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意味著永無止境的折磨,
能減輕這種痛苦的,
唯有遊戲。
——《安諾拉年鑒》,91章,1-2節
0001
附近哪棟樓裏的一聲槍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接下來的幾分鐘裏,沉悶的哭喊和尖叫聲不絕於耳。最後,一切重回寂靜。
槍聲在疊樓裏並不鮮見,可我仍被嚇得夠嗆。我知道自己大概再也睡不著了,於是決定幹脆刷幾把街機遊戲直到天明。《小蜜蜂》《防衛者》《小行星》,在我出生以前,這些遊戲就已經算是博物館裏的老古董了。但我是個獵手,從不覺得它們是低分辨率的過時玩意兒。正相反,在我的眼中,它們是聖物,是萬神殿的支柱。玩這些遊戲的時候,我總是心懷敬畏。
我蜷縮在活動板房小洗衣房角落的睡袋裏,夾在牆壁和烘幹機之間。姨媽的房間就在大廳對麵,可她並不待見我。正好,我也寧可在洗衣房裏過夜。這裏不但暖和,多少還有點私人空間,無線信號也過得去。除此之外,洗衣液和柔順劑的氣味比房子其他部分的貓尿跟垃圾味道好得多。
大多數時間,我都在自己外麵的小窩裏睡覺,但這兩天溫度已經降至冰點以下,姨媽再討人厭,也比活活凍死好些。
共有十五人住在這層樓裏。姨媽睡三間臥室裏最小的那間,戴普家住她邊上的次臥,米勒一家則占了大廳盡頭的主臥。他們一家六口子,付了租金的大頭。相比疊樓裏的其他不少單元,我們的板房大了近一倍,算不上擁擠,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空間。
我拿出筆記本,開機。它又笨又重,差不多有十年曆史。從高速公路對過一家廢棄商場的垃圾堆裏找到它以後,我又是換內存條又是重裝石器時代的操作係統,總算讓它活了回來。你當然不能苛求它的處理器運行速度達到目前的平均水準,不過用來滿足我的需要,它還湊合。我把它當成可攜帶式的圖書館、遊戲機和家庭影院,往硬盤裏塞滿了過去的書籍、電影、劇集、音樂專輯,還有20世紀的幾乎所有的電子遊戲。
我啟動模擬器,開始運行《機器人戰爭:2084》(1)。它是我的最愛之一,簡單而瘋狂。你得仰仗本能做出極限反應,才能過掉一關又一關。玩這些老遊戲總是能讓我放空大腦,輕鬆下來。每當被生活壓得無法喘息時,我都會敲下鍵盤,選定“玩家1號”,把煩心事拋到一邊,全身心地投入屏幕裏小像素無盡的征伐之中。在這些像素組成的二維宇宙裏,生活很簡單:世間隻剩你和電腦。你用左手操控方向,右手射擊,盡力求生,再無他物。
為了拯救最後的人類家庭,我開始跟一波又一波敵人鏖戰。敵人造型各異,有些長得像大腦,有些呈球狀,還有的體積龐大。幾個小時悄然流逝,終於,酸痛的指關節打亂了我的節奏。到了這麼後麵的關卡,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幾分鐘之內,我就丟光了所有的命數,我最討厭的幾個字出現在屏幕上:“遊戲結束”。
我有些沮喪地關閉模擬器,打開視頻文檔。過去五年間,我下載了《安諾拉年鑒》提到的每一部電影、每一場TV秀、每一集動畫。當然了,我沒能把它們全部看完。真那麼做的話,可能需要幾十年。
我選了一集《家族的誕生》(2),這部80年代的情景喜劇講的是發生在俄亥俄州一個中產家庭裏的各種趣事。我開始看它,純粹因為它是哈利迪最喜歡的電視劇之一,可能包含了與彩蛋相關的線索。可我沒想到,它一下就把我給迷住了。這長達一百八十集的電視劇我反複欣賞了好幾遍,一點兒都沒覺得膩味。
坐在黑暗裏,看著屏幕中人們的言行舉止,我總是幻想自己也住在那個溫暖敞亮的屋子裏,家人都笑顏常駐、知情達理。在那個世界裏,沒什麼麻煩是不能在一集結束前的半個小時裏解決的。(偶有例外,但最多兩集。)
我的家庭與電視劇相去甚遠,可能這才是我喜歡《家族的誕生》的真正原因。我是一對青年男女的後代,他們都是難民,相遇在我長大的這片疊樓街區。我對我爸沒有印象。我幾個月大那會兒,他有次趁著停電去搶劫小店,結果挨了槍子兒。我對他的唯一了解是他癡迷漫畫。從他留下來的一個盒子裏,我翻出過幾個U盤,裏頭有《超凡蜘蛛俠》《X戰警》《綠燈俠》的全套漫畫。我媽有次跟我說,我爸給我取名“韋德·沃茲”,是因為他覺得這名字很酷,像個超級英雄,比如彼得·帕克或者克拉克·肯特這種。憑這點,我就敢說他酷斃了,雖然死得窩囊了些。
我媽洛蕾塔獨自把我拉扯大。那時候,我們住在同一街區的另一幢樓裏。她在“綠洲”裏有兩份全職工作,一份是電話銷售員,另一份是線上妓院的三陪小姐。她給了我一副耳塞,這樣我就犯不著聽到半夜裏從邊上房間傳出的不堪入耳的話。問題是耳塞質量不太行,所以我常常靠把老電影的音量調大,來解決這個問題。
我媽把“綠洲”當作保姆,所以我早早地就接觸了這個虛擬世界。剛長大到能戴上VR眼鏡和觸覺手套時,她就幫我建立了一個角色,然後把我丟進角落,忙著回去工作了。我則獨自一人,開始探索這個全新世界。
“綠洲”的互動教育係統兒童免費。可以說,我是被這套係統帶大的。我把童年的大部分時光都耗在了名叫“芝麻街”的虛擬社區中。那裏有陪我唱歌的木偶,還有教我走路、說話、算數、讀書、寫字甚至如何與他人分享的交互式遊戲。掌握這些最基礎的技能以後,我很快就發現,“綠洲”還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共圖書館。哪怕我這種窮屌絲,也能接觸到人類自誕生以來創作的每一本書、每一首歌、每一部電影、每一集電視劇和每一款電子遊戲。人類文明的知識、藝術、娛樂全在那兒等著我去挖掘。不過,了解這一切實際上喜憂參半。
因為就在那時,我發現了真相。
怎麼說呢,你的感受可能跟我不一樣。但在我看來,生於21世紀,是件讓人備感沮喪的事。簡直爛透了。
其中最糟糕的部分,在於從來沒人跟我說實話,告訴我周遭的環境到底多不堪。實際上,成年人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而我呢,還真信了他們,畢竟我隻是個小屁孩。我的意思是,媽的,我連大腦都沒發育完全,怎麼分辨得出大人是不是在鬼扯淡?
好在後來我長大了些,逐漸意識到自打離開我媽的子宮,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個巨大的謊言。
明白這一點令我十分震驚。
從此以後,我對生活本身也起了疑心。
能有這樣的醒悟,多虧了“綠洲”這座大圖書館。真相一直就在那裏,藏身在那些敢於直麵世界的人所寫的書裏。這些藝術家、科學家、哲學家和詩人中的大多數已經作古,但他們留在身後的文字,讓我對我所處的環境日漸清醒。我所處的環境,我們所處的環境,或者按照大多數人的說法,“人類生存狀況”,根本就是泡屎。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真希望有人能在我剛剛聽得懂話的時候,就跑來告訴我:
“情況是這樣的,韋德。你是一個人類,這是種非常聰明的動物。和這個星球上其他的物種一樣,我們用了億萬年時光,才從單細胞生物一點點變化至此。這個過程叫作進化。你以後會學到更多的相關知識。相信我,有許許多多的化石都能證明這點。至於你聽到的那些個故事?一個住在天上、法力無邊、叫作上帝的神創造了一切?胡說八道。那就是個神話,人們口口相傳了幾千年而已。上帝也好,聖誕老人也好,複活節賓尼兔也好,全是我們人類編造出來的。
“是的……世上沒有聖誕老人和複活節賓尼兔。不好意思,孩子,你得接受現實。
“你可能會好奇,在你出生之前,世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哇哦,那可有得說了。我們進化成人類以後,事情就變得有趣了。我們種植糧食、馴養家畜,不再成天捕獵。我們的部落發展壯大,像流感一樣遍及地球各處。接著,為了土地、為了資源,或者為了那些虛構出來的神,我們開始了大大小小的戰爭。到後來,我們終於聯合起了各個部落,組成了‘全球文明’。不過實際上,聯合並不徹底,也不見得有多麼文明。我們還是彼此戰爭、征伐不休。與此同時,科學發展了起來,技術革命接踵而至。對一群無毛猿來說,我們還真是搗鼓出了好多不得了的東西:電腦、醫藥、激光、微波爐、人工心臟,還有核彈。我們甚至把一批人送上月球,又把他們接了回來。還有全球通信網絡,它讓我們能隨時隨地跟位於地球另一端的人聯係。很酷,對吧?
“但這也是麻煩的開始。我們的全球文明開銷太大了,想維持住它,得花掉大量的能源。其中最主要的化石能源——它們是深埋在地下的死去的植物和動物變成的——在你出生之前,就消耗了多半。也就是說,能源不夠,我們沒法像以前那樣維持住文明了。所以,我們減少了能源的使用量。大大地減少。我們把這叫作全球能源危機。到目前為止,它已經持續好一陣子啦。
“另外,把這些化石能源全燒光還有些討厭的副作用,比如全球暖化、環境完蛋大吉。現在極地冰蓋融化,海平麵上升,氣候一團糟。許許多多的動植物都滅絕了,數不清的人饑腸轆轆、流離失所。為了所剩無多的資源,人類彼此之間還在大打出手。
“簡而言之,孩子,我們的日子比過去要困難得多。那些好日子在你出生之前就過去了。曾經的燦爛輝煌,現在都破敗凋零了。說實話,未來也不光明。你出生在一個非常黑暗的時代裏,而且事情還在朝著更糟的方向發展。人類文明正在衰退,還有些人說它已經崩潰了。
“你也許在想,你以後會怎麼樣。答案很簡單。因為你將要碰上的事,已經發生在每一個前人身上了。你會死。我們都會死。就是這樣。
“死了以後,又會怎麼樣?這個問題沒人給得出準確的答案。但各種跡象表明,什麼也不會發生。你就這麼死了,大腦停止工作,再也不問這問那的了。至於你聽說過的‘天堂’,一個沒有痛苦,也沒有死亡,隻有無盡歡愉的美麗地方?跟上帝一樣,不過是瞎扯。從來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天堂的存在。它也是人類編造出的謊言,一個美好的幻想。所以你現在明白了,你終有一死,然後永遠消失。
“抱歉。”
好吧,反思一下的話,也許告訴還在咿呀學語的兒童,他們身處的世界充斥著混亂、痛苦和饑餓,一切都在分崩離析——這大概不是最好的選擇。我花了幾年時間慢慢領悟這一切,都難過得想從橋上跳下去,更別說突然要接受這麼多殘酷真相的人了。
還好,我有“綠洲”。它就像世外桃源,讓我獲得了一些安寧。“綠洲”是我的遊樂場、我的學前班,那是個一切皆有可能的夢幻之地。
我最快樂的童年記憶都和“綠洲”有關。當我媽不工作的時候,她會和我一起登錄玩遊戲,或者進行虛擬的冒險。那時候,她每晚都得逼著我下線,因為我實在不想返回肮臟的現實。
我從來沒有因此抱怨過我媽。和其他人一樣,她也是不公命運和殘酷環境的受害者,而且還屬於最慘的那一代人。她出生在一個繁榮昌盛的世界裏,卻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點點垮塌。她一直活得很壓抑,隻有嗑藥的時候才能找到一點兒快樂。當然,正是那些藥物最後要了她的命。我十一歲那年,她往胳膊裏注射了超大劑量的某種鬼玩意兒,然後倒在了我們那張破破爛爛的折疊沙發床上,再也沒有醒來。她死的時候,還在聽我前一年聖誕節修好送給她當禮物的舊MP3。
那以後,我不得不搬到我媽媽的妹妹家裏。愛麗絲姨媽肯接納我,不是因為她大發慈悲或者有責任心,她不過是貪圖政府多發的糧食補助而已。多數時候,我得自己想辦法弄吃的。這通常不是問題。我很有從垃圾堆裏扒拉出舊電腦和破“綠洲”遊戲主機、再修好它們的天賦。我拿那些機器在當鋪換了不少食品券,非但餓不著,過得還比大多數鄰居更滋潤。
我媽去世後的頭一年,我一度陷在深深的絕望和自憐裏。我勸自己多看看光明的一麵。哪怕成了孤兒,我過得依然比絕大多數非洲兒童更滋潤。還有亞洲的,甚至北美本地的。我住的地方能遮風擋雨,也不至於挨餓。我還有“綠洲”。這樣的生活真不算太糟。盡管我反複這麼勸說自己,可巨大的孤獨感絲毫沒有減少。
就在那時,哈利迪彩蛋搜尋比賽開始了。它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想。突然間,我的生命有了意義,有了值得追求的夢想。過去五年來,比賽給了我活下去的目標和動力,給我了早上起床的理由。
從開始尋找彩蛋的那刻起,我所見的未來,便不再那麼黯淡了。
《家族的誕生》的第四集才看了一半,洗衣房的門突然嘎吱一聲響,愛麗絲姨媽走了進來。她就像一隻麵容枯槁、穿著睡袍的鷹身女妖,提著一籃臟衣服。她比平常清醒點,這可不是好兆頭。她亢奮的時候反而更容易對付。
她像平常那樣斜瞥了我一眼,開始把衣服丟進洗衣機。突然間,那副神情變了。她繞過烘幹機,更仔細地看了看我。瞧見我的筆記本後,那雙眼睛頓時瞪得渾圓。我馬上合上電腦,把它往背包裏塞,但我知道,已經太遲了。
“交出來,韋德。”她伸出手,“我要拿它去抵房租。”
“不!”我掙紮著避開她,“拜托了,愛麗絲姨媽,我要用它上學。”
“你要的是懂得感恩!”她咆哮起來,“這兒的每個人都在付房租,我已經受夠你這隻吸血鬼了!”
“你把所有的食品券都拿走了,那比我的房租還要值錢。”
“他媽的才不是!”她抓住筆記本,想從我手上奪走,但我不肯。於是她跺著腳,憤憤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立即加上鍵盤鎖,同時格式化硬盤。
幾秒過後,愛麗絲姨媽和她男朋友裏克一道回來了。裏克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因為喜歡顯擺那堆黑道文身,他從來不穿上衣。他一句話沒說,走到我麵前,威脅式地抬了抬拳頭。我瑟縮一下,把筆記本交了出去,目送他和姨媽離開房間,討論著這電腦能在當鋪換幾個錢。
少了台筆記本不是太大的問題,我在小窩裏還放了兩台備用的。但它們的速度沒有被拿走的那台快,而且重新把媒體文件從備份硬盤裏拷貝進去要花許多時間。真是麻煩。但這是咎由自取。我早就知道把值錢東西帶去姨媽家會危險重重。
暗藍色的晨光爬上了洗衣房的窗戶。我想,也許今天該早點兒去上學。
我盡可能快而安靜地套上舊燈芯絨褲子,換上鬆鬆垮垮的運動衫,還有大得恨不得塞滿冬衣櫃、顯然不合身的外套,然後背起包,爬上洗衣機。戴好手套後,我推開了蒙霜的玻璃窗,在清晨刺骨的寒風中,注視著一排排疊樓的屋頂。它們起伏不平,猶如翻騰的波浪。
周圍共有二十二棟疊樓(3),姨媽這棟是最高的,比其他的高出了一兩層,而她又住在頂層。所謂的疊樓,其實是吊掛在模塊式強化腳手架上的活動板房,沒有真正的地基。隻有一樓的房車才在地麵落腳,或者架在原來樓房的混凝土地基上。這些年來,疊樓一直在雜亂無章地加蓋,慢慢向周圍蔓延。
我們所住的波特蘭大道疊樓區像一大堆生鏽褪色的破錫盒,亂糟糟地堆放在四十號洲際公路旁。東邊不遠就是俄克拉荷馬城正在腐爛的下城區。整個城市裏共有五百多幢破破爛爛的疊樓,通過回收的管材、橫梁、鋼桁支架和步行橋連接在一起。疊樓群的外圍是十多台老式起重機,仍在不斷拓寬這片垃圾場。
疊樓的頂部,或者說“屋頂”,鋪設著陳舊的太陽能電池板,給住戶提供了一些電能。一束束皺巴巴的軟管和螺紋管蔓纏在每棟樓中,帶來自來水,帶走各種汙物(你別說,城市外頭的那些個疊樓還真沒這種待遇)。疊樓的底層(就是叫地麵的地方)陽光罕至。樓與樓之間陰暗、狹窄的縫隙裏,擠滿了報廢的汽車和卡車。它們的油箱空無一物,進出的道路也早就被堵死了。
我的鄰居米勒先生有次對我說,像我們這樣的疊樓,從前是規劃整齊的房車停放區。但在石油枯竭、能源危機開始後,數不清的難民從四麵八方湧入城市,造成了住房的極度短缺。這種情況下,把那些距離城市不遠、可以步行抵達的地方留給房車,就顯得有些過於浪費了。後來聰明人提出了一個最大化利用空間的好點子(用米勒先生的話來說,“把那些傻逼摞起來”)。這個提案不但很快得到實施,還普及了全國各地的房車停車場。疊樓實際上是貧民窟加上難民營的奇怪混合體,它們散落在各個大城市周圍,住滿了我爸媽那樣的落魄鬼。他們為了得到工作、食物、電力和可靠的“綠洲”網絡,用盡最後的汽油,開車(或者騎著他們的牲畜)逃離正在死去的故鄉小鎮,拖家帶口遷往附近的大城市。
我們這個區域的疊樓最矮的也有十五層高(樓層裏還夾雜著露營車、大眾迷你巴士、海運和空運的集裝箱)。近幾年,不少樓房已經擴建到了二十層甚至更高。許多人對此憂心忡忡。疊樓倒塌的事故偶有發生,要是腳手架折斷的方向不對,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拉著周圍四五棟樓一起完蛋。
姨媽的疊樓位於這片樓區的北沿,挨著老舊的高速公路。從洗衣房的窗戶看出去,殘破的瀝青路麵上有一道細細的車流。那是載著貨物和工人進城的電動車。陰冷的地平線上,太陽露出了一線亮銀色的光。我望著它,進入了冥思。無論何時看到太陽,我都會提醒自己:它隻是一顆恒星。像這樣的存在,銀河係中還有千億之多。而放眼已知的宇宙,我們的銀河也僅僅是千億星係中的微不足道的一個。這樣的思緒能讓人把目光放長遠,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問題。我之所以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得拜80年代一部叫作《宇宙》(4)的科普片所賜。
我盡量安靜地爬到窗外,抓住窗框,爬下冰冷的活動板房外牆。金屬平台隻比活動板房多出一腳半的寬度,所以我必須小心翼翼地向下探。踩到邊緣後,我抬手關上了窗戶,然後抓住腰側的繩索——那是我橫在那兒,當作扶手用的——側身沿壁架走向平台轉角。那裏的腳手架形狀像梯子,是我進出姨媽家常走的路線。疊樓的一側有條搖搖欲墜的樓梯,但它走起來嘩啦響,誰都能聽見。這可不是好事。在疊樓裏,越低調,越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就越好。總有些危險分子或者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會想著搶劫你、強奸你,或者到黑市上賣掉你的器官。
沿著金屬架子上下爬老是讓我想起《大金剛》和《漢堡時間》(5)這樣的老遊戲。這想法幾年前就有了。後來我專門編了個雅達利2600遊戲(這是獵手的入門儀式,重要性不亞於絕地武士拿到他的第一把光劍),名字就叫《疊樓》。在那個遊戲裏,你得設法穿越疊樓的重重迷宮,收集舊電腦,抓住能提升能力的食品券,還要避開上學路上的癮君子和戀童癖。哎呀,遊戲可比現實有意思多了。
我在樓下三層的拖掛式房車外停了下來,這裏住著吉爾摩女士,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她是個可愛的老太太,七十多歲,總是早睡早起。我從窗口往裏瞅,看到她在廚房裏做早餐。幾秒過後,她看見了我,眼神頓時明亮起來。
“韋德!”她打開窗戶,“早上好呀,孩子。”
“早上好,吉婆婆,”我說,“希望我沒嚇到你。”
“沒有的事,”冷風吹進屋內,她把袍子裹緊了些,“外頭都結冰了!要不進來坐會兒吃點早飯?我烤了點素培根,蛋粉也不算太壞,隻要多多地放鹽……”
“謝謝,不過今天算了,吉婆婆,我還得去上學呢。”
“好吧。那當心下雨。”她親了我一下,開始關窗,“小蜘蛛俠,爬架子的時候注意別把脖子摔折了,好嗎?”
“我會留心的。回頭見,婆婆。”我揮揮手,繼續旅程。
吉婆婆古道熱腸。她甚至同意我在她的沙發上借宿,不過那兒全是貓,我有些擠不下。她是個虔誠的信徒,每天都在“綠洲”的一座大教堂裏唱讚美詩、聽布道,要不就是去虛擬的聖地朝拜。我修好了她的舊“綠洲”遊戲機,作為回報,她回答了我關於80年代無窮無盡的問題。她在那個年代長大,知道當時的每一件瑣碎小事——都是你沒法從書裏或者電影裏了解的知識。她還總是為我祈禱,希望我的靈魂能得到救贖。我一直不忍心告訴她,宗教在我眼裏就是堆垃圾。結果這反而讓她覺得我是個有希望的年輕人,祈禱得更加用力了。說實話,我為此相當困擾。引用《年鑒》裏的話說,就是:“如果你玻璃心,就他媽的趁早閉嘴。”
眼看還差幾英尺就要爬到底,我從腳手架上跳下去,聽到橡膠靴嘎吱一聲陷入了半凍結的雪泥。盡管樓上已經能看到天明,下邊還是黑漆漆的一片。我拿出電筒,在黑暗的迷宮中向東走去,盡量不被購物車、發動機零件或者別的什麼躺在疊樓之間小巷裏的垃圾絆倒。這個早上,我一個行人也沒見著。通勤車一天隻跑幾趟,那些撞了大運找到工作的人,早就去高速公路旁的巴士站點等著了。他們中能真正有穩定收入的人沒幾個,大多數都在城市外圍的大工廠當鐘點工。
走出半英裏,我到了這個區域東側一座由破舊汽車和卡車堆成的山包前。幾十年前,為了騰出更多空地造疊樓,起重機把周圍的廢棄載具集中到了幾個地方,形成了如今疊樓區外側的幾座小山。這些車堆體積龐大,有的高度都能趕上疊樓了。
我走到車堆旁掃了眼周圍,確定沒人跟蹤後,往邊上一閃,鑽進兩輛報廢汽車間的縫隙。從這裏開始,我躲閃著、攀爬著、側行著,進入了這座看似搖搖欲墜的鋼鐵之山深處。終於,我到了一輛被埋在車堆裏、隻露出三分之一的貨車後麵。相比其他地方,這裏還算開闊。兩輛上下顛倒的皮卡斜斜壓在車頂,不過它們的重量大多被邊上的其他車垛承擔了,結果形成了一個拱門的形狀,保護了貨車不被上頭的車山壓垮。
我摘下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它連著一把鑰匙。找到這輛車時運氣不錯,我發現它的鑰匙還插在點火開關上。其實,好多被拋棄的車子沒有半點損壞,隻是他們的主人負擔不起汽油費罷了。
我收好電筒,打開貨車後車廂的鎖。我把右邊門拉開一英尺半,擠進去,然後重新鎖上車門。這輛貨車的後門上沒有窗,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待了一秒鐘,才摸到我用膠帶粘在頂棚上的電源開關。開關打開,一盞舊台燈亮了起來,照亮了周圍有限的空間。
一輛皺到變了形的綠轎車壓碎了貨車的擋風玻璃,好在除了駕駛室,貨車的其餘部分依舊完好。車內的座椅被人拆走了(可能拿去當家具),留下一個高寬四乘四、長度九英尺的“房間”。
這就是我的小窩,我的密室。
四年前,我在找報廢電腦的時候摸到了這個地方。打開車門,望見貨車內部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無價之寶:隱私。這地方無人知曉,不用擔心姨媽或者她新勾搭上的哪個男人來找我麻煩。我可以放心地把財物丟在這兒,反正也沒人會來偷。最重要的是,在這裏,我可以安心地登錄“綠洲”。
可以說這輛貨車是我的避難所、我的蝙蝠洞、我的孤獨堡壘(6)。我在這裏上學、做功課、讀書、看電影、玩遊戲。當然,還有尋找哈利迪的彩蛋。
為了防止聲音外泄,整個房間裏都鋪著碎地毯和原本用來裝雞蛋的泡沫塑料。房間的一角有幾個紙板箱,裏頭是回收來的破筆記本電腦,邊上有個舊電瓶和動感單車(7),那玩意兒被我改裝成了充電器。屋內唯一的家具是把折疊草坪椅。
我放下背包,甩掉外套,開始踩單車充電。我基本上隻有這一種鍛煉方法。我不停地蹬踏,直到滿電指示燈亮起才坐回椅子,打開放在旁邊的小型電加熱器。我摘下手套,把雙手放在加熱器前摩挲,看著它發出橙色的光和熱。加熱器不能長時間開,否則電池撐不住。
接著,我打開自己的小食品貯藏室——那是一個防鼠金屬盒——裏頭放著幾瓶水和一罐奶粉。我衝了些奶粉,泡上水果麥片,狼吞虎咽下肚。之後,我從貨車損壞的儀表盤下麵掏出了一個舊午餐盒。印著“星際迷航”字樣的盒蓋下麵,是學校發放的“綠洲”主機、觸覺手套和VR眼鏡。對我來說,這些東西全是無價之寶,絕不能冒險隨身攜帶。
戴上彈性觸覺手套,我活動了一下手指,確認沒有關節卡住,隨即拿起“綠洲”主機。它是個黑色的長方體,大小約等於一本簡裝書。主機內置無線網絡,但貨車畢竟埋在山一樣的垃圾下麵,所以我不得不在山巔上安了天線,又往下牽了根數據線到藏身處,穿過車頂開的小洞。我抓過數據線,插上主機一側的接口,戴上眼鏡。像遊泳護目鏡一樣,它緊緊貼合著眼眶,阻擋了所有外部光線。微型耳塞從太陽穴那裏掛下,伸入耳道。這套係統裏還有兩個內置的立體聲麥克風,能接收我說出的每個詞。
我開機登錄遊戲。麵罩裏發出一陣紅光,掃描了我的視網膜。我清清喉嚨,小聲而清晰地念出登錄密碼:“你已經被星盟征召,前往前線對抗斯克和高丹的艦隊。”(8)
密碼正確,聲紋無誤,我進入了遊戲。
一行文字出現在虛擬視野的中央:
賬號驗證成功。
歡迎來到“綠洲”,帕西法爾!
登陸時間:07:53:21 OST(“綠洲”係統時間)-2.10.2045
這段文字逐漸消隱,被另一行短句替代。它隻有六個字,是詹姆斯·哈利迪在第一次運行“綠洲”時親自設定的,意在向電子遊戲產業的老祖宗、他年輕時代的投幣街機致敬。這六個字,是每一個“綠洲”用戶在離開現實、進入虛擬世界時,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
玩家1號就緒
(1)《機器人戰爭》:Vid Kidz開發、Williams Electronics於1982年發行的街機遊戲。是一款2D射擊遊戲。遊戲虛構了一個機器人統治世界的2084年,玩家需要擊退一波又一波的機器人,拯救幸存的人類。
(2)《家族的誕生》
(3)疊樓,來自改編電影《頭號玩家》
(4)宇宙:1980年由卡爾·薩根主持的係列科普片。
(5)《大金剛》和《漢堡時間》:任天堂發售與1981年和Data East公司發售於1982年的動作遊戲,玩家需要在建築間不斷攀爬。《大金剛》是“馬裏奧”係列的衍生遊戲。
(6)蝙蝠洞和孤獨堡壘:蝙蝠俠和超人的秘密基地,分別位於哥譚市和北極。
(7)動感單車:健身器材,仿造自行車的構造,但底部被固定在地麵。
(8)該台詞出自1984年科幻電影《最後的星空戰士》。導演尼克·卡斯特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