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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爍者閃爍者
特德·科斯瑪特卡、朱佳文、姚海軍

2

有些日子,我滴酒不沾。那些日子都是這麼開始的:我從槍套裏拔出槍來,放到我在汽車旅館房間的桌子上。那把槍是黑色的,分量十足。槍的側麵用浮雕字母刻著“魯格”。它嘗起來就像硬幣和灰燼。我看著床對麵的鏡子,對自己說:如果你今天喝酒,就殺死你自己。我看著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明白自己是認真的。

我滴酒不沾的日子就是這樣。

研究所的工作有節奏可循。早上7:30走進玻璃門,向其他早來的人點頭致意,然後在自己的辦公室坐到8:00,思索著那個基本的真理:就算再爛的咖啡——就算像爛泥那樣黏稠、帶著鹹味、隻在咖啡壺裏打了個轉就倒出來的——也比沒咖啡要強。

我喜歡在早上親手泡第一壺咖啡。打開咖啡室裏櫥櫃的門,“砰”地打開錫製咖啡罐的蓋子,深吸一口氣,讓咖啡粉的氣味充滿我的肺。這比喝咖啡的感覺還要好。

有些日子,我會覺得一切都是不必要的負擔:進食、說話、在早晨走出汽車旅館的房間。一切都讓人疲憊。大多數時間裏,這個念頭隻存在於我的腦海。那種難以抵擋的渴望去了又來,而我賣力工作,以免表露出來。因為重要的並非你的感受,而是你的表現,這是不爭的事實。隻要智能沒有受到影響,你就能判斷哪些事是該做的。你可以強迫自己進行日常工作。

我想保住這份工作,所以我選擇強迫自己。我想融入這裏。我想變回有所建樹的人。我想讓瑪麗為我自豪。

研究所的工作跟普通行業不太一樣。奇特的節奏感,奇怪的工作時間——還有為鼓勵創新而設置的特別津貼。

兩個中國人發起了在午餐時間打籃球的活動。我來這兒的第一個禮拜,他們就拉我上了賊船。他們隻說了這麼一句:“你看起來適合打籃球。”

他們一個是高個子,另一個是矮個子。高個子在俄亥俄州長大,沒有口音。他的外號是“得分機器”。矮個子對籃球規則沒什麼概念,所以成了最優秀的防守隊員。他的犯規動作很大,而這成了我的超遊戲——遊戲內的遊戲。那就是看我在叫出聲之前,能夠承受多少次犯規。這才是我打籃球的真正理由。我衝向籃筐,然後被打倒在地。我再次衝去。身體和身體再次碰撞。瘀青全都是手印的形狀。

球手之一是個名叫奧斯特倫的挪威人,身高六英尺八英寸1。他的塊頭讓我很吃驚。說實話,他跑不快,跳不高,動作也很慢,但他的大塊頭能攔住你的去路,而在他的防守範圍內,他粗壯的手臂能蓋任何人的帽。我們有時打四對四,有時打五對五,具體取決於誰有吃午飯的閑暇。三十一歲的我比他們大多數人要年輕幾歲,也高個幾英寸——奧斯特倫除外,他比所有人都要高一個頭。我們用各式各樣的口音在球場上挑釁對手。

“我奶奶都比你投得準。”

“你這是投球還是傳球?反正我看不出來。”

“奧斯特倫,當心腦袋撞上籃筐。”

有些研究員會在午餐時間上餐館吃飯,另一些會在自己的辦公室玩電腦遊戲,還有些會拿這些時間來工作——甚至好幾天都忘記吃飯。薩提維克就屬於後者。我玩籃球,是因為它感覺就像自我懲罰。

研究所的氣氛很輕鬆:就算想打瞌睡都沒問題。沒有逼迫你工作的外力。這裏的體製嚴格遵守達爾文主義——在這兒工作下去的權利要靠自己爭取。唯一的壓力就是你給自己的壓力,因為人人都知道,評估每四個月就有一次,而你必須拿出像樣的成果。試用研究員的流動率在百分之二十五左右浮動。和新雇員的友誼隨時都可能打水漂。

薩提維克的工作和電路有關。來到這裏的第二周,我發現他坐在掃描電鏡旁邊,跟我談起了自己的工作。“這活兒要用到顯微鏡。”他解釋說。我看著他調節焦距,屏幕上的畫麵隨即發生了變化。我在讀研的時候用過掃描電鏡,但這一台更新,也更先進,跟我看過的魔術相差無幾。

掃描電子顯微鏡是一扇窗。把樣本放進真空柱底端的樣品室,抽成真空,接下來就像在看另一個世界了。曾經平坦光滑的樣本表麵,如今卻仿佛崎嶇起伏的複雜地貌,與先前大相徑庭。

使用掃描電鏡就像在看衛星照片。你身在高高的太空裏,俯視著這片精致的地貌,俯視著地球,然後你轉動小小的黑色刻度盤,放大地麵的景象。放大就像墜落。就好像你從軌道落下,而地麵飛快地迎向你。但你墜落的速度快到現實中不可能的程度,比自由落體速度更快,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跨越難以置信的距離向下墜落。地麵的景物越變越大,你覺得自己就要撞上去了,但你永遠不可能撞上去,因為所有事物都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可你永遠不會撞上地麵。這就像那個古老的謎題:一隻青蛙跳到一根圓木的中央,然後跳到剩下那一半的中央,就這樣繼續下去,總之永遠無法到達圓木的另一頭。這就是電子顯微鏡——朝著畫麵無限墜落,卻永遠不可能觸底。

我曾將放大倍率調到一萬四千倍,就像在用上帝的雙眼去注視,從中尋找終極的、不可分割的真理。最後我得出了結論:“底”根本無處可尋。

薩提維克和我的辦公室都在主辦公樓的二樓,彼此隻隔幾道門。

薩提維克又矮又瘦,約莫四十歲。他的皮膚是深棕色的。他的臉幾乎帶著孩子氣,但那副小胡子已經出現了花白的跡象。以他窄小五官的排列方式而言,無論說他是墨西哥人、利比亞人、希臘人還是西西裏人,都有人相信。但隻要他開口說話,所有這些可能性都會像變魔術那樣消失不見。他會突然變成印度人,徹頭徹尾、理所當然的印度人,而你根本無法想象其他可能。

我第一次遇見薩提維克的時候,他用雙手握了握我的手,然後說:“噢,來了張新麵孔。一切還順利嗎,我的朋友?歡迎來到研究。”他總是這麼用“研究”這個詞,就好像它是某個場所,是可以到達的目的地。我們當時站在圖書館外的大廳裏。他的笑容那麼燦爛,讓人沒法不喜歡他。

也是薩提維克告訴我說,處理液氮的時候絕對不能戴手套。“千萬要記住,”他說,“因為手套會讓你燙傷的。”

我看著他工作。他在充填掃描電鏡的蓄液室。冰冷的煙霧溢了出來,順著圓筒形的外壁傾瀉在瓷磚地板上。

液氮沒有水那樣的表麵張力,灑幾滴在手上,它們會無害地彈開,然後順著你的皮膚流下,甚至不會弄濕你,就像小小的水銀球一樣。那些液滴會迅速蒸發,在吱吱聲中汽化消失。但如果你在充填蓄液室時戴著手套,液氮就會流進手套裏,貼在你的皮膚上。“這麼一來,”薩提維克一邊倒著液氮,一邊說,“你就會受重傷。”

薩提維克是最先問起我的研究領域的人。

“我也不清楚。”我告訴他。

“你怎麼可能不清楚?你人在這兒,所以肯定在研究什麼才對。”

“我正在努力。”

他盯著我,消化著我的話。我發現他的眼神變了——他對我的印象正在變化,正如我第一次聽他開口時的感覺。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變得不同了。

“噢,”他說,“現在我知道你是誰了。他們經常說起你。你是從斯坦福畢業的那個人。”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篇關於退相幹的著名論文是你寫的。精神崩潰的那個人也是你。”

看樣子,薩提維克是個直言不諱的人。

“我不覺得那算是精神崩潰。”

他點點頭,或許是接受了我的說法,又或許不是。“那麼,你還在研究量子理論嗎?”

“我跟它一刀兩斷了。”

他皺起眉頭,“一刀兩斷?但你當時的成果很驚人。”

我搖搖頭,“沉浸一段時間以後,量子力學就會影響你的世界觀。”

“這話什麼意思?”

“我越是研究,就越沒法相信。”

“沒法相信量子力學?”

“不,”我說,“沒法相信這個世界。”

1 1英寸≈2.54厘米

2 譯注:即下文的掃描電子顯微鏡,英文縮寫為S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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