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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70年

已經是深夜了,整幢宿舍樓的燈已基本熄滅,人們進入了夢鄉,隻有一個房間的窗戶紙底下透出一點微光。

那是一個隻有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間,沒有椅子,床對麵就是一張書桌,旁邊有一個簡陋的衣櫃,隻剩下了半邊門。房間裏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桌子上堆滿了好幾摞高高的稿紙,幾本書擺在中間,天花板上吊著一個四十瓦的小燈泡。昏黃的燈光實在太暗,不像是光線,倒像迷霧一樣彌漫在房間裏,好在房間實在太小,不至於完全看不清。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桌前,他蓬頭垢麵,胡子拉碴,戴著厚厚的眼鏡,正在一張紙上奮筆疾書著,眼睛裏都是血絲。燈光在他身後投下深深的影子,如同監牢中幹苦差事的犯人。

但比起外麵混亂而瘋狂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在天堂裏。

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經進行好幾年了,他被批鬥過,也被關過牛棚。前一陣子才被放回研究所。單位裏也是一盤散沙,領導被下放,工宣隊進駐,誰自殺了,誰又被判刑……革命到這個程度,他的事已經不算是個事了,他難得享受幾天的清閑。但是單位還是不如自己的狗窩,隨時要搞政治學習,早請示晚彙報。他一身處這種場合就如坐針氈,總是設法溜回自己的小房間裏,才能感到踏實。特別是在這樣的深夜,他知道直到天亮,不會有人上來打擾,這難得的寶貴時間簡直太美好了。

他在紙上拚命寫著,數字、符號、公式、算法……在他腦海中如大旋渦一樣瘋狂地旋轉著。但在表麵的混亂下隱藏著簡潔優美的結構,他似乎已經看到了一點若隱若現的曙光……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到達怎樣的高度,比起幾年前的發現,如今他又更上了一層樓。他知道自己離峰巔隻差一步,隻要登上了峰頂,整個大地就可以一覽無餘。有人會相信嗎?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他這個其貌不揚的書呆子會成為世界之王?

但千真萬確,這裏是他的世界,他的宇宙。他什麼也不需要,不需要革命和政治學習,不需要空氣和食物,甚至不需要時間和空間!他所需要的隻是數字,最抽象的數字,一個質數,兩個質數,它們在他腦海中纏繞嬉戲著,像電子和質子一樣結合起來,組成分子或晶體結構,再形成一層層複雜的化合物,最後變成整個世界!畢達哥拉斯是對的!世界,是由數字組成的……

而他已經把整個世界踏在腳下,他用一支筆把世界一層層輕輕地劃掉,這是他發明的“篩法”,讓世界化整為零,歸於寂滅。無盡的數字消失了,世界也沉入黑暗。麵前隻有高聳的珠穆朗瑪峰頂,隻要上去,上到頂上,就可以飛起來,飛到天上,翱翔在空靈的數的天國之中……

但是……

他不住移動的筆頭忽然停下來,盯著麵前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心中一沉。就差最後一步,但他再一次卡住了。他還沒有算到最後,但是他心裏知道,和之前的千百次嘗試一樣,他已經失敗了。在他麵前出現了一座懸崖,上麵寫著大大的“此路不通”。

黑沉沉的現實又壓了上來。

他懊惱地扔下筆,將稿紙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他頹然地倒在床上。我就知道,他想,不可能那麼順利的,這個方法有內在的缺陷,雖然我已經走了那麼遠,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那顆明珠,卻無法再進一步。今晚那麼多個小時,又是白費工夫。

但即使這樣,即使一輩子都這樣失敗,也是幸福的。他想,在這個房間裏,做自己愛做的事,全心全意,遠離塵囂……他腦子裏忽然冒出中學時學過的兩句古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那些不朽的作品,或許很多都是在這樣的房間裏寫出來的吧?

再小的房間,也是人類生存的必須。它能為你遮風擋雨,讓你有一處地方棲身,躲避外麵的喧囂和血腥。同時,對於那些在心靈世界探索的人,它更會提供無垠世界的入口。特別對於數學家來說,他隻需要一支筆,一張紙,就可以馳騁在比宇宙還寬廣的無限之境中。

當然,如果有計算機更好,不過那是過於奢侈的夢了。他在研究所裏見過一兩次計算機,但不知道怎麼用,當然也沒有使用權限。他想象著也許有一天自己能有一台計算機,隻需要鍵入幾行字,就會自動出來自己算幾天才能得到的結果,他嗬嗬傻笑了起來。

一陣倦意襲來,他閉上眼睛,進入夢鄉。在夢裏,仿佛是深夜,他走在一片神秘的曠野中。一台像大廈一樣的巨型計算機佇立在他麵前,他抬起頭,隻看到夜空中明亮的繁星,卻怎麼望也望不到計算機的頂端,它如同一根巨大的柱子,支撐在天地間,支撐著整個宇宙。不知怎的,他知道那台計算機能夠聽懂他的問題,他大聲地問它:“是否每一個大於2的偶數,都可以表示為兩個質數之和?”

計算機上的一排信號燈亮了,龐大的機體嗡嗡運轉起來,並沒有從輸出槽中吐出打孔的長長紙帶。但他忽然發現,天上的星星漸漸開始移動。它們緩慢地離開原來的位置,在夜空遊蕩著,漸漸組成他熟悉的數字和符號。

他明白了,宇宙就是那台計算機,一切答案,早已寫在宇宙中。

曠野不見了,他飛騰在星海之上,星潮湧起,眼花繚亂的數學式撲麵而來,又轉眼拆散,重組……在他眼中,那不隻是數字和符號,在數字的背後,一個清晰的結構浮現出來,那是宇宙本身的結構,莊嚴、完美、精妙絕倫。天哪,怎麼會是這樣?這種思路簡直太奇妙了,我可從來沒想——

他驀然驚醒過來,當然,還在自己的小房間裏,房裏的燈光還亮著。剛才隻是一個夢,又仿佛不隻是一個夢。

他定了定神,腦子裏的印象還未消散,他明白了那是什麼,他一直在尋找的終極解法!不,遠不是一個解法,而是數學最基本的秘奧。他忙坐起來,趴在桌子上,隨便抽了張紙騰騰地寫了起來。他知道必須要快,幾乎每過一秒,頭腦中的印象就會淡化一點。沒時間全寫下來了,隻有記住幾個思路中的要點,其他的以後再推算。但他憑著一個數學家的直覺知道,這將是一個正確的方向。它不僅能解決一個基本數論問題,還會帶來數學乃至整個科學體係的根本性變革……

他剛寫了半行字,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從樓道裏傳來。他驀然緊張起來,雖然知道多半和自己無關,但總不免杯弓蛇影。不,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他對自己說。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和我無關,不能分心,快寫下去,比起我筆下的算式來,世上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可是他錯了,腳步恰恰是衝著他而來。

“開門!開門!”有人在用力地砸門,聲音嘈雜。

他惘然地打開門,兩個穿綠軍裝的粗豪漢子打著手電筒,站在門口。他認出來,是最近進駐研究所的工宣隊,前麵一個高個子劈頭蓋臉地問:“陳景潤,深更半夜你不睡覺,開著燈在幹什麼?”

“我……”他一下子蒙了。

“老實交代,是不是在收聽敵台!”

“這……這從何說起?”他總算回過神來,“您看,我房間裏連個收音機都沒有。”

對方一把推開他,走進狹窄的房間,驀然多了兩個人,房間裏頓時擠得滿滿的。來人提著手電筒掃射一圈,用銳利的目光搜索了一遍,尋找一切可疑的證據,最後拿起桌上他正在寫的手稿,皺起眉頭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那個證明……我的研究……”他結結巴巴地說。

“什麼研究?還是那個什麼1+2?”

“那個已經證出來了,現在是證1+1……”他試圖解釋,卻怎麼也說不清楚。

“什麼1+1、1+2,無稽之談!”對方厲聲說,“1+1也要證明?不就是等於2嗎?陳景潤,我看你是堅持走資產階級白專道路不改啊!”

“不,我這也是為革命……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知識就是力量……’”

“胡說!”對方反問,“毛主席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我……”他剛想起來,那是英國人培根的名言,“我記錯了,不過毛主席也說過——”

“好哇,陳景潤,你心裏懷著對黨和人民的不滿,居然公然偽造毛主席語錄!”對方極為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我沒有啊!”他知道這個罪名可大可小,弄不好自己就得進監獄,驚得冷汗涔涔,“我真的隻是搞研究……這是國際學術界公認的……”

“住口!”對方吼了一聲,“什麼學術界?什麼國際?炫耀你有海外關係?現在還敢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臭架子?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是,我懺悔,我改造……”他知道怎麼辯解也沒用,隻好唯唯諾諾,說什麼都應下來再說。

對方又訓了半天話,看他終於老老實實一聲不吭了,還算滿意地點點頭,“嗯,你的問題,我會跟‘革委會’報告的,你過幾天做個深刻的檢查,把自己思想深處的‘臭老九’毛病好好挖一挖!對了小張,把這個白專的燈泡拿走!”

他身後的漢子答應了一聲,就要去拆燈泡。他急道:“不,你們不能——”

“什麼?”對方眼珠一瞪,他剩下的半截話又咽了回去。

小張的一雙臟鞋踩在他的床上,把燈泡拆下來,房間裏隻剩下手電筒的光。

“走!”兩位無產階級幹將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門,手電光消失了,房間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等那兩個不速之客走後,他馬上到櫃子裏摸索備用的蠟燭,花了半天才找到,又不知道火柴放在哪裏了,等到最後點上蠟燭又過了十幾分鐘。借著蠟燭的微光,他想繼續寫下去,卻驚恐地發現,經過一番折騰,剛才的靈感已經無影無蹤。

他在腦海中搜索了半天,也隻有一點點微弱的印象。但那不是靈感本身,隻是靈感帶給他的美妙感覺,甚至即使是這種感覺,也像清晨的露水一樣很快消失不見。

陳景潤絕望地寫了很久,試圖喚回自己的靈感,可一直毫無頭緒,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寫什麼,不得不擱下筆,躺在床上,祈禱靈感能再次降臨。

但它再也沒有回來,他隱隱地知道,或許在他的一生中,它再也不會回來了。

蠟燭燃到盡頭,無聲無息地熄滅,房間又被黑暗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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