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思淵
(科技行業從業者,科幻作者、評論者。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觸摸星辰》、中篇小說《一次別離》等。其文字風格硬朗剛健,邏輯嚴密,追求硬核科幻設定和人性哲思的結合。)
任何人的創造都應該屬於全人類。
收件箱一聲輕響,一條新的信息傳遞過來。
沃爾特抓了抓他日漸稀少的頭發,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這個月的任務又快要完不成了,他剛剛好不容易想出一段旋律,但是版權搜索引擎已經告訴他結論:這段旋律的和弦進行早在十三年前已經被注冊為環球音樂的版權,請重新來過。這也就意味著,他不能使用這段旋律作曲,否則肯定會被環球音樂告到賠光底褲。
也罷,再想想,再想想。他的音響一直輕柔地播放著這季度最流行的熱歌金曲,其中沒有一首是他的作品。想當年他剛入行,憑借一股銳氣,居然還寫了幾首歌打榜上了當月的流行榜單,那時他以為這會是他走向巔峰的前奏。然而,十年後,他隻能坐在這個擁擠不堪的微型工作室裏,給米奇娛樂寫廣告音樂。而現在已經是淩晨三點,他的季度任務眼瞅著就要完不成了。
沃爾特慢吞吞地打開收件箱,是山內直子給他發的消息。按照常理,她這會兒應該還在直播。
消息很簡單:“我找到了一段陌生的旋律,你看看有沒有版權。”附件是一個聲音文件。
沃爾特搖搖頭。多半又是她那些狂熱粉絲在瞎出主意,讓她唱一首從沒聽過的歌什麼的。實際上,他之前也幹過類似的事情,比方說在互聯網的垃圾堆裏聽到一首從沒聽過的歌,幻想著沒準兒可以撿個漏。但是這種好事從來沒發生在他身上:結局一般都是這首歌早就在環球音樂、米奇娛樂或者“任地獄”的版權庫裏,想要使用,對不起,請先支付版權費用。沃爾特在這十年裏,已經慢慢認識到自己不是位麵之子——他當不成油管上那種叱吒風雲隨手就能攪動整個娛樂圈的王牌製作人,也沒有中彩票的運氣。這年頭,製造業已經變成了全自動的,是個人就是一個什麼“藝術家”“音樂家”“遊戲主播”,他混得還算可以,至少沒有失業掉到下城區。
反正沒什麼事,聽聽看好了。
沃爾特停掉正在播放的音樂,點開聲音文件。文件裏確實是一首歌:時長是四分二十六秒,有人聲,有伴奏。這首歌明顯是一首搖滾樂,使用標準的搖滾樂四大件演奏,有主音吉他、節奏吉他、貝斯和鼓。不過,這首歌很顯然是現場錄製的,台下聽眾的歡呼聲很明顯,而且錄音質量極差,又在多次格式轉換中進一步丟掉了保真度。沃爾特隻能大致聽出有人聲在演唱,但是唱的是什麼根本聽不清楚,就連是哪國語言都分辨不出來,隻能確定不是英語。
最重要的是,這個旋律他確實從來沒有聽過。
這點非常奇怪。如果說這首神秘的曲子的旋律是某種複雜而怪異的展開,沃爾特沒聽過是正常的。音樂史上奇奇怪怪的、不為人知的歌無窮無盡。但是,這首歌是大調的純四度音程,色彩非常明亮,沃爾特聽過兩遍之後就會跟著唱了。像這樣明快、悅耳的旋律,沃爾特怎麼可能完全沒聽過?這首歌肯定能火!沃爾特做出了判斷。
沃爾特將旋律輸入版權搜索引擎。他猜想,這或許是一首流行音樂剛剛興起那會兒的大熱歌曲,這麼多年已經過氣,所以他才從來沒有聽過。畢竟他隻是一個沒什麼名氣的小製作人,不能和版權搜索引擎相提並論。
三十秒過去了。沃爾特感覺不對勁。搜索引擎的結果返回一般是即時的,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十秒之後搜索結果還沒有顯示的情況。難道……
漫長的一分鐘之後,搜索引擎的頁麵終於刷新:“對不起,並沒有找到一致的結果。以下是幾個類似的結果……”
沃爾特點開幾個類似結果聽了聽。有些相似,但是完全相同的並沒有。
也就是說,版權搜索引擎告訴他,這段旋律並沒有在版權數據庫裏,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聽過,他可以隨意使用。
這相當於,他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出來祝賀他獲得了他從來沒買過的彩票的大獎。
沃爾特的年紀已經足夠大,知道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想到這裏,他撥通了直子的電話。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下播了。
嘟嘟幾聲之後,直子接通了電話。她還沒有卸妝,但是精致的妝容完全遮蓋不住她眼神裏的疲憊。“沃爾特,怎麼樣?你看到我之前發你的消息了嗎?”
“我看到了,也去查了。沒找到來源。”沃爾特簡短地說,“你從哪兒找到這文件的?”
直子的眼睛睜大了,“真的?!”她爆發出一聲尖叫。“那我們可要發了……不行,在這裏可別說這個。”她迅速壓低了自己的聲音,“我還有事,我們見麵聊。就這樣,拜。”沒等沃爾特反應過來,她就掛斷了電話。在視頻窗口消失的最後一幀畫麵裏,沃爾特看到直子眼睛裏反射的光線,比她過去十年的都要明亮。
直子和沃爾特是大學同學,兩個人都就讀於鋼琴係,後來沃爾特去做了幕後製作人,而直子走上了前台。大學那會兒,沃爾特暗戀過直子,但是十年之後,兩人已經是非常單純的合作夥伴關係。跟沃爾特一樣,直子在剛出道的那段時間憑借著年輕的容貌和活力,成為“頗有潛力”“前途光明”的年輕歌手,“才貌雙全”的“唱作人”。雖然沃爾特知道,她沒有任何作曲上的才華,標著直子作曲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其他人給她寫的,沃爾特也貢獻了好幾首。她之後的經曆跟沃爾特差不多:在公司投入了大量資源之後,直子始終沒有大紅大紫,在新鮮感和年輕的活力被無情的市場機器耗幹之後,她隻能過氣。現在,直子是一個有著奇怪藝名的三線深夜偶像,靠著直播裏那一點點的忠實粉絲為生。
如果說,這首歌真的沒有進入任何唱片公司的版權庫的話……沃爾特想象著這個美好的場景。
大學裏,他的學長和學姐在喝醉了之後告訴他,遙遠的黃金年代,曾經有一個不存在版權的美好年代。那個時候人們可以隨意地創作音樂,沒有公司會因為個人創作的音樂侵犯了他們不存在的版權而把對方告得底褲都賠掉。你的音樂創作出來就能讓所有人聽到,獲得榮譽和收入的都是音樂的創作者,而不是該死的公司。
在如今這個年代,遙遠的美好年代已經成為神話。不過,例外總是存在的。業界總有運氣極好的個別人,偶然創作了一首大熱歌曲,還能將版權收歸自己名下,從而名利雙收就此走上人生巔峰——沃爾特知道有幾個目前業界的大佬就是通過類似的經曆發達起來的。
自己或許能夠借此機會成為這群人中的一員……
前提是他要小心,再小心。他必須要做成鐵案,要讓公司沒有任何把柄可抓。他必須確認這首歌的版權不在任何公司,還必須證明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跟公司沒有半點兒關係——這也就意味著他不能在公司的設備上做這首歌的研究,否則公司的律師一定會主張這是公司的財產,而法官一定會倒向公司。這個世界就是如此。自從國會通過法律,確認版權不再有時效性,在那之後,公司就控製了整個世界。在音樂界混了十年,他對此沒有幻想。還好,他的這間工作室裏所有的設備都是他自己花錢攢出來的,沒有找公司報銷。幸虧直子不是在他理論上的工作時間段給他發來的鏈接,不然他的麻煩就大了。
這件事情必須和直子強調、再強調才行。他想著,打開軟件創建了一個新項目,把那個文件拖入項目,標注為“隱藏”,順手加上了三十二位的密碼和層層防火牆。他全盤清理了數據庫,確保其他地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知道這麼做是否能夠抵擋住公司的監控軟件。他隻能向某個不存在的音樂之神祈禱。
“所以……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件事情怎麼樣了?”直子問得很含糊,但是沃爾特知道她在說什麼。就算他們現在坐在一家快餐店裏,她仍然不敢把事情說得太清楚,公司可能會聽見——不管以什麼樣的技術形式。他們選擇這家快餐店也是經過了精心考慮,位於下城區,周圍都是低等級住宅,魚龍混雜,公司的觸角很難伸到這裏。今天是他和直子難得的休息日,直子沒有化妝,保養得很好的臉上露出一絲青色,這是長期過勞的痕跡,就算用大量的靶向基因保健品也無法祛除這種青色。
“沒找到來源。”沃爾特搖搖頭。努力裝成一副苦瓜臉。
“哦,那可是太遺憾了。”直子垂下頭去,努力掩飾自己心裏的高興,“詳細說說?”
這一周,沃爾特基本上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在了尋找這首歌的來源上。然而,就跟他第一天在版權搜索引擎上得到的結果一樣,一無所獲。他挖掘了那些古早的不為人知的數據庫,聽了大量的沒有收錄進數據庫的、分散在互聯網各處的零零散散的音樂,甚至還去他知道的某些秘密地下盜版音樂論壇裏找了,仍然沒有結果。
“不過,我倒是可以確定這段錄音的年代。”沃爾特說道。
“哦?”
“我研究過了這段錄音的波形,在大約84Hz的位置,有一個很特殊的缺口。這個頻響缺口是Electron模擬信號合成器K-88的第一批次的一個特殊缺陷,隻出現在這個型號的第一批產品上。你猜對了,這個設備最早是在1988年發售。”
“哈,那就是正好一百年前。你哪來的這種奇奇怪怪的知識?”直子評論了一句,毫不留情。
“我……最近認識了一個非常了解音樂曆史的大佬。極懂設備,就連一百年前的設備都懂。”沃爾特是在一個地下盜版音樂論壇認識的這位匿名用戶。這個音樂論壇裏潛伏有大量的音樂界業內人士,也經常分享沒有版權的音樂,其中也包括他們自己創作的。這位匿名用戶經常無償為論壇中的ID解決問題,回答疑難,所知近乎無所不包。沃爾特小心翼翼地發送了一個切片給他,很快他就給出了回答。
“不會是……騙子吧?或者幹脆是公司的技術團隊偽裝的……”直子壓低了聲音。
“這種事情……隻能賭一把了。”沃爾特也沒什麼辦法。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險,但是別無他法。他隻能相信自己做足了措施,也相信這位匿名用戶的人品——這個地下盜版音樂論壇能活到現在,某種程度上是靠著用戶的獨立意識和共享精神,不然早八百年前就被執法機構爆破了。
“哼。姑且隻能相信你了。一百年前的錄音……豈不是當時連數字設備都沒有?”
“所以你是從哪裏搞到這個錄音的?”沃爾特轉變了話題。
“不知道。看到的時候就已經躺在我的收件箱裏了。原本以為是某個狂熱粉絲發私信騷擾,結果一看不是。”直子聳聳肩。
“你有那麼多狂熱粉絲嗎?”沃爾特決定刺她一下。
“唉……有就好了。”跟沃爾特預期的不一樣,直子居然沒有反駁。她露出了一臉的沮喪。看來情況真的不怎麼好。“上麵說了,如果流量變得更差的話,他們可能會考慮砍掉我的直播……”直子的聲音慢慢減弱,低下頭去,沃爾特看不見她的表情。對於直子這種過氣三線小藝人來說,砍掉直播,也就意味著失業。一個月之內,她就會丟掉她那間公司分配的、位於中城區的公寓,搬到下城區來,隻能幹些給酒吧賣唱什麼的活,那之後——沃爾特不敢往下繼續想。
“沃爾特,這個錄音文件是我最後的指望了——算我求你了,如果這事能成,咱們六四分——你六我四,怎麼樣?好歹是我最早發現的。”直子抹抹臉,聲音有些變形。這是她極少見的顯露出軟弱的時刻。沃爾特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但是沃爾特自己的情況也沒有好多少。他已經兩個月沒有完成公司下達的指標了,他上頭的經理跟他談過一次,如果這個月的指標再完不成,就會將他列入“績效提升計劃”,到這裏,他離失業就隻差一步了。失業之後,他的境況恐怕並不會比直子更強。
但是這些都沒必要讓直子知道。他心裏轉著念頭。朋友歸朋友,利益歸利益,一碼歸一碼,這是他的人生信條,也是在這個時代能活下去的基本原則。“三七開,我七你三。”沃爾特吐出一個數字,“畢竟活兒都是我在幹。”沃爾特清楚直子的報價是合理的,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嘛。
“沃爾特,你這就有點兒不太厚道了。”直子果然提出了抗議,“我完全可以找其他人去做,但看在我們認識十幾年的分上,我找了你,我也相信你不會坑我。但是你現在這個搞法……”直子重新坐直身子,目光炯炯地盯著沃爾特,變臉極快。或許正是這樣的性格,讓沃爾特最終放棄了和她發展關係。但是她確實是一個靠譜的朋友,說到做到,講求實際,利益分配也很清晰。
經過一番唇槍舌劍的交換,最終兩人同意分成比例為63%對37%。現在他們要做的是將這首歌偽裝成原創並且將版權注冊到個人身份上——這並不是簡單的工作,沃爾特還得請個律師。現在的法律體係早已不是普通人能夠理解得了的了——經過幾十年的演變,法律已經極度向大公司傾斜,個人喪失了一切權利。但是理論上,個人也可以通過一係列操作拿回這些權利。他們現在是在鑽一個針尖大小的空子,如果他們成功了,下半輩子的吃喝就不愁了。
“那就這麼成交了。”兩人簽署了智能合約,現在這個分成比例已經變成了無可抵賴的事實。兩人這才各自買了一份午飯吃起來。直子拿了一份薯條,問道:“沃爾特,等我們發了……你打算拿這錢去幹什麼?”直子的臉雖然還是繃得緊緊的,但是她的高興態度沃爾特還是看得出來。
“別高興得太早。抱有太高期望是失望的開始。”沃爾特搖搖頭。這個道理他在這十年的職業生涯中早就學會了。本質上他是一個沒什麼想象力的人,或許這也是他沒法成為一個傑出製作人的關鍵原因。
“你說得對。”直子被澆了一盆冷水,話裏麵的熱情也消失了。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吃完這頓簡陋的午餐。接下來,兩人約定下一次也在同一個地方見麵,隨後各奔東西。
出了門,直子跳上一輛出租車,消失了。這個餐館離沃爾特的住處不遠,沃爾特決定走回去。他的住處在中城區靠近下城區的一棟公寓樓裏,環境和設施遠遠不如直子的那棟,好處是便宜。
導航軟件指出一條路。來時沃爾特坐車,還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回程中沃爾特感覺周圍的氣氛逐漸變得不對勁。他穿過的這個街區,是城市裏最破敗的區域之一,街道上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垃圾,建設超過百年的高樓大廈根本無人維護,大多數窗玻璃都已經消失,而那些原本是玻璃幕牆的摩天大樓幹脆就隻剩下了已經朽爛的金屬框架,還時不時地發出怪聲,偶爾還會有垃圾砸在路上,讓沃爾特不得不繞著走。他遇到的路人極少有肢體完好的,大多數都是缺少一隻手或者一隻腳,用最便宜的金屬義體替代。沃爾特知道有那種從外表上幾乎看不出來的高級仿生義體,很顯然這些下城區貧民窟的人都用不起。還有不少流浪漢幹脆直接躺在路邊,“大”字一攤,人事不知,應該是藥物成癮的結果。
這些人的悲慘命運或許是因為貧民窟裏無休無止的暴力衝突,或是在建築工地和自動工廠裏受了工傷,沃爾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隻能對自己的命運負責。他加快腳步,趕緊逃離這裏。
“這位先生行行好,能不能給點兒錢,讓我買點兒吃的……”就在此時,沃爾特聽見了一個流浪漢微弱的聲音。他轉頭一看,一個穿著一身已經臟得看不清顏色的迷彩軍裝的流浪漢半躺在馬路牙子上,向他哀求道。這個流浪漢瘦得驚人,隻剩下一條腿,連義體都沒有。他的一雙眼睛裏透露著茫然,沒有任何智慧的痕跡。他身上有一股濃重的味道,沃爾特也聞不出到底是什麼。
“我是上次大西洋戰爭的老兵,我為國家流過血,我替上麵立過功……”流浪漢喃喃自語道,“啊,打仗真好啊……吃得飽,穿得暖,可以殺人,還有不限量的多巴胺K可以用……先生,行行好,給我點錢吧,我可以去買多巴胺K……”老兵伸出手抓住沃爾特的褲子,他隻能停下腳步。
又是一個藥物成癮到迷糊的老兵,沃爾特這幾年見過好幾個這樣的人。要不是這些人,沃爾特還不知道南大西洋戰爭——媒體從來不提這場戰爭,仿佛它不存在一樣。不過是一場發生在距離美國幾千公裏的、某個第三世界國家的戰爭,結果就是花了幾千億美元,城市街頭上多了幾個像這樣的殘疾老兵而已,對美國沒有任何影響,不值得美國人記住。沃爾特打算甩開老兵的手,趕緊溜走。
街對麵幾個身材粗壯的路人向這邊看了過來,眼神冷漠。沃爾特隻能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把塑料幣,撒在流浪漢身上,“喏,拿這些錢去買點兒吃的,不要再糾纏我了。”
“謝謝這位好心的先生……”老兵鬆開手,將塑料幣攏成一堆。沃爾特拔腿就走。
“有沒有時間見麵?就現在。”電話裏的直子很是慌張。她沒有露臉,這很不尋常。
“我還沒下班。到底是什麼事情?”沃爾特回答道。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屏幕,因為他好不容易來了點兒靈感寫出了一段旋律,可不能在這個時候斷掉。
“這個……我隻能見麵說。”直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實際上,沃爾特大致猜到了是什麼事情——那首神秘的歌。他正在和律師商量,進展頗為順利。直子那邊可能出了什麼問題。如果是這樣的話,沃爾特想到,還可以借此機會拿捏她一下,再提高一點兒分成比例。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越快越好。”直子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哀求。她以前可不這樣。
“行吧,等我下班。”沃爾特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十點半怎麼樣?老地方?”
“行。”
“公司發現了。”
沃爾特趕到他們兩周之前碰麵的那個下城區快餐館時,已經十一點多了。餐館裏沒什麼人,隻有幾個流浪漢躺在餐廳門口,吸收著一點點的熱氣。直子早就到了,她還留著直播時候的妝容,左顧右盼,顯然是心亂如麻。沃爾特坐到她麵前,而她的第一句話就給沃爾特一道晴天霹靂。
“什麼?!”沃爾特低吼道。他之前設想的所有美好的計劃和行動,都被直子吐出的這幾個字打得粉碎。他不是沒有想到這個可能,但是他之前盡量不去想。
“總之……就是公司發現了。”直子雙眼無神,茫然地掃視著周圍,盡量不與沃爾特眼神對視,“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明明都做了最大限度的預防了……”
直子捂著臉,斷斷續續、毫無邏輯地講了事情的經過:公司的知識產權部門突然找到直子,表示她非法地擁有一項公司的資產,也就是那首歌。如果她不在時限以內交出那段錄音,他們就會開除並且起訴她。到時候她麵臨的是比死還慘的下場。
“我該怎麼辦?”直子四處亂瞟的視線終於盯住了沃爾特,“你那邊怎麼樣了?”
“進展得很順利。”沃爾特含糊地說道,“他們說時限內交出,是具體多長時間?”
“呃,七十二小時內。”直子說出了一個數字。
“那他們提到我了沒有?”沃爾特緊追不放。
“那倒沒有。”直子立刻回答。很快她反應過來,開始盯著沃爾特,顯然是對沃爾特這幾個問題有所領悟。
“如果我們在時限之內把流程走完,我想這應該會沒問題的。”沃爾特慢吞吞地說道。實際上會更好,他心想。如果直子被公司幹掉,他完全可以獨吞這首歌的版權收益,隻需要在合同裏修改幾個條款就行。反正他還沒有被公司注意到。
“這可不行!”直子站起來大喊,“公司已經盯上我了,就算你能搶在公司前麵注冊,最終遭殃的還是我……”
“別喊那麼大聲!你看別人都注意到了。”沃爾特抬起手,示意直子冷靜下來。
“這可不行。公司已經盯上我了。我得把這首曲子交上去。你不同意我就把你也供出來。”直子絕望地說道。她臉上的銀粉被劃得一道一道,在日光燈下閃著銀光。
“好好好,就聽你的。”沃爾特連忙說,“不過你可不可以稍微拖延一下?畢竟我們還有七十二小時,看能不能再想出點兒辦法,讓我們兩個人都能在這事上脫身,沒準兒還能賺一筆。”
“這個……”這會兒直子也冷靜了下來。她沉吟著,意識到沃爾特的建議很有說服力。
“這樣,我們都先回去睡一覺,等頭腦清醒一點再做決定,好不好?這會兒我們都累了,肯定沒法想出好方法。”沃爾特循循善誘。對不起了,直子。他已經決定在這件事情上拋棄直子。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命運負責。這是一個天大的機會,不可能用任何東西來交換,十年友情也不行。實際上他跟律師的注冊流程已經走到最後幾步,隻需要拖過這三天,他就是這個世界上少數的擁有一首歌版權的個人。這足以保證他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直子再次抹抹臉。“行吧。我現在好亂。有什麼新的想法或進展,一定要告訴我。”直子直接站起來走出了餐館,沒有跟沃爾特打招呼。她現在顯然心亂如麻。沃爾特已經下定了決心,在注冊流程走完之前,一定要穩住她。
沃爾特稍微多坐了幾分鐘,才站起來走出餐館大門。直子已經不見蹤影,多半是打車走了。夜晚的寒風讓他裹緊了自己的衣服。下城區的基礎設施大多無人維護,路燈基本都已破敗,周圍一片漆黑,隻有餐館玻璃窗瀉出的燈光照到外麵。他掃視了一下周圍的情況,聯想到他上次從這裏回家的經曆,決定還是叫一輛出租車。反正他馬上就要暴富了。
車很快來了。他鑽進車裏,餘光發現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幾點微光一閃而過,可能是路過的居民。此時他的手機振動,沃爾特低頭打開屏幕,是直子發來的一條信息。哦?她這麼快就有新的想法了?
直子發來的是一個電話號碼和一段文字:“聯係這個人,他可能有辦法。”不知道是什麼人,沒準兒是一個很厲害的黑客,能跟公司對抗的那種。
沃爾特回了一個“知道了”。明天正好是休息日,他決定還是去聯係一下,沒準兒真的有用呢。無人駕駛的出租車平穩地駛過下城區的街道,兩側的燈光劈開黑暗,時不時照射出一些朦朦朧朧的人影,大多數都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而這些人加起來,都沒有計價器上跳動的數字更讓沃爾特心驚肉跳。
不要想這些,沃爾特,你馬上就要發財了。沃爾特對自己說道。至少你不是車窗外麵的這些人。想到這裏,沃爾特感覺安心了一些。
床頭櫃上的振動吵醒了沃爾特。他很不滿地睜開眼睛。剛才他做了一個美夢,夢見他“創作”的這首歌大紅大紫,他賺得盆滿缽滿,坐在上城區最豪華的高層公寓的床邊喝著紅酒。結果睜開眼睛,他還是待在這間狹小逼仄的公寓裏。
“到底是什麼鬼消息……”他伸手拿過手機。但願不是經理要找他。點亮屏幕的那一刻,他看到那則消息,渾身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
昨晚,一名女子在下城區被殺害,推定為搶劫並二級謀殺。女子的身份已經確定,山內直子,隸屬於米奇娛樂的網絡主播,人氣一般。警方已初步鎖定嫌疑人,凱文·斯科納,三十三歲,無業,美軍退伍老兵。現附上照片,如有市民發現此人,請及時通知警方雲雲。那張照片上的男人,赫然就是沃爾特前兩周在下城區碰見的流浪漢。
直子死了?!還是被自己碰見的那個流浪漢殺死的?沃爾特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件事。這真的是普通的治安案件嗎?直子或許隻是純粹地倒黴?畢竟下城區每天至少會出現五起槍殺案……但是那個流浪漢,怎麼也不像是能夠犯下這種案子的人……難道,他心裏產生了某種很不好的感覺。
一條新的信息跳出來。是經理。他這才發覺,剛才的這條新聞是經理給他發過來的,否則他在自己的新聞抓取時間線上未必看得到。新的這條信息內容很簡單:“我們公司的一個藝人死了,沃爾特,你也要注意安全。另外,下周一來公司,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們需要談一談。”
這條信息仿佛生長著實質的尖刺,讓沃爾特的眼睛發疼。它並不像是某種提醒,而是威脅:我知道你做了什麼,小心點。
沃爾特內心那種很不好的感覺被放大了。公司已經知道了。直子或許就是這麼死掉的,他是下一個。什麼律師、版權法,都沒有用。公司認真起來,是可以為這麼一件事殺人的。
沃爾特一股腦兒爬起來,找到直子昨天晚上給他發的最後一條消息——那個電話號碼。聯係這個人,他可能有辦法。這是沃爾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說不定有用呢?
“嘟,嘟,嘟……”電話那頭隻是忙音,沒人接。
沃爾特的心又涼了下去。不知道昨晚直子出於什麼原因給了他這麼個電話號碼,是否在公司殺掉她之前的最後一刻,她那時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就在沃爾特即將掛掉電話前的最後一秒,電話轉為自動應答。傳來的是一個醉醺醺的中年男人的聲音:“打這個電話的,別打了,直接來一三一大街一百〇三號找我。門不開就使勁多敲敲,我會醒的。”
一三一大街,沃爾特從來沒去過。那裏是比下城區還要靠南的地方,是戰前的工業區,戰時被轟炸過,後來隨著全自動工廠的建立被完全廢棄,很少有人願意去那個鬼地方。
幸好現在出租車是全自動駕駛,否則沃爾特很難找到願意去那裏的出租車司機。出租車駛下州際公路匝道,向著目的地前進。道路變得越來越殘破,路邊的建築無人居住,幹脆變成了一座叢林,連水泥馬路的裂縫中也長出了高大的植物。看上去根本就沒有人在此生活——為什麼會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出租車足足開了一個半小時。在離一三一大街差不多兩公裏的地方,出租車徹底沒法往前開了。前麵的道路已經幾乎不能再被稱為路。四處都是大坑和裂縫,甚至還有些裂縫中長出了大樹。沃爾特隻好結了車費,下車獨自步行前往那個地點。這下可怎麼回去?就在此時,沃爾特看見天上似乎有一個什麼東西反射著陽光飛快地劃過去——那是一台無人機?為什麼它會出現在這種地方?難道……是來跟蹤他的?
沃爾特胡思亂想著,又走了好一陣子才來到了這個所謂的“一三一大街一百〇三號”。這是一個巨大的廢棄倉庫,看得出來原本刷了藍色的油漆,因為長期無人維護,倉庫的彩鋼外牆已經鏽蝕成了磚紅色。在微風中,倉庫某些沒有固定好的零件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讓人懷疑這座倉庫會不會在下一秒轟然倒塌。
真的有人會住在這裏?
沃爾特走到倉庫的門前。門虛掩著,他試著推了推,沒推開——從門縫裏可以看到背後是一把鋼絲鎖。在這裏,鎖不鎖看上去也沒多大區別。
這地方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安防係統。沃爾特試探性地在門上敲了敲,問道:“你好,有人嗎?”
沒人回答。裏麵好像根本沒人。
“門不開就使勁多敲敲”,沃爾特記得自動應答是這麼說的。他加大了敲門的力度,“有人嗎?!”
還是沒人回答。
沃爾特心一橫。他幹脆不敲門了,而是使勁捶了捶門板,整個倉庫都發出了嘭嘭的聲音,仿佛這扇門就要被他捶個稀爛。
“還活著嗎?還活著的話就吭個聲!”沃爾特高聲喊道。
一個充滿起床氣的聲音響起來,沃爾特鬆了一口氣。還好他沒有做無用功。“來了來了,一大早來幹嗎?真是,我還沒起床呢……”
太陽已經劃過頭頂的最高位置,偏向西斜。沃爾特找到這地方本來就不容易,現在已經是下午一點半。這是什麼鬼作息?
一雙拖鞋的啪啪聲近了,門後一陣響動,門被拉出一條縫。一個宿醉的男人的臉露了出來,胡子拉碴,雙目怒視著他,“你是誰?來幹嗎?”
“呃,我是沃爾特,我之前給你打了電話……”沃爾特發現很難確定這個男人的年紀,從三十到五十多歲都有可能。他長著一頭黑發,但已經花白,不知道是年紀大了的關係,還是基因就是這樣。男人臉色極差,有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連嘴角的口水都沒擦掉,一張嘴就是一口濃重的酒精臭味,不知道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喝了多少。
“我從來不接電話。你是來當我的誌願者的嗎?”門縫裏的男人繼續瞪著他。
“誌願者?不不不,我是……山內直子介紹來的。”沃爾特說道,“她……或者說我遇到了一些問題,她說你能幫忙。”
聽到直子的名字,男人的臉色和緩多了。“原來是小直子介紹來的啊。請進吧。”男人終於將門打開,放沃爾特進去。沃爾特這才看到這男人的裝扮,他居然穿著一件臟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沒洗過的白色實驗袍,袍子下麵露出一條牛仔短褲,光著腳套著一雙拖鞋。
男人趿著拖鞋轉頭走進倉庫,沃爾特跟著進去了。倉庫沒有分隔牆體,隻是入口用了幾個大號的儲物架稍微擋了一下,擋住了沃爾特的視線。在沃爾特目力可及的地方,擺著的最多的東西是……酒瓶。滿地都是,一堆一堆的。這裏簡直就像是一個存放用過的酒瓶的回收站。
“小直子怎麼樣了?昨天她下播特別早,我們這些老粉還在擔心呢。”男人說著,隨手彎腰從一大堆酒瓶裏撿出一個,晃了晃,確認裏麵還有液體,灌了一大口。沃爾特心裏了然,原來這家夥是直子的鐵杆粉絲。這關係可真是……
“挺好的,應該還在家休息呢。她身體不是很舒服。”沃爾特含糊地說道,決定不把直子的噩耗告訴他,否則很難預料他會有什麼反應。
“哦,我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瑞克!是個科學家。”男人喝了一口,打了個酒嗝,說道,“研究的東西都是那些狗屁大學和研究院搞不出來的玩意兒。現在那些狗屁大學教授們都沒用,不敢搞我搞的東西。他們隻會舔公司的屁股溝。”
科學家?研究什麼的?在這裏居然還能做科學研究?什麼鬼?沃爾特腦袋裏冒出了一大堆問號。
“我也懶得問直子到底說我能幫什麼忙。”瑞克又灌了一口,“總之,我研究的這玩意兒絕對能幫你解決一切問題,隻要你夠膽量。”瑞克繞過大號的儲物架,把沃爾特帶到倉庫的內部。這下,沃爾特終於看到了倉庫的全景:就在這個巨大倉庫的中央,擺著一台銀白色的、沃爾特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巨大機器,仿佛是兩個小型核反應堆中間夾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金屬鳥籠,看上去非常不搭。這家夥真是個科學家?扯淡吧。
而瑞克的下一句話則讓這件事的扯淡程度突破了天際,“你看到的這玩意兒,嗝,是世界上第一台可以實際使用的時間機器。”
什麼玩意兒?
這是沃爾特的第一個反應。
“我就知道你不信。嗝。”瑞克又打了一個酒嗝。他隨意地指向旁邊一個架子上擺著的一堆垃圾,全是泥土,看上去似乎都是從地裏挖出來的。“那個架子上是我之前做實驗傳輸回過去的樣品,之後我從地裏挖出來的。你拿去鑒定,很多都是幾百年的古玩意兒。”他看了一眼沃爾特的表情,“得了,你還是不信,我知道,這些東西都可以偽造,我說什麼都沒用。”他晃晃悠悠地拿著瓶子走到一張沙發前麵,一屁股坐下去,又喝了一口。看樣子他剛才就是睡在這上麵。“總之,我不關心你遇到了什麼事情。你要信我,我就把你傳輸回過去,你想咋折騰都行。你把你一屁股倒黴事扔了,我有了誌願者,皆大歡喜。你不信我,那就滾蛋。我事兒還挺多的。”瑞克歪歪斜斜地躺了下去,慢慢閉上眼睛。很快,他就打起鼾來,留下沃爾特在風中淩亂。
直子把這個人的聯係方式給他,不知道是存了什麼心思。這絕對是個玩笑。
但是直子已經死了。為什麼她會用她的命跟他開玩笑?
不,這不可能。沃爾特想拔腿就走。就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律師給他發來的消息:“沃爾特先生,根據米奇娛樂向法院提交的一係列證據,很遺憾,我們之間的合同會暫時凍結。必須等待法院的進一步判決,才能確定我們之間的合同是否繼續生效。”
他的最後一丁點兒希望已經破滅。公司最終還是沒有放過他。
“喂,瑞克,醒醒。你這個玩意兒怎麼用?”沃爾特搖醒瑞克。
“所以說,嗝,你要去什麼時候?”瑞克問道。現在沃爾特就站在兩台核反應堆中間夾著的那個一人多高的金屬鳥籠裏,惴惴不安地看著瑞克在那個破控製麵板上操作。這家夥仍然醉醺醺的,還時不時灌一口酒,怎麼看都不太靠譜的樣子。
沃爾特條件反射般想到一個月前——他可以搶到一個月的時間把那首歌的版權注冊到手。這樣他就可以發大財了。
“一個月前……我不知道行不行哎。”瑞克醉醺醺地說道,“可能會出現兩個沃爾特。這對宇宙沒準兒會有點兒影響,比方說引發大爆炸什麼的。哎呀,全息量子信息論我上學的時候就沒搞懂。你還是挑個你出生之前的日子吧。”
你連原理都不知道就敢搞時間機器?!沃爾特很想出聲大罵,轉念一想,大罵也沒用。另外,就算他搞到了這一個月的額外時間,他真的能憑借著這一點點的優勢和公司對抗嗎?他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信心了。
“那就……1988年。”沃爾特橫下心。既然他已經喪失了在這個時代生存的可能性,他總可以尋找一下這一切的原因。一百年前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他對曆史不怎麼了解,但總歸不會活不下去吧?
“好……的!1988年是吧?我看看啊……”沃爾特看見瑞克的手晃晃悠悠地點擊著屏幕,有點擔心他會不會輸錯一些參數什麼的。“別、別擔心。一切都能搞定,很快就好。”沒想到瑞克居然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還有回來的可能性嗎?”沃爾特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他也很驚訝,自己到這會兒才意識到這件事。
“哦,那個我,嗝,正在弄。具體技術細節就不跟你解釋了,反正你也聽不懂。到時候你見到了就是見到了,沒見到就是沒見到。”
這話等於沒說,沃爾特腹誹道。“那我成功地回去之後,怎麼跟你聯係?你總要知道你的實驗是否成功了吧?”沃爾特又想起了一件事。
“啊,嗝,這倒是個問題。”瑞克正在操作的手停下來一刻,隨即繼續,“啊,我還沒想好。嗝。你自己琢磨琢磨。總有辦法。哦,沒問題了。都已經搞定了。”
還沒等到沃爾特反應過來,瑞克點擊了一下屏幕,隨後拉下他左手邊的一個紅色閘刀。下一刻,沃爾特兩邊的大機器發出了巨大的高頻噪聲,淹沒了屋子裏的一切聲音。就在此時,沃爾特看見瑞克似乎注意到了屏幕上的什麼有點兒不對勁,開始再次極速地點擊屏幕。沃爾特試圖大喊,問瑞克這是不是正常現象,但是他都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麼。這陣巨大的噪聲的聲調越來越高,越來越讓人無法忍受。很快,噪聲超越了人類的聽覺上限,整個倉庫重新變得安靜無聲。在這萬籟俱寂的一刻,沃爾特本來想說點兒什麼,但他隨即陷入一片黑暗。
沃爾特坐在商店街的門檻上,啃著他剛買的長棍麵包。麵包非常幹硬,隻能靠著他在旁邊的酒館裏買的一杯啤酒才能咽下去——幸好酒館老板比較善良,允許他這樣的流浪漢坐在酒館外麵的階梯上吃飯,不然他隻能幹吃麵包。沃爾特啃著麵包,雙眼無神地盯著路上轔轔走過的馬車。直到兩周之前他才搞清楚,瑞克那個王八蛋弄錯了日期——他現在身處1888年,而非1988年。
穿越已經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情。他醒過來,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樹林,暈頭轉向好一會兒才走出樹林,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城市的郊區。他找到大路進入城區,隨便找了個路人搭話,才發現路人說什麼他完全聽不懂。後來才知道,路人說的是法語,他穿越到的這個地方是1888年的法國。他一度認為瑞克在騙他,他身處於一個大型虛擬現實遊戲之中,直到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才終於認清現實:以他所在的2088年,虛擬現實遊戲不可能有這種真實程度。那麼另一個問題就來了,如果瑞克那個時間機器真的能穿越時間,那麼它是怎麼穿越空間把他從美國傳送到法國的?
他很快遇到了最基本的生存問題,他不懂當地語言,也沒有當地貨幣,無法生存。他硬抗了一天,終於頂不住饑餓找了一個麵包店打算搶一把麵包就走。結果,零元購本身也是個技術活兒,而這時候的店員可沒有他所在時代的店員那麼客氣。他差點兒被人暴揍一頓,幸好那個老板懂一些英語,他才免於被人活活打死的命運。
那之後一段時間,他開啟了流浪漢的生活,跟他在二百年之後麵對的命運也沒有多大區別。他慢慢地學了一些法語,半是乞討、半是打零工地活了下來。至於他來這裏的原本目的——尋找那首歌的起源——已經不再重要。他現在的唯一的目標就是生存下去。有時他也會想,如果瑞克那個王八蛋真的發明出了某種回程的傳送技術,他是不是就能回到2088年了?但是,回去之後他不還是要去當流浪漢嗎?
當他的人生目標變成了“找到下一頓飯在哪裏”的時候,沃爾特發現自己重新奪回了他的音樂天賦。雖然他的本我現在完全由他的饑餓感驅動,他的超我卻向上飄去,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靈感和創意。在這個鬼地方,雖然他一天都不見得能聽到十分鐘音樂,但是他的耳邊卻總是充滿旋律,這些旋律都是他自己的作品,就等著沃爾特把它們演奏出來。就在他又撕扯下一塊麵包的時候,他又想出了一段新的旋律,不禁哼哼起來。
就在此時,他左手邊的十字路口冒出了一大堆人。沃爾特已經能夠分辨出,這些人都是本地的紡織工人。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白色棉布襯衫和藍色高腰工裝背帶褲,扛著旗幟慢慢地往這邊走來。沃爾特還不大能看懂旗子上的文字,似乎是“提高工資”“八小時工作製”之類的。這些人裏,高矮胖瘦什麼樣的人都有——不,沃爾特默默地在心裏更正,沒有胖的——還有不少幹脆就是十幾歲的小孩。
人群默默地往前走,不多時便接近了沃爾特。路上的其他人看到這個陣勢很快就走掉了,隻剩下沃爾特還坐在那裏好奇地張望,他確實沒有見過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這是一場“罷工遊行”,沃爾特也是前幾天才第一次知道這個詞。麵包店老板跟他解釋,工人們無法忍受工廠的壓榨,於是自發組織在一起散步,要求工廠老板提高待遇。麵包店老板驚訝於他連這個都不知道,他則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做就可以讓工廠老板提高待遇。在他的那個時代,主流的價值觀是“每個人為他自己”。那是一個無比孤獨的時代,所有人隻需要自己的小隔間和網絡就可以滿足一切需求。
罷工的工人們走過他身邊。一個看上去隻有十二三歲的少年跑過來,塞給他一張傳單。“支持紡織工人的正義行動,先生!支持八小時工作製!支持合理的工資製度!”小孩向他喊道。傳單上用粗糙的油墨印了些東西,大致也是這些意思。這段時間,沃爾特作為流浪漢,目睹和體驗了不少事情,發現人類在這兩百年裏也沒有多大變化:富有、高貴的階層坐著豪華馬車出行,而流浪漢們隻能睡在大街上,還經常被警察驅趕。實際上,他自己就被驅趕過好幾次,現在已經跟其他流浪漢一樣練就了一番用鼻子就能聞到警察的本領。所謂的中產階級,也就是他穿越之前所處的那個階級,則對他現在的樣子避之不及。他穿越到這個時代之後產生了一個疑惑:時間過去了兩百年,技術很明顯有了極大的進步,為什麼人類社會的進步如此之少?
人群中一陣騷動,沃爾特的鼻子告訴他,警察來了。就在這條街的另一個路口,一大群穿著藍黑色製服的警察出現了,全部拿著長長的警棍,甚至還有兩個騎著馬的騎警。看上去,警察比罷工工人更多。
“黑狗子!”“資本家走狗!”“我們不怕你們!”人群雖然停了下來,但是喝罵聲不斷。
“喂!對麵的!立即解散,回工廠上班,既往不咎!”警察開始大聲發號施令,“否則,我們將采取極端行動!這是最後一次警告!”警察們開始整隊,兩個騎警騎著馬慢慢走到中央,而其他警察則排成一個方陣,隨時準備衝鋒。沃爾特這一個月以來看過不少警察對街上流浪漢和工人大打出手的場景,但是這麼大的陣仗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饒有興致地伸著腦袋,全然沒發現周圍的商店全都鎖了門。
罷工工人隊伍裏似乎出現了一些爭論,小個子的少年們在人群裏竄來竄去傳遞著消息。工人們似乎做了一次整隊,一些個頭比較大的工人操著一根木棍走到隊伍最前麵,一個衣服沒有那麼破爛的工人跑到隊伍前麵,正在大聲對工人說著什麼,他沒有用擴音器,沃爾特聽不到。隻見工人隊伍慢慢平靜了下來,沃爾特在他們的臉上發現一種他以前——也就是在2088年那個未來很少見到的神情——堅定。
“釋放被捕工人!”“提高工資!”“八小時工作製!”工人們的口號再次響了起來,震耳欲聾。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沃爾特感覺時間變慢了。騎警們騎著馬開始衝鋒,直直地衝向罷工工人們,其他警察也一窩蜂地跟上。兩支隊伍在短短的幾十秒裏撞在一起,這讓沃爾特想起他曾玩過的一些古典冷兵器戰爭遊戲中的場景——人,馬,全部絞成一個混雜的肉團。然而這一次,是完全真實的。
盡管工人們有著更高的士氣和抵抗的決心,但是警察們裝備更好,人更多,營養也更充足。工人們在奮力抵抗,然而警察的警棍仍然落在了更多工人們的頭上,沃爾特親眼看見好幾個工人當場被砸到人事不醒。罷工工人的隊伍開始變得混亂,更加分散,沒有組織。周圍全是慘叫聲和棍棒砸在肉體上的聲音。沃爾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兩邊的對抗就向著他的位置發展過來了。他還沒反應過來,幾個工人就在他身前散開來。兩個警察舉著警棍直直地向他衝過來。其中一位讓沃爾特印象分外深刻,跟當時法國男性的普遍風尚不同,那個警察隻留著一抹極短的衛生胡。
“這個事情跟我沒關係,我不是罷工工人……”沃爾特情急之下喊道。
然而,警察們顯然聽不懂英語。就算他們聽得懂,也不會在意。
沃爾特伸出手去試圖阻止警察的棍棒,然而棍棒重重地敲擊在他的右手臂骨上,他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手臂骨折的劈啪聲。接著,一陣尖銳的疼痛從他的右臂上傳來,沃爾特感到眼前一黑。
接下來的事情沃爾特記得不是很清楚。他隻大概記得他抱頭蜷縮在泥地裏,棍棒如雨點一樣砸在他身上,全身的劇烈疼痛傳遞到他的大腦,讓他的意識變得很模糊。不知道過了多久,疼痛停止了。警察們似乎離開了。
死亡是不是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周遭的世界逐漸恢複了聲音。沃爾特感覺到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怎麼樣了,同誌?”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
沃爾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位同誌似乎傷得挺重的,把他抬回去吧。”那個陌生的聲音說道。
聽到這句話,沃爾特心裏一鬆,暈了過去。他沒感覺到那之後有幾雙手把他抬上了擔架。
沃爾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大倉庫裏,跟瑞克當初的那個很像。他睡的那張所謂的“床”隻是一塊簡易的門板,底下用磚頭墊高。周圍橫七豎八地擺著很多類似的床板,上麵都躺著被打傷的工人,四五個穿著白衣的女性正走來走去照料他們——其實也就是給這些工人們喝一點兒水,藥是完全沒有的。沃爾特抬起右手,頗為安心地發現他骨折的右臂已經用紗布和木板做了固定。看來工人裏還是有人懂一些醫療技術的。
“你醒了?感覺怎麼樣?”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沃爾特記得這個聲音,在他昏迷之前就是他問自己怎麼樣了。
“我……還是……疼。”沃爾特用破破爛爛的法語盡力說道。他身上到處都是被警察的棍棒砸得烏青的痕跡,好在他作為未來人,體質一直不錯,所以除了一點兒皮外傷之外,也沒多少傷筋動骨的地方。右手是例外。
“那就好好休息。”沃爾特費勁地扭過頭來才看清楚這人的模樣:大概三十歲,戴著瓜皮帽,留著一臉這個時代的人常見的大胡子,臉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流露出一股濃厚的知識分子氣質,跟這裏的紡織工人相差不小。“我聽說你不是我們紡織廠的工人,而是個美國人?”這個人問道,態度隨意。
“我,我……”沃爾特登時有點著急。這是要把他趕出去的意思?
“沒事,這又沒什麼關係。你都替我們挨了警察的揍,就是我們的同誌了!”來人咧開嘴,微笑著說道,“我們的同誌哪裏的人都有,德國人、奧地利人、英國人、波蘭人、俄國人、猶太人,都多得是,多你一個美國人算什麼。對了,我叫皮埃爾,是工人黨的幹事。哦對了,我也不是法國人。”皮埃爾伸出右手,他注意到沃爾特右手的傷,於是換成左手。
“我叫沃爾特。”沃爾特伸出左手與他相握。
“很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工人黨的同誌了。”
在加入工人黨之後,沃爾特的處境變好了很多,這都是因為皮埃爾偶然間發現了他的音樂才能。作為幹事,皮埃爾本來就在工人黨裏擔任“工人之聲”合唱團的總指揮,而沃爾特很快就成為工人之聲合唱團的“音樂製作人”——至少沃爾特自己是這麼理解這個職位的。他負責給合唱團寫歌,排練,以及用樂器伴奏。作為一個兩百年後的專業音樂人,他應付這些事情綽綽有餘。他迅速地成了工人之聲合唱團的台柱子。作為交換,他現在有了穩定的三餐和住處,還有一些微薄的收入,足以在業餘時間改善生活。皮埃爾說,他自己在裏爾音樂夜校學習了兩年,知識遠遠比不上沃爾特,對沃爾特心服口服。
“沃爾特,你作為一個美國人,又受過這麼好的專業音樂訓練,是怎麼跑到我們法國裏爾這麼個小地方來的?”這一天,結束了合唱團的排練,工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留下皮埃爾和沃爾特收拾他們作為排練場地的教堂偏廳。
“呃,這個很複雜……”沃爾特總不能告訴皮埃爾他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隻能含糊過去。
“我明白了。”皮埃爾沒有追問,態度很坦然,“‘無產階級沒有祖國。’不管你是從哪裏來的,隻要是無產階級,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所以……”沃爾特小心翼翼地問道,“到底什麼是‘無產階級’?”他聽皮埃爾,包括工人黨的其他人說過這個詞很多次。他現在的法語雖然比剛來的時候進步了非常多,但是他始終沒有搞明白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在2088年他原本生活的那個年代,這個詞也從來沒有出現過。
“哦,看來你還真是挺美國人的,不理解也很正常。”皮埃爾笑了。“無產階級,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定義,是指那些沒有生產資料、隻依靠勞動掙取收入的人……比如你我這樣的人、紡織工人,就是無產階級。啊,看起來我似乎一次性說了太多專有名詞了。這樣吧,你可以參加我們開辦的馬克思主義學習研討班,每周三晚上,如何?”皮埃爾看到沃爾特迷惑不解的神情,補充道。
“沒問題。”沃爾特點點頭。馬克思主義?那又是什麼?
“所以你的意思是……著作權、版權這些東西都不應該存在?”這一天是周四,沃爾特、皮埃爾和皮埃爾的弟弟阿多爾弗三個人的工作是沿街演奏手風琴募捐,支援正在罷工中的皮革廠工人。沃爾特和皮埃爾兩個人負責演奏手風琴,而阿多爾弗則負責演唱沃爾特之前寫好的歌曲。由於沃爾特的歌曲寫得十分動聽,他們早上的募捐相當成功,一早上就有差不多五法郎的收入。午飯休息時間,皮埃爾隨口提到了,他認為版權和著作權都是不合理的製度,不應該存在。
“當然啊。”皮埃爾點點頭,不以為意地說道,“任何人的創造都應該屬於全人類。當然,我們可以給作者一定的一次性補償,這個是合理的。但是決不能允許任何人或者任何組織壟斷這些權利,向全人類收稅。在我們所希望的那個未來之中,我相信這一點必然會得到貫徹。”
經過幾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習研討,現在沃爾特大概能明白皮埃爾的意思。但是這仍然嚴重地動搖了他的世界觀:沃爾特的世界裏,著作權和版權是天經地義的,屬於自然之理;公司們可以憑借他們的版權永久地獲利,沒有任何人會出聲反對。他在研討會裏聽到的那些馬克思主義理論,在他穿越之前的那個兩百年後的未來,是一些聞所未聞、說出來會被人當作瘋子的道理。如果他沒有穿越,他也不會相信這些道理;但是他來到了這個兩百年前的世界,成了社會底層的“無產階級”,他才真切地理解了這些道理,並且回過頭來發現人類雖然發展了兩百年,但太多的事情根本沒有變化。他原本的那個所謂“音樂製作人”的身份,現在看來跟這些紡織工人也沒有什麼本質區別,他和他們一樣,是依靠出賣勞動力吃飯的無產階級。公司們所掌握的“生產資料”,全是像他這樣的打工人絞盡腦汁奉獻出來的歌曲。所有的版權都歸公司,永久所有,這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剝削”。
“沃爾特,你看上去好像不太讚同的樣子。”皮埃爾注意到沃爾特臉上的神情。
“我……隻是不太有信心這樣的未來一定會到來。或者我們能活著看到它。”沃爾特苦笑一聲。皮埃爾當然不會知曉沃爾特這幾分鐘在腦子裏轉動了這麼多念頭。他很清楚,未來的兩百年,皮埃爾所希望的那個未來不僅沒有到來,世界反而向深淵的更深處滑落了。但是這怎麼能和皮埃爾講呢?
“我相信這個未來一定會到來。對此我毫不懷疑。”皮埃爾微笑著說道,“你也要有信心。”他將最後一口硬麵包塞進嘴裏,“好了,我們也應該繼續工作了。阿多爾弗,打起精神來!我看看……兩個‘黑皮’往這邊過來了,我們趕緊轉移吧!”
三個月過去了。沃爾特越來越習慣在這邊的生活。雖然在物質條件方麵,19世紀和他原本身處的21世紀有著雲泥之別,但是他在這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暖。他有皮埃爾這樣一個朋友,有共同努力的同誌,能夠自如地在合唱團裏發揮他的才華,甚至還有幾個姑娘對他表示了一定的好感。這些東西,在他原本身處的那個時代都不存在。來聽工人之聲合唱團演出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已經不局限於工人,還包含了很多服飾精致、看上去就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甚至他們在街上演奏,為罷工工人募捐的時候,警察都變得客氣了很多。
“沃爾特先生,請留步。”一天,合唱團的演出結束,一位穿著黑色毛呢大衣、戴著高帽的先生叫住了沃爾特。沃爾特對他有點印象,這兩周幾乎每次演出他都會過來。
在這位先生的示意之下,兩人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沃爾特先生,我是裏爾歌劇院的音樂總監弗蘭克·貝爾納。這次來的目的很簡單,主要是希望能請您擔任我們歌劇院的駐團導演。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相信您的才能絕不僅僅是指揮一個業餘合唱團的水平。我們也將向您提供一份相當有競爭力的薪水。年薪兩千五百法郎怎麼樣?當然,如果您不滿意,我們可以再商量。”
兩千五百法郎?!沃爾特知道,在這個時代的法國,這是相當高的薪水。他們所在的工人黨,普通紡織工人的年薪才五六百法郎。沃爾特現在的收入實際上也就這麼多。
他可以從此掙脫無產階級的命運,回到他原本的中產階級位置上,過去的好時光就會回來。不,不止這樣,他的藝術才能在2088年隻能算作是一般水平,但是回到19世紀末,他將會是比貝多芬、莫紮特、肖邦更偉大的音樂家。隻要他接受了這個邀約,他將會一步步走上這個階梯,最終獲得前無古人的成功……
然而,皮埃爾的話再次湧上心頭。“任何人的創造都應該屬於全人類。”他已經知道未來會是如何。他如果這樣做,無非是順著曆史走到他熟悉的那個21世紀而已。他是否應該做出一些努力來避免那個21世紀的出現?
另一個聲音也在他腦中響起:人怎麼可能對抗曆史潮流呢?他不過是在選擇一條更有利於他個人的道路而已。
“貝爾納先生,非常感謝您的邀約。不過,我需要時間考慮一下才能做出決定。您能給我幾天時間嗎?”沃爾特說道。
貝爾納抬抬眉毛,似乎是對他的猶豫不決感到一絲驚訝,但是他仍然保持了很高的風度。“沒問題,沃爾特先生。如果您做出了決定,請來裏爾歌劇院找我,大門隨時為您敞開。”兩人握了手,貝爾納隨即離開了。
到底該不該接受這份邀約?這是不是對工人之聲、對皮埃爾的背叛?沃爾特滿懷心事地回到了住所,試圖用他這段時間學到的馬克思理論分析他現在的處境,但是怎麼也分析不清楚。皮埃爾說得沒錯,最難的事情,就是認識你自己。
“沃爾特!有個事情我需要你的幫助……哎,你看上去好像滿腹心事的樣子。”剛剛回到住處,沃爾特在客廳的鋼琴前坐下,打算彈彈琴自娛自樂,以作排解。他現在的住處實際上就是皮埃爾家的閣樓,沒想到皮埃爾很快就衝了進來。
“……沒什麼,我在想新的曲子。說吧,你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的?”沃爾特也沒含糊。
“下午西蒙找到我,他想要一首新曲子,給工人之聲合唱團使用。他還特別指定了,歌詞要在這本詩集裏挑一首。我還沒想好挑哪一首,曲子也沒想法。你能幫我想想嗎?”西蒙是裏爾工人黨的負責人。他經常來聽合唱團的演出,很是欣賞沃爾特的創作才能。他過去也要求兩人為合唱團創作新曲子,但是在寫曲子之前,歌詞都已經指定好了的情況,這倒是第一次。
“看來西蒙也是給我們出難題啊。”沃爾特感歎一聲,把那本破舊的已經卷毛邊的詩集拿過來翻了翻。如果是隨便找一首詩快速糊弄一個曲子,對沃爾特來說倒是不困難,但是他不想這麼做。
“這個我得想想。”沃爾特隨意地在鋼琴上彈了幾個和弦,“這樣,詩集留在我這裏。我有想法了告訴你,怎麼樣?”
皮埃爾點點頭,“就這麼說定了啊。”
或許,沃爾特冒出來了這樣一個想法,將這首歌作為臨別禮物給皮埃爾。他寫完這首歌,就可以毫不慚愧地去裏爾歌劇院做他的駐團導演了。
第二天,是他們固定的街頭演奏日。沃爾特表示他今天就不去了,在家譜曲。於是皮埃爾和阿多爾弗兩個人上街募捐,留沃爾特一個人在家構思新歌。他反複嘗試了很多不同的和弦和旋律,卻總是無法達到滿意的水平。
或許下午去拜訪一下那位音樂總監?換換腦子會有新的思路。沃爾特想著。他午飯吃了一點兒麵包和奶酪,穿好外套出了門。他看看自己身上的這件衣服,這實際上是皮埃爾借給他的。他比皮埃爾要胖不少,繃在身上確實不太合身。或許今天應該去買一套新衣服再去見人比較好。這幾個月的時間,他也攢下了一些錢,買身合適的衣服應該不成問題。
“這位……尊敬的先生,我們這裏是整個裏爾最好的裁縫店。”
沃爾特打聽清楚了裏爾的服裝店的位置,趕了過去。這裏也算是裏爾的高級商業區,離裏爾歌劇院並不遠。他走進這家服裝店。看到他闖入,原本還一臉和煦微笑著的服務員頓時變成了緊張兮兮的表情。
沃爾特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裁縫店”他倒是聽明白了,這裏的服裝都是定製的,沒有成衣出售。或許他應該找個成衣店直接買一套?
“這個……不好意思,這位尊敬的先生。”服務員也看到他一臉迷惑不解的表情,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帶著一絲憐憫,“我們這裏的定製套裝的價格……比較昂貴,可能超出了您的承受能力。如果您想要比較平價的成衣,可以出門右轉……”
原來是服務員覺得他消費不起。沃爾特這才明白過來,低頭看看身上這件緊巴巴的灰色棉紡外套,一看即知是廉價貨色。這也是他這兩個多月以來第一次被人如此看低。他現在的社會地位,仍然是一個窮兮兮的無產階級,他就配和那些工人們在一起。
一股無名的怒氣在沃爾特胸中迸發。人不應該是平等的嗎?“說吧,你們這裏定做一套最高級的套裝多少錢,我付。”三個多月來他攢了幾十法郎,他還不信就買不起一件衣服了。
“明白了。”服務員似乎對此早有準備。“這位尊敬的先生,如果你決定挑選我們這裏最高級的美利奴羊毛和杭州絲料套裝的話,價格大致是,”她吐出一個數字,“五百二十法郎。”
沃爾特頓時被噎住。他確實買不起。在他來的那個2088年,他也有很多東西買不起,但是那會兒他習慣了。穿越之後,他在工人黨裏的這三個月,他所獲得的最重要的東西都不是用錢買的。他幾乎忘記了這種“買不起”的感覺。服務員的微笑告訴他:認命吧,你應該轉身出門,去你應該去的地方。
他不甘心。他站在那裏沒有動。
“沃爾特先生,下午好。您也是來定製服裝的嗎?”就在此時,一個聲音打破了此地的安靜。一個人影從櫃台後的裁衣間裏轉出來,居然是裏爾歌劇院的音樂總監貝爾納。他顯然是這裏的熟客,看到他出來,服務員微笑著向貝爾納打招呼,問他是否已經挑好了。
“啊,是的,貝爾納先生。”沃爾特擠出一個笑容,“但是這裏的價格……似乎有點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我還是換一個地方比較好。”
貝爾納點點頭,看了一眼沃爾特,立馬理解了情況,“我還以為是什麼。難道我們裏爾歌劇院未來的駐團導演,不值得一套優良的正裝嗎?奧德蕾小姐,請帶沃爾特先生進裁衣間度量尺寸,記住,要最好的料子。錢款就記在裏爾歌劇院賬上。”
服務員露出了花一般的笑顏,“貝爾納先生,遵命。”現在她看向沃爾特的眼神已截然不同。
當沃爾特暈暈乎乎地從裁衣間裏出來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貝爾納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抽煙,顯然是在等他。看到他出來,他簡單地吩咐了服務員兩句,又對沃爾特說:“沃爾特先生,下午天氣不錯,陪我走走怎麼樣?”
“不用謝我,這是裏爾歌劇院理應當給予你的福利。未來你要上台演出,還要定製好幾套演出服才行。這可跟你在破舊的教堂偏廳裏指揮一群大老粗不一樣。”沃爾特剛想要說一些感謝的話,就被貝爾納攔住了。他們現在漫步在裏爾最好的商業區,三三兩兩的路人服飾精致,行為優雅,周圍的街道也都幹幹淨淨,還有硬質地麵,2088年的很多街區也不過如此。與沃爾特已經習慣了的工廠區截然不同,工廠區的路都是黃土夯成,人一多就塵土飛揚,一下雨就遍地泥濘。
“我打聽了一下你的背景,聽說你是個美國人?”貝爾納沒繼續在衣服上糾纏下去,繼續說道,“美國人來到法國的確實不多。你有這麼好的音樂才能和訓練,為什麼淪落到工廠區了?”
沃爾特隻能表示情況很複雜。
“行了,我也不想多猜。”貝爾納抬起一隻手,“跟家裏鬧翻了,跑到歐洲,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部丟光,隻能成為流浪漢。這種人我也見過。總之,你現在隻是回到了你應該在的位置上。”
應該在的位置。沃爾特咀嚼著這個短語。
“那麼,我就當你是同意我的邀約了。”貝爾納先生語氣悠然,“如果你不同意的話,你現在就欠裏爾歌劇院五百法郎。”
“我想……是的,貝爾納先生。”沃爾特知道貝爾納在開玩笑。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仍然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去“那邊”。
現在,他們的腳步慢慢走到了歌劇院門前。前麵的街口傳來一陣嘈雜的音樂聲,還伴隨著人群的騷動。沃爾特望過去,一群人圍成一個大圈,中間飄來的手風琴聲表明演奏的分明是他的作品。幾個嘈雜的人聲用穩定的節奏快速地唱完一首曲子,周圍的人群爆發出一陣陣掌聲和歡呼。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孩噔噔噔從人群裏鑽出來,跑到兩人身邊,將一張傳單塞在貝爾納先生的手裏。“請支持罷工工人的正義事業!先生們!”他轉瞬間就跑遠了。
這就是我的創作了。沃爾特感到一陣自豪。他還沒轉頭跟貝爾納說,貝爾納便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不屑的哼哼。“這種東西有什麼好看的?”他將傳單揉成一個紙團隨手扔掉。
“這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在什麼位置。老老實實地工作,是上帝給予他們的使命。什麼八小時工作製,無產者聯合起來,都是一些歪門邪道。”貝爾納評論道。“當然,我相信沃爾特先生您是不一樣的。”貝爾納補充了一句。
沃爾特張了張嘴,他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他肚子裏有一堆道理,但是既然他接受了貝爾納先生的邀約,再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他想起了皮埃爾有一天告訴他的那句話:“隻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階級利益的階級。”他是不是就是那個無法背叛自己的階級中的個人?
“啊,這一團糟終於有解決的希望了。”貝爾納先生眼睛發亮,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沃爾特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原來是兩個警官站在歌劇院門口,正在抽煙閑聊。兩人都對募捐演唱現場視若無睹。“稍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貝爾納吩咐道。他快步走向那兩個警官,說了幾句什麼。顯然兩個警官對貝爾納頗為尊敬,聽到貝爾納的話之後不停點頭,然後一個警官很快走開。隨即,貝爾納招呼沃爾特過來。
“沃爾特先生,來認識一下洛朗中尉,他負責我們這幾個區的治安。”貝爾納先生介紹道,“這位是沃爾特先生,馬上就是我們裏爾歌劇院的駐團導演。”
這位洛朗中尉笑眯眯地主動跟沃爾特握手,嘴裏念叨著未來要多多親近。還說這位沃爾特先生好生麵善,似乎在哪裏見過。
沃爾特嘴裏念叨著不敢不敢,也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這位洛朗中尉,特別是他上唇一抹極短的衛生胡,十分與眾不同。
就在此時,另一位警官氣喘籲籲地回來了。“事情辦妥了。”他向洛朗中尉報告。
“兩位尊敬的先生,公務在身,就先不打擾了。”洛朗中尉展顏一笑,轉身向著人群走過去。隨即,從街那頭,兩名騎警伴隨著五六個警察出現了,徑直衝向人群。洛朗中尉一聲大吼:“無故聚集,擾亂治安,散開!散開!”人群登時一片混亂,警察衝進去,將還在演奏的工人合唱團成員按在地上一頓暴揍。
看著警察衝進去的身影,沃爾特突然想起來他是在哪裏見過洛朗中尉的了。在紡織工人罷工的那一天,衝上來打折他手臂的那個人,就是洛朗中尉。而現在正在拚死保護合唱團成員的,是皮埃爾。他用身體擋住合唱團裏的孩子們,警察們的棍棒如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
沃爾特的血液凝固了。他站在那裏,感覺自己無法移動。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他最後一次見到直子的場景。那個時候,直子的身影消失在快餐店門外的黑暗之中。
“這樣才能給他們一些教訓。”站在他旁邊的貝爾納誌得意滿地說道。沃爾特突然明白過來,正是應貝爾納的要求,這幫警察才對皮埃爾他們采取了行動。沃爾特不理解,為什麼一個對他態度如此友好的人,會突然化身為如此厲鬼?
你應該在的位置。沃爾特終於理解了這個短語的意思。他應該在的位置在哪裏?
沃爾特的腳自己動了起來。他衝向混亂的人群和警察。“不許毆打工人!支持罷工工人的正義事業!”他喊著這些他自己都不是特別理解的口號,撲向警察,撲向那個把他的手打折的洛朗中尉。他現在隻想把中尉那撮漂亮的衛生胡打得稀爛。他攥起拳頭,用力揮向洛朗中尉的臉。
“沃爾特,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沃爾特躺在一堆茅草上麵,渾身都是刺骨的疼痛。但是他的內心十分平靜,甚至稱得上滿足。皮埃爾正好躺在他旁邊,跟他狀態差不多。他們兩個都因為“擾亂治安”的罪名被扔進了裏爾警察局的看守所,包括當時合唱團的其他人,也都在這一個大開間裏。
“我?還好。你呢?”沃爾特回答道。他稍微動了動手腳,沒有大礙,基本上是皮肉傷。
“沒什麼事。這裏我來過幾次,不過是擾亂治安而已,很快能出去。”皮埃爾輕笑道。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突然,沃爾特自己也很想笑,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為了他斷送的前途,或許是為了他滑稽的現狀,或者單純為了時間穿越。他突然笑出了聲,帶著皮埃爾,兩人一起笑個不停,仿佛是聽到了什麼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一樣。不存在的音樂之神把他送回到1888年,是否有什麼深意,或者隻是一個單純的玩笑?
“對了,關於西蒙要的那首歌,你有什麼想法了嗎?”笑完之後,皮埃爾轉移話題問道。
“還沒有。”沃爾特承認。
“我剛才突然在想,或許用這首詩作為歌詞,會比較好。”皮埃爾從懷裏掏出那本卷了毛邊的詩集,翻到特定的某頁,遞了過來。他居然還隨身帶著這本詩集。
沃爾特之前並沒有仔細地讀過這本鮑狄埃的《革命詩集》,他的法語還是破破爛爛的。他看著皮埃爾挑的這首詩,開始輕聲默念。
突然,旋律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似乎就是直子給他的那首歌,似乎又不是。他原本穿越的目的就是來找到那首歌到底是什麼,而在這段時間裏他幾乎已經忘掉了那段旋律到底是怎樣的。或許這段旋律是出自他自己的靈感,他已經搞不清了。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那個不存在的音樂之神讓他穿越到1888年的目的,時間在這裏變成了一個環,他來這裏,就是要讓這首歌出現。他也明白了為什麼在他的那個未來,這首歌已經無人知曉,因為這首歌所反對的那股力量,係統性地抹去了這首歌在那個未來的一切痕跡。而他的使命,是將這首歌永遠刻在曆史裏。
他開始輕聲地哼哼起來,然後將歌詞唱出聲: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沃爾特唱得越來越大聲,皮埃爾也跟著唱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看守所裏關著的工人合唱團的同誌們都跟著唱了起來: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沃爾特大聲地唱出這首《國際歌》,合唱聲穿過裏爾看守所的圍牆,直抵天際。他決心要改變他的那個未來。而這首歌,不會被人遺忘。
(責任編輯:汪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