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元
(新銳科幻作家。曾獲光年獎、“蝌蚪五線譜”科普寫作比賽獎、晨星科幻文學獎。在《文藝風賞》《超好看》以及Clarkesworld等雜誌發表原創科幻小說與翻譯作品數十篇。已出版科幻作品集《繪星者》和長篇小說《人性回廊》。)
文明的存亡重要,還是個體的生死為大?
* 文中關於嬰兒語言習得的理論參考《沒開玩笑:嬰兒時期,每個人都是天生科學家》(艾利森·高普尼克著)和《嬰兒,天生的語言學家》(帕特裏夏·K.庫爾著)。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失於本心,為物所轉,故於是中,觀大觀小。
若能轉物,則同如來。身心圓明,不動道場。於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國土。
——《楞嚴經》
經曆過改革開放的人總說,那是中國發展和變化最快的年代,“日新月異”這樣的成語就是那個年代的專屬注腳。如果他同時見證了2000年到現在的成都,一定會將“最快”的頭銜安在成都頭上。僅僅幾年,人們的生活方式跟過去大麵積割裂,進入全智能時代,衣食住行,概莫能外。
如今的成都逐漸形成兩種風格,太古裏和春熙路愈發繁華與新潮,寬窄巷子與東郊記憶更加傳統而古樸。這是我熟悉的成都。吉普車途經人民公園,我還看見鶴鳴茶社裏麵喝蓋碗茶、聽評書的老人。目之所及的遠處,夕陽緩緩跌入金水河,撞出燦爛的漣漪。
吳非麵無表情地開車,側臉硬朗。
光影透過車窗,可以看見車廂裏麵飛舞的塵埃,營造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氛圍。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一部電影,而我是降維到平麵世界的二維人物,我也像電影中的角色一樣,不知道接下來的劇情。不過可以琢磨出大概的走向,跟他們有關。
吉普車一路向南,經過雙流機場還沒有停下的意思,到海洋公園附近才開始減速。我來過一次海洋公園,跟前男友。漫步亞克力海底隧道時,他牽起我的手。真奇怪,在這種危急時刻,我不應該思念更加親近的家人嗎?我的爸爸、媽媽、弟弟,甚至是即將過門的弟妹。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裏,他們已經拋棄我了。
吉普車經過層層關卡,衝進一個停車場,那裏整齊而莊嚴地擺滿了同款車。不知為何,我腦海裏衝進來一個看似不相幹的感覺:肅殺!
“非常抱歉用這種方式把你請來。”吳非把我帶到一間客房,仍然麵無表情,他的歡樂和悲傷在出廠設置時已被刪除,“從現在開始,你住這裏。”
“請?你這是綁架。”我絲毫沒有感受到他的歉意。
“對不起。”
“道歉沒用,我一定會追究你的法律責任。”
“是他們。”
於是我安靜下來,徹底安靜下來。隻有巨大的悲傷和喜悅才能製造出超脫的平靜,而巨大的未知同樣如此。
啊,他們。
一切都變得邏輯自洽,畢竟是外星人噻。
恍如隔世的感覺愈發強烈而真實。我想起小時候,爸爸帶我去錦裏采耳,那些臉上刻滿歲月痕跡的老人抽出一根根專業器材,我嚇得縮進爸爸懷裏,他們就笑了,露出疏鬆焦黃的牙齒,說:“耍一下嘛,巴適得很。”然後我就暈倒了。每當害怕或者惶恐到極點,我就會暈倒。被吳非粗暴地帶到這裏,我還有抵抗和戰鬥的精神,但聽見“外星人”三個字,我暈倒了。
***
緩緩睜開眼睛,直視潔白無瑕的天花板,挨延片刻我才想起身在何處。我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掀開被子,衣服在,鞋沒脫,猛烈抽動的心暫時平複,直到我看見站在床邊的吳非。暈倒之前,他把我從實驗室“請”到這裏。我暫時隻能用“這裏”進行模糊的指代,就像科幻電影裏麵慣用的劇情,總有一個對於普通公民來說諱莫如深的部門。
“你醒了?”吳非雙手交疊在下腹,“會議已經為你推遲半個小時,請盡快入場。”
我按了按太陽穴,深呼吸,配合吳非的邀請。我不得不收起固有的認知,所謂的知情權、隱私權以及虛與委蛇的過場。這裏什麼都沒有,我們可以坦誠相對。
“你沒有開玩笑吧?”我一邊跟他離開房間,一邊問詢。
吳非點點頭。
是我多此一問了,他就沒有匹配開玩笑的功能。
所以,外星人真的來了,或者說,前些日子懸停在成都上空,如今不翼而飛的不明物體的確是外星飛船。
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既不是機關領導,也非相關領域從業人員,哪怕邀請一位科幻作者都比我適合。我滿腹疑問,跟在吳非身後。他步幅很大,我要小跑才能跟上。我們經過一條長廊,兩邊有衛兵把守,圍牆粉刷著“強軍”標語。推開會議室大門,煙霧繚繞,幾乎人手一根香煙,或者雪茄。長桌兩側涇渭分明,一邊軍裝,一邊西服,兩邊齊刷刷地望向我。我嗆得咳嗽兩聲。吳非幫我拉開一把椅子,我乖乖地坐上去,劈入會議。
“人到齊了,我們正式開始。”坐在主持位置的是一名軍人。我看不懂肩章,但也能意識到他的軍銜不低。他摘下軍帽,露出一頭銀發,有濃濃的成都口音,“想必大家已經初步了解,召集各位是因為外星人事件。外星飛船並沒有離開。今天,它們派出代表,對地球展開訪問。不過它們顯然沒有做好功課,並不了解我們的語言,而我們,也沒有報過外星人語的學習班。”這是一個幽默的點,但在場沒人(敢)應和。
“它從哪兒來?”
“未知。”
“不管它從哪兒來,能夠穿越星際到達太陽係,說明它們的文明級別遠遠高出我們,至少是Ⅱ類文明。來者不善,我們要做好被俘虜的準備。”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回應。
“現在還不確定它們的目的,就算是侵略,我們也不能束手就擒。”
“你沒明白,我們跟Ⅱ類文明的差距比我們與螞蟻更大。怎麼反抗?跳起來咬它們的腳趾嗎?”
“興許它們隻是來觀光?”
“跨越數萬光年的旅行?地球有什麼可看的!”不管誰搭話,說什麼,黑框眼鏡統統不留情麵地懟回去。
我留心觀察他桌前的名牌,陳平。名字倒是蠻中庸。
“各位先不要忙著發散,我們集中到會議主題。”軍人奪回主動權,“我們的目的非常簡單,就是查明外星人的目的。從哪兒來無所謂,重要的是,來我們地球,或者說來我們成都做啥子1!”
會後,我們分成幾個小組,我恰好跟陳平結隊。他是一位物理學家,主要研究方向是凝聚態物理。物理學家是每個小組的標配,他們不見得了解地外文明,卻深知人類文明的基礎和極限,確保我們不會鬧出笑話。外星文明的語言與人類語言千差萬別,但物理學大同小異:因為我們生存在同一個宇宙。
其他小組申請了各種各樣的先進儀器,我也調來一台MEG2設備。後勤反複詢問我是否還有其他需求。我知道有人趁機搞到了“神威·太湖之光”和“天河二號”的使用權。
“四個孩子,年齡分別是六個月、九個月、一周歲以及一周歲半,性別不限。”
“請問?”
“我的專業是研究嬰兒語言習得,當然需要嬰兒。”
“我會跟上麵反映。”對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我毫不懷疑工作人員會跟上麵反映我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或者人販子。外星人不遠萬裏(光年或許更合適,一旦跨越地球的閾值,很多成語不再適用)來到地球,本以為會受到最高領導人的接待,沒承想要幫我們帶孩子。其他小組都在使用行業最頂尖的技術,我卻派出四個牙牙學語的小屁孩兒,實在有失體統。沒錯,牙牙學語。這正是重點所在,我的計劃就是讓孩子跟外星人一起生活。
嬰兒擁有快速習得陌生語言的天賦,六個月大的嬰兒可以輕鬆掌握漢語拚音讀音,如果讓他們同時接觸印第安人的蓋丘亞語和菲律賓的他加祿語,他們同樣可以毫不費力地學會這兩種語言的聲學特征。三歲左右,他們就能跟該母語的使用者流暢對話。我想,換成外星人語也大差不差。“外星人語”聽上去有些不倫不類。我們約定俗成的是“中國話”“日語”,不會說成“中國人話”和“日本人語”,所以應該是“外星話”或者“外星語”。如果搞到他們的行星名稱,再以此冠名為宜。外星人語這個臨時攢成的名詞被領導反複提及,眾人隻好“將錯就錯”,媒體第一時間跟進的報道用的也是外星人語。在我還擁有手機自由的時候,關於外星人的新聞鋪天蓋地,所有社交媒體和聊天群都在討論相關話題,就像一場下在所有人頭頂的暴雨。在全新的信息時代,任何人都難以獨善其身。有了互聯網,個人對於社會的參與度超越了以往任何時代。
***
“你要辦幼兒園嗎?”
得知我申請調配四個小孩協助研究,陳平如是說。跟他在會議上亂咬人的行徑如出一轍,即使我們已經達成合作共贏的關係。
“對,我是主班老師,你是生活老師,一共五個學生:四個地球嬰兒,一位外星來客。”我毫不客氣地回敬。
“有意思,比那幫老頑固好玩多了。”陳平沒有回擊我的怨氣,反而示好,這讓我準備跟他對壘的鋒利論據無處施展。
“請多多關照。”我換上一副社交通用的笑臉。
“別這麼說,”陳平道,“你少給我添麻煩就行。”
後來我才曉得,陳平之所以與我組隊,是因為被其他成員排擠。他的口無遮攔在一眾有身份、有資曆的學者看來並不是率真,而是扯拐3。陳平太扯拐了,簡直莫名其妙。
我們可以說是最不被看好的小組。業內都知道陳平是刺頭,不管對方什麼身份,他都不留情麵。如果不是考慮到陳平專業知識過硬,軍方恐怕也不願拉他入夥。也就是我好說話和好欺負。不被看好的,除了陳平,還有我。
我申請四個小孩的提議一開始被駁回了,組委會給了八個字的回複:茲事體大,切莫兒戲。
後來的經過我也不清楚,隻知道吳非據理力爭,畢竟是他把我撈到這裏。但我並不覺得對吳非有所虧欠,我有什麼虧欠呢?
***
總有人懷疑我的權威性,作為一名兒童語言習得和兒童社會發展專家,卻沒有生養過孩子。這種偏見由來已久,被五千年文化和傳統浸透。我早已習慣他們的冷嘲熱諷,並泰然處之。我的研究方向是兒童語言,很多人初次聽說,以為我跟幼師一樣,每天圍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轉,陪他們遊戲,喂他們吃飯,教他們上廁所和利用兩隻綁在一起的氣球練習擦屁股。大部分時間,我不需要跟孩子混在一起。而且,我對小孩興趣不大。這看起來非常矛盾,不喜歡孩子為何從事相關工作,這不是自討苦吃和本末倒置嗎?好吧,我是誤打誤撞進入這行的。大學期間,我主修心理學,實習期間,導師讓我幫他盯項目,陰差陽錯,我被甲方錄取。反正要找工作,我懶得再去編一份連自己都陌生的漂亮簡曆去贏得那些大同小異的福利待遇。先做一段時間,不行再換,沒想到一不小心搭進去十數年工齡。話說回來,幾人會鐘情自己的職業?朋友聚會,最常發出的感慨就是公司太操蛋,老板是個龜兒子,天天擺龍門陣。事實上,我還蠻中意現在的工作環境,起碼不必操心與同事和上級的關係建設。
除了嬰兒語言,我還同時涉獵語言與文化研究。業界有一種說法,不同語言造就了不同思維方式。我的觀點更為偏激,不同語言甚至影響使用者的行為習慣。
“這篇論文是你寫的?”
吳非把一本翻開的雜誌遞到我麵前,我掃了一眼題目,《嬰兒天才論:從統計規律中學習》,內容是闡述嬰兒能憑借統計學習能力學會各種語言的音位4。紙媒多年前開始式微,卻一直沒有徹底滅絕,包括幾份重要報紙、內參以及《環球科學》,他手裏那本正是2015年12月的《環球科學》。憑借那篇論文,我受到業界和多方關注,也“收獲”不少抨擊。批評者認為我嘩眾取寵,甚至針對“嬰兒具有抽象而複雜的知識,甚至,嬰兒生來就掌握這些理論,比如對於事物和人類行為規律的認識,他們甚至能理解統計樣本和取樣群體間的關係,像科學家一樣進行分析與總結”這段描寫爆發了大規模抗議,原因是我把嬰兒比作科學家,反過來即是說科學家像嬰兒。
我點點頭。
“嗯。”
“就這樣?”我以為他也會附贈兩句不屑的指責和抨擊,就像之前我遇見的那些所謂的專家一樣。
“你要的孩子已經到位,兩男兩女。”吳非放下雜誌,拿出iPad,四個小孩的照片出現在屏幕上。
“他們叫什麼名字?”
“從大到小,編碼為阿大、阿二、阿三、阿細。”
“我不同意。他們是人,不是器皿。”
“我沒有征求你的意見。”吳非說,“你的任務是破譯外星人語言,不是給小孩起名。他們隻是破譯工具。提醒你一句,四個孩子的身世絕對保密,不要打聽。明白沒有?”
“慘無人道。”
“我問你明白沒有?”吳非突然大聲喝道,我的耳膜都有些發癢。
陳平就站在一旁,嘿嘿偷笑,像觀摩兩個孃孃吵架。
“明白了。”我囁嚅道。
“這件事的確必須嚴格保密,如果讓媒體知道我們用四個孩子來接近外星人,肯定會進行鋪天蓋地的報道。”陳平插了一嘴,“你跟他們談理論,他們跟你談倫理。”
我倒沒有想到這點,甚至可以說輿論遲鈍。這大概跟我沒有孩子有關,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我是一位母親,對待這件事就會持謹慎和保守的態度。那可是外星人啊,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換句話說,不管他們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我們都無能為力,隻能聽天由命。我必須冒著成為罪魁禍首和萬夫所指的風險。為了破譯外星人語,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還有,組織上審閱過你們的計劃書,駁回兩點。第一,我們不允許你和孩子與外星人有實質性接觸,隻提供音頻,其他小組一視同仁。第二,時間要縮短。三年太長,還搞個鏟鏟5——領導讓我原話奉告。”
“不行!”我脫口而出。
“我沒有征求——”
“我也沒有征求你的意見。第一,必須見到外星人,如果你看過我的論文就應該明白,裏麵提到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社會門控。嬰兒大腦的學習必須以人際互動為前提。隻聽音頻,根本沒用。第二,三年是學習並熟練掌握一門語言的最短時間。如果你們等不了那麼久,我可以退出。”
“你不用威脅我,我隻是上傳下達。”
“那就上傳啊。”我擺明態度。任何事情我都可以讓步,但必須堅守研究的底線。我所有的條件都有數據支持,不怕他們驗證、核實。
我本來對外星人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好奇當然有一些,但更多是厭惡,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外星人,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座“監獄”。本來我預約了一場手術,檢查我糟糕的身體還有沒有存續的可能,或是直接被判處死刑。
“我盡快。”吳非妥協了。
***
之前的心理學家、哲學家和精神病學家一致認為嬰幼兒沒有理性和是非感,他們的認知僅限於具體事務,無法理解前因後果,更分不清現實虛擬。隨著研究的深入,這個托大和閉塞的觀點不攻自破,嬰兒非常聰明,隻是語言限製了他們的表達。嬰兒認知世界的方式與科學家相似,開展實驗,分析數據,形成直觀的生物、物理和心理學理論。這一切都得益於一種非比尋常的能力:從統計規律中學習。八個月大的嬰兒就能夠根據音節連續出現的概率來區分詞語單元。需要注意的是,麵對麵交流是統計學習的前提條件。
我做過一個實驗。
把二十名嬰兒(標準:九個月大、非普通話母語、從未聽過普通話)均分為四組,第一組和第四組配有看護,第二組和第三組沒有。第一組看護的母語為普通話,需跟嬰兒一起讀書,做遊戲,玩玩具。第二組觀看視頻,以動畫片為主,語言同樣是普通話。嬰兒的注意力非常容易被鮮豔的色塊和角色的表達方式所吸引。動畫片對話的方式可以視為嬰兒專用語言。嬰兒學話的快慢不僅取決於傾聽能力的優劣,也受傾聽對象說話方式的影響。世界各地,不管是四川自貢,還是圖拉利普印第安保留地,成人對兒童說話的方式總是異於成人之間的交流,這種針對嬰兒交流的語言被稱為“嬰兒語”(或者“父母語”)。研究表明,“嬰兒語”有助於嬰兒學習語言。研究表明,音頻較高、語速較慢、聲調誇張的聲音對於嬰兒更有吸引力,能夠抓住並保持嬰兒的注意力。第三組聽普通話錄音,包括兒歌和廣播。第四組為對照組,由一名來自德國的看護讀同樣的書,做同樣的遊戲,玩同樣的玩具,看護全程使用德語。
三個月後,訓練結束,四組嬰兒接受心理測驗和腦活動監測,其中,隻有第一組學會了識別普通話音位。通過電視和錄音接觸普通話的第二、三組铩羽而歸,他們的音位分辨能力與對照組(第四組)相當,毫無長進。我由此得出社會門控的理論。對於嬰兒來說,出生頭幾個月的社會經驗非常重要,他們將聽到的聲音存儲在記憶中,這些記憶調控著大腦運動中樞,使後來的語言習慣與在社會環境中頻繁聽到的聲音相匹配。所以,妄圖讓嬰兒通過音頻(對比第三組)學習外星人語行不通。
成年人之所以難以學習一門外語,也跟社會門控有關。我們已經形成一套熟悉並穩定的社會交流體係,而且,成年人大腦的神經突觸得到過有效的剪輯,不像處於混沌狀態的嬰兒,可以自由編輯。
“直播。”吳非給出一個看似中和的選擇。
“直播跟視頻本質上沒有區別。”
“與外星人接觸是最高機密,行動總負責人也做不了主,需向更上級請示。”
“請示啊。反正我不著急。”
“請你緊張起來,事關人類文明的生死存亡。”
“我同意。”陳平介入對話,“不過,我認為生和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陳平一直宣揚外星人可以秒殺地球文明,認為根本沒有交流的必要。重點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如果他們閉口不談,我們隻能接受現實;如果他們意欲毀滅,我們隻能引頸受戮。
“可他們目前沒有做出任何威脅人類的舉動。”吳非看不慣陳平不戰而退的姿態。
“永遠不要揣測高級文明的用意。”陳平說,“他們毀滅我們,就跟打個響指一樣簡單。”
“那他們現在在做什麼?觀察?還是收集寶石?”我問道。
“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陳平嘟囔一句,靠在沙發上,凹出一個安逸的躺姿。
“其他小組早就緊鑼密鼓地展開了研究,你們倆,一個不可理喻,一個舉旗投降,能不能拿出些科學家的魄力?”吳非又想發脾氣,或者,這是他談話的藝術。
“結果呢?”
“什麼結果?”
“其他小組的研究結果。”
“目前還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尊重事物的發展規律,摸著石頭過河。”我說,“他們誰敢說自己的方法能行?我敢。我有把握,滿足我的要求,一定可以破譯外星人語。眼睛是心靈的窗口,我必須看見對方的眼睛,才能打開他的心靈。”
“我已經說過,與外星人接觸必須經過高層商議。”
“我也說過,我可以等。”我補充道,“孩子也能等。大不了到時候換一批,反正我們有的是小孩,對吧?”我這麼說有些不負責任,不管對自己,還是對孩子,這說明經過陳平的提醒後我仍然沒有意識到輿論的力量。我隻是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我想盡快展開實驗,成功或者失敗(我都不在乎),然後盡快結束,我需要去醫院,我需要做手術。
我需要……活下去。
“我提一句。”陳平說,“外星人也許沒有眼睛。難道你們認為眼睛是進化的必要產物?深海幾乎隔絕光照,黑暗中的魚群,眼睛退化為無,卻可以識別周邊微弱的光芒,擁有超強的視覺能力。杆狀視蛋白和視黃醛蛋白大量增加,使它們獲得了敏感的視覺神經,可以捕捉到周邊每一個光子。我們連外星人來自哪裏都不知道,怎麼確定他們的母星有光?”
我和吳非都沒有反駁陳平,他言之有理。
***
我跟陳平無所事事地待了幾天,聊天解悶。
他問我,為什麼必須跟真人互動,並且觀看對方的眼睛。
我回答他,嬰兒通過注視說話人的眼睛,可以獲取關鍵的社會線索,有助於加快下一階段的語言學習,理解實詞的意義。這有數據支撐,跟隨成人目光指向的嬰兒比其他實驗者掌握的詞彙更多。注視與說話之間存在的聯係有助於嬰兒後天的語言習得,所以收看錄像遠遠不夠。像我之前的實驗,嬰兒會注意到看護介紹物體名字時所注視的物體,這個細微的動作將詞語與實物聯係在一起。隻有在看護和玩具之間來回觀看的嬰兒能學會該詞語和對應音位。由此可得:嬰兒的社會技能是語言習得的關鍵,或者說嬰兒的社會技能是語言學習的門控機製。
“如果他們沒有眼睛呢?必須考慮這種可能。”陳平再次提出這個觀點,一本正經地說,“畢竟,我們目前都沒有見過外星人,哪怕是圖片。”
“但他們一定有視物的機製,嬰兒會自動捕捉這一動作,並進行模仿。”
“說真的,你想見外星人嗎?”
“我隻想見主治醫生。”
“你有病?”
“卵巢癌。”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跟一個陌生人——陳平對得起這個稱呼——談論最私密的痛處。或許正因為他是陌生人。麵對親朋好友,我反而無法張嘴。我害怕他們層出不窮的安慰,沒用的安慰。“還沒有惡化,但必須做手術摘除才有痊愈的可能。”
“傳染嗎?”
“你他媽又沒有卵巢!”我瞪了陳平一眼。他非但沒有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害羞,反而舒了一口氣,仿佛有種死裏逃生的慶幸,“一點兒生活常識都沒有,還物理學家,我看你就是個晃殼兒6。”
“我的大腦是用來思考宇宙終極問題的,沒有空間盛放雞毛蒜皮的常識。所以,你到底會不會死?”
“不動手術肯定會,動了手術還有幾年緩衝期。”
陳平看著我,陷入沉思,眉頭捏出三道褶皺,我沒想到他這種不近人情的物種還能流露出這樣飽滿的情愫。
“想什麼呢?”我問他。
“我在想,外星人吃什麼?地球生物跟外星文明不是同一個進化體係,他們的胃恐怕無法消化我們的食物。”
“我快死了!”我吼道。
“我知道。”我真想從吳非那裏偷把槍賞他一發子彈。我聽其他幾個研究小組的成員談起過,我們所在的基地調來了大量未曾公布的先進武器,以防萬一,歐盟甚至已經開始討論往同步軌道運輸核武器。他一臉無辜地說:“但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說得沒錯。
我快死了,與他無關。
我很想罵臟話,把從小到大聽來的不堪入目的汙言穢語都羅列到了嘴邊,最後隻化成一聲歎息:唉!
成年人與孩子的區別就在於前者要獨自品嘗世界的苦,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感同身受。
***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跟陳平見麵。陳平想討好我,用一次性紙杯製作了簡易的通信裝置。我笑話他無聊和幼稚,從未撥打。踏入基地之後,所有跟外部聯絡的設備都被沒收,這裏就像一座孤島。但我仍然可以從一些守衛和後勤人員那裏聽到一些模棱兩可的外界言論。老話說得沒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老話又說,捕風捉影。媒體得知了我的翻譯計劃,對此大肆批判,甚至引發了大規模的遊行。我看到一張像素模糊的照片,是我的照片,上麵赫然寫著三個紅字:殺人犯。
還有人把我比作巫師,以為我用孩子向外星人獻祭,就跟《西遊記》裏村民向靈感大王供奉童男童女一樣。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外星人在他們眼裏跟妖怪無二。我在他們眼裏就是一個殺人犯,而且殺害的還是四名嬰兒,放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代,我都無法被理解和原諒。如果放在中世紀,我可能會被綁在石柱上,讓群情激憤的圍觀者用石頭砸死。幸運的是,我生活在現代的中國,圍殲我的隻有驚濤駭浪般的輿論,而且由於我被保護(監押)得很好,驚濤駭浪被過濾成了打濕我衣服的露水。我不可能無動於衷,我是一個生活在世俗中的人,也是一個不幸的人。我當然會生氣,甚至想反擊,如果給我一個ID,我能炸掉所有社交平台。
四個孩子都還沒有見到外星人,坊間卻傳言,他們已經淪為外星人的口糧。這是新世代的副作用,造謠成本太低,人人都可以不經過調查發表任何言論,隻要他喜歡。
為了讓我們安心工作,我們每周可以跟家人通一次話。我不想跟任何人打電話,也沒有人關心我。後來父母的電話打進來,他們希望我不要再用小孩做實驗,他們因為我而遭到了網暴,父親被迫提前退休,母親也從廣場舞的隊伍中被除名,最慘的是將要結婚的弟弟,女方家庭要求退婚。我跟他們解釋,全都是捕風捉影,小孩們根本沒有見到外星人。突然,電話那頭的聲音變了,問我具體的實驗流程,問我外星人的信息。我後來才意識到,除了父母,還有幾名記者,他們以直係親屬的名義蹲守在電話一端,竭盡所能地挖掘猛料、新料,就像吸血鬼用滴血的獠牙對準我纖細的頸部,我仿佛聽到了頸椎斷裂的聲音。
哢嚓。
啪的一聲,我掛斷電話。
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我懶得去擦。回顧我並不算漫長的前半生(也可能是一生),我覺得自己真是悲哀,唯一算得上不錯的隻有事業,無人問津的事業。而現在,我被軟禁在“這裏”,滿眼都是陰暗的未來,而可以預見的未來是我將籍籍無名地枯萎,一切與我相關的印跡將徹底從這個世界上被抹除,就像我不曾降臨一樣。
***
陳平說得沒錯,我的生死與他何幹?我們隻是萍水相逢,如果沒有突然蒞臨的外星人,我們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有交集。不隻是他,就連我最親愛的父母也選擇拋棄我。事情是這樣的,他們評估了我的病情,即使手術成功,也最多活五年。五年中,他們必須擔驚受怕,麵臨隨時失去女兒的風險和詛咒。他們不會好過,我也活得難受。好在他們還有一個好兒子。他們語重心長地跟我商量,弟弟結婚要買房子,他們準備把積蓄給他,這事關他的一生,而我的一生隻剩肉眼可見的唏噓光陰。他們希望我理解。我當然理解。我跟他們一樣愛我的弟弟。弟弟為人耿直,如果讓他曉得,肯定會說:“我可以沒有新房和新娘,但我不能沒有姐姐!”他能說出這種話,也會踐行。他們希望我不要聲張,悄無聲息地離開。不是離開成都,而是離開這個世界。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狠心的父母?我從小不受待見,學習心理學也是想自救。我渴望婚姻,卻畏懼生育,我擔心會成為父母那樣的長輩,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再毀滅給他看。
再次見到吳非,他說:“孩子可以跟外星人接觸,你隻能跟孩子接觸。”
對於研究來說,足夠了。“我可以立刻開始。”
“等等。”吳非說,“我聽陳平博士說了你身體的事情,我們會給你做全麵的檢查,調配全世界最優秀的醫療資源。但是,我們會采取保守治療,等你的研究步入正軌再考慮手術。”
“謝謝。”
“隻是為了你能健康工作。”吳非依舊板著臉,“你最好給我活著!”
“問你件事,現在外麵還在聲討我們嗎?”我說了自己聽到的情況。
“你不用管他們,反正他們找不到這裏,就算找到,也進不來。在這裏,你擁有絕對的人身安全。”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你們沒有對外解釋一下嗎?我並不是惡魔。”
“時間會告訴他們答案。”
“可是我沒時間了,我不想死了之後還被人們貼上殺人犯和女巫的標簽。”這算什麼?這隻是我最後,也是最卑微的請求。我不在乎,以前不在乎,現在更沒關係,但我必須為弟弟做些什麼,那個傻小子,他有什麼錯呢?我不確定他是否找到了真愛,但他需要這場婚姻儀式來洗禮他的人生。是啊,儀式,我們不就是為了一場又一場儀式而活嗎?滿月禮、成人禮、婚禮、葬禮……我連葬禮都不配擁有。“我來運作。”半晌之後,吳非說。
***
我和陳平見到四個孩子,陳平逗他們說:“叫老漢兒7。”小孩哇的一聲哭了。我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陳平五官簇在一起,做出吃痛的表情。小孩全都咯咯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一群龜孫,笑個屁啊,小心外星人把你們當口糧吃了。”
“別嚇唬孩子。”
“概率很大。”陳平突然嚴肅起來,“他們以為我們送去的是食物,這是非常自洽的推理,就像我去你家做客,你拿瓜子和水果招待。我們必須做好這個心理準備。如果外星人真把四個孩子吃了,你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別說孩子父母,社會輿論就會把你生吞活剝,連骨頭都不帶吐的。”
“我早被他們咽下去了。”
“你還是沒有認清,假如我們出去——”
“打住,你覺得我們還能出去嗎?”
“能……吧。”陳平囁嚅道。
一個孩子爬過來,摟住我的腳踝,抬頭望著我。那一刻,我真誠祈禱,千萬不要讓他們受到傷害,就像祈禱讓我戰勝病魔那樣真誠。我好賴活了四十年,他們才剛剛發芽。
***
我準備了一些字卡,正麵是漢字,背麵是對應的圖片,包括日常用品(椅子、衣服、書、筷子、足球等)、具有特殊指向的物品(飛船、武器、太陽係等),還有經過精心挑選的玩具(坦克模型、玩具手槍、地球儀等)。沒有幼教輔助,我隻能親力親為,焦頭爛額地向四個孩子演示。他們並不配合。陳平見狀拔刀相助,很快跟孩子們打成一片。沒想到跟誰都臭臉的陳平和孩子在一起時會展現出極大的親和力。他雙手撐地,屁股高高拱起,把身體架成一座橋梁,讓孩子穿行。小孩們很喜歡這個遊戲,每次爬過去就爆發出咯咯的笑聲,大橋倒塌,將孩子壓住,他們爆發出更熱烈的呼叫,以為是遊戲的高潮。
陳平得到我的真傳,一邊字正腔圓地領讀字卡,一邊運用眼神引導他們觀看實體。屋頂掛著兩個監控,全方位無死角地捕捉我們的一舉一動,經過剪輯,這些錄像將會跟孩子一起送達外星人的居所。
我們跟孩子相處了一個星期,之後將他們轉交給吳非。
那一晚,我跟陳平都揪著心,誰也沒法安然入睡。假如孩子真的被外星人吃掉,我們就是幫凶。我的餘生都將背負譴責——相比萬夫所指,我更懼怕內心的十字架。幸運的是,我沒有多長的餘生了。這是死亡唯一的仁慈。
“看不出來,你對小孩挺有耐心。”我們第一次啟用了那部“有線電話”。
“我想女兒了。”
我差點兒說出“你這樣的人還能結婚,簡直天理難容”。可他沒心情開玩笑。紙杯緊緊地扣著我的耳朵,收集並放大了沿著細線傳來的啜泣。
“放心吧,我們肯定會出去的,你女兒還在等著你張開懷抱呢。”我安慰他。
“你呢?”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什麼?”
“我可以抱抱你嗎?”
我以為他想到那個方麵,男男女女的方麵,結果他接著說:“哈哈,被我騙到了,我是在占你便宜,把你當成我女兒。”
“龜兒子。”我笑著罵了一句,很奇怪,腦子裏竟浮現出吳非那張麵無表情的臭臉,排除心理作用,那稱得上是一張五官端正的臉,還有那麼點兒英氣逼人。
再次見到吳非是一個星期之後,他把孩子們送還,隻有孩子,沒有任何影像資料。剛開始,我們顧不上其他,沉浸在孩子們平安歸來的喜悅之中。在此期間,我暈倒了兩次。我不喜歡孩子,但我更討厭他們被吃掉。等我冷靜下來,向吳非問詢,更像是問責:這不公平。
沒什麼是公平的,吳非的回複非常官方。官方認為不宜將外星人的外貌公開,我們得到的反饋隻有音頻。經過磋商,我終於拿到經過了處理的視頻,畫麵中的外星人被一片馬賽克牢牢覆蓋,我隻能判斷出對方的體積,但連它有幾根胳膊、幾條腿都不清楚。這是最後的妥協,其他小組得到的信息也是如此。
好吧。
我戴上耳機,仔細聆聽。我首先聽到孩子的哭喊,他們一定對陌生的環境感到恐慌,用他們認為最有效的方式回擊——哭。或者,外星人的樣貌過於醜陋,嚇哭了孩子。都有可能。回想那些在科幻電影中出現過的外星人,沒幾個慈眉善目。接著,我從孩子們高頻的哭聲中辨認出一些頻率較低的聲音,緩慢而悠揚,像笛聲。可以肯定,這就是外星人的語言。隻要我原封不動地把這段錄音公之於眾,一定會引起全世界沸騰,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第一次與外星文明交流。
大約十分鐘後,小孩們此起彼伏的哭聲漸次收尾。年齡,也就是月齡最小的孩子阿細竟然爬到外星人身邊,被馬賽克吞沒。如果不是已知他們完好無損,我真擔心他再也不會出現在畫麵中。外星人聲頻較低,按說很難吸引嬰兒注意,但是通過視頻發現,每當外星人“吹響笛聲”,四個嬰兒都會安靜聆聽,視線牢牢地粘在外星人身上。當然,不能僅憑這段錄像就斷定嬰兒比成年人更能適應外星人的音域,或許隻是外星人奇怪的形狀惹人注目。
我通過剪輯軟件把外星人的語言剪成數個片段,標記序號。陳平按照我的指示準備好MEG設備。這是一種安全、無創的大腦成像技術,用來研究大腦對語言的反應。相比其他五花八門的儀器,MEG設備稱得上簡潔,該設備包括三百零六個超導量子幹涉裝置的探測器,安裝在一個看起來像吹風機的儀器內。當嬰兒坐在裏麵時,探測器可以測量兒童的大腦在聽到言語時相應神經元放電所產生的微弱磁場。
往後一段日子,這就是我們最主要的工作:我依次向坐在MEG設備裏的孩子朗讀之前訓練的內容,同時展示對應的圖片,假如孩子給出積極的反饋信號,儀器會記錄波動。接下來,我依次播放標記了序號的外星人語,當他們聽到某個發音時,波動形狀如果接近之前的信號,我們就可以認為該發音等同於漢語對於該事物的指涉。
當然,存在不確定性。
我會在等式後麵加一個“?”,直到其他三個孩子對同一段音頻做出相同反應,我才會在“?”後麵添加“√”。
一個月過去,我的實驗記錄簿還沒有出現過勾,鮮紅色的叉號像是在給實驗結果判處死刑。
“你能發出那個音嗎?”我們第二次把四個孩子轉交給吳非後,陳平問我。我知道他指的是外星人語。
我嘗試發聲,但隻要一張嘴就感覺不對。“嗡——”陳平輕輕哼出一聲,像許多蚊子振翅,“閉著嘴,更像。”
我依言而行,的確如此。
“我們閉著嘴隻能發出聲調,不能咬字。這意味著,我們就算聽懂外星人語也無法與之交談,除非他們能學會普通話。”
“不要太悲觀,這已經超出我的預期,至少我們還能發出類似的音素。”
陳平一臉陰鬱。我認識他以來,這是他第二次展露愁容,上次是記掛孩子的安危,這次是擔心他們的未來。他比我更快地跟孩子們建立起情感連接。我想,大概是因為他有一個女兒,而我至今單身。所以,人們對我權威性的質疑順理成章。
“你聽說過狼孩嗎?”陳平說,“我看過一個紀錄片,狼孩的生活習性與狼一樣:用四肢行走;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畏火、光和水;餓了吃,飽了睡;不吃素食和熟食;吃肉不用手拿,放在地上用牙齒撕;午夜引頸長嚎。養育她的家庭花費了很長時間和很大精力,都不能使之適應人類的生活方式,她用了兩年學會直立,六年學會行走,奔跑時仍然四肢並用。她直到十六歲死去時也沒有真正學會人話!相對於外星人,狼跟人類幾乎算近親了,都是哺乳綱。外星人的進化環境跟地球迥異,厭氧、高熱或者嚴寒都有可能,所以他們大概率不會跟人類一樣擁有雙眼,以及接近的音域。”
“然後呢?”
“你還不明白嗎?狼孩都沒有學會狼的語言,這四個孩子也不可能掌握外星人語。”
“據我所知,狼孩可以跟狼交流。”
“但別指望他們充當人和狼的翻譯。狼孩四年隻學會了六個單詞,聽懂幾句日常用語,七年才掌握四五十個單詞,勉強能說幾句簡單的話。我不想他們變成狼孩。”
“不會的。”我打消他的疑慮。陳平忽略了一個關鍵的要素——社會門控。嬰兒學習母語元音的最佳時間在六個月左右,學習輔音的最佳時間在九個月。關鍵期隻持續幾個月。發音係統在關鍵期逐漸形成比較穩定的神經通路,想要改變非常困難。錯過關鍵期,會對心理發展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因此,長期脫離人類社會環境的幼童,很難產生人類普遍擁有的腦功能,也無法建立與語言相聯係的抽象思維和人的意識。人類社會環境對嬰幼兒身心發展起到決定性作用。狼孩之所以成為狼孩,是因為他沒有社交,而這些孩子並非一直跟外星人待在一起。更多時間裏,他們跟我們混。
“我們兩個人也不能構成社會啊!”陳平叫囂道,在我看來,這已經屬於無理取鬧的範疇,“他們已經被拋棄過一次,我不想讓他們經曆第二次。我們,算是他們的父母吧?”
“你別占我便宜。”
“吃虧的是我好嗎?你是隻剩半條命的光棍,我可有家室。”
“你怎麼變得這麼敏感?你之前不是挺目中無人、無所畏懼的嗎?”
“我們大概率永遠無法離開這裏,包括這些孩子。我想我的女兒了。”陳平說著又要哭,聲音顫抖,眼眶發紅。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點。不過我並沒有陳平那麼感傷,或許因為我隻剩半條命,而且了無牽掛。我感謝當初拋棄我的父母,也感謝自己單身的覺悟。
“興許等我們搞清楚外星人的目的,那些人就會允許我們離開。”我輕輕說道。
***
一般來說,嬰兒在半歲到一歲期間學習的語言將成為其母語(跟遺傳因素有關,但並非絕對),其他語言則被排除在外,除非嬰兒同時接觸多種語言。四個孩子由我和陳平教授普通話,陳平突發奇想,講了不少四川方言。我不建議這麼做,我可不想跟外星人通話時出現“舵把子”8和“粉子”9這種措辭,官方也不會希望看到。這算是陳平的惡趣味。我們已經在此“關押”了大半年,沒有任何娛樂活動,他有理由搞點邪門歪道。
學習說話,首先必須了解構成詞語的音位。剛出生的嬰兒擁有絕對的天賦,可以分辨全部音位(約計八百有餘)。一種語言大概由四十個音位構成,即是說,嬰兒需要分辨四十個左右的音位才能學會說話。統計某種語音發聲的頻率,對於嬰兒了解音位起著重要作用。特定語音的統計頻率會影響嬰兒大腦對語音的感知方式,這就是為什麼嬰兒可以輕鬆學會第一語言。
經過半年研究,我仍然無法標注外星人語的音位,這讓我崩潰。所有音頻聽來都類似低沉的“嗡”音,我隻能根據音波的軌跡進行輔助判斷,人耳根本無法分清,我們也難以發出類似音節。唯一的驚喜就是隨著孩子們跟外星人相處時間的增加,互動明顯加強。
起初,四個小孩隻是把外星人當成毛絨玩具對待。漸漸地,他們把外星人當成寵物;現在,他們會朝著外星人喃喃,把外星人當成朋友。阿大已經可以使用普通話跟外星人交流,其他幾個孩子偶爾也會蹦出幾個單字,但從未發出過“嗡”音。
一年之際,我們這些所謂的專家再次被召集,與會人員的情緒普遍低落,看來大家的進展都不順利。大家依次做出報告,差不多坐實我的猜測。相比之下,我和陳平的進展最大,至少研究表明,嬰兒可以跟外星人交流,隻是目前無法確定,是你來我往的對話,還是自言自語。一切都要等這些孩子長大才能確定。正常來說,兒童在三歲時,就能和父母、同伴、陌生人或者外星人流暢對話。我做完報告,沒有人再懷疑我的專業性,隻是問,能不能縮短時間?三歲才能交談的節點不是我定的,而是掣肘於進化的規律。所以,不能。
我和陳平以及四個孩子成為最後的稻草,也許是救命的稻草,也許是壓垮一切的稻草。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外星人似乎很享受當下的狀態,仿佛已經與我們產成默契,也在安安靜靜地等待孩子成長。
就這樣,又過了半年,我的病情再次惡化,到了不得不手術的關鍵階段。
大部分小組的研究停滯不前,隻有我和陳平的項目如火如荼。四個小孩已經跟外星人打成一片,交流互動肉眼可見地增加。我利用外星人語的錄音拚接成對話,向其展開問詢,卻沒有得到回應。他們好像不喜歡和大人說話,隻愛跟小孩玩耍。
阿大馬上快到三歲的節點,從他口中我們得知,外星人自稱為“咕嚕咕嚕”。經過文學的調整,書麵用語擬定為“古魯古魯”。有專家過分解讀為“古蜀”,搞出一堆煞有介事的推理,把外星人和三星堆扯到一起。
我在測試阿細的MEG時暈倒,不是出於驚嚇、慌張,而是單純的身體不適。我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吳非。我昏迷了三天,必須要做手術。“你們會讓我去醫院嗎?”
“不會。我們會把整個手術室和醫療團隊搬到基地。你需要休息,徹底放空。”吳非冷冷地說,“別怕,有我在。”他從不會說假話大話,這幾個字比海枯石爛的承諾更讓我動心。
我本來挺煩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冰冷,沒有溫度,現在聽來卻覺得溫暖,心懷感激。
“你對國家有用、有功,我不會讓你犧牲。”他隨即補充道。
好吧,我想多了。
可是手術也救不了我,多活幾年有什麼用?就算手術成功,我也要活在死亡的恐嚇之下,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以前上學,覺得課文裏那些英勇就義的戰士沒什麼特別,換成是我,在那種環境下也會視死如歸。然而,我現在想想都怕,那可是死亡啊,在漫長的黑暗中踽踽獨行,不能視物,沒有聲音。爸爸媽媽說得對,我最好悄無聲息地離開。
經過一年半,人們緊繃的神經也有所鬆懈,我隻用了兩個並不算精妙的謊言就糊弄了過去,我騙守衛,我需要親自護送小孩,當麵跟外星人確認幾個發音,這是破譯外星人語的關鍵。他們信了,或者說,他們才不信,隻是疲了。我帶孩子走進外星人隔離區,親眼見到沒有馬賽克遮蓋的造物。
我衝他吼道:“既然你們有能力來到地球,那麼一定可以治療癌症,救救我,我不想死!”
外星人說:“嗡。”
陳平說得對,我沒有找到外星人的眼睛。所以我無法確定他用什麼樣的目光看待我。我隻聽見他發出“嗡”“嗡”的聲音,後知後覺的管理者衝進來將我押解出去——他們嚴陣以待了一年半,終於逮到用武之地——準確地說,是抬出去。
我被倒吊著,分明看見外星人分裂了。
***
分裂並不準確,原諒一個搞語言的人的吹毛求疵,嚴格來說應該是,外星人分娩了。
這出乎所有人預料,專家組之前評估過無數次外星人的行為,推測他們造訪地球的真實目的。到達地球接近兩年,他們的飛船仍舊穩穩地停泊在成都上空,隻派出一位使者,而且言語不通。他們似乎並不急於展開交流,有點兒深夜訪友興起而往、興盡而歸的意思,重點不是見麵,而是過程。這樣的猜測,人們並不接受。他們必須有一個目的,或崇高,或陰暗,如此才能對等他們的行為。幾十、幾百、幾千甚至數十萬、上百萬光年的天文距離讓這場曆史性的會晤足夠深刻,不是隨便幾個假想就能打發。現在,專家們終於發現外星人叵測的居心:他們把地球當成了產房。
一個完整的計劃浮出水麵:外星人在航行過程中受孕,因為某些尚未查明的事故,他們必須來到一顆氣候和環境適宜的星球待產,同樣因為某些尚未查明的緣故或者巧合,他們選中地球,定位成都,也許是看中這裏溫潤的氣候。外星人母星的環境也許跟地球千差萬別,大概率如此,但外星人不需任何輔助設備就能在地球生存,說明他們非常適應地球環境,這是小概率。地球人把外星人像價值連城的珍寶一樣保護起來,給他營造了足夠舒適的臨時居所。我也可以給出佐證,外星人洞察了我們的子嗣文化,才會對小孩展現出耐心和熱情,又或者,懷孕的雌性外星人總是對小孩有一種莫名的好感,放諸宇宙皆準。
懷孕,分娩,這些都可以接受,樂於助人本來就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讓人膽戰心驚的是外星人的分娩方式。它不是從“子宮”中排出嬰孩,而是均勻地一分為二,緊接著不久,新生的軀幹快速成熟,進入第二輪分娩。僅僅一周時間,外星人馬不停蹄地分裂六次,數量達到六十四(隻),而且看不到停止的跡象。按照這個進度,用不了多久,最初的單體就能繁衍出一個族群。隻需要分裂三十三次,外星人的數量就將超過地球人口。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瘋狂的侵略方式。
地球上有許多鳩占鵲巢的物種,有種黃蜂可以在蜘蛛背上產卵,並控製蜘蛛的行為,讓宿主的身體淪為黃蜂後代的子宮。等到黃蜂後代育兒所建成,蜘蛛便會死亡,遺體被日益長大的黃蜂幼蟲啃食幹淨。現在,地球就是被外星人選中的蜘蛛。
***
“大致就是這麼回事。”陳平告訴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壞消息。”
“壞消息是——你得先聽好消息,軍方當機立斷,將外星人轟成碎片,終止了它的妊娠反應。它反抗了,整個基地都遭到破壞,死了一些人。我們算是幸運的,進入了第一批轉移人員的名單。停在地球同步軌道的宇宙飛船不翼而飛,我真搞不懂他們為何不反擊,外星人應該具備引爆太陽的技術。哦,還有,我們的實驗數據被波及了,不過放心,四個孩子平安無事。”
“這是壞消息?”經過反複追問,我確認躺在醫院病床,而不是基地。我們重獲自由。陳平堆砌了一臉掩蓋不住的笑容,他終於可以闔家團圓,而我必須回歸孤家寡人的常態。
“不,壞消息是沒人出錢給你做手術,你很快就會死了。我現在跟你道別,也算見你最後一麵。”
“吳非呢?”
“就義了。”
這才是壞消息,相比之下,前者反而顯得不堪一擊。我愣愣地盯著陳平。
“不跟你玩了,其實壞消息不成立。”
“吳非在哪兒?”我大聲叫道。
“他死了,我說過。”陳平說,“院方聯係了你的家人,他們願意承擔手術費。我見到你弟弟了,他傻乎乎的,說什麼可以不結婚,不能沒有姐姐。”
***
手術成功了,我白饒三年壽命。
這三年我過得很好。我辭去實驗室的工作,每天坐地鐵,隨意選擇一個站點,上到地麵領略成都的日常。我想在死之前好好看看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我跟父母和解了,這感覺很奇怪,我們都做了傷害彼此的事情,因此相互抵消。弟弟的婚期沒有耽誤,他工作很努力,雖然辛苦,但很幸福。
剛開始,我的社交媒體收到過成千上萬條人身攻擊的評論,甚至有人給我寄過擰下腦袋的洋娃娃,控訴我是一位雙手沾著鮮血的劊子手。也有人半夜敲門,在我的門上用紅漆或者血寫下對殺人犯的控訴。換作從前,我肯定會精神崩潰,但經曆過生死,我看淡了許多。我卸掉全部的社交軟件,甚至戒掉手機。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提供新鮮誘人的消遣,手機已經融入我們的生活習慣,比如消費,比如工作。我有段時間挺不適應的,但熬過那段時間,就豁然開朗。
外星人的新聞曾短暫冒出一些,不過都沒有熬過幾天,總有更新鮮的熱搜出爐。我有時甚至懷疑那兩年發生的一切的真實性,如果不是我最後見到了外星人的廬山真麵目。
偶爾,我會想起吳非。
還有陳平這個龜兒子。
以及,那四個小孩。
我多方打聽過,隻知道他們被送到四個不同的領養家庭,具體地址保密。
我再也見不到吳非了。
陳平也沒有露麵,我們唯一的通信裝置留在了基地——他用紙杯和繩子製作的電話。
我以為,我會這麼悄無聲息地死去,並且我已經做好了與死亡會麵的心理準備。這幾年,我一直準備著。
來吧。
***
我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還能見到那四個孩子,不,三個。阿大,阿二,阿三。他們長大長高了,可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我以為,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幻覺。我用三年時間偷偷從所有親朋好友的生活中銷聲匿跡,我不想讓自己的葬禮成為大家相聚的理由。我安排了自己的後事,躺在病房,等待死亡。這一次,死亡沒有三年前那麼麵目可憎,但也足以讓我膽戰心驚,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常常陷入昏迷,我也期盼著可以在沉睡中故去。
“你們怎麼來的?”
“古魯古魯。”阿大答非所問。
“外星人?你們還記得。”
“從未忘記。我們學會了外星人語,但像個啞巴,隻能聽,不能說。當時無法意會,直到最近才恍然大悟。”阿大不過六歲,談吐卻頗為成熟,完全不像他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懂得外星人語,就會按照他們的方式思考。”語言可以影響思維,“如同灌頂。一句佛偈,便可頓悟。我找到他們,助其開竅,可惜沒有阿細的消息。”
“我們找你事出有因。”阿二接著說,“外星人來地球其實是為布道。它是一名宇宙傳教士,到處宣講自己的信仰。”
“這是一套非常複雜的體係,大致跟佛教相當,主體思想是生與死。它們不存在性別之分,雌雄一體,繁殖方式就是分裂,每次分裂都是一次死去和重生。因此,它們徹悟了生命與死亡的奧秘。死亡才是文明的第一生產力。”阿三收尾。
“你們是來勸我不要抗拒死亡嗎?”
“恰恰相反,我們是來拯救你的。”阿大說,“宇宙之中,空間和時間的密度不均勻,外星人駕駛飛船從河外星係進入太陽係,除了鐘慢效應,還發生了折射。”
“就像光從空氣進入水中。”阿二接龍,“時間偏差剛好一百年。他們本來要去一百年後的地球。他們可以對時空進行調整,但是——”
“懶得去做。”阿三搶白道,“現在更適合他們傳授理念。一旦掌握外星人語,就會具備他們的思維,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
“安之若素。我們可以幫你啟動時空調整,助你去到一百年後,那時的醫療技術也許可以根除癌症。我們看透了生死,你沒有。你想活!”
“它當年聽懂了你的訴求。”三個孩子異口同聲,“你想活!”
***
沒錯,我不想死,誰想死呢?
於是,我來到一百年之後的成都。
整個過程簡單到無以複加,沒有高端和複雜的設備輔助,隻是睡了一覺,夢中度過百年。
我以為成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科幻電影裏的未來世界,到處是機器人,飛艇滿天,腦控技術得以實現,物聯網普及……我看到的成都幾乎沒有變化,以至於我覺得時間一直沒走。隻是街上明顯蕭條,步行半個小時,我沒有看到一個人,一輛車。
我來到曾經人山人海的春熙路,仍然沒有看到半個人影,車輛整齊地停靠在路邊,許多車的車身已經嚴重腐爛。要麼,這真的是一個夢,是我彌留之際的無聊幻想;要麼,未來的地球被外星人殺了回馬槍,占領又拋棄。地鐵停運,路邊的商店大門緊鎖,櫥窗裏的商品還在,落了一層厚灰。我走進一家便利店,貨架上的商品生產日期最早的是2030年。
我剛想離開,一隻大狗虎視眈眈。大狗體型接近牧羊犬,尾巴又粗又直,像根笤帚垂在地上。這哪裏是狗,分明是狼。我連忙關緊玻璃門,小心又驚懼地觀察那隻狼的行蹤。狼在門口蹲下,引頸嗥叫,引來狼群,它們一字排開,靜靜望著我這頓晚餐。
未來的成都淪為一座野生動物園。
我不敢出去,它們不能進來,就這樣對峙到天黑。貨架上有許多零嘴,但沒有一樣食物的保質期超過十年。我虛弱的身體撐不了多久,我會暈死在這裏,腐爛成泥。
遠遠地,我聽見一陣鐘聲。狼群轟地散去。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它們的詭計,但我必須走出去,離開還有一線生機,留下來隻能坐以待斃。有鐘聲的地方就有人,我循著鐘聲走去,在夜色徹底降臨之前來到文殊院。
為我開門的是一位白眉白須的老僧,他用阿彌陀佛和一碗熱粥接待了我。房間燃著一根白蠟,燭影搖晃,我睡意深沉。
第二天,老僧帶我參觀寺院。我之前來過文殊院,不止一次,可如今跟百年之前大不相同。
“整個寺廟就您一位?”
“整個成都就我一位,所有人都去了堆棧世界。”老僧說,“您不認得我了嗎?”
“你是——”我捂住嘴,眼睛一熱,“阿細?”
“歡迎來到一百年後的成都。”阿細說,“我泡了一壺龍井,我們邊喝邊聊。”
堆棧世界就是虛擬實境。這不是多麼新鮮的技術,類似的概念在一百多年前的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已經泛濫,到真正實現卻走了相當長一段旅程。
堆棧世界的魅力非同小可,以至於人們奮不顧身要擺脫塵世。那是終極樂土,人們隨心所欲地改變自己的長相,改變世界,可以擁有一顆專屬星球,隻需要運行幾行代碼就能將想象中的圖景拓成模塊。那是人類最後的歸宿。每一座城市都有一座服務器。堆棧世界對所有人開放,上傳,上傳,上傳,所有人都會成為世界的王,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這個原本科幻的場景反而顯得不那麼離奇,相比之下,還沒有外星人事件對我的衝擊力更大。我安靜聽完,沒有任何頭昏腦漲的跡象。
“所以,未來也沒有治愈我的手段,除非上傳?”
“沒錯。”
“人們都去了那裏,現實世界就這麼被拋棄了?”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一旦脫離肉體凡胎,八苦也無從談起。這是人類最大的欲望,沒有人能夠抵擋。試想一下,永生、不老、沒病、無死、隨心所欲,誰不向往這樣的世界?隻是我們學會了外星人語,懂得死亡才是文明的第一生產力,不會受此誘惑。‘古魯古魯’遊曆宇宙,發現諸多文明的終點都是堆棧世界,於是他們發明了一種特殊語言,到處傳教。”阿細給我斟滿一杯香茗,拱手說道,“你可以選擇上傳,也可以回到過去。我可以把你送回外星人分裂之前,挽救那些被摧毀的研究數據,憑借這些理論,你可以教會一批嬰幼兒,等他們長大,成為社會棟梁,代代相傳。如此,人類就能幸免於難。而你,將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幸免於難?或許,這正是文明進化的必經之路。”無可厚非。我無比接近過死亡,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滋味和煎熬。文明的存亡重要,還是個體的生死為大?況且,進入堆棧世界的人們以二進製的方式繼續維係著人類的香火,永遠不會凋零。
“選擇權在你手中。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阿細再拱手,“請茶。”
吃完茶,阿細把我帶回大殿,還沒靠近殿門,嗡嗡聲就不絕於耳。大殿之上沒有供奉任何佛祖,也沒有香案、蒲團,而是整整齊齊碼放著運行係統的方陣。阿細告訴我,所有成都人都在裏麵。存儲器發出的低鳴讓我想起外星人語——“嗡”。
“你現在可以做出選擇了,”阿細指著計算機組說,“永生還是死亡?”
“我選擇永生。”我毫不猶豫地說,我是一個平凡的人,我想活。
阿細有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
光,一道光劈開無邊的黑暗,世界向我走來。
(責任編輯:姚海軍)
1 四川方言,指做什麼。
2 指腦磁圖技術,集低溫超導、生物工程、電子工程、醫學工程等21世紀尖端科學技術於一體,是無創傷探測大腦電磁生理信號的一種檢測技術。
3 四川方言,形容一樣事物壞了,比如手機扯拐了,指手機用不了,或者形容一個人不可理喻。
4 能夠區別語言意義的最小單位,每種語言的音位體係各不相同。
5 四川方言,用作反語,表示強烈否定,相當於說“屁”。
6 四川方言,指肚裏空空,無真才實學的人。
7 四川方言,指父親。
8 四川方言,原指掌舵的人,後引申為幫派老大。
9 四川方言,指漂亮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