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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偶陶偶
大衛·布林、夜潮音、鄒運旗

4 灰色偶人1

……星期二的一號偶人遭遇挫敗……

運行靜音評論模式。

實時記錄。

如果這具身體是我本人,那麼,當我錄音的時候,經過的路人應該能看見我的嘴唇嚅動,或聽到我的低語。對著麥克風講話讓人惱火,而且不方便,周圍的人會聽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所有的灰色偶人都被賦予了無聲記錄的功能,以及記下一切的本能。

而現在,我也是一個灰色的偶人。

真該死。

我從加溫槽裏起身,從架子上抓過一件紙質外衣,裹住剛剛成型的四肢——在催化酶的作用下,它們依舊滾燙。現在的我是一個僅能存活一日的複製人,一想起這個,我就有點兒火大,請千萬不要見怪。

當然,這種經曆我已經有上千次了。現代生活的一部分嘛,人人都這樣。可這還是很像從前父母遞給我一張長長的清單,告訴我說今天不許貪玩,要把這些活兒都做完……跟父母要求不同的是,艾伯特·莫裏斯的傀儡在工作期間被人幹掉的概率尤其高,而他本人不去冒這個險。

反正死的都是傀儡,沒人會在意,更沒人感到痛惜。

呸,今天的情緒怎麼這麼糟糕?

也許是因為麗圖的消息吧。它提醒我,真正的死亡一直都在周圍縈繞。

咳,管它呢!沒必要考慮那麼多,生命本來就是平等的。這次你是蚱蜢,下一次你就是螞蟻了。不同的是,現如今,在同一個時間段裏,你可以既是蚱蜢也是螞蟻。

我隨隨便便撿了套灰色的連衣褲穿上,這時,真正的“我”從掃描台的墊子上坐起身,他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倆四目相對。

如果今晚我能回到這裏,將記憶合而為一,我就能從兩個不同的角度重溫這個短暫的瞬間。這場麵比凝視鏡中的自己或是某種似曾相識之感更讓人不自在,所以我們很少會這麼做。有些人對此極其憎惡,他們根本不願跟自己的偶人見麵,寧願通過屏幕對他們發號施令。另一些人卻毫不在乎得過了頭,甚至覺得自己的複製人可愛極了!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據說這正是人類最了不起的地方。

我們畢竟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在我們目光接觸的刹那,我的原身真人在想些什麼,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其實他有點嫉妒,他也想親自去見一見漂亮的麗圖·馬哈拉爾,也許還想為她提供一些幫助,或者安慰。

忍了吧,艾伯特。這是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畢竟,她需要的是偶人,一個灰色的高級偶人。

別擔心,老板。你就等著晚些時候接收我的記憶吧。我的生命將由此得到延續,你也會記得每一個細節。一天的經曆換一個“來生”,這個交易很公道。

活兒比較多的日子,交通工具總是件麻煩事。我們隻有一輛車,這當然屬於真人的,以防他萬一外出。本體的生命受到嚴格保護,不能淋雨,要遠離可能帶來意外的東西,比如說洶湧的車流,或者子彈。

這種安排真差勁,因為他明明會一直待在家裏,披著浴巾,趿拉著絨毛拖鞋,一邊在網上衝浪,一邊“調查”案件。他的研究調查不用花力氣,隻要動動眼珠就行。那輛沃爾沃停在車庫裏,而我們這些偶人出門卻隻能坐公交,或者騎輕便摩托。

我們隻有兩台小摩托,今天卻有三個偶人。所以我隻好和另一個廉價的綠色偶人共享一台小黃蜂,他是去老城區執行任務的。

當然了,是我帶著他。綠家夥坐在後座上,安靜得像一塊木頭。摩托車噗噗叫著向約好的地點進發,麗圖會派一輛車來接我。那兒有個小公園,緊挨著查韋斯大道,很陰涼,偶人可以在那兒待很久,不用擔心被陽光曬化。

我停下小摩托,沒讓發動機熄火。我一下車,綠家夥便滑過來抓住了車把手,動作很嫻熟,我們配合過好多次了。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如果綠家夥能平安回家的話,明天我就能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麼了。我看著他融進車流,超過一輛貨車,心中不禁打鼓:喂喂,這麼騎車會出事的,別把車撞壞了!騎車真應該再小心點兒才是。

我站在那裏,等著寰球陶土集團的車子,一邊閉上眼睛,感受著夏日裏懶洋洋的暖風。灰色偶人需要敏銳的感官,所以現在我能聞到附近胡椒樹的味道。孩子們穿著長褲,爬上粗壯的樹枝,摳下幹枯的樹皮,大喊著讓其他孩子也來玩。這裏還有玫瑰和梔子花的味道,各種香味混雜在一起,吸進鼻腔黏膜內的海綿狀傳感器,讓我幾乎覺得自己真的活著。

不遠處,十來個人蹲坐在那裏,戴著寬寬的遮陽草帽,享受園藝的樂趣——在這個沒什麼工作可做的世界上,這又是一種消磨時光的辦法。我選在這裏碰頭,這也是原因之一。這兒的園林俱樂部的人手藝不錯,不像我家的鄰居,壓根兒不在乎什麼花花草草。

我環顧四周,看看我會不會擋了別人的路。公園裏大多是真人,當然了,孩子們都是真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隻有在教一些需要死記硬背的知識時,才會為孩子造一個偶人——或者偶爾複製一個小孩送去見外祖母。有些父母連這種事情都不願意做,他們害怕複製過程對孩子正在成長的大腦造成不良影響。但隨著技術進步,這種保守想法將會慢慢消失。

(我聽說,有些離異夫婦在探望孩子時,用的方法很新潮。媽媽會讓爸爸帶著孩子的偶人去動物園,卻不讓孩子接收這一段幸福的記憶,以泄私憤。這都是什麼事兒呀?)

在公園裏照顧孩子們的成人大多也是真人。為什麼不呢?你可以燒製一個陶偶,派他去辦公室上班,但在這裏,抱抱孩子,逗他們玩,真人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而且,讓小孩出來玩,隻派一個紫色或綠色的偶人跟著,會讓你顯得很沒有愛心。當然,你可以從“保姆大師”那兒雇位女管家——那種做法不是沒有愛心,而是社會地位的象征。不過,住在城市這邊的人一般都負擔不起。

……等一下……電話響了。我拿起手提電話,聽到了妮爾的聲音。她同時也接通了我的本體。

是小帕。透過小小的顯示屏,我看到他坐在一張大號輪椅上,半癱的臉環繞著傳感器。他希望我能順路去看他。可能是出什麼事了,而且比較敏感,他不願在公共電話線路裏解釋。

本體的回答很不耐煩,他已經連著兩天沒怎麼睡覺了(可憐的家夥),肯定去不了,也沒有力氣再造一個複製人。

“我派出了三個偶人。”我聽到我對小帕說,“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其中一個會順路去看你。”

哈!小帕住在老城區,離泰勒大廈隻有幾個街區。他真該早點提出這個要求。

三個偶人?綠色的那個能力不足,肯定應付不了小帕。我想金妮·沃梅克不會讓另一個灰色偶人早早脫身,剩下的便隻有我了。我必須先去幫助並安慰小可憐麗圖·馬哈拉爾——還得忍受警察的怒目而視和喋喋不休,誰叫我是個“橫插一腳進來的私家偵探”呢——然後再擠上臭烘烘的公交車去見帕爾,聽他慷慨激昂地發表最新的陰謀論,直到我壽終正寢。真是太棒了!

啊,寰球陶土的車子來了。不是那輛豪華尤格車,但也是輛好車。司機是個模樣傻傻的紫色偶人——隻會集中精力開車,反應飛快,能把你平平安安送到目的地,卻沒法給你提供什麼明智的建議和意見。

我上了車。

他開動了車子。

街道飛速後退。

我拿出一塊便宜平板,點開一份報紙來讀——《反社會者日報》。如果你想在這個圈子裏立於不敗之地,就要時刻關注最新社會動態。我本人看這些東西的時候,大腦總要打瞌睡。“我”很想看下去,可遊離的駐波就是不遂願,所以“我”為灰色偶人加了一個新功能,讓他能夠更加專注。

上大學的時候,要不是“我”派出這些偶人去圖書館用功,我到今天都別想畢業。

等一下。

我把視線從文字上移開,正好看到寰球陶土集團的三重穹頂從右側閃過,轉瞬即逝。我們是要去別的地方,我還以為……

哈,沒錯。麗圖本來就沒提過寰球陶土,她說的是“高嶺的宅邸”。就是說,我會受邀拜訪那位大人物的藏身之地!啦啦啦……真是太棒啦。

我低頭繼續看蘇門答臘的複製人服刑事件,好像是說,他們正在采用讓多個偶人同時服刑的方法,把二十年刑期變成了兩年。他們說,這麼做既可以節省資金,也能充分教育那些壞蛋。真的假的?

再抬起頭來時,我們已經駛進了一片高檔住宅區。高牆之後,大屋林立,條條漫長的停車甬道通向一幢幢豪宅。宅子占地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壯觀,守衛也一個比一個森嚴。我打開左眼的探測器,發現牆頭布滿了警衛裝置:裝飾性的獸頭雕刻裏暗藏可噴射催眠瓦斯,模擬雪貂蹲坐在樹上,監視著每一個不速之客。當然了,它們絕不會騷擾真正的來訪者。

高嶺的莊園入口處沒那麼招搖,沒有荷槍實彈的警衛。真正會咬人的狗是不露牙的。

我們徑直駛入大門,然後上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甬道。

草地和老樹包圍著一座雄偉的石城堡。城堡一側還能看見幾座不太顯眼的小屋、花園和用樹籬圍起來的客房。花園讓我很失望,沒什麼好看的。如果我也這麼有錢,肯定會種些奇花異草。但我發現了一個建築上的奇觀—— 一座鏡麵般的圓形穹隆覆蓋著整整一個側翼的屋頂。那裏就是大人物的隱居之處,大屋的其他部分則留給了仆人、訪客和傀儡。顯然,埃涅阿斯·高嶺很重視他的隱居生活。

大屋前麵隻停著一輛白色醫療車。我原以為官方車輛都會到場,比如警方的偵察用車和法醫實驗車。這裏沒有謀殺現場的感覺,有點不太正常。

顯然警方並不像麗圖那樣認為此案另有蹊蹺,難怪她給我打了電話。

管家派出他自己的黃銅色複製人打開車門,另一個領我走進大屋。待遇真好,就像在提醒我不是真人一樣。

我進來了,站在中庭的拱頂之下。優質木材做的牆板,炫目的裝飾品——牆上掛著好多頭盔、盾牌,還有各個時代的堅兵利器,克拉拉準會喜歡這些東西,我幫她拍下了幾張照片。

談話聲讓我停下了腳步。我被領進一間擺滿書籍的大型藏書間,此時這裏氣氛陰鬱,有了新用途:奢華的橡木長桌上擺著一具櫻桃木棺材,棺蓋開啟,那被家人摯愛的人已經亡故,正在接受親友吊唁。我看到大概十幾個身影,但隻有兩個是真人——其中一具是屍體,另一個是他悲痛欲絕的女兒。

我應該到麗圖身邊去,畢竟是她叫我來的。不過在現場主持大局的是高嶺的白金偶人。和我今天上午見到的是同一個嗎?一定是的,他衝我點了下頭,看來是認出我了,然後轉向可視電話——我猜是要跟下屬及顧問商量事情。出現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很憂傷,尤希爾·馬哈拉爾是他們集團的重要人物,他的死亡肯定會讓某些重大項目遇上大麻煩。

該死。發生了這種慘劇,我本以為高嶺本人會現身,哪怕是從那座銀色穹頂上下來一會兒也好呀。難道他真的成了一個不問世事的隱士?

屍體上方燈火通明,一個技術人員手拿儀器,在棺材上方比畫了大半天。他停手之後,轉向麗圖·馬哈拉爾。

“小姐,我已經再三檢查過,結果還是一樣,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你父親的死另有蹊蹺。他體內沒有發現毒素或致命的藥物,身上也沒有針孔或注射的痕跡,沒有臟器受損的跡象。他駕車時睡著了,車衝下了公路高架橋,那也是他的遺體被發現的地方;而他體內的化學成分顯示出過度疲勞的跡象,這兩點可以相互驗證,同時也符合警方的調查結論。他們檢查了失事車輛,沒有人在車上動過手腳,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有人進入或走近過他的車。如果這些結論讓你不滿意,我隻能說很抱歉。意外失事,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

麗圖的臉冷得像塊石頭,麵色像偶人一樣蒼白。她一言不發,這時,一個高個子的灰色偶人走過來,伸出手臂攬住了她。這是她父親的複製人——幾小時之前我還見過他一麵——長著和那具屍體一模一樣的臉。當然,人工手段還不能模仿真人皮膚的質感,後者的耐久度可以長達數十年之久。馬哈拉爾的偶人凝視著他的真身,他知道,不久之後,死亡也將降臨到自己身上。複製人隻能把記憶傳給創造他的本體,這就是模板效應。所以他現在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沒有真人的大腦可以接收他了。滴答作響的生命時鐘和迅速消亡的人造細胞正在剝奪他的生命活力。

從某種程度上說,尤希爾·馬哈拉爾現在還活著,能夠計算自己彌留的時光。但最多還有幾個小時,他的灰白色幽靈也將永遠消失。

麗圖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張開雙臂擁住父親的偶人,緊緊地抱著他……但沒過多久,其實也就幾秒鐘以後,她鬆開了手臂,跟一個管家婆模樣的綠色偶人走開了。也許那是位老保姆,或是她家族的一位友人。離開時,她目光遊移,盡量不去看她的兩位父親—— 一位已死,另一位即將死去。

她沒看到我。

我該怎麼做,跟上去嗎?

“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兒吧。”一個聲音說。

我轉過身。馬哈拉爾的偶人正站在我身邊。

“不用擔心,莫裏斯先生。我女兒很堅強,半小時後就會好多了。我知道麗圖想和你談談。”

我點點頭,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此外,好奇心是我的動力,無論我是真人還是陶偶。

“她認為你是被謀殺的,博士。是這樣嗎?”

灰色偶人聳聳肩,樣子有點懊悔,“今天上午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的表現一定很古怪,可能有點像偏執狂。”

“你盡量不想表現出來,不過我覺得……”

“……一定有什麼內幕?有煙的地方一定有火,對嗎?”馬哈拉爾的偶人點點頭,攤開雙手,“造這個複製人的時候,我已經不那麼驚慌了。我當時覺得——現在也覺得——就像從一個魔咒中解脫了。”

“魔咒?”

“我一直幻想著科技失控的情形,莫裏斯先生。當費米和奧本海默見到核試驗場內升起的第一團蘑菇雲時,他們也許產生過同樣的恐懼。或者就像弗蘭肯斯坦的詛咒,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如今,它帶著複仇的恨意回來了。”

這些字眼會讓我的原身打冷戰。就連我這個灰色偶人,似乎胃裏也抽動了幾下。

“現在你沒有這種感覺了?”

馬哈拉爾笑了,“我不是已經說這是幻想了嗎?人類並沒有被原子彈和細菌武器毀滅。也許我們最好相信,人們會以常識來迎接未來的挑戰。”

他在兜圈子,我心裏想。

“那你能否解釋一下,為什麼你一開始要躲起來呢?你覺得有人在跟蹤你嗎?後來為什麼又改變主意?也許你的本體在創造你之後舊病複發,重新陷入了恐慌。調查表明他睡不好覺,因為焦慮,甚至是恐慌。”

馬哈拉爾的幽靈偶人沉吟半晌,我們四目相對——一個灰色偶人,看著另一個灰色偶人。他似乎正要回答,但埃涅阿斯·高嶺閣下大步走來,那張白金打造的麵龐一臉嚴肅。

“老朋友,”他對馬哈拉爾的偶人說,“我知道你現在狀態不好,但我們必須竭盡所能做些補救。你應該充分利用剩下的時間。”

“什麼意思?”

“當然了,你要做一份報告,把你的工作成果傳給後人。”

“哈,我明白了。往我腦子裏注射一百萬個微型生化電極,再用伽馬射線對我來一番煎炒烹炸,做個深度斷層掃描,然後用分子過濾器把我身上每一個人造神經元都篩一遍。我餘下的時間就做這個?聽起來不怎麼舒服。”馬哈拉爾停下來想了一會兒。想著即將麵對的現實,他的下巴似乎在發抖。我很同情他。“不過你說得對,應該搶救信息。”偶人的不情願是可以理解的,人人都痛恨那種折騰。但為了得到他腦中的信息,還有別的方法嗎?能接收複製人全部記憶的隻有原本的母版,真人。別人,或者計算機,都無法替代。如果母版失蹤或者死亡,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物理手段過濾複製人的大腦,得到天然未加工的圖像——傀儡腦中,隻有這種數據計算機可以處理。

至於其他的——你尚處於活躍狀態的駐波,有關自我的核心意識,也就是某些人稱之為“靈魂”的東西——不過是無價值的靜電信號罷了。

有一個古老的謎題:你眼中的顏色,到了別人眼中是一樣的嗎?你聞了一朵玫瑰花,我也聞了同一朵,你和我一樣感到陶醉嗎?

現在,我們知道了。

答案是“不”。

我們也許會用相似的詞彙形容夕陽。我們的主觀意識經常會趨於一致,甚至彼此相通,合作關聯,直至形成複雜的文化。然而,一個人實際的感覺和感知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人腦不是電腦,神經元也不是晶體管。

所以心靈感應是不可能的。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永遠不可能合而為一。

“我派一輛車送你去實驗室。”高嶺的偶人一邊對馬哈拉爾的偶人說,一邊拍了拍對方的胳膊,就像兩個真人在表達友情。

“在提取信息的過程中,我希望能在場。”我插了一句。

我的要求讓高嶺很不滿意。他皺了皺眉,我發現他那隻精雕細琢的手又抖了一下。

“會有一些十分敏感的公司機密,需要保密……”

“但還會有一些搜集到的情報,可以解釋這個可憐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指了指馬哈拉爾的原身,他正全身冰冷地躺在棺材裏,而我現在受雇於他唯一的法定繼承人。如果這次信息提取我不在場,那就是我的失職,麗圖是可以起訴我的。從法律上講,她還有權阻止任何人解剖她父親的複製人。

高嶺顯然也想到了這些,於是點點頭。

“也好。尤希爾,你願意去實驗室嗎?隻要你準備好了,我和莫裏斯先生隨時可以陪你出發。”馬哈拉爾的偶人一時沒有回答。他的意識似乎神遊天外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大門。幾分鐘前,麗圖就是從那裏離開的。

“呃,什麼?哦,好吧。就當是為了整個項目,還有我們的團隊。”

他抓住高嶺那隻精致的手,用力而簡短地握了一下,又衝我生硬地點了一下頭。下次我們見麵時,他的頭就會被裝在玻璃容器裏接受提取了。

然後,馬哈拉爾的幽靈走向巨大的中庭,朝前門走去。

我轉過身,麵對高嶺。

“馬哈拉爾博士提到他很害怕,以至於藏了起來,好像是說有人在追捕他。”

“他也說過不再害怕了。”高嶺回答,“造這個偶人的時候,他已經擺脫了自己的妄想。”

“但隨後他又舊病複發了……如果馬哈拉爾覺得自己受到什麼事情或者什麼人的威脅,必須逃走,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會發生這起意外事故了。”我想了一下,“實際上,他的偶人從沒否認過有人在追捕他。他隻是說,他被造出來之後,似乎危險沒那麼可怕了。你能想到是什麼理由……”

“為什麼有人想傷害尤希爾?好吧,其實在我們的公司裏到處都有危險。某些狂熱分子認為寰球陶土集團是魔鬼的代言人。時不時有些瘋子還想搞個什麼‘聖戰’。”他嗤之以鼻,“幸虧這種家夥的狂熱程度和實際能力成反比。”

“這隻是從概率學上說,”我解釋道,研究反社會行為畢竟是我的專長,“特例仍舊存在。在普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中,總能找出幾個真正的聰明人——心狠手辣,聰明絕頂,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實施報複行動……”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停了下來。高嶺在回答著什麼,但我沒有聽。

有些不太正常。

我向左側掃了一眼,那邊是寬闊的中庭,之前有個人影剛剛經過——我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一些東西,令我心中生疑。

會是什麼呢?

宏麗的穹頂走廊看起來沒有異樣,依然掛滿古代兵器,還有曆史上著名戰役的紀念品。但有些東西不太對勁兒。

好好想想。

我把注意力一分為二,不論作為真人還是複製人,我經常這麼幹。馬哈拉爾的偶人是從這個方向走出去的,他穿過了中庭……從那裏向右轉,前麵是正門,出去後便可到達寰球陶土集團總部。可他沒有右轉,我想他是轉向了左側。雖然隻是掃了一眼,但我相信自己沒弄錯。

難道在最後一刻,他還想見見麗圖?

不對。她和綠色偶人是從相反的方向離開藏書間的,那麼馬哈拉爾是要去哪兒?

從某種角度上說,這不關我的事,但現在不一樣了。

大富翁還在解釋為什麼他不用擔心狂熱分子,聽上去像背誦演講稿,我不客氣地打斷他。

“抱歉,高嶺閣下,有些事情需要馬上核實。我會及時回來,然後跟你一起去實驗室。”

他有些吃驚,或許還有些惱火,但我還是轉身離開。我急急忙忙衝過大廳,廉價鞋子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吱吱作響。我又抓緊時間觀賞了一下老式兵器和旗幟,難得有這個機會,不多看一些,克拉拉會殺了我。

到了中庭,我向右側望去。管家和他的三個複製人抬起頭,停止了交談。(跟自己的複製人有什麼好談論的嗎?我的本人從沒對自己的複製人說過什麼話。)

“你見到馬哈拉爾的偶人從這裏經過嗎?”

“是的,先生。他剛走。”

“往哪邊去了?”

管家指向我身後,那邊是豪宅的內室,“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

我急急忙忙朝那個方向奔去。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讓我追了出來,而不是抓住這個機會繼續詢問高嶺閣下。如果那是馬哈拉爾本人,他繞這個圈子我不會起疑心,我會認為他是想上廁所,去方便一下——那再自然不過了。

但他不是真人,是個器具。偶人不是人類,他們沒有膀胱,無此需要。他本應該去實驗室,等待痛苦的審訊和死亡——不過,任何人都可能回避這種事,走上另一條路。

我大步跨過一段寬闊的樓梯,來到一間稍小的門廳,這裏有很多衣帽間和壁櫥。雙層門後麵,聽得到杯盤相碰的脆響,夾雜著廚師的低語。灰色偶人可能就藏在這裏,但我左眼的傳感器感覺不到任何震動。那沉重的旋轉門有好幾分鐘沒被人碰過了。

我匆匆穿過廚房,突然聞到一股微弱的味道。真人很難注意到這種氣味,甚至會完全忽略——這是一股臨終分解前獨有的汗味兒,生命到達終點的味道。

大多數人會把斷氣的偶人(或者殘餘的身體)裝進密封的垃圾箱,堆在大街兩旁,每周會有專人來清理。不過有些企業裏的偶人消耗量很大,他們有自己的場地來壓縮並處理偶人的遺體。就在那兒了,走過一段短短的、沒有窗子的走廊,那扇門就在那兒,沒有偶人會去那裏兩次。難道馬哈拉爾會去那裏?他寧願死得幹脆一些,也不想躺在大容器裏忍受大腦被肢解的痛苦?可他不像是那種因為痛苦就選擇自殺的人,或許另有隱情……他要拚死保守什麼秘密嗎?

我權衡了一下,轉向左邊。那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大廳盡頭是一座覆著玻璃的陽台,布置著枝條編織的家具,可以俯瞰草地和私人園林。

紗門正在關閉,發出噝噝的聲音,氣壓式減震器大大減緩了大門的關閉速度。我當機立斷,一個箭步從門縫裏擠進去,跨進鋪著鑲花木地板的陽台。陽台左側擺著一個大鳥籠,蓋了紗簾,裏麵長滿草木,傳出咕咕叫聲。高嶺的養鳥嗜好是很出名的,他尤其喜歡基因改良的賽鴿。

不在這裏。我轉向右邊,一段樓梯通向花園。某種預感催促我加快腳步。沒錯,有聲音。是腳步聲,就在前方不遠處。

也許馬哈拉爾的幽靈不想忍受提取圖像的折磨,在生命的最後一兩個小時裏,他更願意在藍天下散步。這我能理解,但我畢竟受雇於他的繼承人和法定所有人。不管怎麼說,如果有人謀殺了他的原身,那麼凶手就該付出代價。我需要藏在他那陶瓷頭骨裏的每一條線索。

一條石板路彎彎曲曲穿過寬闊的草坪,伸向種滿古老喬木的樹林。樹木大多是美國梧桐和紫色櫻桃。真正的大自然,真棒,隻要你負擔得起。

在那兒!我看到了一個移動的人影。偶人馬哈拉爾,沒錯!他身形有些前傾,雙肩高聳,腳步匆忙。之前隻是預感,現在我可以確定了:這個傀儡一定有什麼企圖。

會是什麼呢?這條小路沿著斜坡轉個了彎兒,可以看到對麵有一列小房子,沿小馬路排得整整齊齊,還有配套的人行道和屋前草坪—— 一片古色古香的舊式城郊住宅區,占地四十英畝,被整個兒搬進了埃涅阿斯·高嶺閣下的莊園東部。這裏一定是他家仆的住所。你越是有錢,就越能為真人仆役提供更多好處,你得到的服務也就越多。

天哪,他實在太有錢了。

馬哈拉爾不見了。我立刻回過神,他不會是到那邊去了吧?那片房子可是藏人的好地方。

我四下張望,仔細尋找。

找到了!他半蹲在一道籬笆後,正想打開一座後花園的門。

最好不要驚動他。我沒有直接衝過去,而是躡手躡腳鑽進那片袖珍森林,在陰影的掩護下慢慢靠近。

周圍隻有幾個人,一個橘色的園丁在草坪上割草,割草機轟轟作響。一個女人正往晾衣繩上掛洗好的衣物。陶偶時代之前,這種景象十分少見。那個時代的時間如此寶貴,人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而現在,這樣的好天氣裏,很多人寧願自己幹這種晾曬活兒,而不是把它交給陶偶。

婦女的皮膚被陽光曬得粉紅——這是人類才有的色澤。嗯,好吧,她迎著微風,用夾子夾住濕衣服,也許她喜歡這種觸感,所以才會打發她的偶人去做別的事。

別墅小區的盡頭,一扇開著的窗子裏傳出輕柔的複古音樂,很不協調的是,在中間某棟房子裏,兩個大嗓門正在吵架,聲音還越來越高。馬哈拉爾就蹲在那所房子的後院門前,笨手笨腳地摸索著,良久才打開門閂。他鑽進後門,鉸鏈哢哢作響——我急忙跑過去,越過林木叢生的斜坡,避開眼前的樹木。我跑得太快,刹不住腳步,差點一頭撞在籬笆上。我的雙腿熱乎乎的,這是生化酶加速運轉的結果,它把熱量輸進我的雙腿,能量消耗足有平時的四倍。我會因此提前一點時間咽氣,倒也沒什麼。就在這時,音樂聲戛然而止。

馬哈拉爾隨手關上了門,所以我隻好像他一樣,把手伸進籬笆,全憑感覺去摸門閂。在這個時代,私闖民宅一般不是這種方式。通常情況下,我會先試試有沒有警報器或其他類似的東西。不過這片別墅區坐落於高嶺的超級警戒線之內,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再說我沒時間考慮那麼多了。

籬笆木料殘破,發出刺鼻的氣味,所謂門閂不過是個生鏽的鐵鉤。我閃身進了後院,隻見雜草之間零星有些狗屎……還有一個破舊的棒球和一隻手套……幾個半新不舊的玩具士兵倒在日光下,所有東西都很有舊式的居家味道。灰泥房子裏,一男一女還在大聲爭吵。

“我受夠這麼一大幫人了。這回我得給你點顏色看看,混蛋!”

“關我屁事,我每個星期不也是忙得要死?找別人去!”

“我早晚要離開這兒,這幫哭哭啼啼的小崽子快把我逼瘋了……”

“我才快被你逼瘋了……”

不明智的回嘴引出了一聲慘叫。我透過窗子,見到一個主婦打扮的女人,有著橙紅的頭發、蒼白的皮膚,正把一隻罐子砸向一個畏畏縮縮的男人。他們看起來都是真人。人們很少讓偶人參與家務紛爭,隻有真人才有激情投身於日複一日的“內戰”,每一次受傷都會招來又一場反擊,不論這傷是真實的還是妄想出來的。

我發現了馬哈拉爾的幽靈,他正躡手躡腳地從三個小男孩身邊走過。他們大概在四到九歲之間,坐在破敗門廊的陰影裏躲避炎熱的日光。紗門一開,打罵聲和摔砸聲更大了。我很驚訝,難道沒有流動的法律顧問機器人注意到這裏嗎?難道從沒有人給這些孩子發過手冊,教他們如何應對父母的不當行為嗎?馬哈拉爾的偶人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最大的孩子點了點頭。他一定認識馬哈拉爾,要不就是父母吵架的沉痛陰影已經壓得他說不出話來了。灰色偶人匆匆溜過,穿過房門上了小馬路。這是唯一的一條路。我跟了上去,學著馬哈拉爾的手勢,讓男孩們保持沉默。

這一次,孩子們顯得有些吃驚。第二大的孩子剛想說話,最大的孩子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雙手朝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擰,疼得他大哭起來。緊接著,三個男孩扭打在一起。門內門外打成兩團。

灰色偶人繼承了艾伯特的良心,所以我猶豫了一下,想著我是否應該把打架的小孩拉開……但我馬上發現了一件事,很奇怪,但也讓我安了心:離我最近的兩個孩子竟然都是偶人!雖然有著高加索人種的淺棕色皮膚,但皮膚的質感明顯是人工的。為什麼要讓孩子的複製品忍受這樣的夏日午後呢?這段記憶一定不會讓小孩子接收吧。

這看起來不太正常。做個備忘,以後再細想,但我好歹有了一個離開的借口。我跑上一條窄窄的行車通道,經過一輛不知什麼人精心修複過的老式龐蒂亞克。為什麼一個科學家的幽靈偶人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偷偷溜過一間仆人的房子,沿途還看了一場小型的家庭肥皂劇?想起自己的童年過得還算不錯,我不由得心懷感激,注意力有些不集中。我加快腳步轉過高高的籬笆圍成的轉角,卻發現——

馬哈拉爾!

灰色偶人站在我麵前……微笑著……手中的武器對準了我,槍口閃著火光。

沒時間細想了。我深吸一口氣,俯下身子撲過去!

一聲轟鳴充塞了我的整個宇宙。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完全取決於他朝我開的這一槍裝填的是什麼彈藥,致命還是非致命……

1 此處原文為gray matter,也指大腦的灰白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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