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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獵愉快狩獵愉快
劉宇昆

狩獵愉快

Good Hunting

薛 白 譯

2012 年首次發表於《奇異地平線》雜誌(Strange Horizons)

———————————————————————

……一旦一個男人把他的心放在狐狸精身上,

無論他們相隔多遠,她都會無法控製地聽到他的聲音……

夜晚,天邊掛著半月,偶爾傳來一聲貓頭鷹的號叫。

商人和他的妻子,還有所有仆人都撤出了宅子。偌大的宅子出奇地安靜。

父親和我蜷伏在庭院裏的供石1後麵,透過這塊石頭上的斑駁孔洞,我能看到商人兒子臥室的窗戶。

“噢,小蓉,我親愛的小蓉……”

年輕人那充滿狂熱的呻吟聲令人同情。神誌恍惚的他被拴在床上,這麼做是為了他好。父親特地留了一扇打開的窗子,好讓他那哀傷的哭號能被微風遠遠吹到稻田之中。

“你覺得她真的會來嗎?”我低聲問道。今天是我的十三歲生日,也是我的初次狩獵。

“她會來的。”父親說道,“狐狸精無法拒絕被她魅惑之人的哭泣。”

“就像那對化蝶的戀人對彼此無法抗拒一樣?”我回憶起了去年秋天來到我們村莊巡演的民間戲班。

“不太一樣。”父親說。不過他好像不願意解釋其中差別,“隻要知道這不是一回事就行。”

我點點頭,不確定自己聽懂了沒有。但我還記得商人和他的妻子找到我父親尋求幫助時的情形。

“多丟人啊!”商人嘟囔著說,“他還沒到十九歲呢。他讀了那麼多聖賢書,怎麼還是被這麼個妖精給迷住了?”

“被狐狸精的美貌和詭計迷惑並不算什麼丟人的事,”父親接話道,“即便是大學士王萊,也曾與某隻狐狸精共度了三個夜晚,而後在科舉中考取了狀元。你的兒子隻是需要一些幫助。”

“您一定要救救他。”商人的妻子一邊說著,一邊像小雞啄米一樣不停地鞠著躬,“如果這件事傳出去,就沒有媒人會給他說媒了。”

狐狸精是個會偷心的妖怪。我打了個寒戰,懷疑自己如果真遇到的話,是否有勇氣麵對。

父親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他手中傳來一絲暖意,令我鎮定了許多。他另一隻手裏握著燕尾劍,這是我的先祖劉曄將軍當年打造的寶劍,到現在已經傳了十三代了。這柄寶劍上附著幾百條道教符咒,已經飽飲了無數妖魔的鮮血。

一片飄來的雲把月亮遮住了片刻,向萬物投下一片黑暗。

當月亮再次現身時,我差一點兒驚叫出聲。

田野中出現了一位女子,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她身著綢緞質地的白色長裙,裙擺搖曳,衣袖翻騰,腰上係著一條銀色的寬腰帶。她的麵龐白皙如雪,秀發烏黑似煤,披散在腰間。我覺得她看上去就像巡演戲班掛在戲台四周的那張唐代美女圖上的人一樣。

她緩慢轉身,觀察著周遭一切。在月光下,她的雙眼倒映著光輝,就像兩泓波光粼粼的清泉。

我驚訝於她臉上表現出的悲傷。忽然之間,我為她感到難過,想用盡一切辦法讓她展現出笑容。

父親用手輕輕拍了拍我脖子後麵,讓我從這種迷醉的狀態中恢複正常。他警告過我關於狐狸精的力量。我的臉上火辣辣的,心臟怦怦直跳,我把目光從妖怪的臉上移開,專注於她的姿態。

這一周以來的每個晚上,商人的仆人都帶著狗在院子裏來回巡邏,不讓狐狸精靠近她的受害者。但現在整個院子空無一人。她站在原地,猶豫不決,懷疑這是個陷阱。

“小蓉!你是來找我的嗎?”商人之子那狂熱的聲音越來越響。

女子轉過身,朝著那間臥室的門走去——不,應該說是滑去,她的動作是如此平穩流暢。

父親從供石後麵跳了出來,舉起燕尾劍衝向她。

她一個閃身躲開了,仿佛她的後腦勺上長了眼睛一樣。父親無法刹住攻勢,隨著一聲鈍響,寶劍刺進了厚厚的木門。他把劍往外拽,但沒法兒立即把武器解放出來。

女子瞥了他一眼,轉過身,朝著庭院大門外走去。

“別光站在那裏,小良!”父親喊道,“她要逃跑了!”

我朝她奔去,拖著我那裝滿狗尿的陶罐。我的任務是用它來潑她,這樣她就無法變成狐狸形態而逃走了。

她轉向我,微笑著說:“你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孩子。”一股香味圍繞著我,如同春雨中綻放的茉莉花。她的聲音像甜美、冰涼的蓮蓉,我想永遠聽著她說話。陶罐從我手中垂下,被我忘在了一邊。

“就是現在!”父親喊道。他已經把劍拔了出來。

我惱怒地咬著嘴唇。如果我這麼容易受引誘,那還怎麼當捉妖人呢?我掀開蓋子,把陶罐裏的狗尿潑向她撤退的身影。腦海裏那個不應該弄臟她那白裙子的愚蠢想法讓我雙手顫抖,加上她離我很遠,隻有少量的狗尿潑到了她的身上。

但這樣已經足夠。她號叫起來,那聲音就像狗吠,但更加狂野,讓我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轉過身咆哮著,露出兩排尖利的白牙,我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

我打斷了她變身的過程。她的臉就這樣停留在女人和狐狸之間,沒有毛發的鼻子和豎起的三角形耳朵憤怒地抽動著。她的手變成了前端鋒利的爪子,衝我揮舞著。

她沒法兒再說話,但她的眼睛直截了當地傳達了她的怨恨。

父親從我身邊衝過,舉起劍準備一擊致命。狐狸精轉過身去,猛地撞向院子的大門,把它砸開,消失在破碎的門外。

父親追在她後麵,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羞愧難當,也跟了上去。

狐狸精行動敏捷,她那銀色的尾巴在田野間留下一條閃閃發光的痕跡。但她未完全變形的身體卻保持著人類的姿勢,沒法兒跑得像她有四條腿時那麼快。

父親和我看到她躲進了村外大概一裏遠的廢棄寺廟裏。

“我們包抄她。”父親說著,試圖把氣息喘勻,“我會從前門進去。如果她試圖從後門逃跑,你知道該怎麼做。”

寺廟的背後雜草叢生,牆壁塌了一半。當我繞過來時,我看到一道白色的閃光從瓦礫中躥了過去。

我決心拯救自己在父親眼中的形象,強忍心頭的恐懼,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經過幾個急轉彎之後,我把那東西逼到了一個僧人的小屋裏。

我正打算把剩下的狗尿倒在它身上時,突然意識到它比我們一直在追的那隻狐狸精要小得多。這是一隻白色的小狐狸,大概隻有幼犬那麼大。

我把陶罐放在地上,然後猛地衝了過去。

狐狸在我身下扭動著。對於這麼小隻的動物來說,它的力氣卻大得出奇。我掙紮著把它按住。在我們搏鬥的過程中,我指間的皮毛似乎變得像皮膚一樣光滑,而它的身體也在拉長、伸展、變大。我不得不用我整個身體的力量把它摔在地上。

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和胳膊正纏在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孩的裸體上。

我大叫出聲,向後跳去。女孩慢慢站起身來,從一堆稻草後麵拿起一件絲綢長袍,穿在身上,傲慢地注視著我。

一聲咆哮從離這裏有點兒距離的大殿那邊傳來,接著是一把重劍撞到桌子上的聲音。然後是另一聲咆哮,以及我父親的咒罵聲。

那個女孩和我盯著彼此。她比去年那個讓我總忍不住想起的京劇演員更漂亮。

“你為什麼要追趕我們?”她問道,“我們並沒對你做過什麼。”

“你母親給商人的兒子施了妖術。”我說,“我們必須救他。”

“妖術?他才是那個不肯放過她的人。”

我大吃一驚,“你在說什麼?”

“大概一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商人的兒子偶然發現了我母親,那時她剛好被一個養雞戶的陷阱困住。她隻好變成人形逃跑,他一見到我母親,就迷上了。

“我母親更喜歡自由自在,並不想與他有任何關係。但是,一旦一個男人把他的心放在狐狸精身上,無論他們相隔多遠,她都會無法控製地聽到他的聲音。他的那些呻吟和哭泣讓我母親心煩意亂,她隻好每晚都去看他,隻為了讓他安靜下來。”

這跟我從父親那裏了解到的內容可不一樣。

“是她引誘無辜的學子,吸取他們的生命精華來增強她的邪惡法術!那個商人的兒子病得多麼嚴重!”

“他生病是因為那個沒用的醫生給他服了毒藥,據說可以讓他忘記我母親。我母親才是那個通過夜訪去保住他性命的人。而且別再用引誘這個詞了。一個男人本來就可以愛上一隻狐狸精,就像他可以愛上任何人類女人一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我說出了腦海裏出現的第一件事,“我隻知道這不一樣。”

她得意地笑了,“不一樣嗎?我可是看到了你在我穿上衣服之前看我的眼神。”

我滿臉通紅,“厚顏無恥的妖精!”我拿起陶罐,她仍然站在原地,臉上帶著嘲弄的微笑。最終,我又把罐子放了回去。

大殿裏的打鬥聲變得越來越嘈雜,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是父親勝利的叫喊聲和一聲女人的刺耳尖叫。

女孩的臉上此刻已經沒有了笑意,臉上的憤怒慢慢變成了震驚。她的雙眼失去了活潑的光彩,看上去和死了一樣。

父親又發出了一聲咕噥。尖叫聲戛然而止。

“小良!小良!都結束了。你在哪裏?”

淚水從女孩的臉上滾落。

“搜一搜寺廟。”我父親的聲音繼續說道,“這裏可能還有她的幼崽。我們必須把它們也殺掉。”

女孩緊張起來。

“小良,你有找到什麼嗎?”父親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什麼也沒有。”我說著,目光與她對視,“我什麼也沒找到。”

她轉過身,默默地跑出了小屋。片刻之後,我看到一隻小白狐跳過破損的後牆,消失在夜色之中。

清明節,亡者的節日。父親和我去給母親掃墓,給她帶去飯菜和酒水作祭品,以告慰在另一個世界的她。

“我想在這裏再待一會兒。”我說。父親點了點頭,獨自動身回家。

我低聲向母親道歉,然後打包好我們為她帶來的雞肉,走了三裏路來到山的另一邊,來到那座廢棄的寺廟。

我發現豔兒正跪在大殿裏,靠近五年前我父親殺死她母親的地方。她把頭發挽成了一個圓髻,就像舉行過及笄禮的年輕女子那樣,這個儀式意味著她長大了,不再是個女孩了。

每個清明節、每個重陽節、每個盂蘭盆節、每個新年,這些應該是家人們一起度過的日子,我倆都會見麵。

“我給你帶了這個。”我說著,把白切雞遞給了她。

“謝謝你。”她小心翼翼地撕下一隻雞腿,優雅地咬了一口。豔兒曾向我解釋過,狐狸精選擇住在人類村莊附近,是因為她們喜歡生活中也能接觸人類的事物:交談、漂亮的衣服、詩歌和故事……以及偶爾也會出現的,與一位配得上自己的善良男人產生的愛情。

然而狐狸精仍然是獵手,隻有在狐狸的形態下才能感覺到最大的自由。在她母親的事發生後,豔兒從此遠離雞舍,但她仍然想念它們的味道。

“狩獵收獲如何?”我問道。

“不怎麼好。”她說,“百歲蠑螈和六趾兔越來越少。我似乎永遠沒法兒找到足夠的食物。”她又咬下一塊雞肉,咀嚼著,然後咽了下去,“我現在變身也出現困難了。”

“你很難保持人形了?”

“不是。”她把剩下的雞肉放在地上,低聲祭奠她的母親。

“我的意思是,我越來越難變回我的真實形態,”她繼續說道,“去狩獵。有些晚上我根本就沒法兒做到。你狩獵的情況又如何呢?”

“也不是那麼好。現在的蛇精或者怨鬼似乎沒有前些年那麼多了。即使是被心願未了的自殺者怨魂附身的事件也少了很多。而且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遇到過僵屍了。父親正在為錢的事發愁。”

我們也有好幾年沒有遇到過狐狸精了。也許豔兒警告過她們,讓她們全都逃離了。說實話,這讓我鬆了口氣。我根本不願去想,如果告訴我父親有些事情是他搞錯了之後會怎樣。父親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整日焦慮自己正在失去村民的尊敬,因為人們現在似乎不再怎麼需要他的知識和技能了。

“有沒有想過,也許僵屍也是被人誤解的?”她問道,“就像我和我的母親一樣?”

她看到我臉上的表情時笑了起來,“隻是開個玩笑!”

我和豔兒的關係有些微妙難言。不能完全將她算作朋友。她更像是一個你無法控製自己不被她吸引的人,隻因為她讓你認識到,這個世界並不是按著你被告知的那樣運轉。

她看著她留給她母親的剩下的雞,“我覺得這片土地上的法力正被耗盡。”

我曾經懷疑過有什麼東西不對勁了,但並不想大聲說出我的懷疑,這樣做隻會使它成真。

“你覺得是什麼造成的?”

豔兒沒有回答,而是豎起了耳朵,聚精會神地聆聽著。然後她站起身來,抓住我的手,拉著我躲在大殿的佛像後麵。

“怎——”

她舉起手指抵住我的嘴唇。現在與她如此接近,我終於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香氣。就像她母親的味道,一股甜美的花香,同時像曬在太陽下的被子般的明媚味道。我察覺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熱。

過了片刻,我聽到一群人一路走進了寺廟。我慢慢地把頭從佛像後麵探出來,想看個究竟。

這是個炎熱的日子,這些人正在尋找能遮蔽正午陽光的陰涼之地。其中兩個人放下了一頂藤轎,從轎子上下來的是個外國人,有著一頭卷曲的黃發,膚色蒼白。隊伍裏的其他人扛著三腳架、水平儀、青銅管,以及敞開的裝滿奇怪設備的箱子。

“最最令人尊敬的湯普森先生。”一個穿得像官員的人走到了這個外國人麵前。他不停地鞠躬、賣笑,點頭哈腰的樣子讓我想到一隻被踢的狗在搖尾乞憐,“請您休息一下,喝些涼茶。在這種本來該和家人一起去掃墓的日子出來工作,對他們來說本來就挺難的,他們需要花上一點兒時間來祈禱,以免觸怒神靈。不過我保證,我們之後會努力工作,絕對按時完成勘測任務。”

“你們中國人的麻煩之處就在於你們那些沒完沒了的迷信。”那個外國人說。他的中文口音很奇怪,但我也能聽懂,“記住,‘香港—天津鐵路’是大英帝國的重點項目。如果我在日落前到不了泊頭村的話,我就扣掉你們所有人的工錢。”

我曾聽說過一些傳言,滿族皇帝打了敗仗,被迫開放了各種特許權,其中之一就是花錢幫助外國人修建一條鐵道。但這一切似乎都那麼不可思議,所以我之前並沒有太在意。

官員趕緊熱情地點頭,“最最令人尊敬的湯普森先生所言極是。但我有個建議,能否勞煩您暫且一聽?”

疲憊的英國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當地的一些村民對擬定的鐵路路線感到擔憂。您看,他們認為已經鋪設的鐵軌阻斷了大地的氣脈。對風水很不好。”

“你到底在說什麼?”

“這有點兒像人的呼吸。”官員說著,喘了幾聲大氣,以確保英國人能理解,“土地上貫穿著的氣脈,沿著河流、山丘、古代道路形成,承載著氣的能量。是它讓村莊繁榮起來,也供養著珍稀靈獸和當地的仙靈及家神。不知您能否聽從風水大師們的建議,考慮把鐵軌的路線稍稍移動一下呢?”

湯普森翻了個白眼,“這是我迄今為止聽過的最荒謬的事情。你要我偏離我們鐵路最高效的路徑,隻因為你認為你們的神像會生氣?”

官員看上去麵有難色,“但是,在已經鋪設了鐵軌的那些地方,發生了許多不祥的事情:人們失去財產、動物死亡、家神不再回應祈禱。佛教的僧侶和道教的道士們一致認為是鐵路的原因。”

湯普森大步走到佛像麵前,以品評的眼光打量著它。我縮回佛像後麵,捏了捏豔兒的手。我們屏住呼吸,希望不會被人發現。

“那這一尊還有著法力嗎?”湯普森問道。

“這座寺廟已經很多年沒有僧人照看打理了。”那名官員說,“但這尊佛像仍然倍受尊敬。我聽村民們說過,向它祈禱的話,經常能得到回應。”

隨後我聽到一聲巨大的碎裂聲響,大殿裏的人們全都倒抽了一口氣。

“我剛剛用手杖把你們這位神靈的雙手打斷了。”湯普森說,“正如你們所見,我沒有被雷電劈中,也沒有遭受任何其他的災難。實際上,我們現在知道了,這隻是一個用泥巴塑成、內裏塞滿稻草、外麵覆蓋著廉價塗料的人造神像而已。這就是你們這些人在戰爭中輸給英國的原因。在你們應該考慮用鐵建造道路、用鋼鑄造武器的時候,你們卻還在崇拜泥塑的雕像。”

改變鐵道的路線這個話題,再也沒有人敢提了。

這些人走了以後,豔兒和我從雕像後麵走了出來。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隻是注視著佛像的斷手。

“世界正在改變。”豔兒說,“香港、鐵路,外國人帶來載著說話聲的電線和冒著煙霧的機器。這樣的事越來越多,茶館裏的說書人都在講述這些奇聞。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古老的法力正在消退。一種更強大的法力已經到來。”

她的嗓音平穩冷靜,就像秋天裏一泓波瀾不驚的池水,然而她的話聽上去卻讓人信服。我想到了我父親麵對日漸稀落的顧客臨門時臉上試圖保持的熱情態度。不知道自己花費在學習念咒和舞劍上的時間是否隻是白費工夫。

“那你要怎麼做?”我問道。她獨自生活在山上,想找到能維持她法力的食物很是艱難。

“我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她的聲音頓了一秒,然後變得充滿挑釁意味,就像一顆卵石被扔進了池水。

當她看著我時,又恢複了冷靜的態度,“我們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學著活下去。”

鐵路很快就成了風景中熟悉的組成部分:黑色的火車頭在綠色的稻田裏呼嘯而過,噴著蒸汽;車頭後麵拉著一長串的火車車廂,就像一條龍從遙遠朦朧的藍色山脈上下來。有那麼一段時間,這景象令人覺得奇妙,孩子們對此驚歎不已,想要沿著鐵軌奔跑跟上火車。

但是,火車頭煙囪噴出的煤煙殺死了鐵軌附近田地裏的水稻;某天下午兩個孩子在鐵軌上玩耍,被火車嚇得不敢動彈而被撞死。那之後,火車就不再那麼讓人著迷了。

人們不再找父親和我尋求幫助。他們要麼去找基督教傳教士,要麼去找那個自稱在舊金山學習過的新來的老師。村裏的年輕人開始動身前往香港或廣州,被燈紅酒綠和高薪工作的傳聞所吸引。田地休耕了。村子似乎隻剩下了太過年邁和太過年幼的人們,他們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來自遙遠外省的人們前來詢問如何廉價地購買土地。

父親整日坐在前廳,把燕尾劍放在膝上,一直盯著門外,從黎明到黃昏,仿佛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尊雕像。

每天,當我從田地裏回到家時,都會看到父親眼中的希望微光短暫地閃耀著。

“有人需要我們的幫助嗎?”他會問我。

“沒有。”我會試圖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輕鬆,“但我確信很快就會有僵屍出現的。畢竟已經很久了。”

我說這話時不會看向我的父親,因為我不想看著希望從他的眼中逐漸消退。

後來,有一天,我發現父親懸在了他臥室的重梁上。當我把他的遺體放下來時,我的心裏一片麻木,我想他和那些他終生都在狩獵的妖魔鬼怪也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全都是靠某種古老的法力維生,而這種法力現在已經離開,且不會複返,他們不知道在失去法力後要如何生存。

我手中的燕尾劍又鈍又重,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捉妖人,然而現在沒有了妖魔,也沒有了神靈,我又要如何自處呢?寶劍上所有道教符咒都無法拯救我父親沉重的心靈。如果我仍留在此地,也許我的心靈也會變得沉重,渴望一成不變。

自從六年前我們在寺廟裏躲避鐵路測量員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豔兒。她的那句話現在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學著活下去。

我收拾好行李,買了張去香港的火車票。

錫克教徒衛兵檢查了我的證件,揮手讓我通過安檢大門。

我停了下來抬頭望,鐵軌沿著山的陡峭一側盤旋而上。這不像是鐵軌,而像是一條直通天堂的階梯。這是一條纜索鐵路,是通往維多利亞山頂的有軌電車線路,香港的掌權者們住在那上麵,中國人禁止在那裏逗留。

但中國人能勝任把煤鏟進鍋爐、給齒輪上油這樣的工作。

當我一頭鑽進引擎室時,蒸汽在我周圍升騰起來。五年的時光中,我已經很了解活塞那有節奏的隆隆聲和齒輪那斷斷續續的摩擦聲,就像我了解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樣。它們那有序的刺耳噪聲仿佛某種音樂一樣感動著我,就像民間戲班開場時鐃鈸和鑼鼓的敲擊聲。我檢查了機器的壓力,在墊圈上塗了密封劑,擰緊了法蘭盤,更換了備用電纜組件中磨損的齒輪。我放任自己迷失在工作中,雖然辛苦,但也令人滿足。

在我結束輪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走到引擎室外麵,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空中,同時另一輛滿載乘客的電車在我的引擎驅動下被拉到了山側。

“別讓中國的鬼魂纏上你。”一個有著明亮金發的女人在電車裏說,她的同伴們全都笑了起來。

我這才意識到,今晚是盂蘭盆節,也稱中元鬼節。我應該去旺角為我的父親買點兒供品,也許再買些紙錢。

“我們還想要你,你怎麼能現在就收工呢?”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到我耳邊。

“像你這樣的女孩不該太撩人。”另一個男人說著,笑了起來。

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中國女人站在電車站外側的陰影裏。她緊身的西式旗袍和花哨豔麗的妝容向我表明了她的職業。兩個英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一個人試圖用胳膊摟住她,而她退到了一邊。

“拜托了。我已經很累了。”她用英語說,“下次吧。”

“就現在,別犯傻了。”先開口的男人說,聲音變得冷酷起來,“這可不是在跟你商量。現在就跟我們走,做你應該做的事。”

我走到他們麵前,“嘿。”

那兩個男人轉過身來看著我。

“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跟你沒關係。”

“那個,我覺得還是跟我有關係的。”我說,“看到你們這麼跟我妹妹說話。”

我懷疑他倆都不相信我的話。但五年來與重型機械打交道的經曆使我練出了一身發達的肌肉,他倆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我那沾滿發動機油脂的雙手,可能認為與一位卑賤的中國工程師公開廝打並不值得。

兩個男人走開去排隊坐山頂纜車了,嘴裏罵罵咧咧地嘟囔著。

“謝謝你。”她說。

“好久不見了。”我看著她說道。我咽下了那句“你看上去不錯”。她看上去並不好,又累又瘦又脆弱。她身上噴的香水很是刺鼻。

但我對她並沒有什麼尖銳的意見。評判別人是那些不需要為生存掙紮的人們才有的奢侈。

“今晚是鬼節。”她說,“我不想再工作了。我想去祭奠我的母親。”

“不如我們一起去買些供品?”我問道。

我們坐渡輪去了九龍,水麵上的微風讓她恢複了些許活力。她用渡輪上茶壺裏的熱水打濕了一條毛巾,擦掉了臉上的濃妝。我捕捉到了她身上一絲淡淡的天然香氣,一如既往的清新而可愛。

“你看上去不錯。”我認真地說。

在九龍的街道上,我們買了糕點、水果、涼餃子和白切雞,還有香燭和紙錢,聊著這些年彼此的生活。

“狩獵情況如何?”我問道。我們倆都笑了起來。

“我懷念做狐狸的時候。”她說。她心不在焉地啃著一隻雞翅,“有一天,離我們最後一次交談後沒多久,我感覺到最後一絲法力也離我而去。我再也沒法兒變身了。”

“我很抱歉。”我說。除了這句話,我也無法提供其他安慰。

“我的母親教會我去喜歡人類的東西:食物、衣服、民間戲曲、古老的故事。但她從不會依賴它們。隻要她想,她總能變回她的真實形態去狩獵。但現在,在這種形態下,我能做些什麼?我沒有爪子,也沒有鋒利的牙齒。甚至我跑得也不快。我所擁有的隻是我的美貌,而這一點正是你的父親和你殺死我母親的原因。所以現在我靠著你曾經誣陷我母親所做的那件事謀生:我為了錢財引誘男人。”

“我的父親也去世了。”

聽到這句話,她聲音中的苦澀似乎減少了一絲,“發生了什麼?”

“他發現法力離開了我們,和你一樣。而這讓他無法忍受。”

“我很抱歉。”我明白,除了這句話她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你曾經跟我說過,我們能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活下去。為此我必須得感謝你。這句話可能救了我的命。”

“那我倆扯平了。”她微笑著說,“不過我們還是不要再談論自己了。今晚是留給鬼魂們的。”

我們來到港口,把食物放在水邊,邀請所有我們愛過的先魂前來就餐。然後我們點燃了香燭,在一個桶裏燒掉了紙錢。

她看著燒焦的紙片被火焰的熱量帶上天空,消失在群星之間。“既然現在法力已經不存在了,你覺得通往陰間的大門今晚還會為鬼魂們打開嗎?”

這個問題讓我猶豫了。在我小時候,我曾受訓去聆聽鬼魂手指在窗戶紙上發出的抓撓聲,去辨別風聲中夾雜的幽魂囈語。但現在我已經習慣於忍受引擎活塞那雷鳴般的重擊聲和高壓蒸汽衝過閥門時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嘶嘶聲。我再也適應不了童年那個已消失的世界了。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無論是對鬼魂還是人類來說,都是一樣的。有些能想方設法在一個被鋼鐵道路和蒸汽汽笛所占據的世界裏生存下去,有些則不能。”

“但他們中有誰會更喜歡這樣嗎?”她問道。

她仍然能讓我感到驚訝。

“我的意思是,”她繼續說道,“你快樂嗎?讓引擎整天運轉,讓自己像一個齒輪一樣,你會覺得幸福嗎?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已記不起任何夢想。我放任自己著迷於齒輪和杠杆的運動,用我的心靈去填滿金屬與金屬之間傳來無休止叮當聲的空隙。通過這種方式,我將對父親的思念放到一邊,不去關心這片已經失去太多的土地。

“我夢想著在這片金屬和瀝青的叢林中狩獵。”她說,“我夢想著用我的真實形態從梁上跳到窗台,從露台跳到屋頂,直到我站在這座島的頂端,直到我可以對著所有自以為能擁有我的男人發出咆哮。”

在我的注視下,她那雙閃過片刻光亮的眼睛,又黯淡下來。

“在這個蒸汽與電力的新時代,在這座巨大的都市裏,除了那些住在山頂的人,還有誰能保持他們的真實形態嗎?”她問道。

我們一起坐在港口邊,整夜焚燒著紙錢,等待著某種啟示,讓我們知曉先人的鬼魂們仍與我們同在。

生活在香港應該能算是比較奇異的體驗:一天又一天,一切似乎永遠沒什麼太大改變。可如果你以幾年的時間跨度來比較事物,那你幾乎就像是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了。

在我三十歲生日時,新設計的蒸汽引擎需要的煤炭更少,能提供的動力更大。它們變得越來越小。街道上到處都是自動黃包車和不需要馬匹的自動馬車,大多數財力充足的人都買了各種機器,有保持房子裏的空氣涼爽的機器,還有廚房裏能冷凍住食物的箱子——這些都是由蒸汽驅動的。

我經常走進商店去研究新上架模型的各種組件,同時忍受著店員們對我的怒火。我如饑似渴地讀著每一本我能找到的關於蒸汽引擎原理和操作的書籍。我試圖運用這些原理去改進我所負責的機器:嘗試新的點火周期,測試新型活塞潤滑劑,調整齒輪比率。在我理解機械“法力”的過程中,我也產生了某種程度上的滿足感。

一天早上,我正在修理一個壞掉的調節器時——這可是一項精細的工作——兩雙擦得發亮的鞋子停在了我上方的站台上。

我抬頭看向他們。兩個男人也低頭看著我。

“就是這個人。”我的輪班主管說。

另一個男人,身穿一套挺闊的西裝,看上去一臉懷疑,“就是你提出要在舊引擎上改用更大的慣性輪?”

我點了點頭。我為自己能從我的機械中擠出比設計者所夢想的還要更多的動力而感到自豪。

“這個點子不是你從英國人那裏剽竊來的吧?”他的語氣很嚴厲。

我眨了眨眼。片刻的迷惑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憤怒。“沒有。”我說,同時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我回到機器下方繼續我的工作。

“他很聰明。”我的輪班主管說,“對一個中國人來說。可以讓他受教育。”

“我想我們不妨試試看。”另一個人說,“這肯定比從英國雇一位真正的工程師要便宜不少。”

亞曆山大·芬德利·史密斯先生是山頂纜車的所有者,本人也是一位狂熱的工程師,他發現了一個機會。他預見到,技術進步的道路將不可避免地導致通過蒸汽動力運作的自動機器人的出現,機械化的手臂和腿腳,最終取代中國苦力和仆人。

我被挑選出來,為芬德利·史密斯先生的新創事業而服務。

我學會了修理發條裝置,設計錯綜複雜的齒輪係統,並為杠杆設計出精巧的用途。我研究了如何用鉻電給金屬鍍層,如何將黃銅塑造成光滑的曲線。我發明了各種方法,將堅硬耐用的發條裝置與微型化可調節活塞裝置和清潔蒸汽結合起來。一旦自動機器人完成,我們就把它們連接到從不列顛運來的最新型的分析引擎上,並在它們身體裏放入密密麻麻地打滿巴貝奇·洛芙萊斯編碼的紙帶,給它們輸入信息。

經過十年的艱苦工作,現在,機械臂已經在中環一帶的酒吧裏提供飲料,機械手已經在新界的工廠裏製造鞋子和衣服。盡管我從未親眼見過,但我聽說——在山頂的那些豪宅裏,我設計的自動掃把和拖把在各個廳堂裏小心翼翼地到處打掃,在清潔地板時會輕輕地撞到牆,就像機械精靈一樣,呼出零星的白色蒸汽。外籍人士們終於可以在這個熱帶天堂過上沒有中國人存在的生活了。

當她像一段久遠的記憶那樣,再次出現在我家門口時,我已經三十五歲了。

我把她拉進我的小公寓,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在跟蹤她,然後關上了門。

“狩獵情況如何?”我問道。這是個拙劣的笑話,她無力地笑了笑。

她的照片已經登上了各大報紙。那是整個香港最大的醜聞:並不是因為總督的兒子養了一位中國情婦——人們都覺得他會這樣做——而是因為這位情婦竟然從他那裏偷走了一筆巨款,然後就消失了。所有人都在看笑話,而警察則把整個城市翻了個底兒朝天,到處尋找她。

“今晚我可以把你藏起來。”我說。然後我等待著,那未說出口的半句話懸在我倆之間。

她在房間裏唯一那把椅子上坐下,昏暗的燈光在她的臉上投下陰影。她看上去筋疲力盡,憔悴不堪,“啊,現在是你在評判我了。”

“我現在有一份想保住的好工作。”我說,“芬德利·史密斯先生信任我。”

她彎下身體,開始脫她的衣服。

“別這樣。”我說著,把臉轉到一邊。我不忍心看著她試圖和我進行這樣的交易。

“看。”她說,她的聲音裏沒有一絲誘惑,“小良,看看我。”

我轉過身來,倒抽了一口氣。

我所能看到的她的雙腿,是由閃亮的鉻合金打造而成的。我彎下腰,好看個究竟:膝蓋處的圓柱形關節用車床精密地加工過,沿著大腿的氣壓傳動裝置可以完全無聲地運動;合金塑造的雙腳形狀精美,表麵光滑而流暢。這是一雙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機械腿。

“他給我下了藥。”她說,“當我醒來時,我的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這個。我疼得難以忍受。他向我解釋說,他有一個秘密:比起肉體,他更喜歡機械,他和普通女人在一起時根本無法勃起。”

我聽說過這樣的男人。在這個充斥著鉻合金和黃銅、叮當聲和嘶嘶聲的城市裏,欲望變得混亂。

我專注於觀察光線沿著她小腿上閃亮的曲線移動的方式,這樣我就不必去看她的臉了。

“我隻有兩個選擇:讓他繼續改造我來滿足他的需要,還是讓他卸下我的腿,把我扔到大街上。誰會相信一個沒有腿的中國妓女呢?我想生存下去。所以我忍下疼痛,讓他繼續。”

她站起身來,脫掉她其餘的衣服和晚裝長手套。我觀察著她的鉻製軀幹,腰部覆有板條,讓關節接合和移動;她那彎曲有致的雙臂,由彎曲的板塊構成,像下流的盔甲一樣可以相互滑動;她的雙手,由精致的金屬網絲構成,黑鋼的手指上,在原本是指甲的位置鑲上了寶石。

“他一擲千金,我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是用最好的手藝打造的,並由最好的外科醫生拚接到我的身體上——盡管法律有規定,可還是很多人想實驗如何用電力給軀體生命,用電線代替神經。他們總是隻對他說話,仿佛我已經隻是一台機器。

“然後,有天晚上,他傷害了我,我在絕望中反擊了。他就像是用稻草做的那樣,輕易倒下了。突然間,我意識到,我的金屬手臂中蘊藏著多大的力量。我讓他對我做了這一切,把我的身體一塊一塊地替換掉,我始終在哀痛自己的損失,卻沒有意識到我獲得了什麼。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在了我身上,但我也可以變得可怕。

“我掐著他的脖子,直到他暈過去,然後我就帶著所有我能找到的錢離開了。

“於是我來找你了,小良。你會幫助我嗎?”

我走上前去擁抱了她,“我們會找到辦法來逆轉這種情況的。一定有醫生能——”

“不。”她打斷了我的話,“我想要的不是那個。”

我們幾乎花了一整年的時間來完成這項任務。豔兒的錢派上了用場,但有些東西是花錢也沒辦法買到的,尤其是技術和知識。

我的公寓變成了一個車間。我們每個晚上和每周日的整天都在工作:塑造金屬,拋光齒輪,重排線路。

她的臉是最難的部分,那仍是血肉組成。

我大量翻閱解剖學的書籍,拿熟石膏給她的臉做模型。我打斷了自己的顴骨,割傷了自己的臉,這樣我就可以跌跌撞撞地走進外科醫生的辦公室,從他們那裏學習如何修複這些創傷。我買了昂貴的珠寶麵具,把它們拆開,以學習塑造金屬的精致藝術,使金屬具有臉部的形狀。

終於,是時候了。

透過窗戶,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個蒼白的平行四邊形。豔兒站在窗影中間,活動著她的腦袋,摸索著她新的臉龐。

數以百計的微型氣壓傳動裝置隱藏在光滑的鉻製皮膚之下,每一個都能單獨控製,讓她可以做出任何表情。她的雙眼仍然和以前一樣,在月光下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你準備好了嗎?”我問道。

她點了點頭。

我遞給她一個碗,裏麵裝滿了最純淨的磨成了細粉的無煙煤。它散發著燒焦的木材與地心的氣味。她將它倒進嘴裏,咽了下去。我能聽到她軀體內部的微型鍋爐裏的火焰,隨著蒸汽壓力的積聚而變得越發灼熱。我向後退了一步。

她抬起頭對著月亮號叫,那是蒸汽經由黃銅管道所發出的號叫。這讓我回想起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聽到狐狸精的叫聲。

隨後她蜷伏在地。齒輪在研磨,活塞在泵送,彎曲的金屬板在彼此之間滑動——隨著她開始變身,這些噪聲越發響亮。

她用墨水在紙上畫出了她腦海中最先閃現出的想法,然後對其不斷改進,經過數百次的迭代,直到她感到滿意為止。我可以在其中看到她母親的痕跡,但也有著更大膽、更新穎的內容。

根據她的理念,我設計了鉻合金皮膚的精致褶層和金屬骨架的複雜關節。我裝配了每一個鉸鏈,組裝了每一顆齒輪,焊接了每一根電線,熔接了每一道縫隙,把每個驅動器都上好了潤滑油。我將她拆開,又把她重新組裝起來。

然而,看到一切都在正常運轉,簡直是個奇跡。在我眼前,她就像一件銀色的折紙作品,不停折疊又展開。最後,一隻美麗又致命的鉻製狐狸展現在我眼前,像是從最古老的傳說中走出來的一樣。

她在公寓來回踱步,測試她造型優美的新形態,嘗試她隱秘的新動作。她的四肢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而她的尾巴,由精致的銀色電線製成,像蕾絲一般漂亮,在昏暗的公寓裏留下一道亮光。

她轉過身朝我走——不,是滑行過來,一個輝煌的獵手,一個古老的幻象複活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聞到了火焰與煙氣、發動機油與拋光金屬的味道,那是力量的味道。

“謝謝你。”她說著,在我伸出雙臂摟住她的真實形態時靠了過來。她體內的蒸汽引擎讓她冰冷的金屬身體變得溫暖,讓人感覺暖和而充滿活力。

“你能感覺到嗎?”她問。

我顫抖起來。我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舊日的法力歸來了,但也發生了改變:不是皮毛和血肉,而是金屬和火焰。

“我會找到其他像我這樣的同類。”她說,“然後帶她們來找你。我們將一起讓她們恢複自由。”

過去,我是一個捉妖人。現在,我是她們中的一員。

我把門打開,手中握著燕尾劍。這隻是一把又舊又重的劍,盡管生鏽,但完全能夠擊倒任何可能埋伏著的敵人。

門外沒有人。

豔兒像一道閃電,從門裏一躍而出。她悄無聲息地、優雅地飛奔在香港的街道上,自由自在,充滿野性,她是為這個新時代而生的狐狸精。

……一旦一個男人把他的心放在狐狸精身上,無論他們相隔多遠,她都會無法控製地聽到他的聲音……

“。”我輕聲說道。

她在遠處號叫著,當她消失時,我看到一縷蒸汽升騰到空中。

我想象著她沿著纜索鐵路的軌道奔跑,這個不知疲倦的引擎不停向上飛奔、飛奔,向著維多利亞山頂,向著和過去一樣充滿法力的未來,飛奔。

1 用作觀賞的自然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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