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把車開上了家門前空蕩蕩的車道,熄火後我卻並不想立刻就從車上下來。我坐在車裏,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凝視著麵前這棟磚砌小屋的閣樓窗戶,想起了我第一次進入閣樓尋找父親遺物時的情景。我覺得自己就像年輕的克拉克·肯特1,正從死去已久的父親的全息影像中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不過,我現在想到的卻是一個名叫盧克·天行者的年輕見習絕地武士,他正站在達戈巴星上的一個洞口前朝裏張望。一旁的尤達大師說出了今天的課程內容——“那裏麵充滿了原力的黑暗麵。你一定要進去,孩子。”2
於是我進去了。
我打開屋子的前門,走進客廳,我家那隻老比格犬“小鬆餅”躺在地毯上懶洋洋地看著我。幾年前,它隻要聽見開門的聲音就會跑到門口迎接我,還會歡快地吠叫。但它現在已經是一隻半聾的老狗了,我的到來已經引不起它的興趣。“小鬆餅”翻了個身,四腳朝天,我上樓之前替它撓了幾下肚子。它看著我走上樓梯,卻沒有跟來。
我終於來到了閣樓的門前,站在樓梯口,用手握住了門把手。我沒有立即開門走進去,我需要準備一下。
我父親的全名叫澤維爾·尤利西斯·萊特曼,他十九歲就離開了人世。我那時還隻是一個嬰兒,因此我對他沒什麼印象。長大之後,我不斷告訴自己那是一件好事,因為你不會想念一個全無印象的人。
但事實卻是我真的很想念他。我搜集一切能找到的關於他的信息,來填補他的形象。有時候我覺得,我這是在盡力獲得想念他的權力,讓我能像媽媽和爺爺奶奶那樣去懷念他。
十歲的時候,我進入了青春期。就在那段時間裏,我對父親的好奇逐漸演變成了一種全方位的癡迷。
直到那個時候,我腦海中模糊而又理想化的年輕父親的形象才逐漸清晰起來。不過實際上,關於他的基本情況,我還是隻知道四點——這四點從我記事起就聽祖父母說過無數遍:
1. 我長得和他像極了;
2. 他十分愛我和我的媽媽;
3. 他死於當地汙水處理廠裏的工傷事故;
4. 貌似這起事故並不是他的錯。
隨著我長大,這些模糊的細節已經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了。自然而然地,我每天都會纏著媽媽問她許多關於父親的問題。那時的我真是太年幼無知了,我不知道這種拷問對於媽媽來說是多大的痛苦。那時,我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孩子還不知道怎樣為他人著想,所以我繼續一刻不停地追問著,而堅強的媽媽則竭盡所能地回答我的問題。
終於有一天,媽媽交給我一把小小的黃銅鑰匙,讓我去看看閣樓上的那些箱子。
在那一刻之前,我總以為媽媽已經把老爸所有的遺物都捐給了慈善機構,這才是一個年輕的寡婦,一個想要開始新生活的單身母親應該做的事。但在那個夏日,媽媽說不是這麼回事,她把爸爸所有的東西都打包裝進了幾個紙板箱裏。當我們搬進現在住的這棟房子時(房子是用老爸的事故賠償金買的),她就把這些紙板箱鎖進了閣樓。她說她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如果我長大之後想多了解一點自己的父親,那些箱子就能派上用場了。
那天,我打開門走進閣樓,它們就在那裏——一束明媚的陽光照著十幾隻黃色的紙板箱,整齊地堆在傾斜屋簷下的角落裏。像是等著被打開的時光膠囊,我呆呆地盯著它們看了很長時間。
那個夏天剩下的日子,我都是在閣樓上度過的,我就像一個發掘古墓的考古學家,把找到的所有東西都分類整理了一遍。這花了我不少時間,對於一個隻活了十九年的人來說,我爸爸還真是收集了不少東西。
大約三分之一的箱子裏都是他收藏的電子遊戲——與其說是收藏,不如說是囤積。他有五台不同的遊戲機,每台遊戲機都配有數百款遊戲卡帶。在他的舊電腦裏,我找到了更多的遊戲。那裏麵儲存著幾千款經典街機以及家用遊戲機的模擬器和遊戲包—— 一個人在有生之年裏是不可能把所有這些遊戲都玩一遍的。不過我父親可能是嘗試過的。
在另一個紙箱裏,我找到了一台古老的上開門錄像機。我花了些工夫把它和我臥室裏的小電視機連接了起來,開始一盒接著一盒地看他收藏的錄像,從紙箱裏找到什麼就播放什麼。大多數錄像帶裏都是老舊的科幻電影和電視劇,還有許多從公共電視頻道上錄下來的科學節目。
有幾個紙箱裏麵是父親的舊衣服。這些衣服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兒太大了,不過我還是照著閣樓上布滿灰塵的鏡子,把它們都試穿了一遍。
當我找到一盒明信片和信件的時候,我興奮極了。鞋盒裏工工整整地疊著媽媽在課堂上給他寫的情書,我厚著臉皮把它們從頭到尾都讀了一遍,貪婪地吸收著每一條關於父親的信息。
最後一個紙箱裏裝滿了各種桌遊道具,有規則手冊、幾袋多麵骰子、人物卡和一大遝戰役記事本,每一本上都寫著遊戲架空世界中的故事細節,從這些細節中可以看出父親的想象力實在是過於豐富了。
其中一本藍色的筆記本看上去有點兒與眾不同,它的封麵中間印著一個神秘的單詞——法厄同3。
泛黃的內頁上寫著一長串日期和遊戲的名字,接著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日記。日記裏父親寫道,他相信自己發現了一場全球性的大陰謀——美國軍方製定的一項絕密計劃。日記中聲稱美軍的四個分支4與娛樂和遊戲產業串通一氣,聯合國的主要成員國也參與其中。
起先我以為這是父親編出來的角色扮演遊戲的劇情,或是他沒來得及完成的短篇小說大綱。不過我越往下看,越覺得不是這麼回事。這些文字不像是小說,而更像是一個嚴重妄想症患者所寫的一封雜亂無章的長信(我的DNA裏就有他一半的功勞)。
這些日記徹底粉碎了我心中理想父親的形象。我發誓再也不看它。
但是如今,同樣的事情找上了我,遊戲侵入了我的現實。難道我和父親一樣產生幻覺了嗎?難道我們倆都得了精神分裂?我必須深入他的幻覺才能了解他的想法,才能找到他的幻覺與我之間的聯係。
我終於再次鼓起勇氣打開門走進閣樓,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那些紙箱。上次整理完之後,我已經把它們堆回了角落裏。紙箱上沒有任何標記,我花了幾分鐘才找到那個裝滿角色扮演遊戲的箱子。
我把它放在地板上,開始翻找。我先翻出了一堆遊戲手冊和附錄。光看這些遊戲的名字就讓人頭疼——《專家級龍與地下城》《泛用無界角色扮演係統》《冠軍騎士》《星際前線》《空間大師》。接下來就是那疊筆記本了,我要找的那本就躺在箱子的底部——八年前,是我親手放在最下麵的。我把它抽出來,捧在手裏。這是一本普通的一百二十頁橫線筆記本,封麵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我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封麵上的那個詞——法厄同,從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詞起,它就駐留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在希臘神話中,法厄同是太陽神赫利俄斯的私生子。太陽神對他心存愧疚,為了滿足他的願望,就讓他獨自駕駛太陽車出去兜風。法厄同連實習駕照都沒有,太陽車很快就失控了。為了避免地球被太陽烤焦,宙斯不得不用一道閃電把法厄同劈死。
我盤腿坐下,把筆記本放在大腿上,仔細觀察它的封麵。封麵的右下角印著幾行細細的小字——“屬於澤維爾·萊特曼”,下麵還有家庭住址。
這個地址又勾起了我的另外一些回憶,這是我的祖父母在橡樹公園街上的房子。在我長大的過程中,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到那所房子裏去探望他們。坐在那張老舊的沙發上,吃著奶奶親手做的花生餅幹,投入地聽著他們倆一搭一檔地說著爸爸生前的故事。說起唯一的兒子,他們的話語中總會帶點兒失落和悲傷,可我依舊每周都回到那裏,一遍遍地聽著這些故事——直到有一年他們相繼去世。從那以後,媽媽就接下了這份痛苦的任務,維係著我對父親的那份憧憬。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翻開筆記本。
在封裏上,父親製作了一張極為詳盡的時間表,還在標題處寫了“年表”。表格裏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名稱和日期,而且這些名稱和日期都是在不同時間段裏填上去的,用了不同顏色的鋼筆、鉛筆和記號筆(謝天謝地,沒有蠟筆),跨度可能有幾個月甚至幾年。有些條目上還畫了圈,並用線條連到了其他條目,重疊交錯的線條和箭頭讓整張紙看上去不像是一張時間表,倒像是一張流程圖。
年 表
1962年——《太空大戰》發布——世界上第一款真正意義上的電子遊戲(出現在OXO和《雙人網球》之後)
1966年——《星際迷航》在NBC電視台開始播放(播放日期從1966年9月8日至1969年6月3日)
1968年——《2001:太空漫遊》上映
1971年——《電腦空間》發布——第一台投幣式街機——街機版的《太空大戰》
1972年——《星際迷航:文字遊戲》發布——早期家用計算機上用BASIC語言編寫的遊戲
1975年——《攔截者》發布——Taito遊戲公司出品——第一人稱空戰模擬遊戲
1975年——《豹式坦克》發布——基於柏拉圖電腦係統的第一款坦克模擬遊戲?
1976年——《星際戰隊1》發布——最早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受到了《星際迷航》的啟發
1977年——《星球大戰》於5月25日首映,成為有史以來票房最高的電影。外星侵略者到達前的第一波洗腦?
1977年——《第三類接觸》上映。用來消除大眾對於即將到來的侵略的恐懼感?
1977年——雅達利2600遊戲主機問世,捆綁銷售的遊戲是《戰鬥》,從此戰鬥模擬訓練遊戲進入了千家萬戶!
1977年——《星際戰鷹》問世。受到《星球大戰》啟發而製作的眾多遊戲中的第一款
1977年——《安德的遊戲》短篇小說出版。第一次在科幻小說中出現了用遊戲作為實戰訓練模擬的情節。與《星球大戰》同一年出現,難道隻是巧合嗎?
1978年——《太空侵略者》問世——受到《星球大戰》的啟發——第一款風靡全球的遊戲
1979年——《尾炮手》《行星射擊》《小蜜蜂》《星火》發布
1979年——《星際掠奪者》隨雅達利400/800型電腦發布——衍生出其他係統的版本
1980年——《星球大戰2:帝國反擊戰》上映
1980年——雅達利的《戰爭地帶》發布——第一款寫實風格的坦克模擬遊戲
1981年3月——美國陸軍與雅達利公司簽訂合同,打算把《戰爭地帶》改編成坦克訓練模擬器“布拉德利模擬機”。陸軍聲稱這個模擬器隻生產了一台原型機,然而它的控製器的設計被應用於許多未來的遊戲之中,其中包括了《星球大戰》和《法厄同》!
1981年7月——中旬,有人在比弗頓的MGP遊戲廳裏第一次見到了街機遊戲《波利比烏斯》
1982年——《E.T.》上映——票房超越《星球大戰》
1982年——《怪形》和《星際迷航2:可汗之怒》上映
1983年——《星球大戰3:絕地歸來》上映
1983年——《星際大師》發布——雅達利2600主機上的太空戰鬥模擬遊戲
1983年——雅達利公司出品的《星球大戰:街機遊戲》和世嘉公司出品的《星際迷航:策略模擬》同時上市——這兩款都是座艙式街機模擬遊戲
1984年——《精英部隊》於1984年9月20日發布
1984年——《2010:太空漫遊》上映——《2001:太空漫遊》的續集
1984年——《最後的星空戰士》於7月13日上映。同名遊戲發行計劃被取消?
1985年——《衝向天外天》和《第五惑星》上映
1985年——《安德的遊戲》長篇小說出版——由1977年的短篇小說擴展而成
1986年——《鐵鷹戰士》《異形2》《領航員》《火星大接觸》上映
1987年——《隱藏殺手》《鐵血戰士》上映
1988年——《異形帝國》《極度空間》上映
1989年——《深淵》上映
1989年——街機遊戲《法厄同》出現在MGP遊戲廳,但以後卻再也沒人見過它
1989年——《機甲戰士》上市——這是另一款軍用訓練模擬遊戲嗎?
1990年——由起源係統遊戲開發公司出品的電腦遊戲《銀河飛將》上市——這也是訓練模擬器嗎?
1991年——《銀河飛將2》上市
1993年——《星球大戰:絕地大反攻》《X戰機》《星際私掠者》《毀滅戰士》相繼上市
1993年——電視連續劇《X檔案》開始播放——想用科幻電視劇來掩蓋真相?
1994年——《星球大戰:鈦戰機》《銀河飛將3》《毀滅戰士2》上市
1994年——《異形殺機》《星際之門》上映
1995年——《絕對零度》《衝擊波》《銀河飛將4》發布
1996年——《陸戰隊毀滅戰士》上市——《毀滅戰士2》的海軍陸戰隊改製版
1996年——《星際迷航:第一次接觸》《獨立日》上映
1997年——《黑衣人》《星河戰隊》《超時空接觸》上映
1997年——《X戰機對鈦戰機》上市
1998年——《移魂都市》《老師不是人》《迷失太空》上映
1998年——《銀河飛將:秘密行動》《星球大戰三部曲街機版》上市
1999年——《星球大戰前傳1:幽靈的威脅》上映
1999年——《驚爆銀河係》上映
1977年第一部《星球大戰》電影的上映似乎是整個年表的中心。我父親把它圈出來好幾次,另外還用十幾個箭頭把它和其他一些條目連接了起來——包括了《星球大戰》所有的衍生遊戲和其他受到它啟發而製作的遊戲,例如《太空侵略者》《星際戰鷹》《精英部隊》和《銀河飛將》。
《無敵艦隊》沒有出現在我父親的年表中,當然了,近十八年來所有的遊戲都沒有。年表中的最後一條是1999年的電影《驚爆銀河係》。我是在這部電影上映幾個月後出生的,到了我一歲生日的時候,可憐的老爸已經長眠於墓地的水仙花之下了。
我對著年表冥思苦想了十幾分鐘,覺得毫無頭緒,索性開始看筆記本的第一頁,上麵用鉛筆畫了一台我從沒見過的老式投幣街機。它的控製台上隻有一個白色按鍵和一根獨立的搖杆,整台機箱是純黑色的,兩邊沒有任何裝飾和商標,隻有在顯示器上方用綠色的大寫字母印著遊戲的名字——波利比烏斯。
父親在鉛筆畫下麵還寫了幾條注釋:
·機箱上沒有任何版權或生產商信息。
·據說,該遊戲於1981年7月在MGP遊戲廳裏隻出現了一到兩周時間。
·遊戲操作方式類似《騷動》,采用矢量圖形。可能有十關?
·遊戲的最後幾關會使人產生痙攣、幻覺和做噩夢的現象。在極端情況下,甚至會使遊戲者產生殺人或自殺傾向。
·每晚會有“黑衣人”來下載遊戲數據。
·也許是軍方用來訓練遊戲玩家的早期試驗設備?
·可能與“布拉德利模擬機”出自同一個隱秘計劃?
想當年剛發現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就上網去查了《波利比烏斯》,這個都市傳說已經在因特網上流傳了幾十年。1981年夏天,這台奇怪的街機出現在了波特蘭的一家街機廳裏。據說,玩過這個遊戲的幾個孩子都發瘋了。後來這台街機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有些傳說中還提到有“黑衣人”會在街機廳營業結束之後,打開《波利比烏斯》的機箱下載遊戲數據。
但根據網上的報道,《波利比烏斯》的傳說已經被辟謠了。這個故事的起源是1981年夏天的一起事故,它發生在比弗頓一家如今已經停業的街機廳裏(街機廳的名字叫作“馬裏布大賽車”,簡稱MGP)。一個孩子在衝擊《行星射擊》最高分的時候暈倒了,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波利比烏斯》的故事中明顯還混合了當時流傳很廣的另一個傳說——幾個孩子在玩過雅達利出品的街機遊戲《騷動》之後癲癇發作了。這個傳說後來被證明是真實的。
故事中“黑衣人”的部分也是有現實出處的。20世紀80年代早期,政府在波特蘭地區的多個街機廳中進行過一次整治非法遊戲賭博機的行動,因此當時確實有人看見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在街機廳關門之後出入其中,他們確實打開了一些遊戲機的機箱——不過那隻是在檢查賭博設備,而不是下載遊戲數據。
顯而易見的是,我父親畫這張圖的時候還是在90年代初,《波利比烏斯》的真相還沒有被公之於世。那時,《波利比烏斯》還隻是比弗頓當地的傳聞——流傳範圍僅限於MGP遊戲廳附近。我父親小時候就是這家遊戲廳的常客。
筆記本的第二頁上,父親畫了另一台傳說中的街機《法厄同》。這張畫稿比《波利比烏斯》要精細得多,也許是因為他自稱親眼見過它。在這頁的頂端,他寫下了這樣一行字:“1989年8月9日,我在俄勒岡州比弗頓的馬裏布大賽車街機廳裏親眼見到了這台遊戲機。”
隨後他還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從父親的畫稿上看,《法厄同》的機箱是座艙式的,形狀就像一個膠囊,也有點兒像電影《創戰記》裏的光影摩托。兩側裝飾著道具激光炮,使整台機器看上去更像是一艘飛船。最奇怪的是,這台遊戲機居然有門。畫稿中的機箱上有兩扇用茶色有機玻璃做的蚌殼式翻蓋艙門,活像蘭博基尼跑車的上開門,玩家在遊戲的時候是被封閉其中的。父親還畫了一張控製麵板的草圖,上麵有四個飛行控製開關,兩邊的扶手上設置了幾個按鍵,座艙頂上也有一排開關。對我來說,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台軍用飛行模擬器。除了側麵印著白色的遊戲名稱“法厄同”之外,整個機箱都是黑色。
七年前,我沒有在網上搜到任何關於這台街機的隻言片語。如今,我拿出手機又搜索了一次,還是一無所獲,全世界所有遊戲平台上都沒有發布過名叫“法厄同”的遊戲。其他產品倒是經常采用這個名字,比如汽車和漫畫角色等等。然而沒有任何一台街機叫過這個名字,看來這隻能是出自父親的幻覺,就像我自己半小時前看見的天刃戰機。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父親的畫稿上。他在“法厄同”中間大寫字母“E”的元音變音符號5上畫了一個箭頭,箭頭旁寫著一行字——“變音符號掩蓋了下載遊戲得分用的數據端口!”
這張畫稿也如同《波利比烏斯》一樣,下麵注釋著幾條所謂的“事實真相”:
·僅見於1989年8月9日的MGP遊戲廳——此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沒有任何版權或生產商信息。純黑機箱——與他人目擊到的《波利比烏斯》一樣。
·第一人稱太空射擊遊戲——遊戲操作類似《戰爭地帶》和《尾炮手2》。彩色矢量圖形。
·“黑衣人”在營業時間結束後用一輛黑色貨車運走了《法厄同》——也與《波利比烏斯》的故事相符合。
·《布拉德利模擬機》《波利比烏斯》與《法厄同》之間到底有什麼聯係?它們都是為了把遊戲玩家培養成軍事人才的試驗設備嗎?
我仔細地把《波利比烏斯》和《法厄同》的畫稿對照研究了一會兒,隨後就直接把筆記本翻到了描述《戰爭地帶》的那一頁。
“1981年——美國陸軍與雅達利遊戲公司簽訂合同,委托他們把《戰爭地帶》改造成‘布拉德利模擬機’——布拉德利步兵戰車的專用訓練模擬器。這項計劃在1981年3月的國際陸軍訓練會議上被公之於眾。第一台原型機出廠之後,雅達利公司就宣布‘放棄’了這項計劃。然而原型機上的新型六維控製杆出現在許多以後的遊戲機中,例如《星球大戰》。”
在我父親的陰謀論中,至少這一部分不是虛構的。根據我從網上得到的消息,美國陸軍的一家顧問公司向雅達利支付了《戰爭地帶》的改造資金。早在1980年,美國陸軍就對把遊戲改造成軍用模擬器的想法很感興趣。我父親的年表中也提到,1996年,海軍陸戰隊也開發過類似的項目,他們把具有開創性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毀滅戰士2》改製後用於訓練士兵。
如果我父親能活得長一些,他的年表裏一定會加上2002年上市的《美國陸軍》,這是一款免費的電子遊戲,它被稱為美國陸軍曆史上最成功的募兵手段之一。當我們被迫完成了軍隊兵種傾向選擇測試6之後,一位征兵官甚至還讓我們在學校裏玩了半個小時《美國陸軍》。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測試完兵種傾向之後,為什麼還要讓我們玩戰爭模擬遊戲呢?
我繼續瀏覽著父親的筆記本,可想而知,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研究和揭發這個巨大的陰謀上。每一頁紙都寫滿了遊戲名稱、上市日期、電影片名以及半吊子的陰謀理論。十歲的我把這些都看作是父親的胡言亂語,不過現在我意識到,在他看似瘋狂的表象之下也許有那麼一點點條理。
《布拉德利模擬機》和《陸戰隊毀滅戰士》的真實存在似乎印證了父親那含糊不清的陰謀理論。經典科幻小說《安德的遊戲》和另兩部老電影《最後的星空戰士》以及《鐵鷹戰士》也在他的理論中占有很重要的一席之地,父親用記號筆標出了它們的放映日期,隨後他用了滿滿幾頁的篇幅來闡述和分析它們的故事情節——仿佛其中有關於大陰謀的重要線索。
閱讀父親的日記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鐵鷹戰士》這部電影。上次我從他的遺物中找到了一盒《鐵鷹戰士》的錄像帶,就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這部電影立馬就變成了我的最愛之一。影片中的主角是一個住在空軍基地的少年道格·馬斯特斯,他逃課去玩基地裏的飛行模擬器——其實就是一台昂貴的遊戲機,並在模擬器裏學會了駕駛F-16戰機。他是一個天生的飛行員,不過隻有在聆聽喜愛的搖滾樂的時候才能自如地駕駛飛機。他父親在海外執行任務的時候,所駕駛的飛機被敵人擊落,人也被俘虜了。在退休飛行員盧·戈塞特的幫助下,道格偷了兩架F-16戰機,帶著他的隨身聽還有扭曲姐妹和皇後樂隊的磁帶去營救父親。
《鐵鷹戰士》是電影史上一部偉大的傑作——可悲的是,隻有我是這麼認為的。克魯茲和迪爾都發誓再也不看這部電影了,隻有“小鬆餅”蜷縮著身體陪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媽每到聖誕節就會播放那盤叫《史努比大戰紅男爵》的唱片。反複地看《鐵鷹戰士》加上反複地聽那張唱片催生出了我在《無敵艦隊》裏的飛行員呼號:“鋼鐵獵犬”。(我在《無敵艦隊》論壇裏的頭像就是史努比身穿一戰王牌飛行服的形象。)
我把注意力拉回到年表,老爸在《鐵鷹戰士》《安德的遊戲》和《最後的星空戰士》上分別畫了好幾個圈,還用線條把它們互相連了起來——現在我終於知道是為什麼了。這三個故事講的都是一個孩子用遊戲模擬器來學習真實戰鬥技能的故事。
我把筆記本翻到了倒數第二條,在這頁的中心,我爸寫下了下麵這段話:
“假如他們是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用電子遊戲來訓練我們戰鬥技能呢?就像電影《空手道少年》中,宮城先生讓丹尼爾粉刷屋子、打磨家具、給汽車打蠟那樣——宮城就是在丹尼爾不知情的情況下教他練武!如今光打蠟可不行了,這回是全球性的危機啊!”
最後一篇日記上沒有標明日期,整整四頁紙上用潦草的字跡寫滿了漫無邊際的話語,爸爸試圖在本子的最後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找出陰謀的意圖所在。
“整個電子遊戲產業都被美國軍方秘密地控製著,”他寫道,“甚至可能就是軍方發明了電子遊戲!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除了他虛構出來的《波利比烏斯》和《法厄同》之外,父親從沒有給出過任何確鑿的證據,隻有那些瘋狂的推論。
“軍方——或是軍隊中某個影子部門——正在用各種方法追蹤和分析世界上的頂級遊戲玩家。”隨後,他詳細地寫下了其中的一個例子——動視公司的高分徽章。
在20世紀80年代,動視遊戲製作公司曾經搞過一次促銷活動,玩家可以把遊戲中取得高分的畫麵用照相機拍下後寄給公司。參加活動的玩家都會收到漂亮的布製刺繡徽章作為獎勵。我爸認為這是遊戲公司精心策劃的一個陰謀,目的是輕易獲得頂級玩家的姓名和住址。
在這四頁紙的最後,爸爸用不同顏色的筆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如今用網絡來追蹤玩家中的精英簡直是易如反掌!網絡是不是因此而誕生的呢?”
當然了,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具體說明軍方招募頂級玩家的真正目的。不過,他在年表和日記中所提到的遊戲、電影和電視劇都是關於外星訪客的,友善的和凶惡的都有——《太空侵略者》《E.T.》《怪形》《衝向天外天》《第五惑星》《異形2》《深淵》《異形帝國》《極度空間》……
我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這些瘋狂的想法甩出自己的腦袋。
距離父親第一次在這本日記上落筆已經過了快二十年,在這期間,並沒有什麼政府的秘密遊戲陰謀被揭露出來。因此,整個長篇大論的陰謀隻能是我父親那過於旺盛的想象力的產物——說得難聽點就是妄想症。他一心想成為盧克·天行者、安德·維京或是亞曆克斯·羅根7那樣的宇宙英雄,因此在無意識中編造了日記中的一切。
我告訴自己,也許正是那些對宇宙英雄的憧憬讓我以為自己看見了天刃戰機,也許正是這本日記裏的內容引發了我的幻覺。或許老爸的陰謀理論一直留在我大腦裏的某個角落,它們就像是一箱被廢棄的炸藥,滴下的硝酸甘油不斷地侵蝕著我的潛意識。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把它吐了出來,蹩腳的自我安慰起了作用——這隻不過是遺傳精神病輕輕發作了一下,可能是由於我對從未謀麵的父親的向往,也可能是看了太多科幻小說。
最有可能的是因為我在遊戲上花的時間實在太多了——尤其是《無敵艦隊》。我每天晚上都玩《無敵艦隊》,周末的時候則要玩上一整天。我甚至為了到亞洲服務器上去玩精英任務(由於有時差,任務開始的時候我正在學校上課)還逃了幾次課。毫無疑問,我過度玩遊戲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隻要能暫停一段時間,我就會冷靜下來的。
坐在積滿塵土的閣樓裏,我暗暗下定決心至少要擺脫《無敵艦隊》兩個星期——當然要先做完今晚的精英任務。一年裏隻會出現為數不多的幾個精英任務,錯過的話就跟不上遊戲劇情了。
實際上,為了給今晚的任務做準備,我過去的一個星期裏花了更多的時間玩《無敵艦隊》。也許我已經夢見過天刃戰機了,今天醒著的時候再看見它也不足為奇。休息一陣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沒事的。
我像念經一樣不停地對自己重複著這些話,就在這時,手機發出了提醒鈴聲。糟了,我在閣樓上待得太久了,打工要遲到了。
我站起身,把父親的日記扔回紙箱。我已經受夠了,不能再活在過去了,尤其不能活在父親的世界裏。樓下我的臥室裏有太多他的遺物,快變成他的紀念館了。是時候長大了,我要把這些垃圾都搬回到閣樓上,這裏才是它們應該待的地方。
今晚開始,說幹就幹。我邊告誡著自己,邊關上了閣樓的門。
1 超人在地球上用的名字。
2 以上兩句中的人物和台詞都出自電影《星球大戰》。
3 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後來被用來命名位於火星與木星軌道間的一顆假設的行星,它的毀滅被認為是導致小行星帶形成的原因。
4 這裏指的是美國陸軍、海軍、空軍和海軍陸戰隊。
5 變音就是在字母上加兩點,多出現在日耳曼語係的語言中。
6 美國進入任何武裝部隊首先要通過的統一考試。
7 電影《最後的星空戰士》中主角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