下，跟我一起去餐廳喝杯熱咖啡吧。”王醫生溫柔地攙住小個子女科學家的胳膊。聖子沒有反抗，乖乖地跟著王醫生，從通道往下進入下層甲板。路過中層甲板時，兩人經過了通信控製台，阿瑪麗塔和皮埃爾正在通信控製台前，通過激光通信鏈接跟奇拉直接交談。

皮埃爾以自由落體姿勢伸展著肢體，腦袋和手臂埋在通信控製台中，阿瑪麗塔正跟中子星上的奇拉通話。中子星發言人並不是用電腦減慢速度的真實奇拉，而是一個名為“天師”的智能機器人的實時圖像。為了跟思考速度緩慢的人類交談，奇拉特地製作了這個機器人。

皮埃爾在通信控製台一側更換全息內存水晶。他將手伸進控製台，拿出一個小小的三麵體，形似盒子的一角。三麵體外側漆黑，內側卻是明亮的反光鏡構成的角隅棱鏡。他按下一個鍵，一塊晶瑩剔透、五厘米見方的正方體彈了出來，飄浮在房間裏，因為一彈之下的推動力而緩緩旋轉。全息內存塊的邊和角一色漆黑，但平麵卻是透明的，能看到內部存儲的信息帶閃爍出彩虹般的光芒。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13:54

皮埃爾留下阿瑪麗塔一人跟天師交談，自己握著全息內存塊的對角，跟在醫生和聖子身後，穿過地板上的通道進入下層甲板，又借著手臂的拉力，來到圖書館控製台前。他行動時分外小心，因為兩根手指間正捏著一枚全息內存水晶，裏麵儲存著過去三十分鐘裏奇拉積累的全部智慧，實在珍貴非凡。他小心翼翼地把水晶放進圖書館控製台的掃描儀內膽，將打磨光亮的角卡進正確的位置，然後關上蓋子。

天師說過，這一枚最新的全息內存水晶內，包含了大段關於中子星內部結構的信息。皮埃爾讓計算機在幾百萬頁的資料中飛速瀏覽，找到了龍蛋內部橫剖麵的詳圖。圖表顯示，龍蛋的外表麵是由原子核構成的固體地殼，富含中子的鐵、鋅、鎳同位素和其他金屬的原子核組成晶格，大片電子形成的液體從晶格中流過。接下來是地幔，中子和金屬原子核厚兩公裏，越往深處中子含量越大，密度越高。中子星最裏麵的四分之三是超流體中子和超流體質子形成的液體球。

皮埃爾翻到下一頁瀏覽。這是一張中子星照片，然而照片上的中子星並不是龍蛋。這確實是照片，並非圖畫，因為前景上露出了搭乘太空小艇的奇拉的一角。皮埃爾瞪大了眼睛，快速往後翻。後麵還有許多照片，上麵是各種各樣的中子星，每張照片後都配有該中子星內部結構的詳細圖表。從幾乎類似黑洞的超致密中子星，到擁有微小中子內核和白矮星外殼的膨大中子星，照片簡直無所不包。有些名字皮埃爾從沒聽過，但類似船帆座脈衝星和蟹狀星雲脈衝星則是人類已知的。

“可是，蟹狀星雲脈衝星遠在三千光年之外啊！”皮埃爾驚歎不已，“他們的飛行速度必須超過光速，才能在過去的八小時裏拍回照片來！”

皮埃爾檢索了目錄，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超光速推進——這部分的密鑰刻在波江座天苑四第二行星第三衛星的一座金字塔上。

接下來是加密信息，顯示為一段長長的亂碼。

皮埃爾震驚至極。他將圖書館控製台設為自動傳輸，把數據傳送到“聖喬治號”。接著，他慢慢地飄去了附近的休息室。休息室位於“屠龍號”底層甲板中央，除了阿瑪麗塔，其餘四人都在。醫生正勸說聖子，別用咖啡送服“清醒”片劑；珍·凱麗·托馬斯剛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正一邊匆匆吞咽早餐，一邊努力梳理打結的紅色短發；阿卜杜在她身旁，跟她聊著剛發現的聖殿重修工程。在珍和皮埃爾短暫的睡眠期間，奇拉已經從第一次繞母星同步軌道飛行，進化到了跨星係旅行。

大家都坐在柔軟的環形椅上。休息室裏留有方向朝外的殘餘低引力，所以船員們不會飄浮起來。時不時，某人的目光會越過自己的腳，投向腳下的舷窗。皮埃爾跳到休息室頂部，抓住一個艙門的把手，這個艙門通向六個高重力保護艙之一。他也低下頭，透過設在圓形飛船“南極”處、直徑一米的窗口朝外望去。電控的遮光板設置成每秒遮住舷窗三十次，因為六個閃亮發光的平準星體每秒分別要從窗前經過五次。從窗戶透進來的唯一一點光線來自一個遙遠的亮點——太陽，他們的家，遠在二千一百二十天文單位之外。

皮埃爾打破沉默，“差不多該走了。”

珍抬起頭，高高的鼻梁疑惑地皺了起來，“按照計劃，我們還要在這裏繼續待上至少一個禮拜。”

“所有的測繪工作奇拉都幫我們做完了，我們已經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裏。”他解釋道，“我剛剛帶下來的那枚全息內存水晶，裏麵有龍蛋內部和外部的詳盡描述。你真該看看。”他蕩落下來，停在休息室的門邊。

“我已經讓計算機重設了導引飛船的程序，好把我們送到變軌星體的路徑上。再過大約半天就能就位，變軌星體會把我們從近中子星軌道踢回‘聖喬治號’。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家去，再也不用盯著它看了。”他抬頭看看休息室牆上的時鐘。

“又該更換全息內存水晶了。”說罷，他屈起身，長滿棕色胡須的嘴唇邊綻出笑容，“來吧，要讓飛船做好準備，活兒還多著呢。我和阿瑪麗塔負責最後一枚全息內存水晶的儲存；你們其他人，好好給飛船係緊扣子。變軌星體的引力場下，任何散落的東西都會變成致命的導彈。”說罷，他朝上一跳，飄進中央甲板，其他人也魚貫遊出休息室，散落到飛船各處。

皮埃爾蕩到通信控製台前，視線越過阿瑪麗塔的肩膀，看著天師。機器奇拉正耐心地解釋著什麼。皮埃爾的目光被這畫麵牢牢地吸引。有百萬比一的時間差在，奇拉自然會想到設計一個反應緩慢、壽命長久的機器人，接手與思維緩慢的人類對話的吃力工作。讓皮埃爾驚奇的是，這個機器奇拉實在太過真實，竟仿佛擁有自己的個性。它的言談舉止一點都不像機器，反倒像一個耐心細致的老派教師。聽它的聲音，你幾乎可以想象它長著一頭花白頭發，麵露友好微笑。有了天師，人類也鬆了一口氣，否則每次犯錯或者略微遲疑，他們都感到自己害得某個奇拉浪費了大把生命。

“很快，我們就會寫滿你們所有的全息內存水晶了。”天師說，它那一圈機器眼不斷挨個波動，和真正的奇拉一模一樣，“恐怕這次的材料大多都是加密的，因為按照你們的時間計算，我們現在的發展已經領先你們好幾千年了。

“然而若不是你們，我們肯定仍然是蠻子，還停滯在無知的迷霧中，也許會長達幾千甚至幾百萬個大數轉之久。我們欠你們很多，但在報答你們時我們必須小心，因為你們也有權靠自己去成長和發展。為了你們好，在寫完這枚全息內存水晶後，我們最好切斷通信。我們給的材料夠你們學上你們的幾千年。我們兩個種族將走上不同的道路，在時空中探尋真理與知識。你們會去電子為主的世界，我們則要去中子主導的世界。”

音樂響起，一條短消息出現在屏幕上。

全息內存水晶已滿。

“從現在起，你們要靠自己了。”天師說，“的時間快到了。再見了，朋友們。”

“再見。”皮埃爾回應。屏幕同時變黑。

他轉頭麵對阿瑪麗塔。“我去把全息內存水晶收好，你開始檢查加速罐。”他說，“該回家了！”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40:10

阿瑪麗塔關閉控製端，飄浮到緊鄰控製端、嵌在壁上的艙門前。她透過艙門上小小的厚玻璃舷窗，望著裏麵的高重力防護罐。防護罐是直徑一米的球體，目前空空如也，隻在內側罐體上設有多畫麵的微型視頻控製台。罐體上還有一排排聲波生成器，產生的壓力波能抵消離開時的重力潮汐力。此時，飛船處在六顆圍成一圈運動的致密星體中央，風平浪靜；不過，一旦離開這個避風港，他們必將經受可怕的潮汐力。阿瑪麗塔按下按鈕，抽光罐內空氣，注入無法壓縮的水。她輕觸控製台，聲波生成器立即嗡嗡響起，用具有保護功能的大氅覆蓋住整個防護罐。在防護罐的精確中心位置，有個被聲波固定的小小檢測球。阿瑪麗塔不斷增加聲波脈衝的強度，直到小球發出明亮的綠光。罐子運作正常，阿瑪麗塔很滿意，於是按鍵排水，重新開始。接著，她繞過中柱，開始檢查下一個防護罐。

阿瑪麗塔一走開，聖子就停在防護罐前頭，開始除去身上的衣物。脫到隻剩胸罩和內褲後，她從艙門下的儲物櫃中拉出潛水服，蒼白的身體流暢地滑進潛水服裏。低重力下，潛水呼吸麵罩靜靜地飄浮在她頭頂。一旁的阿瑪麗塔忽然停下檢查的活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襯衣，紅著臉遊過通道，也去了自己的儲物櫃。沒過多久，她就回來了。相比剛才，這一回她上半身的運動狀態，似乎增加了一些束縛。

阿瑪麗塔來到位於休息室天花板、朝下方打開的防護罐艙門口，發現阿卜杜已經在了，身上隻穿著一條內褲——內褲還是窄小的歐洲“比基尼”款式。白色的絲質內褲，跟他肌肉發達、黝黑發亮的身體十分相襯。阿瑪麗塔飄浮到阿卜杜身下，緊緊地抱住他赤裸的腰部。

“來，我來幫你穿。”說著，她受過芭蕾訓練的長腿和雙腳，緊緊扣住休息室的門把手。

“喂！鬆手！”阿卜杜叫道。

“人家就想幫你嘛。”阿瑪麗塔甜甜地回應。

“鬼才信。我可清楚你們這些性欲過剩的哈佛女人想幹什麼，一抓著機會就對麻省理工的工程師上下其手。放開，我是大人，能自己穿衣服。”

阿瑪麗塔沒理會阿卜杜的抗議，仍然緊緊地抱著他壯實的腰部，等他套好潛水服的褲子。接著，就像幫小孩子穿衣服似的，幫阿卜杜把胳膊塞進袖子裏，還幫他穿戴好潛水服的其餘部分。她的悉心照料稍稍挫傷了阿卜杜的自尊，但阿瑪麗塔並不介意。他們要回家了，是時候放鬆玩玩了。帶著嘴角咧到耳根的大大笑容，阿瑪麗塔嗖地穿過通道上升，去檢查最頂上的防護罐。這個防護罐的艙門開在星圖桌下方。

阿瑪麗塔飄到桌旁，向下掃了一眼星圖桌結霜的白色表麵，注視桌上的龍蛋星圖。如今，奇拉的技術已經十分發達，建築物大到能從太空望遠鏡中直接看見，所以星圖上可看的東西越來越多。光神天堂的彈射圈在圖上清晰可見。彈射圈已將不少運載物射進了太空。

再過十分鐘左右，遠遠的地平線上，東極最高的山脈頂端，就會豎立起一座太空噴泉，直指太空。阿瑪麗塔關掉桌上的星圖。這時，她看到奇拉的極地軌道空間站，仿佛白熱的曳光彈，從腳下閃過。

時間：2050年6月21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時間06:45:10

站長“星翔者”抬起三隻眼睛朝上望去，注視著組成“光神之眼”的六顆發光星體從頭頂慢慢經過。他的空間站繞著極地軌道，帶著他飛過這巨大星陣，距離近到他能看清“屠龍號”球形主船體上向外突出的圓柱形儀器塔。人類的飛船跟妓女的眼球一樣，又黑又冷，僅僅依靠周圍六眼的紅色反光，加上底下蛋星的黃白色亮光，才能分辨得出。想象生活在如此苦寒之地的滋味，星翔者不禁打了個寒戰，心懷感激地在散發黃白色亮光的溫暖甲板上伸開足盤。過了幾乎一整個格萊斯轉(1)，頭頂的巨大發光小行星環才漸漸遠去，離開了垂直“上方”。站長的三隻因焦急而上眺的眼睛也隨之垂下，不再不安地仰望，跟其餘九隻眼睛一起，恢複了熟悉的奇拉波動模式。

嵌在甲板裏的通信品嘗屏中出現一條滾動信息。星翔者嘗到了信息，波動模式不由得加快。他們打算在幾轉之內發射一艘探索方舟，正召集探索隊的船員進行最後一次通報會。通報會將在兩杜斯轉(2)之後，在空間站另一側的會議區舉行。前一轉，光神天堂的彈射圈十分忙碌，將一艘又一艘彈射飛船、連同其中的船員送上太空。東極和西極的重力彈弓則忙著把貨物和設備拋入空中。重力彈弓已經上了年紀，使用時間超過了人類時間的八小時，因此效率極低，哪怕有運輸艇的慣性驅動幫忙也無濟於事。所以，重力彈弓正漸漸地被淘汰，大部分運載奇拉的飛船都由彈射圈送上太空。很快，太空噴泉就會修建完畢。到那時候，幾乎一切都將經由太空噴泉升空。

盡管與自己無關，星翔者仍然決定出席通報會。派出探索方舟，探訪遙遠星辰——這種事並不常見。確切地說，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這將是最後一艘外出探索的飛船。為了節省經費，深空探索委員會決定將探索方舟的數量限製在六艘。方舟會前往某顆有趣的星球，停留幾個大數轉，然後啟程前往下一顆。深空探索艦隊還包括一小隊偵察飛船，以及一打貨物運輸船，為探索方舟提供補給，同時輪換方舟船員。

探索的前期工作由高速偵察飛船完成。偵察飛船會探訪幾顆列入候補名單的中子星，考察是否存在有趣的星體力學，或是否存在生命跡象。其中一艘偵察飛船最近回來報告說，在一萬二千光年外的中子星上發現了生命。發現可能的生命跡象，這是第六次；但這次報告提到，發現的生命形式似乎具有智能——這還是頭一回。

外星人的照片初次出現在全息視頻上時，星翔者就見過，那真是奇拉見過的最醜的東西（如果不算人類的話）。不過，新鮮感很快消退了。自那以後，星翔者就沒再聽說外星人的消息，他指望這次的通報會能多講些外星人的事。星翔者將太空站的指揮權暫時交給大副“地平線探測者”，自己則沿著數厘米的長長通道，來到位於球形指揮船另一側的會議室。

會議室很大，呈碗形。星翔者進入會議室時，發現裏頭挨挨擠擠的全是奇拉。星翔者用足盤底抓握住會議室斜坡上的防滑條，慢慢地靠近會議室中心附近的高重力區，空間站中央有個迷你黑洞。星翔者來到距離迷你黑洞約一厘米處，愜意地感受著重力的吸引。盡管這兒的重力跟蛋星的六百七十億標準重力還差得遠，但是感覺仍然舒服多了。

會議室甲板中央嵌有三打品嘗屏。星翔者朝品嘗屏移動過去。見到他身上的六角形站長徽章，麵前的奇拉紛紛讓路。一般來說，憑他的地位，總有一塊品嘗屏會預留給他。但是這次不同。這一回，參加通報會的奇拉太多，派去的方舟內有二十四位科學家和船員，發現外星的偵察飛船上有四名船員，再加上深空探索委員會的科學家和經理，把品嘗屏占得滿滿當當。星翔者隻得降低要求，觀看嵌在會議室牆麵低處的純圖像屏幕。他找到一個位置，等候通報會開始。這時，他發覺身邊的奇拉是一位太空軍的船長。作為船長，她實在年輕，不過塊頭倒是不小，活力十足，模樣俊俏，反應也很快——她正跟另一位奇拉交談，一隻眼睛偶然轉向星翔者這邊，立刻發覺了他的身份，馬上將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他這邊，抬起近處足盤邊緣，跟他打招呼。

“是星翔者站長嗎？”她問候道，“我是星際偵察飛船‘特裏同(3)號’的船長‘遠巡者’。”她的半數眼睛朝自己的同伴輕輕一晃，“這位是中尉‘尋星者’，我們的領航員。過去的幾轉中，我們一直承蒙您好心款待。”

“我一直不知道您在我的空間站裏，船長。早知道您在，一定邀請您共進晚餐。”他答道，“可惜空間站太大，我連裏頭停泊了多少飛船都數不過來，更不用說船員訪客了。您發現的外星人，我覺得很有趣，很想知道更多詳情。”

“他們現在不過是難看的蠻子罷了。”遠巡者說，“等通報會開始，您就能看到。不過，隻要我們能跟他們建立聯絡，他們還是很有潛力的。如果您真有興趣，等探索方舟離開後，我們或許可以一起吃個飯，好好聊聊。我這次回來，確實應該好好休整休整，所以享受了半個大數的休假，到現在還剩好幾打轉數呢。”

“那就這麼定了。”星翔者迅速接口，“我們就定在一百零四轉，一起享用轉宴。”說到這兒，他忽然發現自己失禮了，忙朝尋星者點點三隻眼睛，“也同樣歡迎您來，中尉。”

“謝謝您，站長。”她回答，“不過我得為探索方舟領航，把他們帶到那顆星星去。而且，我相信您和遠巡者船長一定有很多話可聊。”

星翔者用足盤叩擊出禮貌的惋惜聲。通報會開始了，所有的眼睛都聚焦在碗形會議室的底部。中央發言台上的足盤波動放大器中傳來強有力的波動，一陣陣傳到整個甲板上。星翔者得越過遠巡者的頂麵，才能看到發言者。他的其中幾隻眼睛悄悄地朝向下方，偷瞄她深紅色的頂麵。接著，他的視線又轉向她豐滿肉感的眼膜。

她近處的一隻眼睛察覺了他的視線，知道他在偷看自己的身體。他以為她肯定會狠狠地瞪他一眼，讓他的眼睛乖乖地縮回去；誰知，她的眼睛卻故意放慢速度，緩緩地縮回眼膜，再伸出來，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性感媚眼。星翔者的眼柄都僵直了，忙把注意力轉回發言者。

“我們有請外星人學博士遠巡者船長，為我們做外星人的情況通報。”發言者說道。聽到她的另一個頭銜，星翔者吃了一驚。“請用我的品嘗屏。”她一邊朝會議室中心移動，一邊說道。他用電子低語道“謝謝”，移動到她的足盤方才所在之處。那裏的甲板上嵌著一塊亮閃閃的屏幕。品嘗屏感受到他足盤的壓力，立即激活。同時，她被放大的聲音也在甲板上隆隆響起。

“我們到達NS1566+74以後，進行了全地貌測繪。我們沒發現明顯的人造物，但編入外星人造物興趣算子的人工智能搜尋例行程序，把我們的注意力拉到了其中一個磁極。”可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幅圖片，是放大的低矮山脈，山腳下有一小簇六邊形的痕跡。

“這是個小村落，裏麵的個體居住區就像一簇粗糙的六邊形。我們用高分辨率紅外天線掃描陣列，拍到了幾張近景圖。”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像是人工合成的圖片。

“這張圖片的色彩失真，因為我們用的是光譜中的紅外線部分，而不是平常的軟X射線(4)可見光。掃描過程中，移動物體的影像會有些模糊。但是，很明顯，每個宅院中都居住著一個或兩個大外星人，而每個‘家族’宅院群中央，都會有一個六邊形宅院，裏麵是小外星人，偶爾可見一個大個頭。在宅院區之外，有一個低矮的圍欄，裏麵是大量的微小生物。

“一旦知道該去哪兒拍照片，我們立刻派了一架軌道飛掠艇前去，還帶上了X射線相機和運動補償設備。盡管附近有山脈，我們還是想法子讓飛掠艇的近拱點(5)接近地麵一米處位置，拍到了外星人的高質量照片。”

屏幕上出現了一坨難看的東西，簡直像是屠宰中的悠遊獸。基本的身體形狀跟悠遊獸一樣，沒有足盤，沒有眼睛，平平一坨，而且沒有悠遊獸的護甲，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層參差不齊的紅肉；身體另一側，大約在一半高度的位置，伸出了幾個長棍似的東西，棍子頂端還有個球體。這些棍子中間都有關節，整條棍子微微彎曲，類似人類細瘦的棍形胳膊和腿。軀體中伸出棍子的地方，還伸出了大量長長的、搖晃的卷須。這時，屏幕一閃，圖像稍做改變。

“趁飛掠艇沿軌道掠過這個外星生命頭頂，我們一口氣拍了五張連續的照片，借此簡單重現外星人的運動模式。”五張照片在屏幕上快速連續播放，重複了數次。可以看到，外星生命在星殼上滾動，帶著球形頂端、像胳膊似的東西從側麵伸出，卷須則在地殼上又推又拉，幫助移動。紅肉參差不齊的部位，隨著外星人身體的滾動，時而居上，時而過頂，時而身後，時而身下，每次變換位置，紅肉的顏色也會改變。

“你們可以看到，越是遠離身體，那些棍子的顏色就越深；到了頂端球體，顏色已經變成了深紅色。外星人運動的時候，頂端球體也跟著前後移動，覆蓋外星人的前方和後方，但這些球體從來不觸地，也就是說，這些球體並非用於推進。這張照片是球體的近景。從照片上看，球體上有許多小小的六邊形平麵。我們相信，這些球體就是他們的眼睛。這種結構，跟地球上的蜜蜂或蒼蠅的眼睛結構很相似。那些棍子想必是特殊的骨質材料，強度很大、導熱性很低，以此降低眼睛溫度。”

屏幕上又出現了幾張照片。其中有一張十分特別：兩個外星人，並排靠在一起，用卷須抓住彼此，眼棍似乎都埋在對方的身體裏。

“我們不能肯定這張照片究竟顯示了什麼情景，”遠巡者說，“不過，如果你們此刻真在琢磨我猜你們會琢磨的事情，你們很可能是對的。”

甲板上響起隆隆大笑。笑聲中，有人打趣：“我看，要是一次隻用一根眼棍，可能入得更深呢……”

“這個外星文明最有趣的一點在於，星球上沒有植物。所有的生命似乎都是動物。”

“那食物鏈的基礎是什麼？”有人問。

“我們花了好久才找到。我們手中有些線索，其中一條就是：生命隻出現在兩個區域中，即兩個磁極。但是，那兩個磁極距離星體的自轉軸很近，所以我們沒法像在蛋星上那樣，管它叫東極和西極。最初的超新星爆發產生的物質，仍然大量存留在這顆中子星上。所以，不斷有貧中子行星類宏大物質落在兩極上。下落物質的數量實在太多，我都不敢冒險讓偵察飛船飛越磁極地區。磁極地區的山隘中，生活有眾多球形無眼微小動物，它們很可能依靠星殼表麵的貧中子塵存活。它們吸收貧中子塵，轉換為普通的星殼物質，以吸取轉換過程產生的能量。智能外星人會挑選大些的球形生物，把它們驅趕到圍欄裏，當作食物吃掉。顯然，這些外星人還處於原始的狩獵-采集階段。當然，由於沒有植物，狩獵和采集成了同義詞。”

屏幕上又出現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具外星人的屍體，屍體旁圍繞著幾百具微小的屍體。一望即知，死因是硬伽馬射線(6)燒灼。當大塊物質落到星殼上時，就會產生超熱的硬伽馬射線閃光。“如此看來，驅趕食物這份工作是十分危險的。我想，我們能為這些外星人提供的幫助之一，就是替他們留心大塊物質。一旦有大塊物質下落，就發出警告，讓他們在下落時間內遠離山區。這樣，他們采集的損耗就會減小。另外，我們或許能讓物質下落趨於穩定，給他們提供不間斷的可靠食物來源。一旦食物來源不成問題，他們或許就會有空閑跟我們聊聊天，發展自己的文化。”

三轉後，探險隊要出發了。星翔者和遠巡者向尋星者中尉道別，目送星際探索方舟“阿瑪麗塔·沙卡西裏·德雷克號”啟程。方舟從空間站後撤幾米，以保證安全。方舟上的旋量曲速引擎開始工作，雖然聽不到旋量曲速引擎工作的嗡嗡聲，但他們能看到：有一塊黑色的、綴滿星辰的天空突然開始扭曲，蛋星和一百光年以外的某個點之間的距離被抵消；一顆遙遠的紅色定位星忽地拉近，近到兩人能看到定位星上的雲彩圖案；接著，旋量引擎在方舟的另一側重新放出被抵消的空間。一瞬間，“阿瑪麗塔號”和紅色星同時被遠遠推開，去了宇宙深處。“一百光年的距離，隻花了移動一個足盤的時間就到了！”星翔者感歎道。

“隻要把這一百光年的距離壓縮，縮成一個足盤這麼長就行了。”遠巡者說，“光神在上，我的囊袋幹死了。在轉宴前，來點汁水如何？”

“好主意。”星翔者回答，“我艙室的櫃子裏，還有幾袋‘西極倍濃’(7)。”

“太棒啦！”說著，她離他最近的眼睛，朝他拋了一個長長的媚眼，“你分開磁場線，我跟在你身後。”

他帶頭朝自己的艙室走去，身體的運動分開了太空站護板之間細細的磁場線。這兒的磁場比蛋星上萬億高斯的磁場弱得多，其實並不需要他在前頭開路。不過，有她緊靠在自己拖後的體緣上，那感覺也不壞。他們沿著露天通道一路前行，星翔者的幾隻眼睛抬起來望向天空，注視著六顆小行星組成的星陣再次從頭頂經過。每顆發光的星體周圍都有些定期閃亮的細細小點，那是引導火箭發出的亮光，負責引導這些致密的小行星，讓它們待在“屠龍號”周圍恰當的位置上。要是這些火箭出了問題，人類就會被蛋星凶猛的潮汐力撕成碎片。突然，他停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都朝天上望去。

“怎麼了？”遠巡者問道。

“模式不對。”星翔者回答，“脈衝亮起的時間錯了。光神六眼出事了！”一瞬間，他驚慌失措，害怕那些巨大的天體會掉到他頭上。接著，理智提醒他，那些天體都在同步軌道上，不可能下落。但是，肯定有什麼事不對勁。他流過遠巡者，掉轉方向，足盤全速波動，朝通道另一頭的控製甲板前進。

“人類有麻煩了！”他說，“跟我來！”

(1)一百四十四分之一轉，約等於人類十分鐘。

(2)十二分之一轉，約等於人類一小時。

(3)希臘神話中的海王之子，也是海王星衛星“海衛一”的名字。

(4)X射線波長略大於零點五納米的被稱作軟X射線。波長短於零點一納米的叫作硬X射線。

(5)指在橢圓軌道上運行的天體離引力中心最近的點。下文中還會出現“遠拱點”，即橢圓軌道上離引力中心最遠的點。

(6)指波長短、能量高的伽馬射線。

(7)作者杜撰的奇拉愛喝的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