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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獵愉快狩獵愉快
劉宇昆

隱 娘

The Hidden Girl

李 懿 譯

2017 年首次收錄於短篇集《劍之書》(The Book of Swo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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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成為大盜,從你手中偷回自己性命。”

自公元八世紀始,唐王朝越發倚重地方軍政長官,即節度使——起初隻負責邊防,後逐漸將稅捐、民政等政治權力獨攬一身。他們實質上就是獨立的封建軍閥,僅在名義上聽命於朝廷。

節度使之間明爭暗鬥,手段殘暴而血腥。

猶記我十歲生日翌晨,槐樹繁花滿枝,春日陽光灑上屋前石板路,斑斑駁駁。枝丫間有一極粗者,如仙人之臂指向西方。我攀援而上,伸手摘取一串淡黃槐花,盼著那一絲略帶苦澀的甜味入口。

“施主,貧尼化緣來也。”

我低頭見一比丘尼。她的年歲我估摸不出——麵上雖無皺紋,但那漆黑眼眸中的一抹堅忍叫我想起祖母。剃度了的頭頂上,絨毛映著暖陽,卻似一頂佛光。蒼灰色袈裟一塵不染,隻在底邊處有些破損。她左手舉起一隻木缽,期待地注視著我。

“你要吃槐花嗎?”我問。

她笑了,“善哉善哉。總角1時曾識花味,轉眼已經年。”

“站到下麵,我丟你缽盂裏去。”說著,我伸手去夠背上的綢袋。

她搖頭,“假人以手拈花,不可食,恐染塵世紛擾。”

“那你自己爬上來摘便是。”說完,我立即為這番無禮慚愧不已。

“自取齋食,可還是化緣嗎?”她的話音裏隱含笑意。

“那好。”我說。父親一向教導我,對僧尼要以禮相待。人即便不吃齋念佛,也不必衝撞出家人,無論道教、釋教,或是名不見經傳的旁門左道。“隻說你要哪串,我便勉力摘取,不費手。”

她手指之處在我身下粗枝下方。細枝梢頭花簇搖曳,色澤尤淺,滋味想必更甜。但那枝丫太細,承不住力。

我以膝腿鉤住粗枝,向後仰倒,一如蝙蝠倒掛。如此觀天地甚是有趣,雖裙腳拂麵亦不為惱。父親每每叱責我這副模樣,卻也對我寬諒有加,隻因我尚在繈褓中時母親即已故去了。

我輕抻寬袖隔在掌心,伸手去夠花兒。而她所指細枝仍舊太遠,白花誘人,望而不得。

“若太費工夫,就歇手吧!”尼姑喚道,“可別扯破了衣裳!”

我緊咬下唇,決意不理睬她,腿腹旋即發力,身體來回擺蕩。蕩至高處,我見時機合宜,便放開雙腿。

我自茂密枝葉間重重墜下,臉頰拂過她所指花串,便張口咬住一穗,十指隨即抓緊下方枝丫,壓得它沉沉彎垂。墜落之勢驟減,而身體更欲向天回彈。一時間,我料想枝丫似已牢穩,卻聽得一聲脆響,身體頓時仿佛沒了重量。

我團身收束膝頭,落在槐樹蔭下,毫發無傷,又速速滾至旁側,滿枝繁花砸上我頃刻前所踞之地。

我信步來至尼姑跟前,張口讓花穗落入齋缽。“沒有染塵,況且你隻是不許我拿手碰。”

槐樹蔭下,我也學廟裏佛陀的樣兒,盤腿與她並打蓮花坐。她從莖上摘下花來,一朵自用,一朵予我。滋味清甜,沒有父親時而買予我的糖麵人那般厚膩。

“施主天資不錯,”她說,“是個做盜賊的好料。”

我心頭火起,怒目相向,“我乃將門之後!”

“當真?”她說,“如此,施主已然為盜矣。”

“休得胡言!”

“貧尼行路千裏,”她如此說,我便看向她赤腳,足底胼胝2粗厚,“曾見列王招兵買馬,而農夫餓死田間;曾見王侯將相執象牙杯飲酒,尿書絹帛作樂,而孤兒寡母仰賴一合米度五日。”

“我家雖不窮,可錢也不是偷來的。我阿爺忠心事主,效命魏博節度使,盡職盡責。”

“苦海無邊,人皆盜賊。”尼姑說,“忠義算什麼操守,左不過加緊偷盜的借端罷了。”

“那師太不亦是強盜?”我怒得臉紅發燒,“你四處討食,不勞而獲。”

她點頭,“確然如此。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百態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紅塵方為上岸。若命中為盜,則成其上盜,盜亦有道。”

“師太又遵何道?”

“鄙棄偽道,言必信,行必果,諾必誠。修煉絕學,舞炬以昭暗世。”

我大笑,“上盜師太有何絕學?”

“盜命。”

密櫃內既暗又暖,樟腦藥香彌漫。櫃門狹縫間透入微光,我將被蓋攏在周圍,身如倦鳥偎巢。

寢間外,巡兵的腳步聲在廊道裏回蕩開去。他們每過轉角,便傳來盔甲與佩劍相碰的清音,宣示時辰的流逝與清晨的迫近。

比丘尼與父親的對話複現在我腦際。

“若交予貧尼,貧尼願收她做弟子。”

“佛門錯愛,在下惶恐,但恐難從命。小女當待家中,侍我左右。”

“押衙若不自願交出,休怪貧尼不顧情麵,動手劫人。”

“師太竟以劫人相要挾?須知老夫行走刀尖,況這宅邸上下有五十精兵把守,若小姐蒙難,必拚死相救。”

“貧尼並非要挾,隻是告知押衙:即便你將她藏進鐵箱,鎖上銅鏈,沉入海底,貧尼想劫走她仍易如反掌,何不用你髯須試試此匕?”

寒光一閃,利刃奪目。父親隨即拔劍出鞘,金屬相磨的聲音緊攫人心,我胸中狂跳不止。

而比丘尼已消失無蹤,眼前唯餘道道斜陽。餘暉下,幾縷花白胡須失了憑靠,輕飄飄落向地麵。父親大驚失色,手掌撫上臉頰,皮麵上匕首涼意未消。

髯須落地,父親拿開手掌。他臉上有一片淨皮,蒼白似晨光中的鋪路石板。沒有見血。

“女兒莫怕,今晚爹派三倍兵力把守,你娘親在天之靈也會保佑你的。”

可我禁不住害怕,怕極了。我想到尼姑腦袋周圍那圈光華。我喜歡自己這頭濃密長發,丫鬟說與我母親當年一樣,她每晚睡前都要細篦百遍。我不想剃頭。

我想到尼姑手中那銀光之迅疾,為目力所不能及。

我想到父親那縷胡須飄然落地。

密櫃門外的油燈火光一閃,我慌忙爬到角落,緊閉雙眼。

沒有任何聲響,隻一陣微風拂麵,輕如飛蛾振翅。

我睜開眼,一時間深為眼前景象所困惑。

一個橢圓形物件懸在麵前約三尺3遠處,形似蠶繭,大致有我小臂粗。它散發清輝,無熱無影,仿如明月碎片。我著了迷,爬近了些。

寒涼光芒似融冰一般從中流瀉而出,隨之有微風拂動垂髫,輕打我顏麵。不,它不大稱得上是個“物件”,更像匱缺實體的“否物質”,撕裂了密櫃內的濃黑墨色,吞噬黑暗並將之變為光明。

喉嚨焦渴,我用力吞口唾沫,顫巍巍伸指去摸那銀光。一瞬猶疑之後,我觸到了它。

又仿佛觸之無物。既無灼膚的熾熱,亦無刺骨的冰寒。指尖的虛無更證實我視其為否物質的初判。而五指也並未從後側穿出,而是完全消匿於銀光之中,一如將手探入虛空的無底洞。

我驟然收手,驗看五指,尚能搖動,看上去毫發無傷。

光洞中忽地伸出一隻手,抓住我胳膊往銀光拽去。我還來不及喊,眼前即已被茫茫亮光籠罩,渾身受一種墜落的感受挾裹,仿佛自參天槐樹之巔墜向無法企及的地麵。

山峰似孤島,浮於雲彩間。

我想找條路下山,霧林卻總叫我不辨方向。往下,隻管往下。我告訴自己。而霧氣越發濃厚,甚至有了實體,狠命推去,雲壁仍不動搖分毫。無法,我隻得坐下,抖抖索索絞出發間露水。麵上的濕痕混著眼淚,但我不會承認。

她從霧中現身,不發一言,召我隨她回山頂。我隻得從命。

“你不善躲藏。”她說。

我不答話。既然她能越過將軍府重兵把守的高牆大院,從密櫃裏偷走我,我想,我根本無處可藏。

我隨她穿過密林,重回峰頂。豔陽高照,一陣風掠過,卷起落葉,漫天金紅。

“餓嗎?”她問,語氣並不凶。

我點頭。這番話語兀地令我戒備全消。父親從不過問我饑飽,有時我會夢見母親為我做朝飯,現烤環餅配幽菽。比丘尼帶我來這裏已三天,我隻吃些林中采的酸漿果與地下挖的苦菜根,除此以外,顆粒未進。

“隨我來。”她說。

她領我走上崖麵中鑿出的蜿蜒小道。路極窄,我不敢往下看,隻將臉和身子緊挨岩壁,伸手緊抓垂蕩的藤蔓,似壁虎貼壁挪動。比丘尼卻大步流星,仿佛行走於長安幹道中央。每逢轉彎,她便停下,耐心等我跟上。

頂上隱隱有金鐵交擊聲入耳。我踩實路中窪處,手扯藤蔓,確證其根係穩紮山中,方抬頭仰望。

兩個少女,年約二七,在空中比劍。不,“比劍”一說不大準確,稱之為舞蹈更加貼切。

其中,白衣少女左手持握藤蔓,雙足輕輕一點,輒大幅蕩離懸崖,兩腿伸於身前,姿態靈動飄逸,叫我想起廟裏經卷上身居雲中的飛天畫像。她右手的劍閃耀日光,仿如天穹碎片。

劍尖揮向崖上另一女子,對手當即放開手中所倚藤蔓,直直躍起,黑袍衣袂翻飛,似巨蛾振翼飛舞。躍至極限,她巧轉身軀,自至高點撲向白衣少女,一式狂鷹獵食,手中利劍如鷹喙突刺。

鐺!

劍尖相擊,明晃晃的火星似銀花綻開。黑衣少女手中軟劍彎如新月,她俯衝之勢銳減,反借對手刃尖之力倒懸於半空。

兩人隨即以赤手互搏,揮掌相向。

啪!

結結實實的鈍擊聲回蕩在空中。黑衣少女落足崖側,踝間輕巧地纏上藤蔓,借以穩住腳跟。白衣少女援藤蔓蕩回原處,身如蜻蜓點水,雙腳再次蹬離崖麵,發起下一招攻勢。

我出神地望著兩位女俠在懸崖絕壁之上,於交錯藤蔓間閃展騰挪,出招接招,施展拳腳,舞劍生風。淩駕滾滾雲海上數千尺,兩人身輕如燕,超凡脫塵,輕盈如飛鳥掠過搖曳竹海,迅疾如螳螂躍過綴露蛛網,絕似茶樓說書人那粗啞嗓音低述的傳奇仙姑。

與此同時,我留意到兩人滿頭秀發濃密如瀑,心中寬慰稍許。或許這比丘尼的弟子不必剃度。

“來。”比丘尼再召我,我便乖乖去到小徑拐彎處淩空支出的一方小石台。“我想,你該餓慌了。”她開口,聲音暗含笑意。我方發覺,適才二女練武的英姿看得我目瞪口呆,不免羞窘,忙閉上嘴。

腳下滔滔雲海相距甚遠,耳畔狂風呼嘯,恍惚間,此生熟悉的世界似已遠去不返。

“這兒,”她指向石台邊緣一堆嫩紅蜜桃,個個有我拳頭大小,“此乃山中百歲猿猱自雲層深處采來。雲中桃樹汲取天地精華,結出仙桃,食之一顆,整整十日不餓。若是口渴,就喝藤間露水,我等清居的山洞中亦有活泉。”

練武少女忽而現於身後。兩人從懸崖攀下,來到石台,一人拿起一顆桃子。

“小師妹,我帶你去晚上睡覺的地方吧。”白衣少女說,“我叫精精兒,你若是夜裏叫狼嗥嚇著了,可以爬我床上來。”

“你肯定沒吃過像這桃子一般甜的東西。”黑衣少女道,“我是空空兒,我拜師最早,這山上何處有何種果子,我全都清楚。”

“你可嘗過槐花?”我問。

“沒有,”她說,“以後你帶我去開眼吧。”

我咬了口桃子。香甜無以言表,入口即化,仿若鬆軟雪沙。然而,剛吞下一口,肚腹即受其滋養,生出暖熱之感。我相信這桃真能保十日不餓。師父說的一切我都將深信不疑。

“師父為何收我為徒?”我問。

“因你天賦異稟,。”她說。

我猜,這便是我今後的江湖名號。隱娘。

“而天賦仍須磨礪。”她繼續道,“你本為東海明珠,你願泯滅於無盡泥淖,還是大放異彩,喚醒渾噩世人,照亮俗世紅塵?”

“弟子願求學兩位師姐那般輕功與武藝。”說罷,我舔了舔手上的香甜桃汁。我暗自發誓,我要成為大盜,從你手中偷回自己性命。

她若有所思地點頭,望向遠方,夕陽將雲海染成了金黃與血紅。

六年後。

車輪“吱嘎”一聲,驢車停了下來。

不經任何提醒,師父為我扯下了眼前蒙布,掏出了耳中綢塞。突如其來的刺眼日光與鼎沸喧囂讓我有些招架不住——驢叫、馬嘶,戲班子裏二胡悲鳴、鐃鈸鏗鏘,裝卸貨物“砰砰乓乓”;歌聲、喊聲、笑聲、爭吵聲、討價還價聲、之乎者也聲,彙作一支鬧市雜燴曲。

我還未從漆黑顛簸的旅途中回過神,師父已跳上地麵,將毛驢拴在路邊石樁。我大致隻能推知,這是一座州城——其實在取下蒙布之前,我已聞到炸環餅、糖漬蘋果、馬糞、西域香水等上百種氣味,便知此地繁華,隻說不出具體地名。我努力辨識嘈雜市井談話的隻言片語,卻發覺本地方言甚是陌生。

行人路過驢車,無不向師父鞠躬,口誦“阿彌陀佛”。

師父單手端於胸前,躬身回禮,亦答“阿彌陀佛”。

泱泱大唐,任一城池皆然。

“你我先用齋飯,之後,你可到那家客棧歇息片刻。”師父發話。

“那任務呢?”我問。自習武以來,第一次下山,我頗有些緊張。

她看向我,眼中神情複雜,半含憐憫半含笑意,“如此急切?”

我咬住下唇,沒有作答。

“手段與時刻,你自行定奪。”她終道,話語沉靜似無雲晴空,“兩天後的夜裏,為師來接你。願吾徒旗開得勝。”

“眼觀耳聽,肢腿自如。”她訓導,“記住為師教你的要訣。”

師父從附近山峰召來兩隻霧鷹,個頭足有成年男子大小,利爪展鐵刃,鉤喙閃精鋼。凶猛雙鷹盤旋頭頂,在雲霧間此隱彼現,鳴嘯之聲淒厲高傲。

精精兒遞來一把匕首,長僅約五寸4,似乎全然不足以行刺。我以五指圍握柄端,禁不住抖顫。

“一葉障目,則不見泰山。”她叮囑。

“留心隱秘之處。”空空兒添上一句。

“師妹吉人天相。”精精兒好言道,捏捏我肩膀。

“世間虛妄,皆有秘法。”空空兒說道,又貼身交耳,溫暖鼻息拂過我臉頰,“我後項傷疤仍在,便是當年拜鷹隼所賜。”

兩人退開,隱入霧中,留我獨自對付猛禽。頭頂藤蔓間傳來師父的聲音。

“佛門弟子,何故殺生?”我問。

雙鷹輪流撲擊,以虛打實,試探我防禦。我折身跳開,揮舞匕首格擋。

“當今亂世,藩王並起,各懷野心。”師父道,“誓保一方子民,反予取予奪,誓為父母官,反賣子食骨;橫征暴斂,大興土木,恨不能以金磚鋪地銀飾牆;強征丁壯,百姓骨肉分離,兵馬暴增之勢堪比黃河決堤;征伐連年,藩界移換,隻把大唐作沙盤,農夫命如螻蟻,戰戰兢兢,匍地蛇行。”

一隻霧鷹掉頭俯衝,實力進攻而非試探。我以守勢蹲伏,右手持匕護住頭臉,左手撐地穩住身形,雙眼緊盯霧鷹,餘枝末節皆已隱沒,隻專注於如夜空中一組星座般明光閃耀的尖喙利爪。

眼中霧鷹倏忽臨近。後項有微風拂過,猛禽伸爪撲翅,急穩攻勢以展終極殺招。

“節帥都督各行其道,是非誰能定奪?”她反問,“男人引誘主上妻室,你安知他不是身負血仇,要接近暴君?女子向恩客討糧濟民,你安知她不是有意籌謀,包藏野心?身處亂世,唯不倫而成人倫。藩王買凶刺敵,你我則為弦上利箭,矢無虛發,披肝瀝膽,不遺餘力。”

我蹲身窺伺,正欲起而刺鷹,忽記起師姐叮嚀。

“……一葉障目,則不見泰山……後項傷疤仍在……”

我團身滾至左側,堪堪避過身後偷襲的霧鷹之爪,相去僅寸餘。雙鷹夾攻,在我頭顱先前所在之處相撞,恰似潛鳥擲身潭中,直直迎上水麵倒影。一時間,羽翼狂撲,尖嘯鼓噪。

我衝向旋舞落羽之中。一刀,兩刀,三刀,迅疾之勢猶勝閃電。雙鷹栽落,折翼倒地,喉間刀口利落,汩汩淌血,石台上彙起血泊。

我肩頭亦滲出血珠,方才滾地時讓粗石擦破了表皮。但我保全了性命,而敵手已奔赴黃泉。

“佛門弟子,何故殺生?”我再問,方才殊死一戰,仍舊氣喘籲籲。我刺過山中猿猱與林中虎豹,而雙鷹試煉乃極難之境,非以登峰造極之能不能完成。“為何要充當權貴爪牙?”

“瑞雪降蠹屋,除舊展新途。”她說,“百姓疲累,須有你我複仇。”

精精兒和空空兒從迷霧中現身,給雙鷹撒上化屍粉,又替我包紮傷口。

“多謝師姐。”我低聲道。

“師妹仍需練習。”精精兒批評道,語氣卻很和善。

“我可不能讓你死了。”空空兒神色狡黠,“你答應要帶我嘗槐花的,記得吧?”

更夫敲響子時銅鑼,細細彎月掛上節度使官邸外的古槐樹梢。街上濃影如墨,一如我玄黑的絲綢護腿、短衫與蒙蓋口鼻的麵巾。

我倒掛牆頭,雙足鉤住牆頂,身似爬藤,緊貼平坦牆麵。兩個巡兵從下方經過,假若抬頭,也隻會認我作一段影子或瞌睡的蝙蝠。

待兩人一走,我便弓身翻上牆頂,矮身疾走而過,腳步比貓更輕巧,直至宅府中院廳堂屋頂對麵,屈腿輕輕一蹬,一躍跳過敞空,沒入飛簷後的瓦間。

要潛進一座銅牆鐵壁的宅院,自然還有更為隱秘的途徑,但我喜歡待在現世,聆聽夜風低吟及遙遠夜梟哀鳴。

我仔細撬開釉麵屋瓦,向縫隙裏窺視。藻井格柵之下,現出一間方石鋪地的明亮廳堂。一個中年男子獨坐東端案台,專心審讀一遝文書,緩緩翻頁。隻見他左頰有個蝶形胎記,脖間套一隻碧玉項圈。

正是我要刺殺的節度使。

“盜他命來,即可出師。”師父交代,“這是最終考驗。”

“他有何罪,竟至於死?”我問。

“罪行深淺有何妨?為師的救命恩人要他死,而且酬勞豐厚,如此足矣。你我不必心中有愧,謹遵道義即可。”

我爬過屋頂,手掌與足尖輕盈地掠過屋瓦,悄無聲息——三月,穀中平湖冰融欲消,連鬆鼠亦有時踏破薄冰,落水溺斃,師父每趁此時節訓我三人過湖。我與夜色融而為一,五感機敏如匕首寒芒,興奮之餘又有一絲不忍,仿佛正待揮毫在白紙上寫下第一筆。

我既已到節度使所坐案台正上方,便又撬開屋瓦,一塊、兩塊,頂棚洞口已足以容身。隨後,我從綢袋中取出抓鉤(通體塗黑,以免反光)拋上脊頂,試試抓牢了,便將絲繩拴在腰間。

我從屋頂豁口往下看。節度使仍坐在原位,全然不察頭頂的凶險殺機。

刹那間,我恍惚覺得回到了房前大槐樹上,透過搖曳枝葉間的孔隙凝望父親。

回憶倏忽而過。我蓄勢待發,將如魚鷹一般潛入房中,迅速割喉、剝衣,給他全身撒上化屍粉;當他仍躺在石板地上抽搐之際,我即飛身自屋頂遁走。待侍從發現異樣,他遺骨已皮肉不存,而我亦無影無蹤。師父將宣布我出師,與兩位師姐平起平坐。

我深深吐納,弓起身體。為這一刻,我已勤學苦練六載,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阿爺!”

我登時定住。

簾後鑽出一個童子,約莫六歲,頭發綁成整潔的衝天鬏,形如雄雞尾。

“怎麼還不睡?”男子說,“乖,回去睡覺。”

“孩兒睡不著。”童子道,“我聽到有響聲,還看見院牆上有團影子在動。”

“隻是鬧貓呢。”男子說。童子一臉不服氣。男子想了想,妥協道,“好吧,過來。”

他把文書放上身旁矮桌,童子忙不迭爬到他膝上。

“影子沒什麼可怕的。”說罷,他拿手比在燭火跟前,做了一連串手影戲,又教兒子做蝴蝶、小狗、蝙蝠、飛龍。童子眉開眼笑,用手比一隻小貓,去撲廳堂窗紙上父親比的蝴蝶。

“影子因光而生,也會被光衝散。”男子停止扇動十指,雙手垂於脅側,“去睡覺了,吾兒,明早到花園裏撲真蝴蝶。”

童子困意已濃,點頭默默退下。

我身在屋頂,躊躇萬分,童子的笑聲在腦中揮之不去。莫非,遭人盜走離家的姑娘,就可盜走別家小兒至親?這豈不是正須鄙棄的偽道?

“多謝義士靜候我兒回房。”男子忽然開口。

我呆住了。廳堂中隻他一人,而他話音響亮,絕非自言自語。

“本官無意叫人。”他繼續道,目光仍停留在文書上,“義士隻管下來,一切好說。”

劇烈心跳敲震耳鼓。我應當立即逃走,這可能是個圈套。若我下去,他也許會召出伏兵或開啟地下機關擒獲我。然而,他聲音中似有某種力量,叫我不得不從。

我跳入屋頂洞口,旋身徐徐展開腰間纏繞數周的抓鉤絲繩,輕輕落上案台,靜如雪花觸地。

“你如何知我在梁上?”我問。腳下並未有石磚翻開,現出深坑將我吞沒,屏風後亦無兵丁衝出。我雙手緊握絲繩,膝頭微屈;倘若他確實全無防備,任務仍有望完成。

“孩童的耳目,比成人伶俐多了。”他答道,“再者,批閱公文至深夜時,我也每每比手影戲自娛。我熟知廳堂裏燈火撲閃與影動,若異於平日,必是頂棚開了裂口,有氣流湧入。”

我點點頭,默記教訓,以免再犯。我將右手悄悄移向後腰,握住鞘中匕首把柄。

“鄭滑節度使朱溫心懷不軌,覬覦本官轄地已久。”他道,“此處乃中原腹地,倉實民殷。一旦落入他手,必遭強征壯丁。姑娘若殺了我,他將長驅直入,入主關中。若叛亂之勢席卷大唐,則生靈塗炭,萬千孩童成孤兒,兵膏鋒鍔,曝屍荒野,任鳥獸啃食,英魂不得安息,終日在土地上群集遊蕩。”

他所言數字巨大,堪比黃河濁水中翻騰的無數泥沙。我隻覺難以理喻,便道:“他救過我師父的命。”

“那姑娘就全憑她做主,不顧其他利害?”

“這世道爛透了。”我說,“我要替天行道。”

“本官不能自詡手不沾血。求仁得仁,亦複何怨!”他歎道,“可否至少寬限兩日,以便本官料理後事?我兒出生時,娘親就去世了,我得找人好生托付。”

我瞠目而視,難以對男童的笑聲置若罔聞。

我在腦中描摹各式場麵:節度使召集數千兵勇,將宅邸圍得水泄不通,他躲進地下室,如秋葉抖抖瑟瑟。我內心描畫他出城上路,快馬加鞭,麵容猙獰似走投無路的傀儡子。

他仿佛能讀心一般,又道:“兩日後的夜裏,我獨自在此等候姑娘。丈夫一言九鼎。”

“將死之人,談何九鼎大呂?”我冷嘲。

“人之將死,其諾也如俠士。”他應道。

我點頭,飛身一躍,迅速攀上懸垂絲繩,自屋頂洞口遁走,無比得心應手,恰如平日援藤蔓登雲中絕壁。

我不擔心節度使逃跑。我武藝高強,他不管逃到哪兒,都逃不出我掌心。我情願給他機會盡人倫,與小兒妥善離別。

我在城中鬧市閑逛,盡享炸環餅與糖稀香氣。憶起六年未食之味,腹中“咕咕”鬧騰。餐桃飲露雖淨化靈魂,但肉身仍向往俗世甘美。

我以官話與商販攀談,隻有少數人勉強能搭話。

“這個好精致啊!”我誇讚眼前的糖麵人將軍。細棍上的小人身披大紅戰氅,刷了層晶亮棗糖漿,叫人垂涎三尺。

“要這個嗎?”小販問,“今晨新鮮現做的,姑娘,填的是蓮蓉餡兒。”

“我沒錢。”我悵歎。師父給的盤纏隻夠住店,這幾日的口糧也隻是顆桃子幹。

小販打量我一番,似乎有了什麼主意,“聽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

我點頭。

“逃出家來,想在亂世找個安寧地兒?”

“大略如此吧。”我說。

他點點頭,似乎心照不宣,拔起糖麵人將軍,把木棍遞到我手中,“既然同為客居之人,就不收你錢了。這裏是個安頓的好地方。”

我收下饋贈,謝過他,“店家何許人也?”

“我乃鄭滑人氏。節度使朱大人差人到村裏征召老少男丁入伍,我舍了田地逃跑了。阿爺已經戰死,我豈有再拿血去染他戰氅的理?這小人兒就是照著朱大人的模樣做的,看到客人咬下他頭來,我心裏無比快活。”

我大笑,一口咬去,遂了他心意。糖麵殼在舌尖融化,滲出蓮蓉內餡,細膩滋潤,沁人心脾。

我走過城中大街小巷,細品每一口甘甜滋味,隨心聆聽從茶鋪門口、往來馬車中飄出來的隻言片語。

“……隻是學舞,何必送她橫穿大半城?……”

“……如此欺上瞞下,縣太爺麵兒上可不會好看……”

“……上等好魚,新鮮肥美,活蹦亂跳欸……”

“……你如何知道?他怎麼說呀?告訴我嘛,姐姐,告訴我……”

市井生活熙熙攘攘,似河山間雲海載我援藤蔓蕩躍。耳畔忽然縈繞那險些遇刺之人的話:

若叛亂之勢席卷大唐,則生靈塗炭,萬千孩童成孤兒,兵膏鋒鍔,曝屍荒野,任鳥獸啃食,英魂不得安息,終日在土地上群集遊蕩。

我想起他的孩兒,想起那寬敞空曠的廳堂和手影飛舞的四壁。我忽有所感,我的心與世間音韻一齊律動,既出塵,又與這俗世緊緊相連。水中沙粒翻騰旋轉,彙成張張人臉,有笑有哭,有盼有夢。

兩日後。夜裏鉤月微盈,寒風料峭,遠處夜梟的鳴叫更叫人毛骨悚然。

我駕輕就熟,攀上節度使官邸院牆。巡兵排崗仍舊如常。這次,我身子伏得更低,更為躡手躡腳,爬過纖如細枝的牆頂,踏過高低不平的屋瓦,回到熟悉的地點,撬起兩夜前放回的瓦片,眼目緊貼隙口,以皮肉阻住氣流。我不敢掉以輕心,隨時可能有蒙麵侍衛從暗處躍出,觸發機關。

而我亦不憂懼,早備好萬全之策。

下方卻並未傳出喊叫,也無響鑼示警。我細察那燈火通明的廳堂,他仍坐在老位子上,身旁矮桌上擺有一遝文書。

我凝神傾聽,搜尋孩童的腳步聲。鴉默雀靜,男童已被送走。

再細看男子身下,廳堂地板鋪滿了稻草。見此情景我不免疑惑,隨即明白,此舉乃是出於好心,免得他的血染汙石磚,好為後人清掃提供方便。

男子閉眼打蓮花座,麵上帶著微笑,似一尊佛像。

我輕輕將屋瓦放回原位,如一縷清風消失於夜色中。

“此事甚易,因何未畢?”師父質問。兩個師姐站在她身後,如同護法阿羅漢。

“我見他與小兒玩耍,不忍下手。”我急道由來,如同攀上救命藤蔓,祈求一曳而蕩過深淵。

她惋歎,“若再遇此情此景,當先誅小兒,以免受其亂!”

我搖頭。

“此人善使花招,利用你婦人之仁。權貴無異於台上戲子,粉墨之下,心如幽壑。”

“師父言之有理。”我道,“隻是,他言而有信,亦不懼死於我手。弟子大體相信,他所說句句為實。”

“你如何知道,他不似他毀謗之人那般狼子野心?你如何知道,他現下藏鋒守拙,將來不會凶相畢露?”

“誰人能知曉未來?”我反問,“即便蠹屋將傾,弟子亦不願做那翻雲覆雨之手,不忍摧枯拉朽,驚擾螻蟻尋求一方安寧。”

她目光咄咄逼人,“你為國忠心何在?對為師孝心何在?對諾言信義何在?”

“弟子原不願做盜命之徒。”我說。

“你一身絕技,”她無語半晌,又道,“可惜了。”

師父語調中的隱隱寒意叫我發抖。再看她身後,精精兒和空空兒已不見蹤影。

“你若踏出門口半步,”她道,“就別再叫我師父。”

我凝望她全無皺紋的臉,那雙眼中毫無凶光。我回想起早年間,我數次從藤蔓間摔下,她親手為我包紮傷腿。我回想起那場試煉,我無力招架熊貓,她出手為我打退。我回想起無數夜晚,她抱我在懷,教我看透世間虛妄,尋得本真秘法。

她害我與家人天各一方,卻又予我最似母親的疼愛。

“師父,弟子就此別過。”

我屈身躍起,如騰猿飛虎,鷹擊長空,撞破客房窗戶,沒入如海暗夜。

“我不是來殺你的。”我說。

男子點頭,仿佛全在意料之中。

“我出師不利,任務會交由兩個師姐接替。一是精精兒,人稱‘霹靂心精精’;一是空空兒,人稱‘妙手空空’。”

“我去召侍衛。”言罷,他站起身來。

“沒用的。”我告訴他,“饒是你躲進金鐘罩,藏入海底,精精兒一樣能盜走你的魂魄,空空兒更加手段非凡。”

他訕笑,“看來隻能單槍匹馬會客了。多謝提醒,如此,我手下弟兄不致枉死。”

夜裏隱約傳來尖嘯,仿佛遠處有群猴呼號。“來不及解釋了。”我告訴他,“那大紅幡子給我。”

他照辦了,我把幡子係上腰間,“你今日所見,必覺匪夷所思。不論如何,盯緊這條幡子,躲得遠遠的。”

嘯叫愈加響亮,充斥上下左右,卻不辨來處。精精兒已至。

不等他多問,我便撕開位麵間幕,鑽入秘境,生生在他眼前消失,隻留一截大紅幡子拖在身後。

“把現世想成一張紙。”師父說,“螞蟻爬行紙上,隻知其廣、其寬,不知其深。”

我看向紙上所畫螞蟻,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螞蟻懼怕危險,便在周圍築起高牆,以為這密不透風的壁障可保周全。”

師父畫個圓,把螞蟻圈了起來。

“而螞蟻並不知曉,一把刀懸於上方。刀不屬於螞蟻的世界,無法受其感知。螞蟻所築高牆無法防禦來自隱秘維度的打擊——”

她抬手一擲,匕尖紮中畫上螞蟻,將紙釘在地上。

“你若以為世界隻有寬、廣、深三個維度,隱娘,這麼想可就錯了。你這十多年,不過是像紙上螞蟻一般生活,遠不能體會世界本原的妙處。”

我進入秘境,境外之境,境中之境。

眼前一切都增添了全新維度——牆壁、石板、躍動的炬火,以及節度使驚異的麵容。他的皮膚仿佛被掀開,五臟六腑展露無遺。我看見他心搏腸蠕,血液流過透明脈管,晶晶白骨內填滿柔滑骨髓,讓人想起棗泥蓮蓉。我看見每塊磚裏粒粒雲母清透,萬千仙子在火焰中舞蹈。

不,還不夠準確。我無法以言語描述眼前所見。我忽而看清萬物的億萬層重疊構造,仿佛循曲線爬動的螞蟻驟然被抓離紙麵,得見那無始無終的正圓。此乃佛陀天眼所見,他參透了因陀羅網的玄機,領悟到跳蚤足尖微塵亦與夜空廣袤星河相連。

多年前,師父正是憑借此法穿透父親的大院高牆,避開府上精兵,從密閉鐵櫃裏將我偷走。

我看到精精兒的白袍由遠及近,似深海幽光水母舞動翻騰。行走間,她口中尖嘯,這一聲刺進耳中,行刺目標聽了,無不膽寒。

“小師妹,你緣何在此?”

我揚起匕首,“求求你,精精兒,回去吧。”

“你總是這般執拗。”她說。

“你我曾同食一桃,共浴山中冷泉。”我說,“你曾采雪蓮戴我發間,教我攀藤走崖。我敬你如親姐姐,求求你不要殺他。”

她麵露神傷之色,“不可,師父一諾千金。”

“舍此一諾,以全大義,不能違了本心。”

她收劍負於臂後,“我待你情同姐妹,你出招,我絕不還手。若你在我殺掉節度使之前刺中我,我即刻離開此地。”

我點頭,“謝過師姐,小妹得罪了。”

秘境自有其架構,絲弦纖細交織,透出熒熒微光。我與精精兒穿行其間,踏橫絲跳躍,援垂絲擺蕩,於絲網上高攀低走,騰轉回旋,步履翩躚,天地間星光熠熠,冰瑩閃閃。

我自後方突刺,她輕巧躲開。她向來是頭等輕功好手,藤間過招與雲端曼舞皆遊刃有餘,飛身滑步嫋娜如天庭仙子。與她相比,我動作粗笨沉重,毫無技藝可言。

她翩然閃避攻勢,一麵計數:“一、二、三、四、五……甚妙,隱娘,想必你近日勤於練習。六、七、八、九、十……”當我偶而靠近,她便隨手揮劍擋下匕首,舉重若輕,仿佛夢中人驅趕蚊蠅。

她眼中忽露惋惜之意,掉轉方向,援垂絲蕩向節度使,恰如那懸於紙上的短刀,欲自另一位麵從天而降,而他全然無法察覺。

我緊隨精精兒,亦步亦趨,唯願計謀順利。

節度使見我垂入現世的大紅幡子飄近,忙閃身伏地,滾到一旁。精精兒長劍穿透位麵間幕,現世中,一口寶劍憑空現身,將節度使座前案桌斬得粉碎,隨即消失無影。

“咦?他如何能識我行蹤?”

我不給她機會看穿把戲,揮動匕首連續出招。“三一,三二、三、四、五、六……師妹匕法的確頗為精進……”

我與精精兒在廳堂“上方”(言語實難描述準確方位)秘境內踴躍,她每攻向節度使,我便盡力追逐左右,警告他危險來襲。而我拚盡全力,也根本近不得她分毫。我自覺疲憊,手腳慢了下來。

我再度屈腿發力,蕩向她身後,但這次卻大意了,落足點距廳堂牆壁太近,飄蕩的紅幡被燈台鉤住,我隨之跌倒。

精精兒看向我,大笑不止,“原是你在搞鬼!你果然機靈,隱娘,不過,比試到此為止,我要請功領賞了。”

我困在此地,鞭長莫及。她若在此刻出襲,節度使收不到任何警示。

紅幡著了火,火焰猛躥入秘境,吞沒我衣袍。我驚恐尖叫。

精精兒躍出三步,回至我腳下所踏橫絲,迅速脫下白袍,罩住我身體,撲滅了火焰。

“你沒事吧?”她問。

我有幾處頭發與皮膚給火燒焦了,但無大礙。“多謝師姐關照。”我說,隨即亮出匕首劃過她衣角,不等她反應,已割下一段布條。寒芒刺向更深處,切開位麵間幕,布條自縫隙飄進現世,抖抖瑟瑟,如水草在水麵遊蕩。我倆親見那白綢布落地,節度使滿臉驚駭,手腳並用,倉皇逃開。

“一招刺中。”我宣告。

“啊,”她說,“原來你使詐?”

“畢竟刺中了師姐衣袍。”我答。

“你跌倒……隻是苦肉計?”

“那是我唯一能使的法子。”我承認,“師姐劍法比小妹高明得多。”

她搖搖頭,“你竟然甘心為一個陌生人算計你師姐?不過,我既然答應你,就決不反悔。”

她援垂絲而上,像水鬼一般翩然而去。融入夜色前,她回頭看我最後一眼,“告辭了,小師妹。你我緣分如這衣裙,已被你匕首斬斷。祝你得償所願。”

“再會。”

她離開了,一路長嘯。

我爬回現世,節度使飛快迎了上來,“嚇死我了!這是何種法術?我聽聞金鐵相擊,卻不見刀光劍影。你腰間幡子在半空飄舞,如同鬼魅,後來,最後,那白布憑空出現……慢著,你受傷了?”

我齜牙咧嘴,勉強坐起,“無礙。精精兒已走了。下一個刺客將是我大師姐,空空兒,她厲害得多,我不敢說一定保護得了你。”

“我不怕死。”他說。

“你若死了,鄭滑節度使會殺更多人。”我說,“你得聽我的。”

我打開綢袋,取出及笄之日師父送我的禮物,遞交與他。

“這是……紙驢?”他看向我,甚是不解。

“這是機關驢在現世的投影。”我說,“正如球體在平麵投影為圓——別管了,沒時間了。聽我的,你趕緊走!”

我劃開秘境,推他進去。此刻,紙驢在他跟前化身為機關巨獸。我不顧他連聲反對,推他上了驢背。

驢身內緊繃的牛筋帶動齒輪旋轉,動力傳過曲柄,四腿交替行進,機關驢可在秘境中疾走半個時辰,繞一大圈,如空中飛人那般在熒白橫絲間跳躍。師父贈我此物,以備在任務中受傷時借以脫身。

“姑娘要如何抵禦她?”他問。

我沒有作答,隻是拔出鎖鑰,機關驢飛奔而去。

空空兒的接近全然無聲無息。沒有長嘯,沒有歌吟,沒有可怖巨響。不熟悉的人會以為她手無寸鐵,她也因此得名“妙手空空”。

寬袍悶熱,臉上假麵人皮厚重。地上所鋪稻草俱已引燃,廳堂濃煙彌漫。我蹲伏在地,為求吸納少許清涼空氣。我在臉上堆砌出平和笑容,雙眼眯成一條縫。

煙霧打了個旋兒,一絲細微異樣,須得明察秋毫方能辨別。

我熟知廳堂裏燈火撲閃,若異於平日,必是頂棚開了裂口,有氣流湧入。

片刻之前,我仔細用匕首在位麵間幕上劃開幾道細痕,為免閉合,又係上割自精精兒衣袍的綢條。切口足以透出秘境的風,能借此覺察任何潛影的接近。

我在腦中描摹空空兒的冷峻身姿,如索命惡鬼般潛於秘境,逐我而來,右手鋼針閃耀——她隻需這一枚暗器。

她喜歡用鋼針直刺對方心臟,而胸腔與表皮不留痕跡。她喜歡將鋼針紮入對方頭顱,把腦子攪成糨糊,叫對方神亂而死,而頭皮不見傷口。她尤其喜歡行刺於無形之中,在不設防之處直搗黃龍。

濃煙驟然翻騰,她在接近。

我想象她眼中所見情景:麵生蝶形胎記的男子身著節度使袍獨坐廳堂,身周宅邸失火,煙霧繚繞,他驚惶無措,張口結舌,錯愕之情僵在臉上。在他頭頂,秘境中的空氣莫名渾濁起來,仿佛廳中濃煙穿透了位麵間幕。

她出手了。

我向右一偏,這是本能舉動而非五感應變。我已同她練武多年,但願她使出慣用套路。

她用意必是將鋼針刺入我頭顱。我一偏頭,而鋼針仍循原跡往現世刺出,“叮”一聲清響,擊中我頸上碧玉項圈。

我在濃煙中蹣跚起身,嗆得咳嗽不止。我抹掉假麵人皮。空空兒鋼針細弱,一擊即會彎曲變形,若一擊不中,絕不會出第二招。

一聲詫異輕笑。

“好把戲,隱娘。我大意了,沒看穿那煙霧。你不愧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

我在現世中劃開秘境之隙,遠不止是示警。待煙霧充塞秘境,她眼中現世即變得模糊。若論常時,她居迷觀實,我的假麵透若無物,寬鬆大衣也不過繞我劃一空圈而已,和那紙上螞蟻無分。

而另有可能,她或許是刻意沒捅破我粗陋的偽裝,一如她曾刻意提醒,霧鷹慣從背後偷襲。

我向那空不見人的聲音來處拜倒,“請轉告師父,恕弟子不孝,不會再回山上了。”

“不想你竟成刺客對頭。後會有期。”

“若有緣再會,我邀你共品槐花。大師姐,那滋味甜中帶澀,清而不膩。”

琅琅笑聲遠去,我癱倒在地,筋疲力盡。

我想要回家,與父親重聚。可我要如何向他講述我的雲遊,如何向他解釋我的改變?

我無法長成他期望的模樣。我心甚野,無法身穿束衣款款走過大院房間,聽媒人敘說未來夫婿時滿臉羞紅。我無法裝作喜愛女紅勝過攀爬門前槐樹。

我身負絕技。

我要像精精兒與空空兒那般飛簷走壁,我亦曾攀引道道藤蔓蕩過懸崖。我要與勁敵過招。我要自己挑選夫婿,想找個手細心善的好人——淬鏡工就不差,好叫他知道那光滑鏡麵之下別有洞天。

我要磨礪絕技,以赫赫光明震怖奸邪之徒,為能人異士照亮濟世之路。我要保護弱小,庇佑純良。雖不知能否堅守正道,我,隱娘,誓為天下蒼生求得安寧。

而我終究是個盜賊。我已盜得己命,亦將盜回他人之命。

機關驢蹄音嘚嘚,由遠及近。

1 中國古代對八九歲至十三四歲少年的稱呼。

2 繭子。

3 1尺約為0.33米。

4 1寸約3.33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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