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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宇宙之門通往宇宙之門
弗雷德裏克·波爾、嚴偉、姚海軍

1

盡管我叫羅比內特·布羅德黑德,但我是個純爺們()。我的精神分析醫師(我叫他心理醫生西格弗裏德大人,雖然這並不是他的名字。他沒有名字,因為他是一台機器)很喜歡拿這件事調侃。

“你為什麼要在意別人以為那是個女孩名字,鮑勃?”

“我沒在意。”

“那你為什麼不斷提起這件事?”

他惹惱了我,因為他老是說我在不斷提起某事。我看著天花板上掛著的風鈴和皮納塔(2),然後把目光轉向窗外。那並非真正的窗口。那是幅全息圖:海浪拍打著卡伊那點(3)。西格弗裏德的程序裏還真是包羅萬象。過了一會兒,我說:“爹媽就這麼叫我,我能有什麼辦法。我試過把拚寫改成R-O-B-I-N-E-T,結果誰都念不對。”

“你可以另改一個名字。”

“我要是真改了,”我說(而且我知道自己是對的),“你又會說我有強迫症,非得要捍衛我內心的二分法。”

“我要說的是,”西格弗裏德展示著他機器味兒濃鬱的幽默感,“請你不要使用心理分析的專業術語。你隻要說說自己的感受,我就很滿足了。”

“我的感受,”這是我第一千次談這個了,“我覺得不錯,沒毛病,我有什麼可不高興的?”

這種文字遊戲玩得太多,已經令我厭煩了。我覺得他的程序有點兒不對勁。他說:“對啊,博比。你有什麼不高興的?”

這次我什麼都沒說。他繼續說道:“我覺得你很憂慮。”

“媽的,西格弗裏德,”我感覺有點兒惡心,“你老是這麼說。我才不憂慮任何事情。”

他試圖哄我:“說出你的感覺如何,這並沒有什麼錯。”

我再次望向窗外。我能感覺到自己被氣得渾身發抖,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氣。“你真讓人蛋疼,西格弗裏德。你知道嗎?”

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但我沒有聽。我在尋思為什麼要浪費時間來到這個地方。如果這世上真有諸事順心的人,那也隻能是我。我家境殷實,我相貌英俊,我正當壯年,況且我還有全麵醫保。接下來的五十年裏,它可以讓我保持在自己希望的任何歲數。我住在罩在大泡泡下麵的紐約市。你要不是出手闊綽,可住不起那兒,當然也許一些名流除外。我有一個可以俯瞰塔潘海(4)和帕利塞茲(5)大壩的消夏公寓。我有三隻能令女孩子們為之瘋狂的尋寶飛行紀念手鐲。在地球上任何地方,星際尋寶人可都是珍奇物種,連紐約也不例外。她們都狂熱地想要聽我講述獵戶座大星雲或小麥哲倫星雲附近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當然這兩個地方我都沒去過。我倒是去過一個真正有趣的地方,但我不想談論那裏。)

“或者讓我這麼問,”西格弗裏德等待了適當數量的微秒,處理自己剛剛說過的話,然後說道,“如果真的感到高興,你為什麼還要來這裏尋求幫助?”

我恨他,因為他問到的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我沒有回答。我躺在塑料泡沫墊上扭動身軀,直到再度感覺舒適。我能感覺到,接下來將會有一場冗長而令人生厭的對話。我要是知道自己為什麼需要幫助,那我幹嗎還需要幫助?

“鮑勃,你今天回答問題不太積極。”西格弗裏德通過安裝在墊子頂部的小喇叭說。有時,他會將自己呈現為一個栩栩如生的假人,坐在扶手椅中,輕敲著手中的鉛筆,不時朝我露出詭異的微笑。但我告訴他這樣做會令我緊張。“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我沒在想什麼。”

“讓你的思想自由馳騁。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吧,鮑勃。”

“我在回憶……”我欲言又止。

“回憶什麼,鮑勃?”

“宇宙門?”

“這聽起來不像回答,倒更像是一個問題。”

“也許是,但我忍不住。那就是我在回憶的東西——宇宙門。”

我有充分的理由去回憶宇宙門。我的金錢、手鐲,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那兒得來的。我回想起離開宇宙門的那一天。那是,讓我想想,星元(6)二十二年的第三十一天。也就是說,回溯起來,打我離開那裏起,也隻過去了差不多十六年零幾個月的時間。我離開醫院三十分鐘,迫不及待地領取了我的報酬,然後搭上我的飛船溜之大吉。

西格弗裏德禮貌地說:“請說出你此刻在想什麼,博比。”

“我在想馬琴四季亭。”我說。

“是的,我記得你提到過他。他怎麼了?”我沒有回答。老馬琴沒有腿,當時就住在我隔壁房間,但我不想跟西格弗裏德討論這些。我躺在軟墊上扭動身體,強忍住淚水想著老四(7)。

“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鮑勃。”

我依然沒有回答。老四差不多是宇宙門上唯一我來得及告別的人。這多少有些滑稽。我們的身份天差地別。我是一個尋寶人,而老四是個清潔工。他隻是打打零工,拿到的報酬就隻夠支付人頭稅。說起來,在宇宙門這麼先進的地方,竟然還得專門找人來清理垃圾。而且他遲早會變得衰老病弱,變得毫無使用價值。到那時,如果他運氣好,可能會被丟進宇宙,直接死掉。如果他運氣不夠好,很可能會被送回某個行星。他還要苟延殘喘一段時間,死前再過幾周無腿人的悲慘生活。

反正吧,他就住在我隔壁。每天早上他起床後,都會勞心費力地用吸塵器打掃房間周圍的每一寸空間。這是件苦差事,因為宇宙門裏總是飄浮著那麼多的垃圾,多到怎麼打掃好像都是在白費力氣。等到他全都打掃幹淨,甚至連他親手栽種、修剪的小灌木周圍都清潔得一塵不染,他就會把一堆石塊、瓶蓋和紙屑——也就是他剛剛用吸塵器收集起來的垃圾——再度勞心費力地擺放在他剛剛打掃幹淨的地方,花掉的時間跟清掃的時間正好相若。真是莫名其妙!我從來都搞不懂他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但克拉拉說……克拉拉說,她懂。

“鮑勃,你剛才在想什麼?”西格弗裏德問道。

我蜷曲起來,像個胎兒,咕噥著。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博比。”

我什麼都沒說。我想知道老四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我覺得他已經死了。我一下子覺得非常難過:老四死在了離名古屋如此遙遠的地方。我很想哭,但卻哭不出來。我坐臥不安,扭來扭去。我抵在泡沫墊子上胡亂動彈,固定綁帶被掙得咯吱作響。這樣毫無用處。痛苦和恥辱還是無法釋放。其實我有點兒欣慰,因為我在努力嘗試讓自己的情感釋放,但不得不承認我沒有成功,而沉悶的診療訪談還得繼續。

西格弗裏德說:“鮑勃,你回答問題很慢。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壓抑什麼?”

我理直氣壯地說:“這算什麼問題?我要是在壓抑什麼,自己又怎能知道?”我停下來檢視自己的大腦,查遍裏麵每一處角落,看看有沒有掛著那麼一把鎖,是可以為西格弗裏德打開的。我什麼也沒找到。我審慎地說:“我不認為我在壓抑什麼,也沒覺得我在阻礙什麼。倒是好像有太多事情,我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隨便選一件,鮑勃。就說說你腦中想到的第一件事。”

在我看來,這話可真蠢。所有的事情都糾纏在一起,我又怎麼知道哪個是第一件?我的父親?我的母親?西爾維婭?克拉拉?還是可憐的老四,在飛行中試圖平衡自己沒有腿的身體,上下翻滾,利索地收集著宇宙門裏四下飄散的垃圾,仿佛一隻追逐蟲子的家燕。

我繼續進入腦海深處,明知道那裏的回憶和感覺處處都會勾起我的感傷,因為過去我就被它們傷害過。到底是這段感覺:我七歲那年領著其他孩子在岩石公園的步道上驕傲地來回遊走,期望有人能夠注意到我?還是這段感覺:當我們飛出實空間(8),卻發現自己的飛船被困住了,接著,一顆鬼星從我們下方的虛無中憑空出現,就像柴郡貓(9)的微笑?哦,我有一百種那樣的回憶,它們全都會讓我很受傷。它們真的會。它們就是痛苦。在我的記憶索引中,給它們清楚地標明了兩個大字:痛苦!我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它們,我也知道讓它們再度浮現出來會是什麼感覺。

不過隻要我不把它們釋放出來,它們就傷不到我。

“我還在等你的回答,鮑勃。”西格弗裏德說。

“我在想。”我說。我躺在那裏,突然想到,我的吉他課就要遲到了。這讓我想起了什麼,我檢視自己的左手手指,看到指甲還沒有長得太長,要是手指上的老繭再硬再厚些就好了。我的吉他還算不上爐火純青,不過大多數人並不會吹毛求疵,而且彈吉他也可以自娛。隻是你得一直練習和記憶。讓我想想,從D大調和弦轉換到C7和弦,要怎麼按?

“鮑勃,”西格弗裏德說,“今天的談話效果不怎麼好。我們隻剩下十到十五分鐘了。你何不說一說,你想到的第一件事……就在此刻。”

我打消掉說第一個念頭,說了第二個,“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我父親遇難時我母親哭的樣子。”

“我不認為這真的是第一件事,鮑勃。讓我做一個猜測。第一件事是不是跟克拉拉有關?”

我的心口感到很堵,一陣刺痛,呼吸也變得困難。突然之間,克拉拉浮現在我的眼前,十六年的光陰卻仿佛隻過了不到一個小時……我說:“西格弗裏德,其實我想談的是我的母親。”我擠出一個表示歉意的禮節性輕笑。

西格弗裏德從來不會順從地歎息,但他會以一種感覺差不多的方式沉默。

“你看,”我接著說,仔細地勾畫著所有相關問題,“我父親去世後,她曾經想過再婚。不是立刻,我並不是說父親的死讓她感到高興,絕不是。不,她愛他,毫無疑問。不過,現在我明白了,她當時還是一個健康的年輕女人——嗯,相當年輕。我想想,她那會兒大約三十三歲吧。如果不是因為我,我肯定她會再婚。對此我深感內疚,是我阻止了她那樣做。我去對她說:‘媽,你不需要另一個男人。從今往後我就是家裏的男人,我會照顧你的。’隻是我當然做不到。我當時隻有五歲。”

“我想你當時九歲了,博比。”

“是嗎?讓我想想。哎呀,西格弗裏德,我想你是對的——”這時我的喉嚨裏莫名其妙地一下子湧上來一口濃痰,我試圖咽下它,結果作嘔並咳嗽起來。

“說出來吧,鮑勃!”西格弗裏德不肯罷休,“你想說什麼?”

“去你媽的,西格弗裏德!”

“說吧,鮑勃,說出來。”

“說什麼?天哪,西格弗裏德!你逼得我想撞牆!這狗屁談話對咱倆沒有任何幫助!”

“請說說是什麼讓你煩惱,鮑勃。”

“閉上你那張絮絮叨叨的破鐵嘴!”所有那些精心掩蓋的傷口一下子都撕裂開來,我受不了了,不知該如何應對。

“鮑勃,我建議你試著——”

我猛地試圖掙脫綁帶,踢掉了一大塊泡沫鋪墊,咆哮道:“你閉嘴!我不想聽。我沒辦法應對這一切,難道你不明白嗎?沒辦法!應對不了,應對不了!”

我一下子哭了起來,西格弗裏德耐心地等待我停下來。然後,在他開口之前,我疲倦地說:“哦,見鬼,西格弗裏德,這裏發生的一切不會帶給我們任何結果。我覺得我們應該結束了。肯定還有其他人比我更需要你的幫助。”

“這一點你不必擔心,鮑勃。”他說,“如果你需要的是時間,我有足夠的能力滿足你的需求。”

我拿起他放在墊子上的紙巾擦拭著眼淚,不作回答。

“事實上我現在就還有多餘的時間可用,”他繼續說,“但是必須由你來決定我們是否還要繼續這些談話。”

“你的休息室裏有什麼能喝的嗎?”我問他。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不,我這裏沒有。我聽說在這幢樓的頂層有一間不錯的酒吧。”

“好吧,”我說,“那我還待在這兒做什麼呢?”

十五分鐘後,我在西格弗裏德的休息室裏一邊喝茶,一邊和他確認好下周的預約。期間我留意傾聽,想知道他的下一位病人是否已經開始尖叫,不過我什麼也沒聽見。

接著,我洗了把臉,整理好圍巾,撫平壓亂的頭發。我要去酒吧坐坐。領班是個人類,他認識我,給我安排了一個座位,能夠朝南望見大泡泡在下灣那一帶的邊緣。他使了個眼色,示意我那邊獨坐著一位古銅色皮膚、綠色眼睛、身材高挑的女孩,但我搖了搖頭。我小酌了一杯,一邊欣賞著那位古銅皮膚女孩的雙腿,一邊思索著我要去哪裏吃晚飯,然後準時去上我預約的吉他課。

(1)主角名字Robinette,詞尾ette 通常用來表示“小的”或女性。後文中的博比、鮑勃均為他的昵稱。(如無特別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注。)

(2)墨西哥民俗中一種紙(或陶或布)製的容器,造型各異,內裝玩具和糖果,於節慶或生日宴會上懸掛起來,讓人用棍棒打擊,打破時玩具與糖果會掉落下來。

(3)夏威夷第三大島瓦胡島最西端。

(4)紐約哈德遜河的一片自然寬闊水域。

(5)哈德遜河西岸的一段絕壁。

(6)星際紀元,人類在能夠探索到的宇宙世界裏統一使用的紀年。

(7)四季亭的昵稱。

(8)與超空間相對應,指銀河係居民身處其中的實際空間,隻能進行較慢的亞光速飛行。裝備了超引擎的飛船,從實空間躍遷進入超空間,才能進行超光速飛行,然後再返回實空間,到達另一處地方。

(9)《愛麗絲夢遊仙境》中一種擁有特殊笑容的貓,即使它身體消失,仍能留下露齒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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