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繩子,你別擔心!這次是集訓,又不是真去火星不回來了。”
老金正將衣物一件一件地疊好,放進行李箱內。女人坐在床邊,細致的五官皺起,像是有什麼事讓她煩心不已。
“結婚第三天去集訓,從預備役畢業後,就沒有過幾天假期。難怪你們航天學校畢業的都找不到對象……”
“怎麼,後悔啦?現在有名有分,你可要對我負責了!”老金指著電腦,桌麵被替換成一張青年男女的結婚照,右邊的女人笑得燦爛,臉頰上有一個深深的梨渦。
小繩子見他上當,馬上轉向他,“那你看,都是夫妻了,那能給我透露一點機密不?昨天,我從小道消息聽到的,太空電梯的主體‘繩索’已經在天上組裝好了?”
“這個嘛……”老金故作神秘,“其實明年就差不多能竣工了。”
“喂喂,都嫁給你了,就換那麼一點兒情報,也太不值了!至少得告訴我太空電梯什麼時候第一次啟用,載荷多少,第一批去火星的人員能不能帶家屬……”
老金搖搖頭,這並非機密,隻是一次次和小繩子之間“情報交易”和那些對太空電梯的暢想,已經成為他倆之間無傷大雅的保留節目。
“哎,英雄難過美人關,隻好再違背一次紀律,把重要秘密透露給你:太空電梯的主體是一段長達四千多千米、由碳納米管材料製成的‘繩索’,上端距離地表四千千米,下端距離地表約一百五十千米,垂直於地表,與地球自轉同步。超音速飛船從地表起飛,抬升到平流層之上,從底部與繩索對接,再沿繩索向上攀升。繩索繞地球公轉的角速度相同,飛船到達繩索頂端時,將會獲得大於一萬一千二百米每秒的線速度,從而脫離地球引力,向更遠的火衛一飛去。”
“這些可不算機密,現在連小學生都知道。超音速飛船脫離地球軌道以後呢?在那以後,要多長的時間才能到達火星?”
“七至八個月。”
“要是你先去的話,不算在火星執行任務的時間,打一個來回就要一年多!一年多裏把我忘了怎麼辦?”
“我保證。”老金一本正經地將右手舉到胸前,“將來,我到火星的第一件事就是落實工作,踐行最重要的任務——為小繩子來火星考察鋪平道路。”
“保證?你對什麼保證?”小繩子抿起嘴笑。
老金又不信神,向上方看,隻有一盞孤零零的吊燈,眼珠轉向斜下方,看見那隻舉在胸前的手,笑著說道:“我對我的右手保證,如果不帶著小繩子去火星,就讓我的右手斷掉,從此就剩一隻左手,和楊過一樣。”
“切,這叫什麼保證?你右手斷掉對我又沒好處。”
“那可是幫你大忙了,幫你解決掉小三了。”
“什麼意思?”
“哦?聽不懂算了。”
半秒之後,小繩子也反應過來,羞紅了臉,“誒”地嬌嗔一聲,用被子蒙住了頭。可過了不多一會兒,聲音又甕聲甕氣從被子裏傳來,“喂,你別晃我。誰跟你鬧呢!”
“我沒晃你。”
“剛剛明明就晃……”
她的話沒有說完,就在一刹那,尖銳的警報聲在空氣中撕開一個傷口,彌散到城市中的每一個角落。
接下來,就是他們從未經曆過的破壞級地震。
聽到那陣地震警報聲的人們不可能想象得到,地震隻是災難的前奏,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將在六個月到三年內痛苦死去。
中地球軌道上,老金攜帶新的氧氣補給向遠處的藻泡飄去。呼吸著曾進入死人肺部的空氣,他並未覺得不妥。在災難剛開始的那幾年裏,地麵哀鴻遍野,更令人不適的事他也做過。
寂靜的真空中,耳機裏隻有一片宇宙輻射的噪聲。他依舊不舍得關閉信號接收器,就哼起了一首歌,調子他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學來的,或許就是之前吳晴在甲板上哼的那支。
又或者是小繩子過去常唱的那支。
第一罐微型推進器早已用完,第二罐也所剩無幾,為了確保在靠近藻泡時有調整方向的餘地,他不得不減少微型推進器的噴氣頻率。
但還是於事無補,藻泡不會在真空中靜止等待。在還有不到三十米時,老金發現這是一個追及問題,藻泡有一個遠離老金的速度,而手上的這一罐推進器已經完全空了。
他使出全身力氣,將空罐子拋向自身運動的反方向。
罐子的質量還是太小了,給予老金的反作用力不夠,視野中的藻泡不再變大,照這樣下去,他和近在咫尺的藻泡之間會逐漸拉開距離。
明明就差那麼一點兒!
真空之中,人找不到抓手,也無法借助任何別的力。就如同一條魚被剪去了尾和鰭,再放進廣袤的大海裏,由慣性這支殘忍的洋流擺布,被推向無盡的虛空。
右手臂隱隱作痛。
他忽然想起,當時也是差那麼一點兒!
噴發紀元的第三年,第五波餘震到達地殼時,他正拉著小繩子在塌成廢墟的浦東CBD狂奔。在戶外行動不是什麼好主意,他當然知道這一點。隻是公路早因頻繁的地質活動變形,沒法再承受車輛駛過,任何想由世紀公園入口進入上海溫室的人,都必須冒險步行這幾千米。
他們艱難地避開不斷下墜的瓦礫,將汗水深深淺淺地甩向枯槁的土地。
隨著地麵一陣水平方向的顫動,建築接連倒塌。滾滾煙塵襲來,在來不及反應的幾秒之內,老金隱隱感覺到有什麼糟糕的事要發生了,他試圖將小繩子從那片越來越具體的陰影裏拉出來,但還是太慢了。
他攥著的那隻手被壓在了瓦礫堆下。
那隻手曾和他同時抓住一本書的兩個對角。
十多年來,他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當瓦礫墜下時,明明隻差一點點,隻要他再快一點點……
飄浮在真空中的老金最後一次檢查了牧藻衣的氣密性,然後用左手笨拙地在右肩摸索,將機械臂連接處的按鈕一個個打開。搭扣一個個鬆動,直到最後,老金左手發力狠狠一拽,重達二十公斤的右手臂徹底與軀幹分開。
這麼做是十分危險的,隻要牧藻衣與機械臂的連接處沒有紮緊,那空氣就會再次泄露。但他已顧不得那麼多了,想要活下去,這是唯一的辦法。
老金低吼了一聲,使出全身力氣,將機械臂向太空深處扔去。
這次拋出去的物體質量足夠大了,隨著這一舉動,他獲得了一個朝向藻泡的速度。那右手則打著旋兒,飛得越來越遠。他愣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了什麼:“看來,還真是不能亂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