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管建造師是誰,也不管他們的崇高使命是什麼,但他們對於河流有無比的喜好。大船的岩石和超異纖維上分布著一條條錯綜複雜的凹槽和隧道,剛好能完美地讓甲烷或氨水、矽酮或液態水自由地在底部流淌,時不時聚集在一起,形成湖泊和小型海洋,接著又漫過河岸或海灘,繼續它們那詩意的旅程。首批探險者發現了儲量豐富的冰、能提供熱能的強大反應堆,還有多種環境控製手段來調和這些融化的珍寶。在每一個深井的底部都守候著泵和附帶的導管,它們沒有其他功用,隻是用來把這些河流往高處提升。偶爾,兩個或更多的空腔會連在一起,完全不同的化學物質相互混合,星係兩頭的生命形式突然間共享起了同一條河流。其中一個巨大的空腔內,十多條主河流以及三十多條支流在此交彙。這是一個圓形的空間,位於一個高聳的穹頂之下,穹頂由鏡麵超異纖維構成。幾乎平坦的地麵則由礫石和河底的汙泥鋪成,外加大片平靜的水麵。這個直徑八十千米的空腔大到足以讓人覺得它是個小行星,尤其當你身處空腔中央的時候。緩慢的流水逐漸擴散,最終合並在一起,變成一道水流,落向一個簡單的超異纖維喉嚨—— 一個似乎沒有底的坑洞,坐落在空腔的正中央,直徑足有一千米。它通往一座由泵和濾芯組成的迷宮。工程師在坑洞周圍建造了一係列平台,數十億乘客及船員曾經站上過其中的某個瞭望台,看著如同海洋一般的水量瀉入黑暗,發出咆哮,隆隆的響聲足以震聾人類的雙耳,讓人在每次參觀之後都會失聰至少一個小時。
浣生離開的時候很高興,很聾。在平台上時,她唯一的夥伴是一夥鰓人。他們沒怎麼關注下麵的奇景。一副本人是更值得看的風景的樣子。他們一個個都在偷偷製作自己站在這位名人聲波旁的聲呐照片。說“偷偷”其實不準確,這些家夥幹這個時幾乎不加掩飾。
浣生離開了她的仰慕者,一輛密封車載著她,飛快地前往上遊。緩慢的河流形成的淺灘上,一片片濕潤的土地和沼澤彼此間雜。一條條河流界線分明,幹泥和倔強的植被築成的堤岸牢牢地把守著寬闊的河道。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顏色,都有獨特的、顯眼的外形。來自幾十個世界的生命在這個巨大的空間內共存。每一天都有一兩條河流泛濫,將河水灌入鄰居的河道。幹燥的地方會被一掃而光,新的種子會從淤泥之中發芽。一條新的水流會衝刷出一百個新洞,同時用稠密的淤泥將老洞掩埋。與此同時,奇形怪狀的魚或其他看著不像魚的東西會遷居到新的深水之中。在整個銀河係,沒有哪個地方像這裏一樣,如此之多的物種親密地生活在一起。每一天,本地的生態係統都會轉變十次。小物種會滅絕,新的物種被河水帶來。這些河水可能已經蜿蜒了一萬多千米。在平靜的水麵下,通過自然或其他方式,全新的物種會冒出來。
在一道更高、更穩定的河岸上,聳立著一叢藍色的樹,樹下種著地球上帶來的綠色玉米,有人在那裏建了一所小木屋。盡管知道木屋的大致位置,她第一次經過時仍舊沒有看到它。她想笑,卻沒笑出來,隻是嘴角抽動了一下,算是對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緊張情緒做了個小小的反抗。隨即她調了個頭,折返回來,將車子停在遠處的棕色黏土和狗尾草旁。
浣生坐在密封車裏,雙手相扣。耳朵漸漸複原、能聽到蟲鳴和小鳥的歌聲以後,她爬下了車,舒展了一會兒身體,開始步行。過了一小會兒,她能聽到靴子踩在爛泥地上的吱吱聲,還有瀑布低沉的咆哮聲。後者離這個無名之地足足有二十千米,雖然被消音板降低了聲量,但依舊很響。接著,她聽到近處的流水漫過低矮的汙泥河堤。一個長長的鈦礁體躺在她的右方,左方,在另一種類型的水中,一條鯨魚般大小的魚躺在巧克力色的淺水裏,曬著人造太陽。
木屋很小,所處的位置很巧妙。浣生一時沒有發現它,直到她看到了坐在敞著的門前的女人。無論哪個方麵看,她都是個嬌小、脆弱的生物。她似乎在睡覺,身下的椅子像是某種河豚,死之前膨脹了身體,坐著可能不太舒服。她身上的衣服很簡單,也很舊,染成和天空一樣的銀藍色,可以讓她在抓魚時隱藏身形。她以魚類為食。
浣生往前挪動腳步,盡可能不發出聲音。
睡覺的女人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一幅某個貧困時代的人物肖像。浣生聯想起了某個處於半饑餓狀態的農家少女,可能因為患有某種古老的疾病正在死去。每接近一步,那個生物看著就更不像人類。她如此嬌小,如此瘦弱,皮膚也異常薄,浣生從來沒在其他人身上見過這樣的皮膚。隻有緊盯著她的臉,才能勉強辨認出頭顱的輪廓。她仿佛是寥寥幾筆畫成的,細小的牙齒,大大的眼眶。雖然這是個人類,但從上千個細節來看,又似乎不是。
浣生再次踏出一步。
女人沒有動。她似乎都沒在吸氣,仿佛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開口。終於,薄薄的、寬闊的、聰慧的嘴唇微微分開,話音從中飄出,眼簾也隨即張開。
“時間到了嗎?”她問道,“這麼快?”
“是的,小不點兒。”浣生說道,在她不久之前剛恢複的耳朵聽來,自己的聲音裏含著些許歉意。
巨艦才航行兩百個世紀時,原先的一副來見浣生,要給她分派任務。當時她還隻是個中層的船長,正開始嶄露頭角。
“這是我的榮幸。”浣生道。
“這麼說很蠢,還有點兒好笑。”邁爾辛回答道,“你還不知道我要你做什麼。”
有生以來,浣生隻在首領的宴會上跟這位偉大的女人攀談過,而且總是聊不了幾句。她覺得光榮,不願從自己的承諾麵前退縮,“隻要能幫到大船,任何事都可以,長官。任何不起眼的事都可以。”
“或許你該幫的是我。”邁爾辛嘟囔了一句。她是個身材高挑、臉龐窄窄的女人,以個人的雄心著稱,具有無與倫比的天賦,是首領最得力的助手。她說:“我有個麻煩。不是大麻煩,但是個難題。我需要一個能給人留下誠懇印象的船長。事情辦完以後,我的命令也隻能有我們三個人知道。”
“我們三個人?”
“應該說,隻有你和我。”女人笑了,盡管沒有什麼值得笑的地方。她接著說道:“一切都取決於你的決定。除非我不喜歡你的決定。”
不算大的麻煩跟一艘奇特的星艦有關。它很小,卻動力十足。從它的代號判斷,這是一艘早年的高速飛船。維護得很糟糕,又遭到不少破壞。某個勉強夠格的人修理過它,給它強健的引擎添加了燃料。飛船的人工智能也遭受了嚴重傷害,讓它變笨了,幾乎忘了過往的一切。根據日誌的碎片,小飛船本該接一批富有的殖民者上巨艦。事實上,大船上仍有二十多個標著名字的空公寓,至今仍在等待著那些客人的來臨。登船款項是從一個十分遙遠的人類世界轉來的,但這些名字和它們背後的人一直未能抵達終點。據人工智能報告,一團彗星物質擊穿了超異纖維裝甲,爆炸形成了一個超熱的等離子輻射火球,彈片飛濺的速度超過了光速的一半。
隻一刹那間,那艘飛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死了。
湊巧的是,有個女人剛懷孕沒多久,胎兒懸浮在她的子宮裏。在殖民者中,這是很常見的做法:和一個即將出生的胎兒一起抵達新家園。準媽媽死了,但在搜尋幸存者的過程中,受損嚴重的人工智能發現了一個雖奄奄一息但仍然活著的個體,躲藏在一具扭曲的、沒有頭顱的屍體內。
使用僅存的醫療機器人,人工智能設法讓屍體活了過來,變成一具沒有思維的肉身,拯救了胎兒。機器的大多數智力都被破壞了,也沒有明確的指令,但它決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幫助旅伴。幾個月後,女孩出生在一小團溫暖的、勉強能呼吸的空氣之中,靠著吃回收的肉和骨頭長大。沒什麼能喝的,隻有汙水,有時甚至是她自己經稀釋的尿。人工智能無法直接和她溝通。它受損嚴重,又實在太忙,忙著讓這艘廢棄的飛船保持功能。除了鑽石窗口外緩慢變化的星空,沒有什麼能看的東西。女孩在極端匱乏的環境下長大,飽受磨難,接觸不到任何東西,除了緊鄰的冰冷艙壁和悲慘的她本人。所以很自然地,從各個方麵來看也有足夠的原因——這個可憐的生物徹底瘋了。
彗星的撞擊讓星艦偏離了航向。它的速度比巨艦快,從後者麵前飛過時未被發現。箭一般筆直的航線帶著它深入了銀河係,掠過無數顆恒星,最終又回到一個十分接近巨艦未來航路的地方。
這份不同尋常的記載表明,人工智能駕駛員發現了一個鄰近的雙星係統,還有圍繞著它們旋轉的有生命的行星。經過一係列非常漂亮或是非常幸運的操作,它設法燃燒了最後一點燃料,抵消了大部分慣性,隨後將它唯一的乘客彈射出去,讓她墜落到行星最大的大陸上。
仗著能夠永生的身體,女人熬過了撞擊和之後的幾次假死。接下來的幾千年裏,她生活在本地的異種中間。這是一種名叫迪拉的小型類人動物。在早年,她被當作神明,受到崇拜。迪拉教會了她他們的語言和文化,她偶爾也為他們的發展做出貢獻。在她漫長的生命中,她觀察著收養她的物種如何打造自己的文明,逐漸了解了宇宙和他們所生活的行星,以及那兩個在明亮的天空中親吻的太陽。
“你的名字是怎麼取的?”第一次見麵時,浣生問她。她說了兩次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以迪拉的方式,接著以人類的方式。“小不點兒,”她說,“意思是渺小,不值一提。”
“這就是我,”小個子女人自言自語,“渺小,不值一提。”
老師教會了這個小東西人類的語言。但小不點兒說得更流暢熟練的卻是異族語。她移動四肢的方式也和所有人類不一樣。她是由其他物種養大的。記錄中有這方麵的例子,但都沒有小不點兒的生命那樣漫長或離奇。
“你說你是他們的神,”浣生問道,“怎麼會有人把自己的神叫小不點兒?”
“因為我不是個厲害的神,他們很快就發現了。”
她臉上和身體流露出異常悲傷的神態,但是,這種神態看著不像人類。剛出生就挨餓,加上以外星奇怪的氨基酸作為營養來源,攝入的又是錯誤的礦物質,形成她這樣的身體倒也不奇怪。但邁爾辛擔憂的是,她不知道她究竟是真正的人類,還是一個異種生物,穿著精致的迷彩。現在,這也是浣生的擔憂。浣生的任務是分辨何者為真,至少做出最佳的猜測。這具嬌小的軀體,裏麵的靈魂……它們真的像她所表現的那麼簡單?僅僅是單純的奇特?
或許小不點兒明白這次麵談的重要性,又或許她隻是想給自己的謊言再編織些動人的細節。總之,她向年輕的船長保證道:“迪拉的思維方式和你們很不一樣。”
“是嗎?”
“我思考的方式和你們的,還有他們的也不一樣。我沒有迪拉的大腦。我沒有它那樣的本領,但從那個大個子女人跟我說的話來判斷——”
“邁爾辛?”
“我覺得你們……你們這個物種……我覺得人類對宇宙的看法有點奇怪。”
“有點兒?”浣生輕聲笑了,“什麼意思?”
“任何可能發生的事,”小不點兒以平靜確信的口吻說道,“注定會發生。任何可以發生的事,毫無例外一定會發生。”
“這是迪拉的信仰?”
“這是他們的認知,也是我堅定的信念。”大眼睛盯著房間遠處的角落。這其實是個牢房,但比她在破損星艦上的小小居所舒適許多。“迪拉的心智對宇宙中的量子效應非常敏感。他們做的每個動作、他們看到的每個東西,都包裹在一團概率雲中。生命同時在朝各個方向發展。在至少一個現實之中,生命總是能得以延續。宇宙——真實的宇宙——包含了數不清的現實。”
“我懂。”浣生強調了一句,幾乎像是隨口說的。隨後,麵帶著精心偽裝的笑容,她接著說道:“我們有幾個關於宇宙的理論。其中的兩三個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
小不點兒對她笑了——以迪拉的方式。隨後,她用一種在兩種語言中都屬於輕蔑的語氣,道:“你們有的隻是數學。但你相信大一統等式嗎?”
“相信它什麼?”
“你會在生活的各個方麵應用它嗎?”
“不會。”浣生隻能承認。
“任何你認識的人類——就這個問題而言,或是任何別的生物體——他們中有人相信無限世界嗎?”
“看情況吧。是的。”
“這比不相信更糟糕。”小女人給出了判決。接著,久久的沉思之後,她說道:“我們有兩個太陽。它們非常接近,相互間碰到了一起,就像愛人。”
這種情形偶爾的確會發生。雙星在誕生之初就緊挨著,圍繞它們共同的引力中心飛速旋轉。
“我們的太陽挨得太近了。”她輕聲說。
浣生等待著,沒有開口。
“我觀察它們。”小不點兒說,“我有好幾千年時間需要打發,剛好用來研究它們那複雜的運行軌跡。我能推測出即將到來的變化。我的世界發生了一次大旱災,然後又下起了連綿不絕的大雨。雙生太陽挨得太近了,它們的大氣相互接觸,它們的勢能在變化。”
“這種局麵太複雜了。”浣生附和道,“存在相互幹涉,還有引力波。有時太陽可以長時間地相互遠離,然後出乎意料地,在幾個世紀內——”
“我的世界要滅亡了。”
浣生第一次做出了迪拉的舉動。邁爾辛製作了一個小小的肢體語言表,此刻她用了其中的一個,試圖表現出自己的理解和同情。
這個舉動讓這個奇特的小女人很高興。她歎了口氣,以迪拉的方式笑了,接著又換成人類的方式,輕聲說道:“我的人民竭力拯救自己。計劃在外部行星建立殖民地;還有個更宏偉的計劃,試圖將我們的世界推到更外層的軌道,但隨後他們聽到了大船發出的信息。他們看到了你們遨遊整個銀河係的邀請。你們那時已經越過了我們,但他們發現了我之前的星艦,它正像彗星一樣圍繞著太陽旋轉。在一係列完全隨機的事件之後——正是這些隨機事件,讓所有的世界都有權決定各自的宿命——他們決定放棄他們所有的大計劃。”
浣生注視著那雙憂傷的大眼睛。
“他們整修了星艦,卻並沒有用它來拯救自己,而是把我放上飛船,設定了追趕你們的航線。因為我和你們同屬一個物種。因為他們感激我給予的小小幫助。因為在當前這條狹窄的現實河流中,他們希望我能抵達原本的目的地——即使在拖延了這麼長時間之後。”
“你自願來的?”浣生問道。
“不是。”小不點兒坦誠道,既憤怒又哀傷,“不是,我不是一個出色的迪拉。我希望我是,可惜不是。”
浣生點了點頭,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小不點兒說道:“我抗拒他們,盡了最大的力量,但他們折斷了我的胳膊和腿骨。在我無助的時候……在我的身體自我恢複的時候,在我的飛船準備出發的時候……他們對我說,‘不要這麼自私,小不點兒。這不是你的權利,想都不要想。即便我們想,我們也無法改變哪怕一小點兒的命運。’”
屋子內部隻有一個房間,零星布置著簡單的家具,讓人覺得很舒適。小不點兒給客人端上一小盤冷魚和一杯叫不上名字的茶。茶水在兩人的嘴唇上留下鮮亮的紫色。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當她們開口時,說的都是跟自己有關的瑣事:三角洲的天氣、奇怪的物種去了哪裏、當上一副之後的負擔。沉吟許久之後,浣生看著屋子的主人,目光中混雜著歉意和溫情,向她保證道:“假如你希望留在家裏,我可以讓另一個人來承擔此行。願意的話,你可以推薦一個人。你比我更了解候選人。”
小不點兒站起來,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戶前,看著外麵平靜的水麵。隨後,她撫摸了一下窗框,讓河流消失。即便坐著,浣生依然高到足以看到另外一條河流從完全不同的時間奔騰而至,僅僅這一瞥,已經將足夠的信息告訴了她。
迪拉。
很久之前,邁爾辛曾來到這位年輕的船長麵前。“我想知道你對那個奇怪的小東西有什麼看法,”她說道,“盡可能地多了解。對她的故事有怎樣的解讀,是相信,還是不相信。然後來找我,給我你最終的報告。”
“我相信她。”這是浣生最終的判斷。
邁爾辛似乎讚同地點了點頭。但隨後她問道:“你相信什麼?”
“小不點兒是個人類。她出生在可怕的環境中。生命最初的幾千年缺乏智力與情感上的教育,然後突然間又發現自己身處於異種之中。這就是她看著不像人類的原因。她確實不完全是個人類。我猜迪拉盡力了……但她半饑餓狀態的大腦沒能完成正常的、健康的發育——”
“確實如此。”邁爾辛回應道,“你找過迪拉嗎?”
“當然。”
“發現了什麼?”
浣生遲疑了一下。“沿著她星艦的軌跡回溯,”她坦承道,“那裏有一個太陽係,但隻有一個太陽。過去的幾十年裏,兩個小型的太陽合並了,變成一顆熾熱的藍巨星。迪拉原本的家園已經變成了一個過熱的水星級行星。”
“你給她看了你的發現?”
“是的。”
邁爾辛對著浣生頭上的某個方向眯起眼睛,“她有什麼反應?”
“悲傷,”浣生說道,“絕望。但也有接受。”
“因為她的母星隻是在這個現實中滅絕了。”副首領接過話頭,“她是個人類,但也是個迪拉。你同意這種說法嗎?”
時間回到當下,浣生在心底暗自嘀咕了一句。
小不點兒轉過身,出其不意地笑了。她問道:“你在想什麼,長官?”
“過去。”浣生承認道,“我在和一個去世的女人說話。”
小不點兒似乎能理解。她點了點頭,又一次看了消失的河流一眼。隨後她再次觸摸窗框,讓窗戶飛快地從一個外星世界切換到另一個外星世界。
“我怎麼會拒絕這個任務呢?”她問道,語氣中的調侃成分多於不悅,“我怎麼能讓別人替代我的位置?這是我該航行的河流,能充分發揮我的能力。我的命運就是活在其中,並在其中死去。”
浣生沒有接話。
她又和邁爾辛站在了一起。她再次做出解釋,“那女人就是她表現出來的樣子。不管她是人類還是迪拉,我相信她。她也不會對大船造成任何威脅。”
邁爾辛發出粗啞的大笑,她的心情很好。“她當然不是威脅。”女人咯咯地笑道,“我們可以監視她。我們可以把她一輩子關在監獄裏,或是把她踢回太空。親愛的,你誤解了你的任務。”
浣生驚訝地問道:“我的任務是什麼?”
“評估她的能力。”邁爾辛回答道,巧妙地修正了她原先講過的話,“她不是人類,也不是迪拉。你沒注意到嗎?或許是因為營養不良的大腦,或許是因為異常奇特的成長環境。她在行為和思維上似乎有異於常人的可塑性。”
邁爾辛要麼已經消化了浣生的最終報告,要麼她自己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我想知道的是,”過去的一副說,“我們能為那個奇怪的小東西找到用武之地嗎?有益於咱們這艘偉大的大船的?”
回到此刻,浣生站到小不點兒身旁,將一隻溫暖的手搭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我滲透過十幾個世界,”小東西喃喃道,“你對我的工作失望過嗎?”
“從來沒有。”浣生承認。吸了一口氣之後,她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但那不是一個簡單的世界,我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
小不點兒聳了聳肩,咯咯地笑了。
“我們每天都可能會死。”她提醒浣生。接著,她拍了拍放在肩頭的手。“但每一天,盡管機會渺茫,我們都會找到一千種辦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